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書精選了作者涉及成長歷程、讀書寫作、家國情懷、生活態度和人生真義等主題的篇章,旨在用作者自己的文章詮釋他偉大的一生及其對生命意義的思考。通過這套書,青少年將見證一代大師的成才歷程,并從中汲取養分,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
季羨林
山東省臨清市人。字希逋,又字齊奘。國際著名東方學大師、語言學家、散文家、國學家、史學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歷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所所長,北京大學終身教授。
《季羨林留給孩子的人生啟蒙書》(全5冊)
季羨林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1/218.00元
對古人寫文章,我悟得了一點道理:古代散文大家的文章中都有節奏,有韻律。節奏和韻律本來是詩歌的特點,但是在優秀的散文中也都可以找到,這似乎是不可缺少的。其中節奏主要表現在間架上,好比譜樂譜時有一個主旋律,其他旋律圍繞著這個主旋律而展開,最后的結果是渾然一體、天衣無縫。讀好散文真如聽好音樂,它的節奏和韻律會長久縈繞停留在你的腦海中。
最后,我還悟得一點道理:古人寫散文最重韻味。提到“味”,或曰“口味”,或曰“味道”,是舌頭嘗出來的。中國古代鐘嶸《詩品》中有“滋味”一詞,與“韻味”有點近似,而不完全一樣。印度古代文論中有rasa(梵文)一詞,原意也是“口味”,在文論中變為“情感”(sentiment)。這都是從舌頭品嘗出來的“美”轉移到了文藝理論上,是很值得研究的現象。這里暫且不提。我們現在常有人說:“這篇文章很有味道。”也出于同一個原因。這“味道”或者“韻味”是從哪里來的呢?細讀中國古代優秀散文,甚至讀英國的優秀散文,通篇靈氣洋溢、清新俊逸,決不干癟,這就叫作“韻味”。一篇中又往往有警句出現,這就是劉壎所謂的“眼目”。比如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瞾檄》中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這兩句話,連武則天本人讀到后都大受震動,認為駱賓王是一個人才。王勃《滕王閣序》中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也使主人大為激賞,這就好像是詩詞中的煉字煉句。王國維說:有此一字而境界全出。我現在把王國維關于詞的“境界說”移用到散文上來,大家不會認為唐突吧。
縱觀中國幾千年寫文章的歷史,在先秦時代,散文和賦都已產生;到了漢代,兩者仍然同時存在而且同時發展,散文大家有司馬遷等,賦的大家有司馬相如等;到了六朝時代,文章又有了新發展,產生了駢四儷六的駢體文,講求音韻,著重詞彩,一篇文章珠光寶氣、璀璨輝煌。然而這種文體發展到極端,就走向形式主義。韓愈“文起八代之衰”指的就是他用散文,并且是明白易懂的散文,糾正了駢體文的形式主義。從那以后,韓愈等所謂“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儼然成為文章正宗,但我們不要忘記,韓愈等八大家以及其他一些家也寫賦,也寫類似駢文的文章。韓愈的《進學解》、歐陽修的《秋聲賦》、蘇軾的前后《赤壁賦》等等,都是例證。
這些歷史陳跡,回顧一下也是有好處的。但是,我要解決的是現實問題。
我要解決什么樣的現實問題呢?就是我認為現在寫文章應當怎樣寫的問題。
就我管見所及,我認為,現在中國散文壇上名家頗多,風格各異。但是,統而觀之,大體上只有兩派:一派平易近人,不求雕飾;一派則是務求雕飾,有時流于做作。我自己是傾向第一派的,我追求的目標是:真情流露,淳樸自然。
我不妨引幾個古人所說的話。元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卷中上說:“晦庵(朱子)先生謂歐蘇文好處只是平易說道理。……又曰:作文字須是靠實說,不可架空細巧。大率七八分實,二三分文。歐文好者,只是靠實而有條理。”
上引元劉壎的《隱居通議》卷十八說:“經文所以不可及者,以其妙出自然,不由作為也。左氏已有作為處,太史公文字多自然。班氏多作為。韓有自然處,而作為之處亦多。柳則純乎作為。歐、曾俱出自然。東坡亦出自然。老蘇則皆作為也。荊公有自然處,頗似曾文。唯詩也亦然。故雖有作者,但不免作為。淵明所以獨步千古者,以其渾然天成,無斧鑿痕也。韋、柳法陶,純是作為。故評者曰:陶彭澤如慶云在霄,舒卷自如。”這一段評文論詩的話,以“自然”和“作為”為標準,很值得玩味。所謂“作為”就是“做作”。
我在上面提到今天中國散文壇上作家大體上可以分為兩派,與劉壎的兩個標準完全相當。對于今天中國的散文,只要仔細品味一下就不難發現,有的作家寫文章非常辛苦,“作為”之態皎然在目,選詞煉句,煞費苦心,有一些詞還難免有似通不通之處。讀這樣的文章,由于“感情移入”之故吧,讀者也陪著作者如負重載,費勁吃力。讀書之樂,何從而得?
在另一方面,有一些文章則一片真情,純任自然,讀之如行云流水,毫無捍格不暢之感。措詞遣句上,作者毫無生鑄硬造之態,毫無“作為”之處,也是由于“感情移入”之故吧,讀者也同作者一樣,或者說是受了作者的感染,只覺得心曠神怡,身輕如燕。讀這樣的文章,人們哪能不獲得最豐富活潑的美的享受呢?
我在上面曾談到,有人主張,寫散文愿意怎樣寫就怎樣寫,愿寫則寫,愿停則停,毫不費心,瀟灑之至。這種純任“自然”的文章是不是就是這樣產生的呢?不,不,決不是這樣。我在上面已經談到慘淡經營的問題,現在再引一句古人的話,《湛淵靜語》上引柳子厚答韋中立云:“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上面引劉壎的話說“柳則純乎作為”,也許與此有關。但古人為文決不掉以輕心,慘淡經營多年之后,則又返璞歸真,呈現出“自然”來。其中道理,我們學為文者必須參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