


[摘 要] 最近幾年,一種取消文化在美歐乃至亞洲一些國家日漸風行,并對當代社會文化與生活產生了較大影響。在對待取消文化的態度方面,有支持者亦有反對者。支持取消文化的自由派人士把取消文化解讀為弱勢群體的武器,認為它讓普通公眾有機會在媒介空間中表達自己對那些帶有歧視或不公平含義之言論的態度與立場;而反對取消文化的群體,特別是部分社會精英階層的人士則認為取消文化已經異化為一種群體性羞辱,它不僅妨礙了人們的自由,而且還助長了暴戾的社會氣氛。從新媒介的視角看,取消文化既代表了新媒介時代無中心傳播模式下公眾表達的新趨勢,又反映了新媒介時代網絡空間祛虛擬化的文化趨向與特點。其內在的邏輯表明,新媒介技術是型構文化的積極力量,它的產生和發展總是與特定的文化形成和發展有著密切的聯系。在當下的新媒介時代,取消文化的迅速發展隱藏了取消文化擴大化與極端化態勢下的隱私公然被侵犯、人肉搜索及與之相伴的網暴風險與危機。
[關鍵詞] 取消文化 新媒介 隱私侵犯 祛虛擬化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媒介史視閾下的人工智能倫理研究”(21BZX116)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 鄭根成,浙江工商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哲學博士,研究方向:應用倫理學。
一、取消文化及其緣起
近年來,一種被稱為“取消文化”的活動日漸為人們所熟知。這一活動首先風行于美國,隨后逐漸蔓延到歐洲與亞洲的一些國家。所謂“取消文化”,指通常處于弱勢的社會公眾通過線上、線下或線上與線下相結合的群體行動方式,抵制、抗議某些有違法、悖德行為的社會公眾人物,從而弱化甚至完全解除其社會影響力,進而導致涉事者喪失工作與商業代言機會的活動所衍生的文化現象。在取消文化中,某些明星、名人等公眾人物之所以被“取消”,有的是因為他們與社會公眾在價值觀、文化立場上存有較為嚴重的分歧,有的是因為其道德問題甚至違法行為而被視為有“污點”的人。廣義的取消文化不僅限于取消明星、名人的商業代言、工作等機會,還包括了抵制、抗議危害社會的公司或企業,導致其業務萎縮甚至最終破產,等等。
關于取消文化的起源,各界的意見并不一致,主要的看法有:
1.源于社交媒體中公眾人物與粉絲的互動。主要是指粉絲在公共與私人媒介空間以社交帖子曝光公眾人物的不當作為信息,轉而由擁躉變為反對者,并采取線上的“取關”與線下的抵制、聲討等,其結果就是公眾人物流量流失、受關注度下降以至于商業代言機會被削減甚至完全喪失。如果公眾人物涉嫌與違法、犯罪行為有牽連,則相關的取消文化活動可能促推相關社會監督部門、機構的介入。有人認為,2014年,蘇伊·帕克發起的抵制斯蒂芬·科爾伯特晚間秀活動是最早突出使用“取消”的活動之一①。但是,在這場取消文化活動中,取消的對象并不是具體的個人,而是科爾伯特主持的脫口秀節目。隨后,取消文化活動才逐漸轉向專門針對社會名流,特別是演藝界人士。2019年,美國公眾因詹姆斯·查爾斯評判其他名人的不當作為而發起了一場取消文化活動。在這場取消文化活動中,取消文化才真正成為一種有著清晰文化自覺的社會活動,關于取消文化的語言也自此趨于成熟。
在當下的新媒體空間中,粉絲團文化是取消文化得以快速發展的重要原因之一:粉絲團可以助力宣傳社會公眾人物,快速提升其社會關注度;但是,粉絲團同樣也能快速地弱化社會公眾人物的影響,迅速弱化其商業價值。一方面是因為基于新媒介技術的媒體平臺或自媒介空間為粉絲團提供了極為便利的表達通道,另一方面,更為重要的是,粉絲團的人數眾多,一旦形成一致性意見,就會借助新媒介平臺迅速發酵,促進某種社會輿論的形成。對于社會公眾人物,特別是演藝界明星來說,粉絲在新媒介空間中發起的取消文化具有極強的殺傷力,他們會因此在短時間內失去大量粉絲及其關注度,而粉絲與關注度直接關系到他們的社會影響力與商業價值。近年來,美國的一大批公眾人物都曾被取消過,取消文化造成的印象似乎是所有人都可能會因為其生活中的某件事情而被取消,在某種意義上,這表征了社交媒體上粉絲和名人文化的浮躁、瑣碎和戲劇化。在這個意義上,取消文化并不代表文化發展的積極方向。
2.源于黑人的社交方式。2021年5月,美國VOX網站曾刊載一篇關于取消文化的文章,文章稱“取消文化”概念大約在2013年后才逐漸進入到社會的主流輿論https://www.vox.com/culture/2019/12/30/20879720/what-is-cancel-culture-explained-history-debate.。伊娃認為,在美國的黑人社會中,取消文化其實是一種“常態化”的存在,甚至是黑人社會中的一種社交傳統Ng, Eve. “No grand pronouncements here...:Reflections on cancel culture and digital media participation”, Television amp; New Media. 2020,21(6), pp.621-627.。取消文化在美國的發展證實了伊娃觀點的可接受性:最初,取消活動僅限于黑人社會中的文藝領域,特別是電視與廣播節目中。1981年,尼爾·羅杰斯創作歌曲《你的愛被取消》,最初,這首歌并沒有引起廣泛的關注,直到1991年,編劇巴里·邁克·庫珀在編寫《新杰克城》的電視劇本時,一家電臺正在播放《你的愛被取消》這首歌,阿賈·羅馬諾在后來的采訪中把這個節點視為“取消”概念在電子媒介上的首次出現。羅馬諾的考察顯然不準確,但他刊發的相關評論卻使得取消文化由此進入公眾視野。1991年的美國電影《紐約黑街》與《愛與嘻哈:紐約》進一步推動取消文化進入社交媒體,成為廣為人知的文化形式;2014年以后,隨著非裔用戶在推特中掀起大量與取消文化相關的活動,取消活動進而在新媒介平臺(主要是推特)以及某些在線社會正義運動的支持下,成為反對種族歧視與社會不公的文化形式。同時,取消文化也逐漸走出線下黑人社區,走向黑人的線上空間,與其他族群的在線空間相結合,線上與線下相結合,并在互聯網的推動下迅速走出美國,走向世界,特別是歐洲與亞洲的一些國家,澳大利亞、加拿大以及非洲的尼日利亞等國家的取消文化活動也有所發展。黑人社交傳統的取消文化史考察表明:取消文化與社會弱勢群體,特別是黑人群體的文化自救行為有著密切的關聯,它源于這些群體自發組織的旨在表達對種族歧視、偏見,乃至暴力行為的不滿、憤怒但又無力改變的無辜與無奈。其目的則在于試圖通過抵制與抗議等形式提請社會關注針對他們的社會不公,促進相關政府職能部門出臺積極干預。
3.文化史溯源。美國學者姬爾·邁克考克爾認為,“取消文化”其實在電子媒介時代之前就已經存在了,甚至可以說,它貫穿了整個人類歷史。千百年來,人類社會一直有懲罰違反相關社會規則者的傳統Alan Dershowitz, “Cancel Culture: The Latest Attack on Free Speech and Due Process”, Hot Books,2020, pp.88-90.。當下流行的“取消文化”,不過是傳統“取消文化”結合了數字技術與娛樂文化等多方面要素的當代形態。也有人把歷史上的“封殺”解讀為取消文化的歷史形態,但實際上,歷史上的封殺與文化取消是有區別的:“封殺”是指國家公權力針對個體及某些社會群體,或強勢群體對社會弱勢群體的權力伸張、人身自由、信息獲取等方面的全面限制;而當代取消文化則多是指處于弱勢的個體或公眾對處于強勢的名人、明星、政府公務員等公眾人物的不當言行進行抗議或抵制。故此,把歷史上的封殺解讀為一種文化取消是值得商榷的。范妮莎·貝斯利則認為在美國建國之時,取消文化就已經存在了,發展到今天,取消文化已經成為一種“流行的讓對手閉嘴的社交媒體消遣”Vanessa Beasley, “Fixing the American Politics”, Routledge, N.Y. 2021, p.8.。貝斯利研究的意義更多地在于說明了取消文化起源于美國,這從取消文化傳播到歐洲以后的反應也可見其端倪:取消文化傳播到歐洲以后,歐洲文化界對待取消文化的態度比較謹慎,相較于美國社會聚焦于種族歧視的取消文化活動,歐洲文化界則更擔心取消文化會將社會問題種族化。這一立場在法國、英國表現得更為明顯,英法兩國的一些學者甚至自發地組織起來抵制來自美國的取消文化;法國總統馬克龍、英國前首相約翰遜與教育大臣加文·威廉姆森等人還現身說法,呼吁人們警惕美國取消文化的消極方面,他們所擔心的是美國過于意識形態化的文化會對本國社會造成顛覆性影響。
大數據檢索表明,取消文化最早進入谷歌搜索詞庫是在2017年11月。在Urban Dictionary中,取消文化則首先出現于2018年3月。張拓木對“取消文化”作了相關的資料梳理,他認為,“取消文化”一詞首次出現于喬納·恩格爾·布羅姆維奇發表于《紐約時報》的《所有人都被取消了》一文中Jonah Engel Bromwich,Everyone Is Canceled[2023-03-06](2018-06-28),https://www.nytimes.com/2018/06/28/style/is-it-canceled.html。。2020年,曾一度引起世界廣泛關注的喬治·弗洛伊德被警察跪殺事件引發了一場席卷全美國的“黑命攸關運動”,事件中,所有美國人都在反思該事件背后美國歷史上的種族歧視與社會不公等問題。隨后的《哈潑斯公開信》《哈潑斯公開信》:A Letter on Justice and Open Debate. Harper’s Magazine. July 7, 2020。153名藝術家、作家和學者在公開信上簽名。公開信發表之前,反種族歧視運動在全國已成美蔓延之勢,越來越多的公眾人物也都參與到了呼吁改變少數族裔的社會不公待遇,并表示要為改變由白人主導藝術和學術機構的現狀而做出自己的努力。但《一封關于公正與公開辯論的信》卻認為美國當下的反種族歧視活動走過頭了,并導致了一種“不寬容的社會氛圍”的蔓延。有評論家認為,這封信代表了當代美國的群體對其話語權受到沖擊甚至威脅的擔憂,并表達了對取消文化的抵制態度。更是激起了一場大討論,取消文化也由是成火熱之勢席卷美國,隨后又蔓延至歐洲,成為歐美知識界熱議的公共議題。
近年來,“取消文化”在歐美國家愈演愈烈,大型的社會事件有“Me too運動”“黑命攸關運動”以及一些涉及性別與種族議題影視劇下架風波等等。較為典型的個體事件則有好萊塢演員凱文·史派西于2017年因涉嫌性侵丑聞而被取消;著名作家J.K.羅琳公開發表恐同言論,稱“有月經的人才是女性”,大量公眾認為這是針對跨性別人士的歧視性言行,羅琳因此遭到粉絲與《哈利·波特》電影演員的強烈抵制乃至被取消;等等。在我國,近些年也爆發了許多取消活動,最典型的有針對吳亦凡、鄭爽、張哲翰、李易鋒等失德藝人的取消活動。尤為值得關注的是,我國相關政府職能部門不斷加強對文娛明星行為的指導與監管,并加強了對違法、失德藝人的懲治,這意味著我國的取消文化還有其特別的公共職能,這代表了取消文化發展的一個有建設性價值的方向。
二、關于取消文化的爭論
當下的取消文化在歐美國家乃至亞洲一些國家愈演愈烈,已經在文化建構的維度上對社會的各個方面、各個層面都產生了較為深刻的影響。同時,圍繞取消文化的爭歧也日趨激烈,爭論各方各執一端,幾成水火之勢。
其一,自由派人士傾向于把“取消文化”視為弱勢群體的強有力“武器”,認為取消文化讓民眾有機會在媒介空間中表達自己對那些帶有歧視或不公平含義言論的態度與立場。他們甚至認為取消文化已經成長為社會正義的重要工具,更為重要的是,它通過特定的身份與價值認同建構機制實現了處于弱勢的少數裔群體的組織化。以薩拉·杰克遜為代表的一些學者認為取消文化代表了一種社會文化進步,因為,在web2.0技術時代之前,很多不能在公共平臺發聲的人,如今都可以借助新媒介技術在各種媒介平臺上自主發聲了。這既表明了技術的進步,還表明了人們觀念表達欲望與能力方面的成長S. J. Jackson, “Making BlackLivesMatter in the Shadow of Selma: Collective Memory and Racial Justice Activism in U.S. News”, Communication, Culture and Critique, 2021,14(3),pp. 385-404.。還有人認為,在取消文化活動中,少數裔群體通過取消活動來表達對精英階層不當言論的憤怒并進行抵制,其本身就體現了一種言論自由。取消文化活動中,弱化甚至取消某些歷史人物的影響代表了人們對自身處境自覺反思,以及改變社會不平等、不合理現象的強烈意愿。因為,“取消文化”讓更多人意識到了曾經沒有被察覺的偏見和歧視,而在取消活動中,各行業、各領域中曾經獨掌話語大權的人看到了普通公眾的話語表達,體驗到公眾話語表達的威力,這讓他們更加重視平等觀念,客觀上提升了少數族裔、女性和性少數群體的社會地位。取消文化是一種價值共同體建構的方式。姬爾·邁克考克爾認為,處于弱勢的少數裔群體在互聯網上采取的集體“取消”某個對象的行動能營造出一種“患難與共”的氛圍,因為,在群體性的取消文化活動的參與中,人們能真切地體會到自己是某個特定群體的一部分,“感覺自己是比你自身更大的事物中的一部分”Jill MacCorkle, “Cuss Time: By limiting freedom of expression, we take away thoughts and ideas before they have the opportunity to hatch”, The American Scholar,2008,77(1), pp. 59-62.。在美國的政治分裂時代,特別是特朗普以來的政治分裂時代中,取消文化活動建構了一種群體的團結感,這賦予取消文化以一種時代使命擔當的形象。
其二,反對取消文化的人主要針對當下取消文化的過度泛濫及其極端化傾向,認為取消已經成為一種群體性羞辱,它不僅嚴重妨礙了人們的自由,而且還助長了社會的暴戾氣氛。(1)取消文化是一種加強版的政治正確所謂政治正確是一種基于愛德華·薩丕爾和本杰明·李·沃爾夫兩人提出的語言影響力理論的理論,薩丕爾和沃爾夫兩人最早明確提出,通常用來描述人群的語言是有影響力的。而政治正確則指在評價社會弱勢群體或解決與弱勢群體相關的問題時,盡可能做到態度公正,避免使用冒犯及歧視的詞語或語氣。此外,在觀點、立場的表達,政策和行為實施中保持公正、公平也是“政治正確”的表現。政治正確興起于20世紀80年代的美國,并演繹成為保守派貶抑激進派的一種話術。取消文化與政治正確之間有著某種相似性,故有些人將取消文化視為新版的甚至是加強版的政治正確。。埃里克·施安伯格認為,取消文化是一種加強版的政治正確,它借助公共政策、社會污名和經濟后果的“強大組合”促成目的的實現,并在輿論的氛圍中迫使人們以政治正確的立場對待某些特定的議題,施安伯格因此宣稱“取消文化”是個大問題,其本身應該被“取消”轉引自侯健羽、青木、紀雙城等《誰成了“被取消對象”?“取消文化”在歐美引發兩極辯論》(2021-07-17)[2023-05-21],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2765505937908769amp;wfr=spideramp;for=pc。。由于在取消文化活動中存在對持不同意見的人進行各種攻擊的現象,有的保守派人士把取消文化解讀為一種“騷擾”甚至是“暴民政治”。有人還就此聲稱取消文化的這種攻擊迫使讓公民沉默,違反了思想和言論自由的原則,甚至已經對自由社會賴以生存的信息與理念的自由交流產生了威脅。在2021年3月份的一份調查中,有高達64%的美國人都認為取消文化威脅了自由。在這種解讀思路中,取消文化已經促成了某種形式的大規模“文化戰爭”,并有日益擴大化的趨向。(2)取消文化促成了不寬容甚至是暴戾的社會氛圍。這種觀點多源出于西方社會的精英階層,《西班牙日報》的一篇文章稱,一大批社會精英看到了“取消文化”的危害,認為取消文化已經發展成為一種群體羞辱式的排斥行動,并表現出了對反對意見的不容忍。簽署《哈潑斯公開信》的史蒂芬·平克、福山、喬姆斯基、阿特伍德、羅琳等人也表達了對取消文化活動的深層擔憂,他們認為,取消文化已經失控,成為一種毫無意義的社交媒體暴民統治形式。這種文化助長了一種敵我對立式的戰斗風氣,一些人會因為害怕被取消而不太敢說出內心真實的想法,另一些人則可能出于對取消的憤怒加劇了對進步派的厭惡,其結果就是中間地帶愈發單薄,社會言論在兩極化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保守的越來越保守,激進的越來越激進。平克、福山等人也認為,取消文化甚至已經成了阻礙思想自由交流的因素,助長了公共話語中越來越多的不寬容氣氛,他們認為取消文化“往往會削弱我們的公開辯論準則和對差異的容忍,而有利于意識形態的順從”https://slate.com/news-and-politics/2020/07/harpers-letter-reality-debate.html.。
三、取消文化的新媒介進路
當下的取消文化發展與新媒介技術有著密切的關聯,一方面,新媒介為取消文化活動提供了便利的平臺與通道,取消文化活動得以醞釀成具有重大社會影響的文化事件,也正是借助了新媒介平臺與通道,取消文化才快速地由美國蔓延至歐洲及亞洲的一些國家;另一方面,新媒介還賦予取消文化活動以許多獨特的新媒介特點,并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取消文化的發展方向。
1.新媒介傳播模式轉型與取消文化
新媒介技術與新媒介平臺是當下取消文化得以迅速火熱起來的原始土壤。一方面,新媒介空間中,人們聚集于QQ群、微信群、微博圈、貼吧等各大媒介平臺之中,這些媒介平臺已經不再只是信息流通的通道或工具,而是成長為人們進行社會交往、參與社會治理、進行信息傳播等活動的基礎平臺。從信息傳播的角度看,信息在各個媒介圈落中的病毒式傳播使得取消信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其速度之快超過了以往任何時期的信息傳播。另一方面,媒介圈落中的信息傳播極易喚起“同情”李靜:《微信青年用戶的社會比較活動與社交媒體倦怠研究》,《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2年第4期。。因為媒介圈落(微信群、QQ群、微博圈等)建構的最基本法則不是血緣或地緣,而是業緣或趣緣,也就是說,同一媒介圈落中的人們大多是基于共同的興趣、價值偏好或工作關系,同一個媒介圈落的人們大多更容易在同一問題喚起“同情”。隨著取消文化活動的發展,如今,取消文化越來越頻繁地走向線上與線下相結合的形式,其社會影響也因此越來越大。實際上,所有的取消文化發展的基本路徑都基本相同(圖1),一旦公眾人物、企業或公司的違法或悖德行為被曝光,人們就會發起線上、線下或線上線下相結合的抵制、抗議活動。在當下的新媒介時代,這種活動往往具有幾個基本特點:一是新媒介時代的傳播在各個媒介圈落中交叉傳播,由此導致社會反響非常快;二是信息通道的便捷性時常會將事件引向縱深的背景,事件的全貌在短時間內就能被“人肉”出來;三是新媒介傳播機制下,事件在短時間內的集中曝光以及各種非理性聲音的參與,時常會放大事件的社會效應。從圖1可以看出,針對個體、企業或公司的文化取消并不是一個單向的過程,而是一個多向的過程,即過程中的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直接導向社會輿論浪潮的針對性取消活動或來自相關政府職能部門的懲戒。
從傳播模式的角度看,取消文化的興起其實代表了新媒介時代傳播方式由“自上而下的、一對多的‘中心-邊緣’結構”向“分布式的、多對多的‘處處是中心,無處是中心’的無中心結構”的轉型關于新媒介傳播的“處處是中心,無處是中心”的“無中心結構”傳播方式及其論證,可參見拙文《社會熱點事件的新媒介化機制研究》,《貴州社會科學》2018年第7期。。在傳統的大眾傳播時代,文化精英是信息傳播者,他們是傳播的主導與中心。因為,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只有社會精英人士才有媒介接近權,也只有他們才具備較強的思想能力與表達能力,從而能系統地闡述社會文化的基本進路及其意義,并制定系統而有效的規范與管理機制。而作為受眾的普通公眾既沒有媒介接近權,也沒有相應的話語能力與表達通道。這種傳播模式是典型的“傳受二分”模式,即社會精英階層作為傳播者居于傳播生態的中心,而普通公眾作為信息接受者則分布于傳播者周圍,所有的信息傳播都是單向的(圖2)。然而,到了當下的新媒介時代,普通公眾也借助新媒介技術獲得了媒介接近權,并能通過新媒介平臺表達自己的意見。在這里,他們不再是被動的信息接受者——受眾,而成為在新媒介技術支持下的“創眾”。根據阿爾溫·托夫勒的解讀,“創眾既是生產者,也是消費者,他們跟過去的‘觀眾’和‘受眾’最顯著的不同,是他們有技術條件參與不同程度和形式的媒介制作,由合成數碼照片到惡搞主流媒體影視作品,都是創眾可能做出的富有創造性的文化和社會實踐”Toffler, A(1980). The Third Wave. New York: Morrow,轉引自邱林川、陳韜文《新媒體事件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0頁。。阿爾溫·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發表于20世紀80年代,當時,網絡技術尚未普及,人們能借助網絡創作的產品還極其有限。但是,托夫勒卻睿智地預見到了網絡技術發展的未來趨勢。新媒介時代,創眾所能創作的作品遠遠超出了托夫勒所開具的清單,他們不僅可以發起話題討論,而且可以制作視頻、音頻文件并自主上傳,甚至可以在媒介空間中開發自己的小程序或平臺,等等。取消文化正是這樣一種新媒介時代的文化活動,一方面,普通公眾在新媒介技術的加持下獲得了媒介接近權,曾經被動的受眾能快速地對悖離社會倫理、道德的行為表達自己的看法,并在網絡“圈落”的交叉傳播中放大自己的聲音,強化自己的價值立場。另一方面,普通公眾在作為公共領域的互聯網的崛起意味著傳統社會精英階層的話語壟斷權被消解,普通公眾實現了自下而上地發起針對社會精英階層的反諷、批判甚至社會取消(圖3)。在現實中,取消文化大多會從線上蔓延至線下,形成強勢的社會輿論,以至于最后推動政府職能部門作出相應的懲戒性措施。在這種情況下,取消文化活動似乎又成了監督與治理的補充性資源。
2.網絡空間的祛虛擬化與取消文化的現實意義
當下的網絡空間是由基于web2.0以來的數字技術、大數據平臺、三網融合以及移動終端等技術的新媒介空間。它從最初的萬維網進化而來,在空間性質上,互聯網空間的性質已然改變:網絡空間一度被人們解讀為獨立于人們現實生活之外的虛擬空間。一般來說,當人們提到虛擬空間時,他們大多指在以web1.0技術為基礎的萬維網時代,由程序員們借助計算機硬件,用符碼建構起來的、區別于現實物理生活空間的網絡空間。“虛擬”乃是相對于“現實”而言的,在虛擬的萬維網空間出現以前,人的存在直接指向現實的人及其活動,除此之外,人們無法體驗“人”在其它場域的存在或發展。這種具有直接感知性的場域既是人們曾經的存在與發展的基礎,也決定了人的發展可能——不論人們是否意識到這一點——人類的存在與發展是基于既有的自然環境與社會關系,超出這一自然環境與社會關系的存在、發展是人們無法把握的,也不具有現實性。而虛擬空間則是一個區別于現實生活空間的虛擬化環境,不僅其環境是虛擬的、不可直接感知的場域,活動于其中的人本身也是被遮蔽了真實面目的存在。正因為這樣,人們還傾向于把虛擬的web1.0空間看成是一個“另類空間”或“非常態空間”。
隨著技術的發展,web2.0已經取代了web1.0,網絡也由萬維網發展到當下的互聯網。區別于萬維網空間的是,互聯網空間的虛擬性日趨弱化,日漸朝著與現實生活空間高度趨同的方向發展。在這一趨勢下,當下的互聯網不再只是簡單的信息工具或平臺,在各種新媒介技術的支持下,互聯網已經成為人們參與公共事務、打理個人社交、交流情感的主體平臺與空間。這即是說,互聯網這一新媒介所建構的不僅是新的信息傳播方式,還“使得人類逐漸結合為一體,重新‘部落化’”張龑、徐嘉鑫:《數字時代通信權的重釋》,《齊魯學刊》2022年第5期。,即它還建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與社會文化方式。互聯網甚至對經濟格局都產生了重大影響:“互聯網對個人生活方式的影響進一步深化……互聯網正逐步發展成為我國社會經濟民生生活的基礎設施……從現象看,互聯網平臺已形成巨大經濟規模,展現了極強的拉動就業的能力,促進了共享經濟的蓬勃發展,對經濟格局產生重大影響”唐緒軍:《中國新媒體發展報告(2016)》,北京:社會生活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2-3頁。。在這個意義上,互聯網空間不再是獨立于人們現實生活之外的空間,同樣,發生在媒介空間的媒介事件也不再是獨立于我們日常生活之外的由他人策劃并向我們發布的事件,新媒介事件本身就是作為人們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它所代表的是人們線下活動的線上化,是日常在線上的延續。互聯網空間與現實生活空間的趨同化解構了網絡空間虛擬性,促成并不斷強化了社會媒介化的浪潮。
取消文化極為動態地演繹了網絡空間與現實生活空間高度趨同化的趨勢與特點,并反映了當代社會文化與社會治理的新方向與新趨勢。不論是起源于線下的取消文化,還是起源于線上的取消文化,最終都必定走向線上與線下的混合模式:線上的意義表達與輿論浪潮最終會推動相關職能部門出臺相關治理措施,線下(現實生活空間)的反應與實際措施的推出又會引導線上、線下的輿論走向,同時,線下、線上輿論動態又建構全新的社會倫理價值的認同方式與社會治理的新進路。社會倫理價值認同方面,人們不再基于社會精英的價值威權來確立自己的價值立場、原則與目標,普通公眾也能在新媒介空間中各種自媒體平臺的互動與分享中促進社會輿論的形成。在這個過程中,新媒介空間成為人們價值認知與互動、交流的最便捷平臺。從當下的取消文化態勢看,線上的取消文化活動呈現了一種全新的社會組織與社會動員方式以及新的社會團結方式:人們在自己的媒介圈落中與興趣相近、價值取向趨同的人們交流與互動,這種交流與互動超越了個體的現實生活空間,進而重塑了人們之間的邊界感。這完全顛覆了人們對人際邊界的傳統認知,也型構了新的社群與相應的文化互動方式。可以說,線上線下的同步性與一致性已經成為新媒介時代取消文化的一大特點——線下的取消活動會同步移位至線上并在線上被迅速放大,線上取消活動的效果會同步至線下并產生持續與廣泛的社會影響。在這里,曾經的獨立于現實物理生活空間的“虛擬空間”日益與現實物理生活空間與文化空間呈現出高度趨同的特點。
四、取消文化的啟示與反思
其一,新媒介是一種型塑文化的積極力量。在媒介技術與文化型塑的關系問題上,媒介環境學派的大師們一致認為,任何技術的形成與發展都意味著某種特定的新的文化環境得以形成并將持續影響人們的生活。哈羅德·伊尼斯就認為,一種新媒介的長處就在于會促推一種新文明的產生哈羅德·伊尼斯:《傳播的偏向》,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8頁。。伊尼斯的這一思想在麥克盧漢及后來的媒介環境學派學者們的研究中被反復提及,在麥克盧漢看來,媒介本身比媒介所傳輸的信息更值得關注,因為,媒介及其所傳輸的信息會使人們深深地卷入其所從事的活動之中,不僅如此,而且,“任何技術都逐漸創造出一種全新的人的環境,環境并非消極的包裝用品,而是積極的作用進程”[加]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何道寬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第25頁。。在這里,麥克盧漢從一個超越了傳統大眾傳播媒體的角度解讀了媒介技術的文化意義。林文剛對這一解讀技術的文化進路深表認同:“北美的環境學建構了一個富有想象的理論空間,它把人們引向綜合性思考的層面,探究媒介如何影響我們所處的世界并成為其中的一部分,如何滲透到世界的各個角落,影響我們個人和集體的生活方式。”
[美]林文剛:《媒介環境學》,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0、193頁。媒介環境學派由是確立了一個關于技術與文化的基本立場:新媒介憑借其對文化的深層作用突破了狹隘的“媒體”領域,將其影響施加于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從媒介環境學派的角度來分析當下取消文化,取消文化與新媒介技術的關系就一目了然:取消文化是新媒介技術的產物,它是一種人們借助互聯網、大數據、移動終端等新媒介技術以及微信、QQ、微博等自媒體群組表達自我價值趣向與行動取向的文化現象。作為一種與新媒介技術“聯姻”的文化現象,取消文化的發展與新媒介技術發展具有某種程度的同向性:新媒介技術發展不但會助力取消文化的發展,而且還會強化取消文化的方向。從當下的態勢看,基于互聯網、大數據、移動終端等技術深度融合的新媒介技術在社會文化的型塑作用超出了以往的任何歷史時期。故而,在可預見的未來,如何對待取消文化問題的核心是理性地處理我們所面臨的已經存在和可能到來的問題,而不是簡單地壓制或取消之。從文化史的角度看,“取消文化”又不全然是新生的文化現象,在人類歷史上,取消文化一直以某種形式存在著。然而,作為新媒介技術的產物,新媒介賦予了取消文化新的特點:(1)在早期的取消文化中,取消行動更多地是一種個體的自發行為,它多出于個體對其不認同的人或事加以抵制乃至懲治或報復。一般來說,在個體間聯通渠道受限的情況下,早期的取消活動都很難形成大規模的社會性活動。然而,當下新媒介境遇下的取消行動則借助線上、線下聯通與互動的便利機制,快速地形成有重大影響的大型群體性活動,成為一個群體針對另一個群體或某些個體的抵制活動。(2)隨著時間的推移,取消文化日漸走向極端化,其懲罰意味也不斷加強,被取消的對象也不再限于明星、名人等公眾人物,一些普通公眾有時也會成為被取消的對象;同時,取消文化的社會后果也越來越嚴厲,作品下架、從已經發布的作品中除名、直接中斷其事業前途等嚴厲的取消后果也時有所見。(3)取消文化活動中,被取消的人并不限于當下現實生活中的人,還包括了歷史人物,這主要針對歷史上的負面形象人物,這些人要么品行低下,要么是與歷史進步潮流相對立的反派人物,針對他們的取消文化主要是減少甚至消除其在當下社會中的文化、價值層面的影響。但是,從文化史的角度看,歷史人物及其作為都是特定時代的產物,以現在的價值立場與技術手段來審判并進而取消之,其所代表的是其實是一種非理性的價值沖動,是不可取的。
其二,取消文化的擴大化及其影響。互聯網是當下新媒介的基礎平臺,其核心要旨在于實現了信息、人、社會環境間的互聯互通。從社會交往的角度看,作為新媒介的互聯網的最大特點在于其開放性、大眾性與信息的全面性。這里的開放性與大眾性意味著互聯網的進入門檻大幅降低,新媒介空間不再是那些受過系統教育的社會精英所獨占的話語平臺,所有能操作網絡終端(包括智能手機、平板電腦與臺式電腦等)的人都能相對自由地在新媒介平臺或其自媒體空間中發起話題,只要這個話題具備足夠的爆炸性或相應的社會影響力,話題的發布者及其自媒體空間就會成為社會關注的中心,而話題所涉及的事件也就會迅速成為社會熱點事件。所謂信息的全面性,主要指在當下的互聯網時代,人們能從任何一個細小的信息節點連通至其他信息節點。與新媒介空間的開放性、大眾性和全面性相關的是,取消文化極易走向擴大化與極端化的歧途。取消文化的擴大化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主體的擴大化。一般來說,取消文化是針對某個人或某個群體的悖德行為,在起初的取消活動中,人們也大多主要針對特定個體或群體的悖德行為;然而,隨著取消活動的發展,許多普通公眾及其行為也會在社交媒體上受到群體譴責,但其問題并不涉及犯罪或造成嚴重的人身傷害,甚至一些同情社會正義事業的評論員及當事人的親屬、朋友等也會成為取消的對象。二是取消面的擴大化,這主要是指取消活動有時會發生由點及面擴大化的趨勢。2021年,美國科羅拉多州政府擬更改紅石公園、內格羅臺地等20多處自然景觀的名稱,因為這些名稱涉及種族歧視——紅石公園的紅皮膚涉嫌蔑視北美印第安人,而內格羅地則因其與“黑人”一詞重名而涉嫌對黑人的歧視。但是,隨著活動的開展,許多不甚相關的人、文藝作品等都受到波及,美國總統托馬斯·威爾遜、西奧多·羅斯福等的雕像、電影作品《亂世佳人》、文學作品《哈克·貝利·芬》等都成了取消的對象。事實上,美國的這場取消文化活動已經逐漸漫延成了一場近乎泛濫的活動——到2021年12月,美國有近千處地名或紀念碑都面臨被強行更名甚至拆除的命運。取消文化活動的擴大化必定導致極端化,即當某個人因為某種行為或某件事情而被取消時,取消攻擊的范圍時常會涉及他的所有行為和生活的所有方面。在這種情況下,取消文化表現出極端的非理性及對邊界的突破。其中潛藏了一系列的風險與危機:(1)隱私被侵犯的風險與危機。新媒介時代,信息的可達性、快速化及基于大數據的信息分析與綜合能力等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但這種信息的可達性以及基于大數據的信息分析與綜合能力同時也意味著個人隱私信息散布在各媒介平臺中,當某個人成為取消活動的對象時,活動的發起人或參與者能輕易收集其相關信息,并成為強化取消活動的因素。(2)與隱私信息大量暴露相伴的是人肉搜索及其由人肉搜索所引發的網絡暴力。毫無疑問,人肉搜索介入人們的生活是一種暴力,“首先,有針對性的人肉行為介入人們的生活從來就不征求同意;其次,一旦個人信息被暴力搜索并被公開,這種暴力對相關者的影響就不只局限于網絡社區,還會在現實生活中給人們帶來巨大的困擾,網絡暴力由此演變成為現實的暴力。更為可怕的是,在缺乏有效約制的情況下,現實的人們隨時都處于被‘人肉’的暴力與恐嚇之下”參見鄭根成《人肉搜索的倫理反思》,《道德與文明》2010年第5期。。由此所導致的問題是既極大地削弱了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的安全感,又極大地傷害了人際間的相互信任。在現實生活中,由于擔心信息安全問題,人們會越來越傾向于消極地保護自己的個人信息,盡管在當下的新媒介時代,完全隱藏自己的隱私信息已經變得越來越不現實,當人們盡可能地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相對自認為私密的境遇中時,現實的價值共同體建構就會變得越來越艱難。
(責任編輯 劉 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