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書是馮至夫人姚可崑在85歲時所寫的一部回憶錄,記錄了她與馮至共同度過的一生,平實而又充滿溫情。書中回憶跨度從1928年到1965年,根據馮至夫婦兩人的共同回憶,并借助馮至發表的一些詩文以及日記,記錄了兩人的家庭生活、學習工作以及共同交游的朋友。
姚可崑
學者,翻譯家。1932年赴德國留學,就讀于柏林大學、海德堡大學,修哲學、文學及藝術史。1935年回國,歷任同濟大學附設高級職業學校教員,中山大學、中法大學、北京大學醫學部德語教授,北平師范大學國文系教授。新中國成立后任北京外國語學院德語系主任,為新中國培養了大批德語人才。
《我與馮至》
姚可崑 著/湖南人民出版社
2022.12/49.80元
1929年初,楊晦主編《華北日報副刊》,同時又利用“副刊”的篇幅辦兩三個周刊,其中一個是《婦女周刊》。他約我編這個周刊,我周圍的同學都贊成我承擔下來。一位高年級、年齡較大的學長王葆廉(字如璧)極力勸我提起精神好好干,于是我們女師大和其他院校的幾個同學聚在一起,組織了一個小團體搞編輯工作,同時我們也是撰稿人,談論當時大家關心的一些婦女問題。《婦女周刊》于1929年2月2日創刊,每星期六在《華北日報副刊》的版面上和讀者見面。這周刊共出了十七期,到5月25日就停刊了。作者大都不署真名,而是起了各種各樣的筆名,而且常常更換,幾乎每期都出現一些“新作者”。姚嵩是我的正式筆名,但第一期我寫的發刊詞署名堯頌,文章談問題不夠深刻,文筆浮泛,我那眼高手低又不肯深入鉆研的習性經常纏繞著我,使我苦惱,但我辦刊物的情緒很高,其動力還是來自于楊晦。他鼓勵我們編,給我們打氣,有時還找我們到他家中會談、吃便飯。我們會談時,又是常看見那個青年默默無言地在一邊干他自己的事。吃飯時同桌的除了那個青年外,還常有陳煒謨、廢名等人,以及郝蔭潭的好友張君,她是學繪畫的,性格潑辣爽快。
記得1929年2月14日,說是楊晦和郝蔭潭的生日,他們約我們去吃午飯,我和王葆廉興致勃勃地參加了他們的宴會。酒席豐富,群賢畢至,圍坐了一大圓桌。席間那位一向默默無言的青年一反常態,與那位潑辣爽直的張女士談笑風生,猜拳行令,不住地舉杯向主人稱慶,大家也共祝雙壽,空氣頗為活躍。王葆廉大姐觀察敏銳,似乎早有覺察,她在座旁笑著對我說,這桌上將來還要出現一對愛人。我立即回答說:“一定,一定。”我猜想的是談笑對飲的那兩個人。王大姐一聽話不對頭,立即默然,不再說什么了。回校以后,她和我品評這次宴會上的人物。我說,席間的女士們都有她們各自的可愛處。她問,那些男士呢?我針對每個人漫不經心地說了幾句刻薄的評語。她又追問:“那個馮至呢?”我說:“臉面浮胖。”此后,我們每逢星期六或星期日常被邀請到楊家去玩,幾乎每次馮至都在座。他不大說話,王大姐回學校后總對我說,馮至是楊先生最要好的朋友,他心地善良,學通中西,寫新詩,也能寫舊詩填詞,是個文學全才。我聽著她說,也不置可否,慢慢地感覺到人們的一點用意了。于是我的態度也有所改變,不再那么趾高氣揚、高談闊論、旁若無人,而是有點拘束了。從2月到5月底,4個月間不知在楊家吃過多少次飯,席間飯后不知有過多少次愉快的聚談,氣氛融洽,情緒歡暢,但是馮至卻不曾直接向我攀談。后來聽人說,楊晦因此對馮至很生氣,他說:“你再不和她直接交談,我就不管了。”
我是國文系的學生,學的是唐詩宋詞漢文章,此外還有些音韻訓詁一類的課程,對新詩我從來不感興趣,報紙上發表的新詩也很少去讀。這次因為寫這篇東西,我托人從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圖書室借來三冊1929年1月至7月《華北日報副刊》的合訂本作為參考。重新翻閱我們從2月到5月編的十七期《婦女周刊》時,我看到了當時沒有注意過的馮至在副刊上發表的新詩。說實在的,我一向與新詩無緣,就是后來馮至出版的詩集我也只是看看而已,從未深入鉆研,我更喜歡的是他的散文和書信。如今我卻有了新的發現,1月21日的副刊上有一首他的譯詩,是法國詩人Arvers寫的一首十四行詩,作者愛慕一個女人,卻從不表示,隱隱地擔受相思的痛苦,那女人也沒有覺察,詩的最后三行是:“她只忠實于那些嚴肅的女兒的訓規,/更不知她早已填滿了我苦悶的詩髓,/一旦讀了我的詩,她必問:這位女的可是誰?”在詩后譯者寫了一段“附記”:
獨坐在椅子上發呆,忽然推門進來的是希衡君,由散漫的談話中談到了這首不朽的十四行詩。他說,這位作者一生的事跡和作品都已被人忘卻了,只有這首詩還在法國家傳戶誦,深印在人的心里,而作者的名字也因此被選入名人辭典當中,可以從那里邊查出來他的生年卒年(1806—1850)。我是不懂得法文的,于是請他給我講了一遍,聽了真是歡喜,字字都仿佛是從我的心里迸出的一般。昔者歌德為了拜倫的詩曾勸Eckerman去學英文,我也想為了這首詩去念法文讀本了。現在我暫且用中文把這首詩的大意寫了出來,丑陋固然是丑陋的,但我越寫越覺得同自己的協和。……
下邊注明的日期是“2月18日”,這個日期距離在楊晦家中的那次宴會不是僅僅過了四天嗎?十天后在副刊上又出現了他寫的《月下歡歌》,他在月光下“向著一切歡呼”“向著一切擁抱”,這是在他的詩集里很少聽到的高亢的聲音。隨后從3月到5月,他發表了十幾首詩,這些詩中有希望有絕望,有追求有放棄,有進有退,在兩首標題《思量》的詩中有一首竟把王國維詞里的一句“人間總被思量誤”作為題辭。5月里有《暮春的花園》四首,每首的頭兩行都寫著“你愿意嗎!我們一同/走進了那座花園?”還有一首譯詩,最后兩行是:“當我還未完成了一件美麗的工作,/上帝呀,請不要讓我死亡!”我如今看到這些詩,好像是新發現一般。在我編輯《婦女周刊》的那幾個月里,見面時他對我默默無語,原來他心里盤算的都寫在那些詩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