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擬愛情

“小伙子，你差點撞到我了！”

一個凸著啤酒肚的禿頭大叔退了一步，皺著眉頭嚷嚷道。翟樂如夢初醒，臉一下子紅了，連說對不起。那人卻擺擺手，說出一番古怪的話：

“不用說對不起，我也年輕過，知道這種感覺。你走在大街上，和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擦肩而過。目光相交的一剎那，你的心都要融化了。你忽然相信她就是你的靈魂伴侶，你們之間將發生許許多多浪漫而美好的故事……但你沒有開口搭訕，她也就矜持地從你身邊走過。你于是想，也許自己錯過了人生的摯愛，失魂落魄，差一點撞倒一個老家伙也不奇怪?！?/p>

不能不承認，這些話說中了翟樂的心事，剛才他就是看到一個清秀可人的女孩，有點走神，才差點撞上這家伙。但翟樂不知道他說這些是什么用意，只好聽他繼續說下去：

“不過，就算是你鼓起勇氣搭了話，去表達仰慕或者索要社交媒體賬號什么的，在現實中成功的概率又有多少呢？除非你有偶像明星那樣的顏值，否則十有八九會被對方當成不懷好意的流氓或者神經病吧——實際上也差不多就是這樣……能真正發生點什么，連百分之一的機會都不會有。村上春樹的《遇見百分百女孩》讀過嗎？沒有？連這么偉大的作品都沒看過嗎？我年輕的時候就看過，說的就是這種遺憾啊——別誤會，我不是諷刺你，只是說這就是現實生活。浪漫的傳奇故事，只有小說或者電影里才有，和你的生活毫無關系——”

“對，對，”翟樂終于不耐煩地打斷他，“您說得都對，我可以走了嗎？”

“不，不對，”禿頭大叔卻話鋒一轉，“那是以前的事，現在可不一樣了，你的幻想能夠變成現實，你的生活也可以變得像電影一樣精彩！”

翟樂狐疑地盯著這個模樣土氣的胖子，他在說什么呢？

“MR這個概念你應該了解吧？”大叔像是看穿了翟樂的疑慮，繼續說著，“Mixed Reality，混合現實，通過智能顯示的隱形眼鏡，讓現實層面和虛擬影像融合和互動，以方便生活和娛樂。今天，我國有99.8%的公民已經使用了摩耶科技的MR顯示視域，基于最新的MR技術，摩耶近日開發出一款游戲……”

聽到這幾個字，翟樂恍然大悟：還以為是什么，原來他就是一個MR游戲的街頭推銷員！翟樂早就知道這類游戲：通過隱形的鏡片，在現實世界中疊加一個人物或者其他東西的影像，和玩家進行互動，但一般視覺效果都比較粗糙，和真實事物的質感有明顯差別；而且無論玩家看到了什么，都只存在于自己的眼睛里，在別人看來只是神經兮兮地在和空氣互動，未免可笑。想到這里，翟樂毫不猶豫地擺了擺手，轉身離開——

“您先別走，請聽我說完！”

翟樂猛然停住腳步，但并非因為這句話本身，而是說話的聲音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質變。他回過頭，看到胖大叔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婀娜多姿的嬌美女郎，仿佛是劈開宙斯的頭跳出來的雅典娜，微笑地看著他。

“你……”翟樂想了想才明白，“原來你……你就是一個MR影像？！”

“認不出來了吧？”女郎沖他拋了一個媚眼，“摩耶科技的最新算力擴容，已經能夠將 MR影像的品質提升到可以亂真的程度，如果您在街頭看到我從身邊走過，會知道我實際上并不存在嗎？所以，摩耶研發出了《虛擬愛情故事》這樣的新游戲，讓玩家能夠有完全真實的愛情體驗，我們還根據用戶需求，設置了生活浪漫類、學習勵志類、奇幻神秘類……等八種四十條故事線。用戶可以選擇任一故事線進行游戲……”

翟樂好不容易將視線從她動人的事業線上移開，卻仍然拒絕：“就算是增強現實吧，不也只能有視覺和聽覺嗎？哪能真正模擬戀人的感覺。”

“不太準確，還有嗅覺和輕微的觸覺哦，我們會在您身上噴撒細微的納米感知顆粒，它們會依附在您的皮膚上，制造出這些感覺，比您所知道的任何MR游戲都仿真得多。當然，游戲畢竟有自身的局限性，真人的實在質感總是無法模擬的，進一步的接觸……也無法實現。不過，每個故事都是精心打造的，能夠讓您體會到人生最美妙的感覺。再說了，挽著美麗動人的戀人上街，會引來多少羨慕的目光呀！”

“等等，你是說，別人也能看到我的MR影像？”

“當然，您的MR知識可能需要更新了，摩耶科技的系統已經升級，MR數據早就聯網，任何人都能夠分享自己看到的影像到公共MR視域中，他人只要打開摩耶的MR系統，就都能共享影像體驗，當然，嚴重違反現實、可能引起社會混亂的或者暴力、血腥、色情的內容，按照《虛擬現實及混合現實管理法》的規定不在其列?！?/p>

仿佛是為了證明她的話，翟樂注意到，在熙攘的大街上，不少路過的男女也在偷瞄這位出眾的麗人，毫無疑問，只要打開隱形眼鏡MR功能的路人都看得到她。如果有這樣漂亮的女朋友，挽著上街應該也蠻不錯的。雖說是假的，不過別人也不知道吧？

“那，一次游戲的費用大概是……”翟樂小心翼翼地問。

女郎說了一個數字，大得讓翟樂立刻想要知難而退，他這幾天剛來到這座都市，想找一個工作，還沒著落。但她又說：“不過，游戲剛剛制作完成，還沒有上線，目前我們正在尋找志愿者參加內測，如果您愿意參加的話，這次游戲體驗可以免費，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翟樂想不到天上會掉餡餅，喜出望外道：“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不過我要提醒您一句，既然是測試性質，就有可能會產生負面后果，公司對這些后果不負法律責任……”

“這個……有什么負面后果？”翟樂有些緊張，感覺自己像是試藥的小白鼠。

“您不用緊張，也沒什么嚴重的……公司方面主要考慮到對用戶情感的沖擊，比如用戶真的對虛擬人物產生了強烈的情感，游戲結束后也許會產生失戀般的悲傷，無法自拔。這也是我們進行測評的一個主要考察點。”

翟樂想了想，自己并不是喜歡沉溺于游戲的性格，即便游戲結束也應該不至于給自己造成多大的打擊。

“好啊，我可以接受?！?/p>

MR女郎笑了：“好的，那這里有一份合同，您仔細看看……對了，在此期間，我就是您的專屬客服了，我叫艾米，有問題可以隨時問我?！?/p>

“那你是真人還是AI……”

“這個嘛，你猜？”

第二天，下午三點。

翟樂坐在一條長椅上，望著眼前百米方圓的碧綠草坪，草坪上用碎石鋪成的幾條小道縱橫交錯，許多年輕學生在路上來來往往，充滿了青春氣息。遠處幾棟建筑矗立在藍天白云下，虛點一下，就有MR效果的金字在建筑上方浮現，“化學大樓”“文學院”“1號教學樓”“體育館”……再點一下這些字，還有更加詳細的資料，比如“教學樓”能夠跳出各教室的今日課程安排，圖書館連接到了圖書查詢目錄和講座通知等，十分便捷。

這里是燕華大學的校園，昨天，艾米告訴翟樂，他的“愛情故事”很快就會發生在這里。他有些心潮澎湃，燕華曾是他很向往的一所名牌大學，他當年差了兩分沒有考上，而是去了另一座城市。這幾天為了找工作來到本市，想不到竟然因此來到了曾經的夢想之地。他想，如果在燕華讀書生活，自己的人生將會怎樣呢？如果有機會在燕華發生一段戀情，哪怕只是現實背景下的虛擬，也算是一種圓夢吧？

摩耶公司通知翟樂，在下午三點的時候，到某個特定位置去等候。只有在特定的時間地點，特定人物才會出現，他才能展開故事線。因為特定的環境參數會觸發MR系統生成相關影像，進入他和安裝了摩耶MR系統的每一個人的眼簾。

但他也只能知道一個大概的時間和地點范圍，艾米解釋說，愛情需要有一定的不確定性，如果掌握太多信息，難免無趣。實際上，翟樂也只知道，對方頭頂上會出現一顆旋轉的紅心標志，表示這個人物是虛擬愛情游戲中的角色，這個標志是唯有玩家可見的。只要接近她，游戲就會衍生出一定的情節，讓他能夠和人物進行互動。當然具體來說，角色的樣貌，設定背景，他都一無所知，但也許這樣才更有意思。

在大學里面，路上往來的青春靚麗女生不少，翟樂也留神看了幾個讓他有點心癢癢的目標，但沒有人頭頂有紅心標志出現。他開始懷疑，沒準這是一個惡作劇的綜藝節目，說不定有什么人在暗中拍攝他的反應，也許還是全網直播，那他可就“社死”了……

當翟樂開始打退堂鼓的時候，一個頭頂帶著紅心的目標出現了！

那是一個嬌小可愛的女生，大大的眼睛，小圓臉蛋，嘴角含笑，笑容清純而甜美，看起來頂多十八九歲。她穿著一身日式的JK服，背著雙肩書包，兩邊梳著順滑的雙馬尾，走路輕快，就像是從日本漫畫里冒出來的。她頭頂懸著一顆發光的紅心，正在緩緩旋轉。

她從翟樂身邊蹦蹦跳跳地走過，翟樂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心跳加速。但她沒有注意到他，而是走向圖書館。

“我……我該怎么做？”翟樂問艾米。

“您去和她互動就可以了，但請注意，不能逾越生活常識的界限哦，就像和真正的人類互動一樣。祝您游戲愉快?！?/p>

“那我和她之間的故事線是什么內容？”

“這可就不能說了……”

“為什么？玩家應該有權知道吧！”

“抱歉，這件事在公司內部有過爭議，這次測試，其實就是測試玩家在不知道故事線的情況下的游戲體驗，有些專家認為，這樣設計的游戲會更接近現實生活，也更令人著迷。當你在街上遇到一個心動對象的時候，難道會事先知道她的身份背景嗎？”

“……”

“您還不開始嗎？如果離得太遠，系統會認為您放棄了故事線，游戲就自動結束了?！?/p>

翟樂心一橫，站起身來，跟了上去。

雙馬尾女孩一蹦一跳地走進了圖書館，翟樂不近不遠地跟著她。

圖書館里的學生寥寥無幾，這個時代看實體書的人已經很少了，畢竟幾乎所有書籍都可以下載到電腦、手機或者MR眼鏡中閱讀。只有一排排森嚴的書架還在這里守護著實體書的尊嚴。女孩在幾排書架后面，找了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下，手中拿著一本書——肯定是虛擬影像了——女孩抬起頭，含笑看了翟樂一眼。

翟樂的心跳又加速了，不過女孩并沒有別的什么表示，很快又低下了頭。翟樂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她口中輕輕吟哦起來，聲音不大，不過翟樂正好能聽見（實際上，聲音來自于貼在他耳邊的MR耳機，也只有他能聽見）。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女孩念到這里，稍稍停頓了一下，抬頭看了翟樂一眼，似乎期待他能接上。翟樂卻聽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云。女孩似乎有些失望，搖搖頭，繼續自顧自吟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柳永《八聲甘州》）

翟樂明白了，這肯定是個走文藝路線的愛情故事，兩個文藝青年你一句酸詩，我一句酸詞認識，完全不適合自己呀。正在懊惱，女孩忽然又翻了幾頁書，低聲吟道：“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翟樂一喜，這題我會?。暯恿讼氯ィ骸耙盎馃槐M，春風吹又生！”

女孩朝他微笑起來，接著說：“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一雙鼓勵的眼睛看著他。

翟樂這下卻說不出來了，喃喃說：“這……這后面怎么還有啊？”

女孩撇了撇小嘴，說：“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保ò拙右住顿x得古原草離別》）

翟樂正在懊喪，女孩卻又念了另外一首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p>

這次翟樂總算會了，小心翼翼地答道：“這個……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女孩頓時兩眼放光，笑容如枝頭的蓓蕾綻放：“大哥哥，你好厲害呀，這么難的詩都記得，你能教教我嗎？”

翟樂明白了，看來游戲的設計是只有接出某首詩，才能進入下一個環節。顯然，程序已經調低了好幾次難度。這問題他也不知怎么回答，于是反問道：“你怎么來這里背詩??？你是燕華的學生嗎？”

“我叫丁小雅，”女孩主動說，“來這里自習。我很喜歡燕華大學，想明年就考這所大學，專門來這里學習，給了我很大的動力呢?！?/p>

“你是說高考嗎？”

“是呀，可是燕華大學成績要求很高，我現在還根本達不到錄取分數線，所以要努力學習才行。語文、數學、外語、物理……好多科目都要補習?！?/p>

翟樂心想，這些學科和愛情故事有什么關系？隨口說：“學習也不能太辛苦了，這樣吧，今天天氣不錯，咱們去公園逛逛，怎么樣？”話一出口，又略感后悔，畢竟跟剛認識的女生這么邀約，過于冒昧，雖然是在游戲里，但一切太仿真了，還是感覺有些緊張。

丁小雅也臉紅了，低頭了許久，翟樂正心中忐忑，她輕輕地說：“大哥哥，你是想和我約會嗎？”

“啊……這個……算是吧。我們這不是在……你不是……”翟樂越說越語無倫次。

“好呀……”丁小雅說。

“真的？！”翟樂大喜。

“嗯，可是人家只有做完功課才可以去玩，那大哥哥，你幫我一起完成好不好？”女孩拉著翟樂的手，輕聲細語地說。女孩吐氣如蘭，翟樂仿佛聞到了一股梔子花的幽香，這顯然也是智能納米顆粒的作用。

“好，好吧……”翟樂不禁迷糊糊地說。

“那我們還是從語文開始吧？”丁小雅說，“我最喜歡諸葛丞相的《出師表》了，‘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

“別別別，”翟樂一想到背古文就頭疼，中小學時沒少被折磨過，怎么今天還得再來一遍？“我們還是學點別的吧?！?/p>

“那就學……數學？”女孩手中不知怎么變出來一張卷子，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數字和符號，“大哥哥，我們一起做完卷子，好不好呢？”

“這……”翟樂看著卷子上的標題，“摩耶教育高考數學模擬試卷（一）”，頓時目瞪口呆。

翟樂看得一頭冷汗，就像看天書一樣。他已經高中畢業好多年了，除了加減乘除，高深一點的數學知識早都忘光了，這可怎么辦??？

“大哥哥，這道題怎么做嘛？”丁小雅問。

“這個……”翟樂忍不住擦了把汗。鬼知道這題到底怎么做??！

“對了，是不是先算出集合P和Q中x的對應區間呢？”丁小雅見翟樂長久不說話，提醒道。

“嗯，是、是吧……”翟樂只剩下點頭了。

“那么如果x2小于4，是不是說x小于2呢？”

“這個……對的?！?/p>

“但是呀，x又不能小于-2，要不然x2仍然會大于4呀？”

“對，嗯……”翟樂定了定神，“所以，那么集合Q中的x應該是在-2和2 之間……”

“而P中的x<4，所以……”丁小雅鼓勵地看了翟樂一眼。

“所以Q相當于是P的一個真子集，選A！”翟樂福至心靈，想到了答案。

“哇，大哥哥你太厲害了！”丁小雅叫了起來，仿佛翟樂證明了哥德巴赫猜想，但她想到自己在圖書館，又可愛地捂住了嘴巴。當然，事實上不可能有別人聽見。

“那是，我當年高考數學可……”翟樂得意地說了半句話，忽然又醒悟過來：不是，這題是我做出來的嗎？怎么感覺好像……

“大哥哥，我就知道你最棒了！”女孩用熱切的目光崇拜地看著翟樂，“那，我們來做下一題吧！”

翟樂又在丁小雅的循循善誘之下“做”了兩道題，倒是想起了不少中學數學知識。但他也琢磨出了門道，這哪是個戀愛游戲？不就是個披著戀愛外皮的教學游戲嗎？

“不好意思啊，我去趟洗手間。”翟樂說，丁小雅點點頭，乖巧地坐下，靜靜地讀起書來。翟樂跑進廁所，見周圍無人，把艾米召喚出來：“喂，這是個什么鬼游戲？我是來玩游戲，不是來做題的！”

“總比你自己做題有意思點吧？”艾米微笑著說，“其實這條故事線的特點就是戀愛式學習，學習式戀愛，在戀愛中輕松學完本來艱深的課程，不是一舉兩得嗎？”

翟樂明白了幾分，教育是一個潛力很大的市場，用這種游戲的形式進行教學，也許真能拯救不少學渣，但對已經畢業好幾年的自己似乎不適用：“不是，那我也不用去重學高中數學吧？”

“目前數據庫里只有高中課程和少量一般成人的文化課，未來我們還會開發更多的子類型，比如說，您要是喜歡軍事的話，她可以變身“艦娘”和“坦克娘”，教給你各種武器的參數與特性……或者你要是想鉆研歷史的話，她會變成一個從唐朝穿越來的漢服少女……不過這些項目還在開發中，得等三到五年后才能上市?！?/p>

“那如果學完了這些又會怎么樣？難道能和她……那個……”他有點不好意思說出口。

“您是說，發生親密關系？”

“咳咳……這個也不現實，不過既然是談戀愛，起碼親一下抱一下什么的，不是說，可以有嗅覺和觸覺體驗什么的嗎？”

艾米嚴肅地說：“這些互動在其他的支線是可以的，但我們的這條支線是面向學生的綠色健康游戲，不論是男生版還是女生版，目前這個階段，基本上就是交朋友，聊聊天。當然，角色也能有一些生活助理功能，比如說，能夠搜索和對比價位，幫你買臺最好的電子書閱讀器。”

“就這？那這游戲有什么玩頭?。俊?/p>

“怎么沒玩頭呢？她每天都會陪著您讀書，如果您完成了學習任務，還會陪您在月下散步，夜里煲電話粥，為您唱一首歌，講一個故事，傾聽您生活中的煩惱……要是在現實中有這樣一個知己，不是也很美好嗎？”艾米苦口婆心地勸道。

翟樂心動了五秒鐘，還是拒絕了：“算了，我想換一條故事線，行嗎？”

艾米說：“沒問題，您的用戶體驗是最重要的。如果您確定了，請回到原來的出發點，我們將根據您這次的反饋，重新隨機為您分配戀愛對象，展開新的故事線。當然，我得再提醒您一句，如果造成了負面后果，摩耶并無任何法律責任……”

翟樂回到閱覽室的時候，丁小雅已經消失了，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翟樂不由有些惘然若失。但想到下一條故事線也許會發現更美好的伴侶，又不禁有些期待。

回到草坪中間的長椅上，又坐了幾分鐘之后，翟樂看到了今天的第二個目標朝他走來。

那是一個艷光四射的女郎，身材超過一米七，大長腿，胸部飽滿，容貌嫵媚，目測大約三十歲上下，充滿了成熟女性的風情，她穿著一件勾勒出窈窕身線的緊身繡花旗袍，頭頂有一顆明亮的紅心緩緩轉動著。

從各方面講，這個目標和丁小雅都處于兩個極端?？磥恚螒蛳到y判斷他對小女生興趣不大后，就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對象。

像剛才的丁小雅一樣，旗袍女郎從翟樂身邊走過，不過稍有不同的是，她似乎注意到了翟樂關注的目光，對著翟樂瞥了一眼，目光中風情無限，翟樂的心都酥麻了，拔腿跟了上去。

女郎步態妖嬈地在校園小徑上走著，但不久后走出了學校，來到車水馬龍的街頭，翟樂也只好跟著。女郎的回頭率頗高，不少男人都往她身上偷瞄，翟樂心里有幾分得意：你們也就看看，她很快會成為我的女朋友哦。

但走了一陣之后，翟樂又感到有些尷尬，老跟著一個陌生女人算什么事呢？別人可看不出來這是MR游戲，也許當自己是變態呢。他悄悄問艾米：“什么時候我們才能正式開展故事??？”

“快了。”

“那我也總不能老跟在人家后面啊?！?/p>

“不能嗎？我還以為你好這口呢……好，我看看，嗯，她出了校園后，會轉五個彎，走過十七個街口，十公里左右，大概也就是走兩個小時吧，然后會出現某些事件，讓你們正式開始接觸。這個過程中，您可以盡情享受尾行的樂趣?！?/p>

翟樂目瞪口呆地說：“什么樂趣！得走上十公里！這是什么游戲啊……”

“這個游戲的設計也有健身方面的考慮，”艾米耐心地說，“不過，如果您不想多走，可以選擇在線支付9.8元，提前解鎖故事線?！彼f完，翟樂面前就跳出來一個碩大的三維碼，這種碼只需要用眼睛盯著點點頭，就付款完成了，十分簡便。

錢不算多，但翟樂還是有些氣憤：“怎么還要額外付錢啊？算了，走，就當健身！”

翟樂跟著旗袍女郎走了下去，又走了一個小時后，她走進一個大的購物中心。這里熙熙攘攘都是人流，到處摩肩接踵，按理說一個沒有實體的影像很容易露餡，比如被人觸碰到其身體，不過摩耶的計算功能十分精妙，女郎總是能夠找到適當的空間避免和人接觸，或者當其他人看到她的時候，也會被她的容光所懾，自覺讓開。

但翟樂就沒那么幸運了，他好幾次撞到別人，視線也被人潮所遮蔽，等擠出人群，已經看不到女郎的背影了，那閃閃的紅心也消失不見。

翟樂找了好半天，才確定自己真的跟丟了。

“艾米！這是怎么回事？”

艾米的聲音響起：“很抱歉，先生，游戲結束了?！?/p>

“什么？怎么就結束了？”

“您沒有跟上游戲角色，未能和角色接觸，游戲可不就結束了嘛。一個遇不到的人，怎么可能和您發生愛情故事呢？”

“那也不能就這么結束了吧？應該有第二次機會吧？讀存檔什么的？”

“有倒是有，不過您需要再付50元，才能在故事中復活，重新找到角色，但這段尾隨的劇情得重新開始……”

“什么？！”翟樂終于明白了，這原來就是個無良的氪金游戲，但是已經走了這么久了，想著那動人的麗影，他又不舍得放棄。最后一咬牙，還是選擇了交錢恢復故事線。

他掃碼付了50，想了想，又掃了18元。

“也甭帶我兜圈子了，直接開始故事線吧。”

“好的呀?！卑纵p笑著說。

果然，翟樂隨便走了幾步，就又看到了那個旗袍女郎，她似乎走累了，坐在一張長椅上休息。翟樂朝她走過去。大膽地坐在長椅的另一頭。翟樂的鼻端似乎還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帶著幾分曖昧的芬芳。

翟樂有點想去觸碰一下她的手臂，證實一下這是一個幻影。不過想到艾米曾經說過，故事線中的角色都會遵循正常人類的行為邏輯，搞不好對方會受到驚嚇逃走，那樣自己的錢就打水漂了，所以他還是忍住了。他想，該怎么和她搭訕才比較自然呢？該死，明明應該是可以為所欲為的游戲，怎么還和現實一樣拘束無奈？

這時，翟樂的手上感到了一陣奇特的溫暖和綿軟，他低頭一看，那女郎的手竟然主動放在了自己的手上！感覺很輕，也許皮膚上的智能納米顆粒還不能夠傳達太大的壓力，但卻如同用指尖撫摸。

翟樂抬起頭，女郎朝他微微一笑，媚眼如絲。

“小姐……你……”翟樂口干舌燥，試圖找到這種場合下應該說的話，但卻找不出來。這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我和老公是青梅竹馬。”旗袍女郎忽然說。

“?。俊钡詷凡恢裁匆馑?。

“我和老公是青梅竹馬，但他竟然瞞著我有了別的女人?！逼炫叟烧f，語氣帶上了幾分憂傷，“我昨晚才發現，我大哭大鬧，說要離婚……都沒有用，他鐵了心要和那個賤女人在一起。所以我決定了，我也要找一個情人，狠狠地報復這個臭男人一頓。今天早上起來，我打扮得美美的，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在城市里走啊走，走遍了整個城市，走到這里坐下。我想，哪個男人第一個坐在我身邊，我就要做他的情人，不論他是乞丐還是混混……”說到后面，她已經淚水滂沱。

“……”翟樂不知說什么，心中暗罵，這都是什么垃圾寫手寫出來的橋段，狗血得快突破天際了。

“但在我身邊坐下的人是你，”旗袍女郎又似乎有些羞澀，臉上飛上紅云，“你還挺好的……那么你愿意嗎？”

雖然劇情荒誕無稽，但軟語溫香在前，誘惑無可抵擋，翟樂還是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女郎嫵媚地笑了：“那先認識一下，就叫我安琪吧，Angel，天使的意思。”

“我叫翟……叫我Joy吧?！钡詷芬灿昧俗约旱挠⑽拿?。

“哦，Joy！”安琪風情萬種地說，“那我們來一場最美好的約會吧！”

“好呀，去看場電影？還是去公園？對，我知道有家不錯的虛擬現實游戲廳……”翟樂說了半句又打住了。自己也太傻了，本來就在虛擬的游戲里，還去什么游戲廳！

安琪笑了：“傻瓜，去那些地方干什么，這附近就有一家愛情酒店……”

“啊？這也太快了吧……”翟樂只覺得一陣暈眩。

“愛情來得就是這么快呀。”安琪嬌媚地說，“現在，立刻，擁有，Joy……我們走吧！”她拉著翟樂的手，站了起來。說拉可能不太確切，只是一個虛構的動作，但翟樂仿佛被勾了魂靈，也跟著起來了……

翟樂暈暈乎乎地，跟著安琪走了兩個街區，來到一家情侶酒店，這里的燈光曖昧昏黃，到了這份上，翟樂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自然知道該怎么做，一咬牙，開了間鐘點房，價格自然不菲。酒店前臺也是個年輕女孩，翟樂瞥了瞥她，心想，如果這前臺看出來自己身邊的女子只是個MR影像，那可太丟人了。但前臺只是要他展示了身份碼，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地辦完了入住手續，看不出有任何波動。

翟樂和安琪走進房間，房間不大，但西式的裝修頗為奢華，壁紙精美，地毯艷麗，墻上掛著裸女的油畫，最重要的是，中間有張碩大的床，床上鋪滿了玫瑰花瓣。到了這里，翟樂反而越來越疑惑。眼前的麗人無論怎么活色生香，畢竟只是一個投射在視網膜上的數字幻影，能干什么呢？

安琪回答了他的疑惑：“想要我給你跳個舞嗎？我可是學舞蹈出身的?！?/p>

翟樂點了點頭，這應該是MR游戲里能做到的事。安琪果然朝他一笑，打了個響指，他的耳機中放起了一支意境纏綿的流行樂。安琪扭動腰肢，跳起了一支妖冶柔媚的勁舞。雖說知道是假的，但看著妖嬈火辣，讓人血脈僨張，比網絡上那些視頻要真實一百倍。

安琪跳著跳著，開始雙手環著翟樂的腰，觸感流動，一陣舒爽直沖大腦，讓他幾乎沒有思考的能力。“想不想來點更刺激的，嗯？”她的指尖輕輕點在翟樂的嘴唇上說。

翟樂欲罷不能，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安琪笑了起來，輕輕地脫下旗袍，甩到地上，露出里面黑色的真絲吊帶內衣，然后又拉下吊帶，翟樂驚訝看到，眼前出現了一個碩大的——

三維碼，價格是100元。

翟樂猶豫了片刻，終于點頭，付款。

安琪又跳了起來，然后脫下了內衣，露出了文胸，然后是——

另一個三維碼，價格200元。翟樂又付了款。

然后她舞動身姿——

還有一個三維碼，500元。

……

在付出不知多少金錢后，安琪總算是一絲不掛，玉體橫陳，而翟樂也差不了多少了。她磨蹭著翟樂說：“寶貝，想和我上床嗎，嗯？”

翟樂喘著粗氣說：“當然……想……”

他的眼前再次跳出了一個三維碼，2000元。

這個數字讓他稍微恢復了點理智，他問：“這不……不可能真的……吧？”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呢？”安琪妖媚地笑了，“付了款就知道了……”

“這……這是騙錢的！你只不過是一個幻影，怎么能——”

“因為我是一個天使呀！”安琪在他耳邊說，忽然摟住了翟樂的脖頸，在他的唇上重重一吻，這質感的真實……毋庸置疑。

這是怎么回事？這怎么可能發生呢？

翟樂疑竇叢生，剛想發問，安琪又吻了上去，翟樂早已欲火焚身，哪里還管得了那么多，直接付了款。兩千就兩千吧，換取一次畢生難忘的體驗，值！

安琪微微一笑，伸手一推，把他撲倒在床上……

翟樂正要魂飛天外，忽然看到，在安琪身后，房門猛然被推開了，兩個穿便服的男人站在門口。

“你們是誰啊？！”翟樂大驚失色，趕緊抓過毛毯，蓋住自己，安琪尖叫一聲，也從他身上滾了下來。

“警察查房！”前面的男人一揮手，在MR視域中放出兩張立體的警官證，頭像和姓名閃動著。不過這種情況下翟樂自然也無法分辨真假。

“你們是什么關系？”

“我們是……”翟樂心煩意亂地說了幾個字，忽然想了起來，“我們沒關系……不是，哪有我們，就我一個，她是一個MR的NPC，我們，不，我一個在玩游戲……”

“什么亂七八糟的？老實交代問題！”

“不是，你們怎么……啊！”翟樂明白了，“我懂了，原來是這樣！你們兩個也是游戲里的設置嘛，這是什么戀愛游戲，怎么變成法制宣傳了？！”

“你嗑藥了？小劉，待會帶他去做個藥檢?！?/p>

“不玩了不玩了！”翟樂怒了，“這都是什么游戲內容啊，太掃興了！”他敲了三下左邊的眉骨，取消了MR效果，準備把眼前幾個角色打發到爪哇國去。

房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大體格局還是一樣，但忽然間變得灰頭土臉，壁紙斑駁脫落，地毯骯臟不堪，桌椅上都是灰塵，床單上的玫瑰花瓣變成了碎紙片，還有一些可疑的污漬。要是平常翟樂早就投訴酒店了，但在MR場域里，他居然一點都看不到。

雖然房間恢復了本來的鄙陋，但房間里卻沒有一個人消失。眾人仍然在看著他。兩個“警察”依然如故，但是安琪卻——

“你是誰！”翟樂驚叫起來，那個少婦已經完全變了樣。高矮倒是差不多，身形卻胖了一圈，皮膚黝黑粗糙，看上去起碼老了二十歲，頭上戴著明顯的假發，小眼睛，大鼻子，下巴上還隱隱有些胡須根……

更重要的是，這個人是男人——

“你、你是男的？！”

“咋的了，不認識了？”真正的“安琪”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說，“Joy啊，你剛才不還玩得很嗨嗎？別瞅了，就是我。”

“你……”翟樂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家伙，忽然想起來還有客服，“艾米！這是怎么回事？艾米，你在嗎？艾米？”

不知為什么，艾米沒有回答，好像早已掉線了。翟樂心中更加恐慌，好不容易才在摩耶系統里連接上了她的賬號，結結巴巴把事情講了一遍。

“翟先生，不好意思，”艾米正色回答，“您參與的內測剛才在退出丁小雅劇情后已經結束了，現在進行的游戲內容是第三方公司制作的，我們摩耶是不清楚的。”

“什么？你剛才明明還在指點我付款呢！”

艾米的聲音里也帶上了幾分尷尬：“這個……只是我個人幫您一點忙而已，請您不要誤會。據我所知，真人+MR也是新MR技術的一個發展方向，因為作為投射影像，沒有實體存在，畢竟有很多限制，所以一些MR游戲中也雇傭了真人來提供物理基礎，用MR增添視覺和聽覺效果，這樣才能達到最真實的質感……不過正如我剛才聲明的，您現在玩的游戲和我公司無關，摩耶只是提供了一個視覺場域平臺……而且據我所知，游戲也是在合法范圍內的，故事線到進房間之前就結束了。在此之外，你們愿意做什么，這個是您的自由，和摩耶沒有任何關系。”

“混蛋，你說的這是人話嗎？”翟樂一陣惡心，“這是詐騙！詐騙！天哪，虧我剛才還又親又抱的……”

艾米說：“如果您還有疑問，歡迎您向我公司法務部咨詢，我們有十幾個金牌律師可以和您討論這方面的問題，再見！”

“喂！喂！你別掛啊！”翟樂絕望地喊道。

“好了！”警察嚴肅地對他說，“你們之間的事你自己回頭處理，先跟我們回局子里說清楚你的問題，看情節輕重，決定拘留多少天吧。”

翟樂眼前一黑：“不是，警察同志，你們聽我說，這事我真的是被坑了，他們跟我說是來玩MR游戲的，怎么就變成了真人我也不知道?。≡僬哌@家伙也不是女的，也不符合賣淫嫖娼的條件啊……”

翟樂磕磕絆絆地把事情講了一遍，警察同情地點點頭：“既然是這樣，那好，我們也可以從輕處理，就罰款吧，不拘留了?！?/p>

“好的好的……”

翟樂如蒙大赦，千恩萬謝，罰款總比被抓好吧，但當他看清了出現眼前的三維碼，一顆心頓時又直沉到底。

三維碼上方顯示：支付20000元。

兩萬？！而且對方并不是對公賬戶，翟樂望著眼前的幾個人，兩個警察貌似威嚴又有點緊張地看著他，“安琪”事不關己地坐在一旁，衣服都懶得穿。擺明了有問題……

“不對，你們不是警察！這是個陷阱！是仙人跳！”

“給臉不要臉是不是？再胡扯把你給抓起來！”警察喝道。

“好，你抓啊，我們一起去警察局說個明白?！钡詷芬膊活櫼磺械睾鸬馈?/p>

“這……”兩個警察對視一眼，有點不知所措。

男“安琪”開口了：“大兄弟，你也別急。他們是不是警察不要緊，不過重要的是，剛才那些畫面可都拍下來了?！?/p>

“什么？我可沒有錄制游戲畫面?！钡詷酚浀茫@是昨天簽的合約所禁止的。

扮演安琪的老男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是我這里錄下來的，我的視角，看你看得老清楚了。對了，我們已經根據你填報的資料，獲得了你的通訊錄讀取權限，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你們要……”翟樂渾身癱軟，覺得站立不穩，坐倒在地上。

“安琪”冷冷地說：“我們幾個只是求財，你只要支付了這筆錢，我保證什么都不會發生。否則你的家人、朋友、同學、同事、領導……今天晚上就會看到一部精彩的真人電影了……”

“不行，你們不能這么做！”翟樂帶著哭腔說。

“這個嘛，選擇權在你。你自己決定?！?/p>

翟樂面前的虛擬三維碼又轉動起來，下面還出現了一個倒計時標志，“60，59，58……”

“但是我真的沒錢啊……”翟樂苦苦哀求說，“求你們放過我吧……”

“你小子，剛才付款的時候不是很大方么？怎么又沒錢了？”

“真沒那么多，我手頭只剩下兩三千了……”翟樂給他們看自己短短的存款余額。

“安琪”看了一眼，搖搖頭道：“行吧，我們也不是不講人情，那你就先打3000塊錢過來！剩下的，你給我們打工還好了?！?/p>

翟樂稍微松了口氣，又詫異地問：“等等，打什么工？”

老男人哈哈大笑起來：“就打我這份工啊，老弟！你覺得我一個老爺們為什么會干這個？不過你也別太喪氣，這活很容易就學會了，干得好還有提成呢！”

【作者簡介】寶樹，科幻作家，譯者，中國作家協會科幻專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觀想之宙》《時間之墟》《七國銀河》等五部，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譯著有《冷酷的等式》《造星主》等。多次獲華語科幻星云獎、中國科幻銀河獎，作品被譯為十余種外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