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如山回憶錄》

本書是作者晚年的追懷之作，語言平實質樸，內容包羅萬象，既有作者親歷清末科舉、開設同文館、義和團進京、軍閥割據等重大歷史事件，也有研究戲劇、為梅蘭芳編劇、出國推廣京劇等個人經歷，兼及老北京風土人情等。

齊如山

戲曲理論家。早年留學歐洲，曾涉獵外國戲劇，歸國后致力于戲曲工作，曾為梅蘭芳編劇20余出。他知識淵博，治學嚴謹，著有《中國劇之組織》《梅蘭芳藝術一斑》《觀劇建言》《戲劇腳色名詞考》《京劇之變遷》《國劇身段譜》《臉譜》《臉譜圖解》《戲班》《上下場》《梅蘭芳游美記》等。

《齊如山回憶錄》（全2冊）

齊如山 著/浙江古籍出版社

2020.5/52.00元

至此我才知道，他們戲界之學戲就是只教技術，不管理論。然在明朝及清初以前，一定是連理論教的，否則國劇不易有系統(tǒng)地傳到現(xiàn)在，若從前就只教技術則國劇早就失傳了。而且在咸豐同治年間，程長庚他們許多好腳還能說得上許多來，這不但可以證明國劇之理論未盡失傳，還可以證明從前確是有理論的。因此我研究國劇的心思就又緊張了一步，但是仍無其他的方法，仍只好問戲界人，因為他們雖然不懂，但都會，戲界以外的人當然更不知。于是我逢人便問，好在我認識的戲界的人很多，幾十年的工夫，認識的有四千人左右。我怎能夠認識這許多人呢？這也有幾種原因，現(xiàn)在也可以大略述說述說：

一因庚子以后不斷地聽戲，于是認識了許多，但大多數(shù)是梆子班中的人，此層前面已經說過，不再贅。

二因我與程遵堯兄弟三人同學，他們都是程長庚之親孫，庚子聯(lián)軍入京后，我住在他家很久，以后且常去。他們兄弟雖因考試關系，諱言此事，我卻因此認識了許多戲界人。

三是民國元年（1912年）戲界總會精忠廟會所改組為正樂育化會，譚鑫培、田際云為正副會長，所有戲界人員都是會員，所有有名之腳差不多都有職務名義。我也曾加入，每逢開會，我必到場，因此所有在會中有名義之名腳就都很熟了。第一次周年大會即在精忠廟內召開（精忠廟內有一舞臺，也很整齊），約我給他們講演，我講了差不多三個鐘頭，大致說的都是反對國劇的話，先說的是國劇一切太簡單，又把西洋戲的服裝、布景、燈光、化妝術等等大略都說了，沒想到說的雖然都是反對舊戲的話，而大家卻非常之歡迎。這也有個原因，沒有思想的演員固然是一切守舊，總是自己的好，稍有思想知識者聽到西洋這些情形便很以為然，自命維新的人尤其贊成。我講完之后，副會長田際云登臺說：“齊先生講得怎么好，大家自然知道，不必我恭維。我有一句話是：一個外行人，在戲界大會中演說戲劇，這是頭一次。”全體鼓掌。譚鑫培也對我說：“聽您這些話，我們都應該愧死。”我自然是道歉了。譚之妻弟侯幼云從前演刀馬旦極好，以小名侯連二字出名，彼時為育化會之干事，與我最好。他私下對我說：“譚老板一輩子沒說過服人的話，今天跟您這是頭一句。”經這些名腳一夸獎，我當然也覺著不錯，豈知研究了幾年之后，才知道國劇處處有它的道理，我當時所說的那些話可以說是完全要不得的，是外行而又外行！然因此不但認識了許多戲界人，而且得到了戲界人相當?shù)男叛觯湎铝讼喈數(shù)拿?/p>

四是正樂育化會附設有育化小學，校長是項仲延，安新縣人，與我極熟，我常到校中去看他，也給學生講過幾次，尤其校中每次開會我也永遠被約與會，因此認識的人就更多。

五是我為研究戲，想多認識人，跟戲界人來往很多，有許多戲界之家庭我都常去，遇有婚喪事我也必到，所以認識人尤多。

六是外界人尤其是官員、學者與戲界人來往，都只是認識好腳，我則不分好壞腳都認識，連后臺管水鍋的人等等我都相熟。過舊歷年時，他們多數(shù)都來給我拜年，我總要給他們幾個錢，所以他們幫我忙也很多。總之你想要問一個人專門的技術，那要問該行的好腳；若問戲界全體的事情，那你就各行都得問，生行的問生行，凈行的問凈行，關于行頭就得問管箱之人，各行的事情都是如此。

我認識這許多人，也有用人力才認識的，也有自然認識的，這可以說是我研究國劇至高無上的機會，倘不認識這些人，簡直就沒法子研究。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地點，我是逢人便問。每逢看戲，我在后臺時總有人來圍著我說話，他們也很愿告訴我。關于衣服、盔帽、勾臉、把子、檢場、音樂等等，只要他們不忙，我就坐在旁邊問長問短，他們都是勤勤懇懇地告訴我。好腳家中我也常去，總是帶著本子鉛筆，一面問一面寫。這里有一句話要補充的，就是問他們時雖然得到的東西很多，但平常聽他們議論談天時得到的東西更多，因為他們在無意中往往說出很重要的話來。你問他們的時候，他們倒不一定回答得上來。每天回到家，我便把當天所問的話一一記錄在本子上，最初是隨便寫，不知分類，后來便分類記錄。我所記錄的本子一尺多高一摞，共有四摞。不過各位所說的話，有若干是靠不住的，但也不要緊，有幾種靠不住的談論也可以擠出些道理，有時候由不對的議論倒可以托出正當?shù)睦碚搧怼Ｓ械囊粏柧蛦柕揭晃恢赖模⒖叹透嬖V我，經一思索，他的話一點不錯；有的問了多少人都沒得到正確的答復，末了問到一人，立刻就給你說得很清楚，這種情形尤其痛快。我所問來的材料后來都整理出來，為歸納各種談話也費了不少氣力，幸喜都找到了相當?shù)脑恚乙迅鶕鼈儗懥藥资緯幸呀洺霭娴模灿猩形闯霭娴摹ｋm然尚未能全份寫出，但已有十之七八，不過里面也有許多錯處，乃是因為聽到那樣說就寫出來，后來又聽到更合理的，未能趕上更正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