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既昂首自豪又低首痛惜的王朝

“唐人街”這個稱呼，想來大家都很熟悉，它指的是外國有些城市里，華僑或有中國血統的外籍人聚居的街區，這些街區大多具有鮮明的中華文化特色與濃郁的中國生活氣息。說起來，這樣的稱呼也算歷史悠久了。早在公元7世紀后，外國人就稱中國為“唐”，稱中國人為“唐人”，稱出國求法說法的中國僧人為“唐僧”，稱航行海上的中國商船為“唐舶”“唐船”。此外，近代以來，東南亞各國以及美國等地的華僑稱祖國為“唐山”，而且這樣的稱呼，常常帶著深厚的感情，比如客家諺語“無錢番過番，有錢轉唐山”，客家山歌“阿哥出門去過番，妹子趕到曬谷灘。雙手牽緊郎衣角，問哥幾時轉唐山”。時至今日，我們自己也稱傳統中式服裝為“唐裝”，還認為不熟讀《唐詩三百首》就不算正宗的中國人。

群星閃耀的唐

這一連串的“唐”，就來自本文要說的唐朝。唐朝從618年到907年，減去中間武曌改唐為周的15年，還有276年。然而問題在于，從夏商周到元明清，中國歷史上的統一王朝很多，那為什么在唐朝以前，外國人習慣稱中國為“漢”，在唐朝以及唐朝以后，外國人習慣稱中國為“唐”呢？有趣的是，宋朝、明朝的時候，政府屢次要求“老外”改稱中國為“宋”、為“明”，但就是沒有效果，“老外”還是習慣稱“唐”，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想原因應該在于，中國歷史上的漢、唐兩朝，不僅國勢強大，聲教遠暨，超邁前古，對周邊各國都發生過重大影響，而且當時中外之間的經濟與文化交流也非常發達，比如漢代有以陸路為主、海路為輔的“絲綢之路”，唐代除了海陸“絲綢之路”外，更有為人稱羨的、以海路為主的“陶瓷之路”“書籍之路”，于是發展下來，“唐”這個字眼、這個朝代、這個國號，就成了中華文明繁榮昌盛的象征與標志了。

的確，唐朝是當得起中華文明繁榮昌盛的象征與標志的。說到唐朝尤其是“安史之亂”以前的唐朝，我們從不吝嗇贊美之詞，“大唐氣象”“盛唐文明”，那是讓國人提氣來神的偉大時代。這個時代，胡風漢韻雜糅，國家剛健尚武，人民開放崇文，充滿著豪邁、兼容、創新、自尊、自信的社會心態與群體行為，洋溢著積極向上、快樂祥和的生活氛圍。明君（李世民、李隆基）、賢相（房玄齡、杜如晦、姚崇、宋璟）、名將（李勣、李靖、薛仁貴、郭子儀），高僧（玄奘、慧能、一行、鑒真）、文杰（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超女（文成公主、武曌、上官婉兒、楊玉環），學術大家、科技巨匠，仿佛群星閃耀；律令、典章、制度、疆域，盡顯大國強國氣度。詩歌、繪畫、書法、雕塑、樂舞、服飾的絢麗，匯總起來，既堪稱中國歷史之最；外國使臣、商人、僧侶、學生的到訪數量與傾慕之情，也可謂空前絕后，比如其時的長安、洛陽二京以及揚州、成都、廣州等都會，各種身份的外國人不僅摩肩接踵、數量巨大，而且很多外國人定居大唐，娶妻生子，甚至在朝為官。中國唐史學會副會長胡戟先生曾經統計：在中國歷史上，治世盛世不過占5%左右的年頭，而唐朝“安史之亂”以前的130多年里，先有“貞觀之治”，后有“開天盛世”，累計治世盛世的時間，竟然達到了超過半數的70多年，這是創紀錄的，也是令人昂首自豪的。

令人昂首自豪的唐朝，同時也是令人低首痛惜的唐朝。前期的自豪與后期的痛惜，轉折點在公元755年到763年、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雄踞一方、尾大不掉的藩鎮勢力，奸臣當道、將相不和的政治格局，引發了這場導致大唐王朝中衰的動亂。從此，分庭抗禮的藩鎮，中央集權的削弱，社會矛盾的激化，邊疆民族的進攻，就構成了唐朝后期頗顯無奈甚至悲愴的主旋律。當然，無奈使人思考，悲愴讓人深刻，唐朝后期財政制度的改革，南方經濟的發展，商業城市的增加，韓愈、柳宗元的古文運動，新的文學形式—詞的出現，以及對于藩鎮割據的反思，又都拉開了接下來的統一王朝宋朝的序幕。此正如陳寅恪先生在《論韓愈》文中所指出的：“唐代之史可分為前后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于政治社會經濟者如此，關于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

李世民的三重關系

令人自豪、令人痛惜的唐朝，大概還是中國歷史上名聲最好的王朝之一。唐朝沒有特別混蛋的皇帝，也沒有特別丑惡的宮廷政變，卻有著以德治國的美名。尤其是第二任皇帝唐太宗李世民，簡直成了有道明君的典范，至今為人津津樂道。我也不妨“樂道”幾事。

一事是君臣關系。我們在學習歷史的時候，會發現一種有趣的現象：當我們說起周文王時，往往會想到姜太公；說起齊桓公時，常常會想到管仲；說起劉備時，大概會想到諸葛亮；而說起唐太宗時，則可能會想到魏徵。這就是名君與名臣的并存關系，而魏徵與李世民之間的并存關系，則表現在進諫與納諫上。魏徵以敢于進諫而聞名，李世民以善于納諫而聞名，一進諫，一納諫，成就了這兩位為人所熟知、所贊美的并存關系。對于這樣的并存關系，李世民說過的三句話很有深意。第一句話是“人言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適為此耳”，“嫵媚”這個詞，乍聽起來，和屢進諫言的魏徵似乎有些違和，但實際上，這恰恰是魏徵善于進諫特點的體現；第二句話是“卿所陳諫，前后二百余事，非卿至誠奉國，何能若是”，由此可見魏徵進諫之多與李世民納諫之勤，而李世民能夠廣納諫言的器量，來自對魏徵“至誠奉國”的信任與肯定；第三句話是魏徵去世時，李世民發自肺腑地對大臣們說：“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這就是“兼聽則明”的“一代明君”唐太宗李世民。

二事是夫妻關系。我們常說，一位成功男人的背后，總有一位優秀女人的支持，“賢內助”長孫皇后之于唐太宗，就是最好的例子。唐太宗的“貞觀之治”流芳千古，長孫皇后在其中也立下了不可忽視的功勞。仍舉唐太宗與魏徵的故事為例。有一次，唐太宗因為打獵的事情，被魏徵的直言進諫氣得說不出話，他怒氣沖沖地回到后宮，邊走邊憤憤不平地說：“我遲早要殺了這個鄉巴佬！”長孫皇后問明事情的緣由后，什么也沒說，而是悄悄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她身穿朝服來見唐太宗。皇后的朝服是只在舉行大典時才穿的，唐太宗見此情形，十分驚訝，只見長孫皇后在唐太宗面前恭恭敬敬地下拜，然后認認真真地說道：“我聽說，只有君主圣明，臣子才能正直。如今魏徵敢于屢次冒犯龍顏，直言進諫，正說明您是一位賢明的君主啊！國有明君，君有良臣，這是黎民百姓的福氣。我因此恭喜祝賀陛下呢！”長孫皇后的這一席話，猶如一陣春風，不但瞬間化解了唐太宗對魏徵的一腔怒火，還委婉地激勵了唐太宗繼續敞開心胸，虛懷納諫。事后，唐太宗對人說：“皇后乃我后宮之良佐也。”

三事是內外關系。這里的內外關系，我說的是唐太宗的民族政策。《資治通鑒》中記載了唐太宗總結他能“服戎狄”的經驗是：“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唐太宗“愛之如一”的民族政策，的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新唐書·北狄傳》即“贊”曰：“唐之德大矣！際天所覆，悉臣而屬之，薄海內外，無不州縣，遂尊天子曰‘天可汗’。三王以來，未有以過之。”這里的“天可汗”，指的是貞觀四年（630）西域和北部邊疆各族的君長來到長安，尊奉唐朝皇帝李世民為各族共同的首領“天可汗”。等到貞觀二十三年（649）唐太宗李世民駕崩時，“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來朝貢者數百人，聞喪皆慟哭，翦發、剺面、割耳，流血灑地”（《資治通鑒》），這就是李世民自信的“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的感人場面吧。

這樣的唐太宗李世民，無疑成了古往今來大眾眼里唐朝最大的加分項。李世民重視“亡隋之轍，殷鑒不遠”的教訓，明白創業難、守成更難的事實，知道“寡人”不能“寡聽”的道理。他強調要以人為本、愛惜民力，他致力于為國家建立公平和諧之制、為社會籌劃長治久安之道。歸而結之，唐朝得到美名的關鍵，應該就是唐太宗每每引為國訓的那句古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那浩渺的滔天大水，是最廣大的百姓；那水面的一葉扁舟，是最少數的皇帝。皇帝對于百姓能有這樣的敬畏之心，才能成為能夠善終、獲致美名的皇帝。

這樣偉大的既令人自豪、也讓人痛惜的唐朝，真是我們的祖先以笑聲與熱情、用眼淚和死亡留給我們的寶貴資源。治亂的循環往復，盛衰的轉瞬之間，如此的宏觀問題，關節究竟何在？需要智慧的求索。至于諸多有趣也有意義的“細枝末節”，如唐玄宗、楊貴妃的醉生夢死，是否埋下了楊貴妃的干兒子、大楊貴妃十幾歲的“雜胡”安祿山反叛的伏筆？不同于一般王朝創業大帝的杰出與守成之主的平庸，在世人的印象中，唐朝開創者李淵是極其平庸的，而殺兄、屠弟、逼父的繼位者李世民卻是非常杰出的，歷史事實果真是如此嗎？也都需要我們求索的智慧。這就是說不盡甚至也想不清的唐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