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的祖父

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

這句說到司馬遷的祖父了。

司馬遷的祖父司馬喜，擁有一個五大夫的爵位，但做過什么官，司馬遷沒提。

在古代，官和爵本來就是兩件事。這種區(qū)分現(xiàn)代人倒也不難理解：秦漢時代，官比較類似職務，爵則是職稱。做什么官，主要意味著你負責哪方面的工作；擁有什么爵位，則影響你的待遇。

商鞅變法以來，秦國產(chǎn)生了二十等的軍功爵制。由低到高排序：

一到四級：公士，上造，簪褭，不更，—這四個等級，對應周朝的制度，屬于士階級。

五到八級：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以上對應周制的大夫階級。

九到十八級：五大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駟車庶長，大庶長，—對應卿。

十九關(guān)內(nèi)侯，二十徹侯，—對應周制的諸侯。

五大夫是九級爵，司馬遷的爺爺，擁有的是卿階層的最低一級爵位。這個爵位相當金貴。秦國以至于秦朝，爵位都是非常難獲得的，但是，到了漢朝，爵位就開始貶值。

劉邦和項羽爭天下，劉邦作為弱勢的一方，需要開出更高的價碼換取將士們加倍努力為自己作戰(zhàn)，—不僅是要吸引韓信、英布這種高端人才，也包括要最大限度調(diào)動普通軍士的積極性。

高帝五年（前202），劉邦終于擊敗了項羽，為了慶祝勝利回報將士，劉邦下了這樣一道詔書：普遍賜爵，作為漢軍中的一般將士（高級將領另說），最高可以擁有七級爵公大夫爵位，也就是和五大夫還差兩級。—第七級公大夫，有時簡稱為“七大夫”，所以七大夫級別低，五大夫級別高，這是要留神的地方。

后來，漢朝的皇帝對賜給百姓爵位這件事，越來越隨性。有什么喜慶的事，就給老百姓賜爵。皇帝登基了，賜爵；立太子了，賜爵；太子成年舉行冠禮了，賜爵；……但是，漢朝皇帝守住了一條底線，賜爵最高到八級爵，也就是五大夫的下一級。

就是五大夫這個爵位，是不會隨便給人。你已經(jīng)八級爵位了，最近朝廷又賜爵，那怎么辦？那你也不能再升了，你可以把爵位轉(zhuǎn)給別人，但你自己還是只能八級。

因為達到五大夫級別之后，以后朝廷的徭役、兵役就不找你了。對古代的老百姓來說，賦稅相對而言是容易承受的，徭役、兵役是最可怕的。反過來看，對朝廷來說，能夠征發(fā)足夠多的人去服徭役兵役，則是國家能力最核心的部分。所以五大夫這個爵位輕易不能給人。

當然，不給，可以賣。

漢文帝的時候，就接受了晁錯的建議，出賣爵位。“四千石為五大夫”，你交給朝廷四千石的糧食，可以換一個五大夫的爵位。四千石是多少呢？假設是四千石的粟米，算下來大概是130多噸，二十幾萬斤。捐給朝廷二十幾萬斤糧食，換個五大夫的爵位。

有學者推測，司馬遷爺爺?shù)奈宕蠓蚓粑痪褪沁@個時候買的。

我再強調(diào)一遍，五大夫是爵位，不是官，只表明他享受什么待遇，不表示他是干什么工作的。司馬遷沒告訴我們，他的爺爺是干什么工作的。

這和司馬遷介紹高祖父、曾祖父，是反過來的。那倆肯定也是有爵位的，但司馬遷沒提，相反告訴我們，他們做的是主鐵官，是市長，是那種一聽就掌握實權(quán)的官。

所以難免給人一種感覺，司馬遷的爺爺這輩子可能沒有做過什么太值得一提的工作。

我們生活當中經(jīng)常會遇到的情況，老一輩賺了點錢，疼孩子，沒把孩子培養(yǎng)出什么技能，于是盡量給孩子鋪路，反正人生最可能遇到的風險，我想法子幫你盡量避免了吧。給你買一個五大夫的爵位，徭役、兵役這些最辛苦、最危險的事，你都不用碰了。

司馬遷的爺爺去世，是葬在高門原，這是司馬家的祖墳。這個地方在陜西韓城西南，司馬遷的祖父、曾祖父、高祖父，都葬在這里，父親司馬談葬在哪里沒有記載，一般推想也是在這里，而六世祖司馬靳葬在華池，距離這里也不遠，基本可以算一個地區(qū)。

《太史公自序》是《史記》最后一篇，如果這一段文字確實也是司馬遷最后寫的，那司馬遷寫到“皆葬高門”的時候，心里應該是很痛的。因為他自己死后，不能葬到這里。司馬遷遭遇了李陵之禍，受了宮刑，那就是宦官了，宦官不能進祖墳。

司馬遷的墓，是在芝川鎮(zhèn)，距離高門的祖墳，大概四公里的路。這四公里的距離，是司馬遷生前的痛苦，也讓司馬遷死后兩千年，終于沒能保住祖先的墳塋。

1956年8月6日，陜西省人民政府公布司馬遷祠墓為陜西省第一批文物保護單位，1957年撥款對司馬遷祠進行了重修，1958年平墳運動，司馬遷的祖墳就全部都變成了農(nóng)田。如果司馬遷和祖宗能葬得近一點，那么他的墓是文物保護單位，祖墳或許也就保住了。

我寫《司馬遷的記憶之野》時，書怎么結(jié)尾，是一開始就想好了的。因為查到這段材料的時候，我當時就想：就這段了，太壓得住了！穿越兩千年的陰差陽錯，司馬遷能不能葬進祖墳，這件事好像很重要，又根本不重要。人活一輩子，圖的啥？葉落要歸根，中國人最在乎這個。可是，身邊人評價你的時候最重視的東西，真的是最值得重視的東西嗎？今天的人們都知道司馬遷，記住的是他寫了《史記》，還是他都沒資格葬進祖墳？

人在浩瀚的歷史長河里，不要被洪流淹沒，而是做一塊倔強的礁石，硬生生突出水面，靠的究竟是什么？無限感慨，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