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感之謎:神經科醫生漫游感官奇境》
[英]蓋伊·勒施齊納 著 高天羽 譯
北京日報出版社/2023.2/56.00元
[英]蓋伊·勒施齊納
神經科主任醫師及睡眠問題專家,倫敦國王學院神經病學及睡眠醫學教授。服務于蓋伊圣托馬斯醫院、克倫威爾醫院、倫敦橋醫院等多家頂級醫療機構,擅長疑難睡眠障礙及其他神經問題的診治。著有《腦子不會好好睡》。
頭暈、通感、幻視幻聽、痛覺盡失、嗅覺倒錯、心盲癥……在這些或熟悉或很少見的感官失調體驗中,蘊藏著人類日常感覺的各種神經機制。本書作者借職業經歷中所遇所聞的疑難病例,為讀者展示了人類感官方方面面的機制及其構成的、聯系著的奇妙世界,這里不僅有曼徹斯特的音樂,中東的食物和咖啡,斐濟東星斑的鮮美和潛藏危險,也棲居著我們每一個人,是我們每個人無意間的個性創作。
咖啡與豆蔻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食物史:菜譜代代相傳,活在進餐觸發的回憶和情緒里;菜肴喚起童年的溫暖和幸福,宛若包裹在母親的愛意之中。對許多人,尤其是移民家庭而言,這些家族菜譜是一種無聲的語言,是一部關于根源、故鄉和跨文化交往的無言歷史,它們和姓氏一起定義著一個家族。
我自己家的食物史比羅登的還要復雜。我母親的家族源自巴格達,她也出生在那里。她長大的房子坐落在大河的岸邊,那河就是幼發拉底河或底格里斯河(她離家時還太小,不知道是哪一條)。她們家是猶太人,說的倒是阿拉伯語。我還記得我的外公——那時他們離開伊拉克已有五十來年——坐在一棵樹下曬著太陽,用幾只小小的厚玻璃杯喝著咖啡(是我外婆用一把小黃銅壺在爐子上煮的),邊喝邊同幾個朋友下雙陸棋,木頭棋子和骰子在棋盤上不時啪嗒作響。咖啡豆發苦的烘焙氣息中摻雜了一抹豆蔻的清香,喉音濃重的伊拉克阿拉伯語在大人之間來來回回,他們如果還在巴格達,大概也正做著完全一樣的事。
每次我走進外祖父母家里時,桌子上總是擺滿食物,現在回想起來還令我口水直流:黃澄澄、熱騰騰的藏紅花米飯上鋪一層小扁豆,碎小麥包的小餃子里塞足了羊肉、肉桂和松子(就是基貝,kibbeh),要不就是肉丸蘸杏子醬,佐以一份安巴(amba)——那是一種香辛酸甜的開胃菜,內有芒果、青檸并混合了各種香料,是歷史化作食物的有力展現,很可能是由曾經定居印度的巴格達猶太人帶入伊拉克的,因為他們曾長期在中東和南亞次大陸之間往來貿易。我的外婆和她的一眾姐妹常常一邊大吃特吃,一邊高聲談笑,一旁的電視總是兀自放著一部伊拉克或埃及的肥皂劇,美食將她們全都帶回了快樂的童年——她們很幸運地能在彼時的巴格達長大,那時的它是一座現代而進步的城市,是不同文化、語言的熔爐。
我父親家的情況就完全相反了。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祖母,在1931年剛出現不祥的預兆時就離開了柏林。這個16歲的柔弱少女辭別父母,登上了一艘駛往巴勒斯坦的海船。她個性要強,硬得像顆釘子,不惜拋下當時被看作文明巔峰的城市和那里的中產家庭,去異鄉過凄涼貧苦的生活。她和食物的關系就比較復雜了,對她來說,食物只是一劑燃料,是讓她完成每天工作的“必要之惡”,絕非什么值得享受的樂事。對于周圍的人,食物是愛的表達,是交流的方式;而在她眼里,重要的是量,不是質。食物的量越大,聲勢才越壯,她這個中歐人會把分量搞得巨大,或燉或烤,直到食材變成面目全非的一坨。從我出生起,祖父母始終住在瑞士,我們每次去看他們,毫不夸張地說,他們總會準備大堆大堆的巧克力和五花八門的德式蜂蜜松糕(Lebkuchen),在咖啡桌上壘得搖搖欲墜。祖母一門心思地只想喂我們,我們剛剛吃完一頓,肚子還脹得緊繃繃的時候,下一頓就又端上了桌。她對我祖父也是如法炮制,總在鞭策他多吃一些。
祖父為人極富涵養,他性格文靜,才智超群,通曉多種語言,對古代史、哲學、藝術和經典作品都很有興趣。我聽到他提高嗓門的唯一時刻,就是祖母硬給他塞吃的,而他實在消受不了的時候。從外形上看,我的祖父母可以說極不般配:祖母體格碩大,強壯如牛,聲音洪亮,行動果敢,目標明確,是個體魄突出的人;而祖父即便在祖母的強勢填喂策略之下,依然瘦得像根耙子,他更習慣輕聲細語,在家里慢悠悠地走動。當祖母將一大坨食物鏟進他的餐盤時,他只會挑著吃上一點。直到我長大一點之后才明白,祖父不懂得享受食物有著更深的緣由,那是一股貫穿他一生的憂郁。
“水晶之夜”那一天,他在自己的出生地布雷斯勞被捕——那里當時還是一座德國城市,現已更名為弗羅茨瓦夫,位于波蘭最西部。他聽到了納粹往城里最大的猶太會堂投擲手榴彈的爆炸聲,當時他就被囚禁在會堂對面的警局里。1939年6月,他在二戰爆發的前夕逃出了第三帝國,家族中只有他和他兄弟二人幸存下來,其余都死在了集中營。他最后一次得到他父母的消息是通過紅十字會的幾份簡短記錄,當時他們正要被轉去泰雷津城。他手上有一封從巴拿馬駐阿姆斯特丹大使館寄出的信,上面貼著一張德意志雄鷹抓著納粹萬字的郵票,這是那個時代留給他的唯一實物。然而那個時代造成的創傷始終糾纏著他,直至其壽終之日。那封信確認了他可以安全前往巴拿馬——當時離開德國的條件是有地方肯收留你。祖父終生都是一名無神論德國人,他說標準德語,穿全套正裝,聽德意志古典音樂,閱讀德意志大作家、大哲學家的作品——饒是如此,他仍被自己生長于斯的國土排斥、迫害,差一點還遭到處決。諷刺的是,他后來和妻子搬到瑞士的小小一隅居住,卻始終被當地居民視作“德國人”。他以92歲高齡逝世時,仍是瑞士汪洋中的一座德國孤島,他的居所幾百米外就是德國邊境,真是從他家中就能望見。站在他家的大門前,幾乎能聽見清澈的萊茵河水打著漩渦、泛著波濤地汩汩流動——就是這道液體國界隔開了他與故鄉。他和德國近得不能再近,卻始終沒再回去。我真想知道淙淙的河水在向他訴說什么,他從那竊竊私語的交談中又聽到了什么。
因此各位可以想象,我的童年食物是非常多樣的,每道菜都讓我想起家族歷史的不同側面——它的起源、它的傷痛、它的顛沛流離,一如克勞迪婭·羅登所寫的那樣。不過食物中也有更加私人的感受,每每路過倫敦街頭的某家阿拉伯餐館,聞到加了豆蔻的阿拉伯咖啡的香氣時,我都會立刻被拉回兒時的場景:外公坐在一棵樹下玩雙陸棋,一手舉著熱氣騰騰的玻璃杯,一手擺弄著兩只骰子。如果聞到的是小牛肉配土豆泥,或是一大碗柏奇(Bircher)麥片的氣味,我又會回到位于諾伊豪森的祖父母家的起居室,遠處傳來萊茵瀑布的隆隆水聲。氣味和味道是通向過往的直路,從我自己的過往一直通到祖祖輩輩的過往。現在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們一邊吃著我岳母料理的旁遮普菜,一邊吃著我父母做的德式炸豬排、貝果面包、土耳其果仁蜜餅和杏子醬肉丸。他們長大后也會有復雜的食物記憶,那將是一部撲朔迷離的奇妙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