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書是作者的自傳體隨筆,用鮮活的故事和大量的細節(jié)講述了一個普通人的愛與成長,以及如何在世事變幻中守住內(nèi)心和實踐的知行合一。
陳行甲
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現(xiàn)為深圳市基金會發(fā)展促進會執(zhí)行會長、深圳市恒暉公益基金會理事長、深圳特區(qū)社會工作學院教授、深圳市人大常委會社會建設(shè)委員會委員。
《在峽江的轉(zhuǎn)彎處:陳行甲人生筆記》
陳行甲 著/人民日報出版社
2021.1/48.00元
母親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活到成年。她只念過兩年書,但是已經(jīng)好于她的大姐,也就是我的姨媽,因為姨媽連一天學堂都沒有進過。
姨媽嫁得很早,母親從小就是家里做飯的主力。而我的大舅媽死得很早,當時她和大舅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哥還在襁褓中。在母親很小的時候,大表哥就成了她的“拖油瓶”,無論在屋里做飯還是去野外放羊,都必須帶著。后來母親到了可以上學的年紀,向外公外婆提出想上學堂時,被斷然拒絕的理由就是如果母親上學堂的話我的這個大表哥就沒有人帶了。母親在9歲那年再三堅持哭鬧著想去學堂,最后以答應每天背著大表哥一起上學的條件,被外公外婆允許去鄰村的學堂上了兩年學。母親跟我說她很喜歡念書的感覺,小時候背著大表哥爬五里的上坡山路到仙侶三隊的學堂上學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之一,可兩年后還是因為家里的負擔重,沒能繼續(xù)念下去。
母親認的字不算多,字寫得也不算好,我上大學后母親給我寫過信,有一些錯別字,簡體和繁體分不清楚,會交叉使用。但是我現(xiàn)在回想起來,有時還會對她的表達感到驚嘆。我讀小學的時候,大概是二年級,學到“苦”這個字,母親就教我說,“苦”這個字蠻像人的臉,草字頭的兩個豎像人的眼睛,中間的十字像人的鼻子,下面的口就是嘴巴,人生下來就是要吃苦的,你讀書要學會吃苦才能讀得好。我走過半場人生,上過國內(nèi)國外的學,讀過中外的許多書,像這句一樣有些哲學意味的話還真不多。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仍然清晰地記得母親微笑著跟我說這句話的樣子,我在想她讀那兩年書時究竟是什么樣的先生在教她,讓她能夠跟她的兒子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我的前后幾輩人的字輩是“惟此孝友,孔慎庸行,愛敬自守”,“庸”是父親的字輩,“行”是我的字輩。村子里上下幾輩人中“乙”“丙”“丁”“戊”都有人用來起過名字,只有“甲”這個字沒人敢用。那個年代山區(qū)農(nóng)村有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就是孩子名字越賤可能越好養(yǎng),所以叫狗子、狗剩、狗娃的很多。母親給我起的名字是“行甲”,小名就是“甲兒”。別說在我那個村里,后來我考上中學、大學、研究生,幾乎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都會被老師同學問我這個名字有什么講究,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名字還真不是一般的大氣。
還好我從讀書起就一直讀得不錯,算是沒有辜負母親給我起了這么一個大氣的名字。我5歲多就上學了,原因是姐姐滿7歲了要去上學,我一個人在家沒有人帶著玩了,于是母親讓我跟著姐姐去隔壁村的茅草壩小學上學。我們的老師多數(shù)是民辦教師,老師不夠,學生也不夠,所以一、二年級是在一個教室里上課的。老師先給一年級的學生講,安排學生做作業(yè),然后在黑板上畫一條豎線,在另一邊給二年級的孩子講。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成了整個茅草壩小學好學生的代名詞。我很清楚地記得,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一次期中考試我考了雙百分。我的老師李道敏策劃了一次送喜報,他把家里的鑼鼓镲子帶著,放學后讓我走在前面,班上凡是和我家同方向的學生都一起跟著,一邊敲著鑼鼓一邊熱熱鬧鬧地把我送回家。我在回家的途中喊在地里勞作的母親,說李老師和同學送獎狀來了,母親喜悅得把鋤頭扔在地里趕回家迎接。40多年過去了,母親當時滿臉的汗水和笑容仍然令我記憶猶新。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生過一次重病,快好了的時候躺在床上,母親一邊給我喂飯,一邊問我想不想上學,我說想去。于是母親背著我,翻過兩座山頭把我送到學校去上學。傍晚快放學時,母親又等在教室外背著我走回來。那大概是我記事后唯一一次要母親背,我就那樣趴在母親的背上,母親身上的汗味是香的,和著一點青草香氣的感覺。
我小學畢業(yè)的時候是全高橋鄉(xiāng)的第一名,這在高橋鄉(xiāng)是空前絕后的。因為鄉(xiāng)中心小學的老師都是公辦老師,學生也多數(shù)是干部、老師的孩子或者鄉(xiāng)集鎮(zhèn)上人家的孩子,各方面條件自然都比村辦小學好很多。在我之前,這種情況從沒有出現(xiàn)過,在我離開高橋鄉(xiāng)之后的十多年里也沒有人重復過這個奇跡。再后來,村辦教學點普遍撤銷,這個紀錄便更難有人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