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尋找尹亞婷,如同尋找一個傳說。
初次見識到北京的塞車長龍,璧寒一路坐立不安,如同漁夫出船,遇到不祥的潮汐交匯。阿杜趕深夜的打折航班而來,現(xiàn)在人困馬乏,正躺在后座椅上,滾著細鼾。仲夏的天空藍得純粹,陽光掠過車窗,像一閃而逝的夢境。
大前天深夜,璧寒加班寫一份債券代理發(fā)行方案,阿杜發(fā)來消息:“兄弟,國際競技麻將聯(lián)盟MIL有大動作了,下個月要舉辦GMCL,知道是啥不——全球首屆國標競技麻將冠軍聯(lián)賽。”
璧寒篤地站起來,仿佛椅子燃了火。阿杜接著說:“可大白天撞鬼,中方組委會只接受俱樂部組隊報名。咱倆從來都是散兵游勇,到哪里生根啊?”
璧寒擰緊眉頭,猛灌兩口冰鎮(zhèn)礦泉水,渾身顫一下。他明白,自從競技麻將列入世界第六個智力運動項目,跟圍棋、橋牌、象棋齊名后,國標俱樂部很快開枝散葉,如今國內(nèi)已有五十多家。就拿北京方莊來說,云集了大學高才生、醫(yī)學博士、藝術家和建筑師。碰上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誰不想一展身手,有哪個團隊愿意讓外人插一腳呢?思忖間,他斜過身,拉開窗,遠眺城市燈火。夜風一陣陣吹進來,他打個激靈,腦子里倏忽跳閃出一個人:尹亞婷。
十多年前,尹亞婷在騰游平臺注冊了一個名叫“雀巢”的俱樂部。據(jù)說她擅長α腦波音樂記憶法,能把九九八十一個國標番種的各種變化分析得頭頭是道,對牌譜過目不忘。有傳言,就有質(zhì)疑,不少人說α波音樂的頻率在 8到14Hz,人耳能接收的有效聲波段最低也要20Hz,聽都聽不見,怎么可能與腦波共鳴?尹亞婷從不回應,更不跟會員在線下交往,即便置身網(wǎng)絡,也極少閑聊,給人十足的神秘感。無論怎樣,她憑借高超的牌技,吸引到數(shù)百名選手入會。而對尹亞婷的了解,僅來自她在平臺上的一句簡介:北京某出版社編輯。更讓人納悶的是,兩年后,尹亞婷隱退國標界,雀巢俱樂部從此沉寂。那以后,選手們來來去去,競技麻將無論商業(yè)化還是賽事化,一路都磕磕絆絆。三年前,騰游有個國標麻將的論壇,人氣旺過一段時間。尹亞婷偶爾現(xiàn)身,跟過幾次帖,評論極專業(yè)。這說明,她一直在低調(diào)地關注這個項目。阿杜借機套近乎,在網(wǎng)上向她討教過幾回,還經(jīng)常當作炫耀的談資。璧寒由此對素昧平生的尹亞婷頂禮膜拜,盼著有機會跟她同臺磋切,一睹其風采。
第二天,阿杜把國標界里但凡認識的知名人士問了個遍。比如,國標界的翹楚段昊、世界麻將培訓師釘宮先生、MIL秘書長。聽到尹亞婷的名字,每個人都有極深的印象,但就是不知道她的近況。
陸路不通走水路。璧寒搜出北京各大出版社的黃頁電話,挨個兒打聽。暴力窮舉法出奇制勝,不到一天便在某家兒童出版社撈到人了。但接線員說,尹老師的電話不便透露。璧寒軟磨硬泡,對方守口如瓶。那感覺,尹亞婷真是個不小的人物呢。璧寒偏不信邪,一只腳邁出了船,還會靠不了岸?他跟阿杜一商量,兩人決定飛一趟首都,親自去拜訪這個大隱隱于市的女俠。
那時候,離MIL報名截止僅剩四天,賽事消息早在朋友圈刷屏。
二
若不是遇到人生低谷,璧寒很難跟國標麻將結緣。
職院畢業(yè)后,璧寒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感。按照設定的人生規(guī)劃,他打算南下深圳闖蕩。強勢的老爸秒殺了兒子的想法,他說:“年輕時,我走了不少彎路,吃過不少虧,直到創(chuàng)辦了達理融投公司,日子總算安穩(wěn)了些,說來真不容易。不過,把你小子養(yǎng)大更不容易。公司還處在初創(chuàng)期,我等著你接過擔子,把它做強做大的那一天。”停一停,老爸軟下語氣,“別說你了,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本科生,想來我這個小平臺謀職,也得從基層干起。”
璧寒的老爸李曉華,早年在金融界做掮客,整天勞碌奔波,日子過得不易。好不容易中年得子,隔年妻子又病逝。他便將兒子改為母姓,算是對愛妻的懷念。不過,老爸望子成龍心切,對兒子的管教過于苛嚴,尤其習慣說教,不是批評,就是灌輸。璧寒的學業(yè)、興趣愛好,連同平日的交友,老爸都要干預,就連修學法律專業(yè),也是他的意思。
這一回,璧寒執(zhí)意不從。
老爸目光銼著他說:“我才五十剛出頭,熬得半頭白發(fā),圖個啥?你小子,真以為翅膀硬了,那我們的父子關系也一刀兩斷吧。”
璧寒心里咯嘣一聲,欲言又止。
對峙一段時間,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璧寒只得聽命。老爸一下臉露喜色,把景苑小區(qū)的新房交給他說:“我能力有限,給你積累的家業(yè),就這一點兒,往后靠你自個奮斗。”璧寒接過鑰匙,有些小歡喜。并非稀罕這份再普通不過的資產(chǎn),而是能夠擁有獨立的生活天地,也算從老爸的如來掌心逃出一大半。
璧寒的第一份差事,是在法審部搞內(nèi)業(yè)。身為李公子的璧寒,誰都對他客客氣氣的樣子。老爸擔心兒子得不到真正的鍛煉,審核他呈送的資料,總是挑肥撿瘦。若發(fā)現(xiàn)稍大點的錯誤,甚至喚來部長訓斥一頓。璧寒知道這是老爸在磨礪他,但時間稍長,依舊排斥,他索性申請做客戶經(jīng)理。這是最基層的苦差事,老爸稍加猶疑,欣然同意。
在外尋客源、拉業(yè)務,璧寒不用天天在老爸眼皮下打轉了。第二年,銀行收緊放貸口子,公司業(yè)務直線下滑,有員工陸續(xù)辭職。老爸愁得茶不思、飯不想,人瘦掉一大圈。璧寒忙噓寒問暖,老爸腰板一挺:“我這身子鋼鐵煉的。倒是咱公司,吃得補藥吃不得瀉藥,你好自為之。”
這一說,璧寒真干得賣力了,低谷期拿下好幾單業(yè)務。老爸覺得孺子可教,暗自欣慰。其實,還有一個隱秘的動力,來自綜合部的文秘劉淼枝。淼枝貓瞇眼,身材高挑,說話爽利,走路輕快。每次遇見璧寒,她都主動寒暄,露出潔牙粲然一笑。這般氣質(zhì)和性情,令璧寒很是著迷。他正琢磨著如何出擊,她竟主動找上門了。
原來,劉淼枝聯(lián)系到一樁業(yè)務,是有客戶想抵押在建樓盤,短期融資兩個億。買賣不算小,老爸親自出馬,喚上璧寒,說讓他見見商務場面。同行的,還有司機兼后勤員的阿杜。阿杜文化不高,但腦瓜子活泛,人熱情。璧寒剛申請跑業(yè)務時,無從下手。阿杜出門辦事,就拉上他繞城區(qū)溜達踩點,替他出主意。剛開始,璧寒以為這小子在巴結他。相處一段日子后 ,發(fā)現(xiàn)阿杜在職場上壓根就是個沒想法的人。彼此交往,無非性格相投罷了。于是,兩人常約在一塊小酌怡情,越發(fā)熟絡。
零度水吧碰頭。在客戶面前,老爸一改平日的聲色俱厲,變得愛笑能侃。談完正事,聊起房產(chǎn)、時事,再轉到成都的火鍋、小吃和川菜……劉淼枝插一句:“還有麻將呢。”老爸眼睛一亮,給客戶一邊斟紅茶一邊說:“四川麻將作為獨具特色的巴蜀文化,最大的貢獻就是憑借它在全國的影響力,帶動著國粹傳統(tǒng)文化——國標競技麻將不斷流行。國標,原本是國家體育總局制定的國家標準打法,后來成了國際標準。換句話說,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傳播到全世界了。在這個項目上,我也夢想過登上大舞臺。可人啊,一晃就老驥伏櫪了,如今只好甘愿做個嫁衣人。目前,我正在籌備蜀麻將文化研究中心,還計劃建麻將文化博物館,目的是改變麻將在大眾眼里的賭博形象,盼著有一天,它能登上奧運會的大雅之堂。”
劉淼枝呷口茶,淡淡一笑。璧寒第一次聽到老爸聊這話題,更沒在意,覺得這無非是他拓展商機玩的新花樣。璧寒心里裝著的,仍然是劉淼枝。
唯有阿杜,聽得眼睛發(fā)亮,忍不住接嘴道:“競技麻將我知道,光說術語就很專業(yè)。比如,桌面碼好的牌,叫牌墻;打出一張牌,叫舍牌;打完一圈,叫一巡……”
閑談間,客戶臨時有急事,提前告辭。老爸和部長送走客戶,回公司了。天色將暗未暗,璧寒提議剩下的人消個夜。阿杜轉兩下骰子眼,借口有事,溜了。他給璧寒發(fā)消息:“九眼橋的海盜魚撈火鍋,包你小子撈到甜蜜蜜。”
店子是地中海風情的裝飾,卡座設置隱秘。烏魚片上來后,劉淼枝嘬著嘴吃,辣得滿臉桃紅。璧寒不停給她夾菜,劉淼枝照單全收,還自嘲道,成都人好吃,我覺得是值得驕傲的,因為這是最基本的生活藝術嘛。璧寒應道:“我喜歡下廚,有空賞個臉,點評點評。”劉淼枝不置可否,轉而聊起業(yè)務瑣事。中途,她接了個電話,馬上揚頭道:“哎呀,不好意思,我們部長在茶樓陪客戶,叫我去一趟。”不等璧寒接話,她又說:“今天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說完,朝璧寒揮一揮手,拎包告辭,高跟鞋踩出一串咯噠聲。
望著劉淼枝的背影,璧寒就像望著一抹煙、一團霧,飄飄忽忽,讓人捉摸不定。
回過頭,璧寒接連熬夜加班,把方案做得妥妥帖帖。整個審批流程很順利,客戶如期獲得放貸。璧寒和劉淼枝心照不宣地走近了。逛街、看電影、消夜、玩搖吧,淼枝大氣又不失小資情調(diào)。璧寒試探性地挽她的手,淼枝就把頭靠在他的肩背上。有時候,她也主動制造情侶節(jié)目。比如,去歡樂谷坐過山車、玩蹦極,乘高鐵到死海沖浪。可回到單位,劉淼枝絕不跟他表現(xiàn)出超過常人交往的尺度。璧寒從不追問原因。他保持著死心踏地的熱情,等待她愿意公開戀情的那一天。他相信,男人的執(zhí)著是鋒利的矛,只要不退縮,女人的盾是絕對抵擋不住的。
深夜,璧寒送她回家。路上,劉淼枝也不怎么說話。經(jīng)過時鐘塔,她忽地駐足,利索地說,有個事兒,跟你商量下。璧寒心一跳,有點小緊張。劉淼枝靠在塔柱上,雙手抱臂,一口氣地說:“其實,追求我的男生不少,我挺挑剔的。對你,我是認真的。不過,這跟你的李公子身份無關。不瞞你說,我從沒想過要靠著男人的家業(yè)坐享其成。所以,我想找個隱婚伴侶,給未來的事業(yè)留出空間。”說完,仰起小巧的下巴,有點冷艷逼人的樣子。璧寒雙手揣兜,低頭沒吭聲。劉淼枝繼續(xù)朝前走說:“等你回復。”
璧寒支吾一聲,猶豫地跟上。
轉眼冬季,公司沖量,應酬多了,領導們時常拉上劉淼枝陪場。她的職場地位直線上升,員工們毫不掩飾地討好巴結她,劉淼枝也不裝清高,大大方方地享受著眾星捧月的待遇。可每次碰見璧寒,她只不咸不淡地寒暄兩句。兩人關系很快若即若離。
璧寒惆悵著,心里有點空,有點煩躁。
春假前,阿杜掂量著遠低于預期的年終獎,結束蓉漂,回老家山西了。璧寒更覺寂寥。阿杜說:“別兒女情長的,網(wǎng)絡一連線,咱倆天天見。倒是那妞兒,狠心刪掉吧,你不是她的菜。”
璧寒躊躇著,每天下班百無聊賴,大把的時間無處消耗,就跑到商場買打折日用品。那天逛百貨大樓,看到有大媽排著隊,在手機上玩血戰(zhàn)到底,他想起老爸提及的國標麻將,好奇是個啥玩法。回家,點開騰游平臺,開始第一次嘗試這個智力競技項目。
三
北京的烤鴨皮脆肉嫩,帶著果木清香。阿杜蘸著醬吃,嘴角溢出油來。璧寒愁著事兒沒辦妥,吃得索然寡味,純粹為應付生理饑餓罷了。
兩個多小時前,出版社的文秘熱情接待了他倆。大概是來者帥氣。璧寒的帥不在五官的精致,在于眉宇間、眼眸里,都蘊含著溫和與平靜,給人款款的親切感。阿杜平頭,眼睛小,但圓而亮,透出公牛般的陽剛氣。文秘說尹老師出差了,堅決不給聯(lián)系方式。拉鋸幾個回合,璧寒和阿杜索性坐在沙發(fā)上,賴著不走。等到傍晚,對方讓步說,要不明天再來吧。
兄弟倆目光一碰閃,有勝出半個回合的小得意。
第二天造訪,那文秘居然玩金蟬脫殼,不見影兒了。兩人就學姜太公釣魚,坐在大廳的排椅上等。中途,阿杜跑外面接兩次電話。回來,拉著臉,眼神一次比一次散。晌午吃外賣,阿杜咂巴兩下嘴說:“兄弟,給你說個事。我兒子剛念幼兒園,每天要人接送。自從當了爹,我給家人承諾過,前路浩蕩,家庭至上。今晚我必須返程,機票昨天就定好了。”
那不是啞巴上公堂,白跑一趟?
阿杜自顧自地說:“打麻將,你胡斷張一筒,剩下的牌越少,摸到它的概率越大。等了兩天,尹亞婷明天回來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那言外之意,是要讓璧寒單槍匹馬地等下去。
壁寒心一橫地想,我不光等明天,還要等到她現(xiàn)身為止。可尹亞婷偏偏神龍見首不見尾。每天守在大廳,璧寒心里發(fā)慌,沒法老僧入定。于是,點開“Ultimate Melody”APP,一遍遍地聽音樂。這款軟件能實時收集網(wǎng)絡大數(shù)據(jù)金曲,再根據(jù)算法,模擬各種振蕩器和混音器效果,即時生成在表現(xiàn)形式上非常具有數(shù)學性的新曲子。這并不是真正意義的α波音樂,而是左右聲道有10赫茲的頻率落差,這個落差被腦神經(jīng)感知,產(chǎn)生共振,可以激發(fā)腦電波進入α波的狀態(tài),提升記憶能力。一直以來,他抱有一個幻想式的期待:“Ultimate Melody”在某個時刻創(chuàng)造出一種特殊的旋律,與他的腦波產(chǎn)生最佳共鳴,從而使記憶水平達到最佳狀態(tài)。
挨到周五,報名快截止了。阿杜不停問結果,催得他心急火燎,恨不能把時間拽長一些。轉眼即將下班,璧寒等到人都癱軟了,那是即將跑完馬拉松,卻被迫退賽,渾身虛脫的感覺。于是,繼續(xù)聽音樂消乏解困。耳機里持續(xù)流淌的旋律,被耳蝸分解成不同的頻率,像風刮過原野一樣帶動纖毛振動,再轉換為電信號,進入聽覺皮質(zhì)和額葉區(qū),激活杏仁核,勾勒出柔和的腦波曲線。突然,音樂停止了,仿佛某段音階丟失。幾秒后,曲調(diào)緩慢恢復,如同細碎的浪花涌向意識之岸;漸漸地,旋律感增強,如同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擊打著記憶的神經(jīng)。
璧寒下意識晃動腦袋,眼睛嚯地彈開。一瞧手機,應該是剛才觸碰到播放按鈕,音樂早就中止,進度條仍然停留在第一首曲子。 不對!那后來持續(xù)的旋律來自哪里?莫非產(chǎn)生了幻聽?又或者是大腦在唱歌?不,更像來自記憶深處?
“嗨,哥,沒見過你這么能等的人,我?guī)湍懵?lián)系了尹老師,她問你誰呀?”
這句“腦外”之聲,一下將璧寒從沉思中拉了出來。原來,是迎賓臺小妹在問話。他揉一揉眼,嘟嚕著舌頭說:“妹、妹子,我是國標選手,找尹老師商量俱樂部的事。”
小妹在手機上戳了一會兒說:“尹老師讓你加她微信呢。”
璧寒背脊一陣快樂的戰(zhàn)栗。
連上線,他道出事情緣由:“尹老師,我是阿杜的朋友,他經(jīng)常提到你的大名。我們想加入你的俱樂部,請求你帶隊參賽。”消息點出去,吸呼都急促了,像是空氣不夠用。
“阿杜?哦,我跟他在論壇上切磋過牌技呢,很有潛力的選手。”尹亞婷打字快,接連發(fā)消息:“可抱歉,這些年我編稿,兼做市場調(diào)查和策劃,精力有限,早放棄這愛好了。現(xiàn)在,社里趕著出一套兒童文學書,我正忙著約名家稿,請理解。”
“等你回來,再跟你詳細報告。”
“有啥就在網(wǎng)上交流吧。”
璧寒傻眼了。他知道,請求已被婉拒。妹子見狀說:“要不再等等,說不準她什么時候就回來了。”
璧寒還真等。
蹲在樓外的檐下,他目光追逐著從眼前晃過的每一個女子。在他的想象里,尹亞婷是齊耳短發(fā),裹包臀裙,說話清脆的職場女性。有音樂聲從附近飄過來,是汪峰的《存在》,憂郁的都市韻味。天色漸暗,晚風吹來,依舊熱辣辣的。員工們陸續(xù)下班,迎賓妹拎包出門,瞄他一眼,目光略帶歉意。
微信里,有新消息提示,是尹亞婷:“璧寒老師,難以想象,你坐在大廳、站在門外等我的樣子,居然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對,是你眼神里的渴盼,還有那份執(zhí)著,撼動了我的固執(zhí),喚醒我沉睡已久的愛好。十年過去了,俱樂部一直在那里。我想,它應該再次踏上征程。”
璧寒愣了兩秒,恍然大悟。沒錯,尹亞婷早出差回來了。小妹騙了他,又在暗中幫助他。璧寒沖著天花板,嗓子渾圓地吼一聲:“YES!”
余音回響,一個無比堅定的自己又回到了身體里。
四
摸索兩個月多后,璧寒知曉了國標麻將八番起胡的玩法。說來簡簡單單一句話:風箭幺暗連順刻,杠胡五特限數(shù)色。細究規(guī)則,九九八十一個番種,數(shù)百樣牌型,比蛛網(wǎng)交織還復雜。就拿風字來說,東南西北四門牌,能做門風刻、圈風刻、三風刻、大四喜、小四喜;箭呢,可以設計箭刻、雙箭刻、大三元、小三元。技法實在多,調(diào)換一兩張牌的搭配,組合便奇妙轉向。在推演中產(chǎn)生的美學意味,如同萬花筒,稍加扭動角度,就千變?nèi)f幻,意趣無窮。對于初學者來說,很容易在錯綜復雜的迷宮里失去攻守方向。璧寒反復琢磨,想出一個法子,先記熟清一色、混一色、碰胡、花龍、清龍、五門齊、七對等十八樣主番變化。其他的,一時半會兒記不住,就打印出來,邊打邊看,邊打邊記。
翌年開春,他多少摸著點門道了。
那時候,劉淼枝整天跟著上司談業(yè)務,像踩著時間趕趟,來去如風。璧寒眼不見心不煩,只把各種行牌口訣往腦子里塞。一旦打出妙手,馬上截屏曬圈,還聯(lián)系阿杜說:“我找到新戀人了。”
阿杜問:“迷上競技麻將了,對吧?”
璧寒煞有介事地回道:“那是迷而不癡的境界。致虛極,守靜篤,得勿喜,失或幸,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智慧和哲學觀。”
阿杜聽得來勁兒了,搶白道:“普通麻將九成靠運氣,手牌差了,死定。國標打法,不管起手牌再差,也能設計出適合它的番種。它是智力角逐,除開運用科學的思維和方法,還需要善于解決不確定性的變局,這是它的現(xiàn)代性。”
璧寒咂舌:“你小子古今結合,比我研究深。”
阿杜嘎地笑出聲:“給你說個秘密,我爸以前就練國標麻將。我在成都那會兒,是老爸托人幫忙,才跳槽到達理。當時,我納悶,我爸怎么在成都也有人脈資源?后來,聽李總提到競技麻將,才明白,他倆算國標界的同道中人,通過朋友搭上線,也就不奇怪了。所以,我怎么也要玩玩這項目。它不同于劉淼枝,是大眾情人嘛,咱不能輸給你。”
這一挑釁,把璧寒的好勝心激將出來。
隔三岔五交鋒,周末比拼到凌晨。在牌室抬扛,微信里爭論牌局,高興了又相互捧臭腳。一晃數(shù)月,璧寒漸漸放下心結。兩人湊不到一塊時,璧寒便搞游擊戰(zhàn),在牌室間打一槍換一炮。他不用刻意套用各種規(guī)則,也能順著牌型,朝有利的番種做下去。
那會兒,久未來往的劉淼枝,在他的朋友圈點了個贊。璧寒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眼睛都有點發(fā)花。他在留言欄打個問號,劉淼枝把贊取消了。
璧寒感覺像做了個夢。
成都的桃花開了又謝,劉淼枝升任綜合部的副部長。很快,有風言風語傳出。璧寒聽得不是滋味,一旦碰見劉淼枝,總尋思著要不要探問個究竟。劉淼枝呢,依舊沖他一笑,卻笑得很敷衍。不等回應,她已經(jīng)踏著風一般的步子匆匆而去。每每如此,劉淼枝就幻化成一抹云影,在他腦子里晃悠,老半天不消停,直到他躲進“萬花筒”里。這是邏輯為王的世界,是生活的另一個相位,可以暫時遠離煩惱和牽掛。
回到日常生活中,他又心緒不寧。
老爸瞧出他飄忽不定的狀態(tài),便給他介紹女朋友。璧寒沒有排斥。畢竟,總不能躲在現(xiàn)實之外過一輩子。相過兩三次親,璧寒卻找不到跟劉淼枝在一起的感覺。穿梭在人潮中,璧寒總是搜尋著記憶深處的身影。在一次次的顧盼和閃念中,她出現(xiàn)了。
當時,劉淼枝跟一個斯文男從春熙路的一家眼鏡行走出來。她翹著蘭花指,扶一扶鼻梁上的墨鏡架,左右環(huán)視。兩人目光對碰上,劉淼枝脫口道:“是你?”璧寒的臉唰地紅到了耳根子。劉淼枝瞧一眼斯文男,朝前走一步,摘下墨鏡,輕聲問:“一個人逛街?”璧寒信口道,去喬東家店買脆皮火燒。說完,學淼枝的調(diào)兒,邁著大步,不管不顧地告辭了。
不過,他真去了那店子。
璧寒賭氣買了三個饃。回家,狼吞虎咽,身體里涌出一股碾碎什么的快意。待心潮稍稍平靜,一頭扎進國標麻將里。可行牌不在狀態(tài),明明該做花龍,卻選擇混帶幺;起牌五對,偏要胡吃亂碰,氣得同桌選手中途棄局。
退出牌室,他這才注意到劉淼枝發(fā)來消息:“大半年了,不見你回復半個字,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璧寒愣著,還是不知道怎么回復。他就這性子,什么事都不忍心當面拒絕。倒是盯著那個感嘆號,它仿佛變成一束冷光,透出決絕的刀兵氣,從他臉上颯然劃過,一陣鋒利的刺痛。璧寒一下惱怒了,惱怒自己愛得優(yōu)柔寡斷,愛得沒有勇氣,愛得不敢付出。他的手不聽使喚地敲出幾個字:嫁我,我是認真的。
劉淼枝同樣是認真的。她馬上帶著璧寒見準岳母,在玉林路一個小區(qū)。劉媽患糖尿病多年,人高高瘦瘦,笑起來,法令紋特別明顯。劉淼枝說,跟同事在附近見客戶,順道來看望你老人家。聊了一會兒,劉媽要做晚飯,劉淼枝借口加班,拉著璧寒走了。
沒過幾天,兩人領了證。沒有任何人知道這個秘密。劉淼枝對新房沒有提出過多要求。可即便簡裝,也耗光璧寒的積蓄。
璧寒知道了那個斯文男是達理新聘的財務總監(jiān)。淼枝受到更大重用,升職為市場部的部長。她三天兩頭應酬,經(jīng)常倦鳥夜歸,有時還回去陪伴老媽。
璧寒不急,從不催問。
獨自蝸居在家,競技麻將成了他最親密的伴侶。如今,璧寒心境難得平靜,他能專注地盯著牌局,大腦高速運轉,研判對手的行牌,從復雜微妙的變化中轉換番種方向。在高強度的智力較量中,他把這個項目當作是人生的修行。
那時候,他閱讀了大量的記憶訓練書籍,還在手機上訂閱了《神經(jīng)科學》等電子雜志,深入學習與記憶有關的科普文。聽聞尹亞婷在國標界的傳奇故事后,又認真研究她的記憶法。按理講,這種記憶竅門既不神秘也不神奇,無非就是聆聽類似巴洛克的古典音樂,或流行金曲,音調(diào)穩(wěn)健莊重,容易誘發(fā)出人腦的α波,讓記憶進入活躍的狀態(tài),效果未必超過數(shù)圖映像的記憶宮殿法、諧音記憶法、掛鉤聯(lián)想記憶法。可他依舊堅信,尹亞婷在這方面肯定有她的獨家秘訣。只是她隱退國標界,無法求得真經(jīng)。偶爾,他也給淼枝聊聊競技麻將帶給他的思維改變和樂趣。淼枝默默聽著,冷不丁打個哈欠。璧寒趕忙打住。他想,淼枝可以讓我改變選擇,我為什么不能讓她慢慢轉變觀念呢?
等待,是最好的力量。
五
團隊取名逍遙龍隊。網(wǎng)上報名遇到小插曲:尹亞婷堅決不當隊長,卻不解釋原因。璧寒急得有撞墻的沖動。要知道,報名時間在昨晚就截止了。再耗下去,申報入口沒準都會關閉。于是,他索性越俎代皰,自命隊長,把資料傳了過去。
回過頭,尹亞婷發(fā)來一段消息:“抱歉,有件事沒告訴你們。早些年,我的腦神經(jīng)感染炎癥,患上了頭痛病。更糟糕的是,我失語了。四處求醫(yī),最終靠名中醫(yī)的一劑中成藥方,才基本控制住了病情。不過,上天為我關上一扇門,又打開另一扇窗。在我病情厲害的那幾年,我的記憶力莫名提升,并因此與競技麻將結緣。感恩它帶給我自信和力量,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后來,病情漸漸穩(wěn)定,我只需要定期服藥,也不會犯病。那時,開始全心身忙于工作,又常被名利困擾,幾乎放棄了愛好。大概是缺少持久訓練,我的記憶很快回跌到病前的水平。直到遇上你和阿杜,我難得靜下心來審視自己,這才決定將約編名家稿的機會讓給同事,自個兒騰出時間參賽。只是要擔任隊長的話,我很難勝任與組委會之間的協(xié)調(diào)和溝通,正如我早年從不跟牌友線下交流,出版社也不會將我的電話給你們……”
璧寒來回地讀,每個字都像小石子,硌在心頭,隱隱生痛。街對面的霓虹燈,痙攣般地閃爍,光束突兀地從窗戶跳進來,又消失。屋子里的沉寂,像被什么不停地割裂又縫合,讓人不安。直到深夜,心緒漸漸平靜,璧寒琢磨起尹亞婷說的記憶之“窗”,在網(wǎng)上搜索各種最新的記憶科普資料,特別是用光遺傳學方法改變腦波,治療阿爾茨海默氏病的研究,讓他不停閃出許多稀奇古怪的念想,它們像磷火,在腦子里幽深地眨眼,睡眠遲遲不造訪。特定長度段的腦波可以改變記憶?這跟尹亞婷的病況似乎并無關系?好不容易有了倦意,又擔憂起賽事,心里很不踏實。
第二天,如他所料,組委會回復報名時間截止,拒絕受理。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兄弟倆哪肯就此放棄。他們堅信,有山就有路,有河就能渡。再次分頭行動。璧寒找同學幫忙,人托人,請到聯(lián)眾平臺的人出馬。聯(lián)眾是賽事最大的贊助方,組委會應該礙不過這情面。對方還真難為情地說:“硬條件擺在那里,中國三十多支隊伍,只選出建制成熟的八支,名單已上傳荷蘭總部,沒法補報了。”另一邊,阿杜死纏他老爸,聯(lián)系早年牌友,請到國家體育總局棋牌中心的領導出面,可組委會就一個答復:MIL是國際性組織,規(guī)矩誰都不能壞。
璧寒整天愴然著,腦子嗡嗡作響,像駐進一個蚊子團。他恨不能把中方組委會的人揪過來,狠狠數(shù)落一頓。于是,天不亮起床,點開報名郵箱,絮叨起跑北京千里尋“根”的曲折經(jīng)歷。鍵盤一陣暴雨聲般狂飆,人冷靜下來,又加了一句話,我們一直在等待著這個渴盼已久的人生舞臺,等得生活都快要忽略我們了,即便如此,我和隊友們從未放棄夢想,停止奔跑。
信件發(fā)出去,補了個回籠覺。正睡得迷糊,手機響了。以為是鬧鈴,一瞧,居然是郵箱回復:讓全世界看見選手和選手的夢想,正是國標舞臺的意義所在。我會盡量跟MIL組委會溝通,勿念。
璧寒簡直懷疑自己做了個夢。
對這個“夢”,他守口如瓶,仿佛一吱聲,它就會醒來。那些天,璧寒寫債券代理發(fā)行方案,老不停看時間,跟患了強迫癥一樣。每過一小時,都要在心里讀數(shù),像用刀子刻畫記號。熬到周末,MIL秘書長撥來電話說:“荷蘭總部討論逍遙龍隊補報事宜,分歧很大。支持方認為,舉辦賽事的目的,是挖掘世界更多的優(yōu)秀團隊,尤其是新銳力量。反方駁斥,中方能補報,其它國家都可以。團隊增多,賽次就增加,開銷跟著漲。MIL成立時間不長,拉贊助難,經(jīng)費實在不寬裕。線上平臺開發(fā)和前期籌備,已經(jīng)花掉大半資金。”
璧寒聽著,心跳加快,慢不下來。
秘書長話鋒一轉:“我只好表態(tài),逍遙龍隊的費用由中方自行承擔。這一來,大家不好再反對。但回過頭說,我們哪來這筆預算?”
璧寒的心一下騰起來,那是近乎自窒的幸福感。他嘎嘣脆地應道:“一切開銷,當然由雀巢俱樂部自個解決。”
第二周,MIL公布了五大洲近兩百個俱樂部的入選名單,逍遙龍隊赫然在列。下周六開賽,有近半月的備戰(zhàn)時間。國內(nèi)選拔在國標網(wǎng)絡平臺角逐,每個洲內(nèi)的復賽、洲際賽、全球四強賽和總決賽在成都實戰(zhàn),選手們來回機票和吃宿全報銷。就憑這福利,網(wǎng)上排山倒海地點贊。最勁爆的是,賽事首次推出復式打法:每輪比賽,不同牌桌的牌墻設計完全相同。每個團隊的選手分派在不同賽桌,你不用跟同桌人比分值,而是和其它桌的同位者較量,這就把原本不多的運氣成分完全規(guī)避。
一時間,每個牌群熱鬧如嘉年華。要知道,當年橋牌采用復式打法,不久就成為奧運會項目。阿杜說,復式打法對全球選手都陌生,我們需要提前聚成都集訓。線上賽啟動后,返回去。沖進亞洲四強,再飛過來。拿到獎杯,再飛回去。飛來飛去,蕩秋千,好玩呢。
璧寒發(fā)個擦汗圖標,這才道出MIL最終的決定。聽到逍遙龍隊“享受”費用自理的特殊待遇,阿杜抓狂道,其它俱樂部的選手都在各自省區(qū),唯獨我們,要來回折騰。上次跑北京已經(jīng)花銷一大吊,現(xiàn)在暑期機票不打折,來回四飛,沖進洲際賽,還得外加一個多月的食宿費,前前后后撒出去票子,相當于一年的工資,跟在身上剜肉沒啥區(qū)別。
璧寒也在腦子里撥拉算盤,神經(jīng)繃得直跳顫:“問,你們到底啥意見?”
沒人響應。
暑夏的清晨,城市早早嘈雜起來。陽光落在行道樹的枝葉間,清脆透明。出門,坐上地鐵,他給尹亞婷發(fā)消息。很快,收到回復:我會認真?zhèn)鋺?zhàn),至于是否集訓,先問問阿杜吧。
璧寒僵著臉,回復一個微笑表情。
出站口,他裹挾在人流里,有一種找不到北的感覺。
六
投融資政策的新調(diào)整,給達理迎來機遇期。李總跟轉陀螺一樣忙活大半年,累得人軟臉黑。他決定提攜新高管,幫他分擔對外事務。
不久,公司宣布了劉淼枝的任職。李總夸她道:“劉淼枝從文秘到副部長、部長,再到如今的職務,憑借的是超一流的敬業(yè)精神。”
回家,璧寒不爽地問淼枝:“你升職的事,員工們早早知道了,怎么就沒給我吱過一聲?”淼枝撇嘴:“你關心過嗎?” 第二天一大早,璧寒到鹽市口的商業(yè)區(qū)拉客戶,收到牌群發(fā)出的短視頻,是中日活力麻將賽的宣傳片,日本隊專程跟四川選手打擂,報名點設在成都電臺。有群友“艾特”璧寒說,機會來了。璧寒假裝沒看見,但他整個人早已像嗞嗞冒煙的烙鐵,燒得血液都沸騰了。
璧寒的腿卻不聽使喚地往電臺跑。填表報名,把平日發(fā)揮不錯的幾場牌局視頻鏈接轉發(fā)給接待人。隔日晚上,賽事的中方會長打來電話,大嗓門地說:“小璧啊,我看過資料了,長江后浪推前浪呀,我們太缺乏你這樣有潛力的年輕人了。”聊了一會兒,又沉下聲音,“不過,這次日方派出的選手,像戶構亮和石澤夫婦,都是國標界的新秀,切忌輕敵。”
璧寒嗯嗯點頭,緊握手機,仿佛它要爆炸似的。
會長又說:“我們請來國家體育總局、日本奧委會、菲律賓奧委會的領導來現(xiàn)場觀摩,目的是想通過賽事,把國標競技麻將——準確地說,是中國的傳統(tǒng)競技項目推進奧運會。年輕人,好好練習,所有的榮耀和光環(huán)都來自艱辛的付出。”
璧寒的身體里一下涌出火山,壓都壓不住。
會長接著說:“你們成都隱藏著一個國標高手,當年人稱‘雀圣’,是我的老朋友。今天上午,我給他提到過你。他很早就隱退國標界,如今偶爾登陸論壇,回復鐵桿粉絲們的信息。待會兒我把論壇地址發(fā)你,記得多向他討教。”
會長說的那個論壇,是雀圣早年自個建的,如今門可羅雀。注冊,添加雀圣為好友,璧寒碰杯、握手問好,對方壓根沒響應。等到第二天,璧寒按捺不住了,只好唱獨角戲,在評論區(qū)里絮叨起自個的練牌經(jīng)歷。回家,磨蹭至深夜,收到像QQ一樣的滴滴聲——雀圣回復了!就三個字:不瞎聊。
璧寒涌了涌火氣。
雀圣繼續(xù)發(fā)消息,到騰游平臺過兩招。
開盤,璧寒手牌差,就朝著“全不靠”發(fā)展,眼看再上一張就聽牌了,雀圣接連扔出萬子、筒子和字牌,分明在做清一色,或綠一色。璧寒摸到二、八條后,留在手上,繞道做組合龍。打到半場,西莊“二面聽”胡了。各莊亮牌。雀圣竟然是一把亂牌。
璧寒愕然,眼珠瞪成燈泡。
退出牌室,雀圣在論壇上說:“你小子,聽好,玩智力競爭項目,得先過心理關。”璧寒抽一抽鼻子,很是不服氣。從小到大,老爸總愛左一個小子,右一個小子喚他,聽來有被瞧低的感覺。雀圣又說:“剛才讀了你的心路歷程,初學就能總結出常見的十八個番種,已經(jīng)異于常人。我早年編過一段口訣:清混碰、三步高、龍門七對全帶幺,不求絕,大中小,無番不倒全不靠,說的都是一回事。”不等璧寒接話,他傳來自己的大作《國標麻將科學論》。
璧寒如獲至寶。
不過,序章給足他下馬威。密集的概率計算、實戰(zhàn)分析,看得頭暈腦脹。璧寒試著尋找更加適合記憶牌譜的方法。探索一段時間,他知道了記憶活動的本質(zhì)是電波動,大腦當中一直存在著穩(wěn)定的電脈沖節(jié)律,現(xiàn)代儀器可以檢測和分析它們,甚至通過腦電圖鑒別出對應者的身份,具有唯一性。而音樂韻律肯定與之存在某種相關性,如果能夠找到一種最符合自己腦中本就存在的基礎電節(jié)律的旋律,或許可以把記憶激發(fā)在最佳狀態(tài)。于是,璧寒聯(lián)系母校音樂專業(yè)的同學,談及自個的“妄想”,對方給他推薦了那款“Ultimate Melody”APP。那以后,他空閑之余,用它反復搗弄新的樂曲。偶爾,他腦子里會出現(xiàn)極短暫的暈眩,一秒、二秒,一閃而過,像是樂曲里突然冒出某種詭異的力量。
另一邊,璧寒跟雀圣反復討教,兩人漸漸熟絡,知道了他在國標界的傳奇故事。原來,雀圣念中學時就一門心思地推廣競技麻將,想借此改變國粹項目在大眾眼里的賭博形象。對此的癡迷,不亞于陳景潤攻關哥德巴赫猜想。出了社會,雀圣疲于生計,四處奔波。即便如此,他堅持熬夜練牌,還傾其所學,寫出這本競技麻將教程,一時間在網(wǎng)上火爆傳閱,被譽為國標界的《孫子兵法》。可惜,各地的國標麻將協(xié)會交流太少,更缺少頂層組織,像他這樣的單干手,名頭響亮,卻幾乎沒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再后來,雀圣淡出國標界。
璧寒說:“我老爸以前也愛好這項目。現(xiàn)在年齡大了,做麻將文化產(chǎn)業(yè)。有機會,您和他可以磋切交流一下。”
雀圣又扔來三個字:“不瞎聊。”
擇日,璧寒還真去問老爸認不認識雀圣。老爸不屑地笑笑:“說正事吧,你不能老做客戶經(jīng)理,該學著搞搞管理了。”然后捧出一摞資料,點點戳戳道,“租賃、咨詢、貸款、風控、財務,每一門都要熟悉。我建議你先改做中臺……”
“爸,我有我的選擇,有我的人生規(guī)劃。”
老爸眼球凍僵似的盯著他看。璧寒頓時渾身不自在,手腳不知道往哪里放。不料,老爸霎時松開眉頭,長長吁一口氣。
七
阿杜終于表態(tài)說:“咱們連像樣的比賽都沒參加過,這種世界級的交鋒,怎么可能沖出國內(nèi)線,進入亞洲賽?更別說全球四強了。就在線上練練手吧,沒必要勞財傷命。”
璧寒急了:“我給你訂機票,總行了吧?”
阿杜捂臉:“訂單邊還是訂來回?只訂集訓這一回,還是連同線下賽的都訂?餐宿費呢?都包嗎?”
璧寒一時語塞。
阿杜又裝出深沉樣兒說:“我們都沒到一分錢逼死好漢的地步,是比賽的預期收獲跟花銷根本不成正比,誰都沒必要仗義做宋江。”
璧寒徹底泄氣。
那些天,他沒有心思跑業(yè)務,便整天待在公司,繼續(xù)趕那份債券代理發(fā)行方案,可心緒不寧,刪刪改改,進展像蝸牛爬。離比賽越來越近,璧寒憋著一肚子的話,很想找個人吐槽。翻遍微信好友,終究作罷。他心里悶得更慌,一陣一陣的,像有鈍刀在刮。一刀一刀,刮得他額上、后背都淌出汗水。中午小憩,聽到同事的電腦響起滴滴聲,是QQ消息。璧寒猛然想到雀圣。他馬上登陸論壇,狂敲鍵盤,把煩惱一傾為快。完了說:“請您給個意見吧。”
等到深夜,未見回復。關燈閉眼,他渾身散架無力。就連那個夢想,也仿佛掉在了黑洞里,碎得一塌糊涂。
倒是翌日,老爸難得一次來查崗。
這一兩年,投融資中介垮掉一大把。達理公司不僅挺住了,還做出些口碑。只是老爸頭發(fā)全白了,精力更差了,對日常管理過問得越來越少。現(xiàn)在,璧寒強打精神,裝模作樣地寫方案。老爸在他身邊站了一會兒,走了。傍晚,他再次過來,跟部長絮叨了一會兒業(yè)務,又走到兒子電腦前,不經(jīng)意地說:“看你不怎么在狀態(tài),有心事?”
璧寒噌地站起來:“沒啥。倒是您,注意身體。”
老爸直一下腰背,說:“今晚奧運會開幕。天府廣場的冷淡杯店,有大屏實況播放,你們年輕人,可以約著去放松一下。”
“我……我要加班趕債券方案。”
老爸削他一眼,嘀咕道:“有啥事別悶著,學會多溝通。”
璧寒點頭,心里涌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動。
收工打烊,璧寒渾渾噩噩起身。部長提醒他,你不是說要趕方案嗎?你也知道,你爸不到八九點,從不下班。璧寒一愣,只得一屁股坐回去。可他惦著集訓的事沒著落,干活更加不在狀態(tài)。扒了碗泡面充饑,索性點開央視網(wǎng),觀看奧運女子十米氣手槍射擊賽,又回想著老爸下午的關懷,總覺得他話里有話。
思忖間,賽事傳出喝彩聲,是張夢雪打出199.4環(huán),破了奧運紀錄,獲得賽會的首枚金牌。璧寒拍手稱快。導播回放精彩瞬間,璧寒心馳神往,仿佛聽到嘩啦嘩啦的牌聲,大珠小珠落玉盤,把每一根神經(jīng)都擊打得在彈跳。
這時,門吱嘎一聲開了,是老爸。
璧寒下意識關掉網(wǎng)頁,老爸擺手,走進來,盯住電腦看。屏幕的光,映照在他的側臉上,皺紋顯得更加明顯,像刀刻一樣。壁寒心里酸了一下。老爸說:“每屆的奧運會我都關注,其實是盼著國標麻將盡早登上大雅之堂。”璧寒說:“您做的競技麻將產(chǎn)業(yè),就是在推動這事兒嘛。”老爸說:“建麻將文化博物館的申報手續(xù)多,進展慢,到今年還在完善硬件。麻將文化研究中心早注冊了,但我精力不夠,抽不出身經(jīng)營。”璧寒不知道如何接話,這才想起似的挪來椅子。老爸坐下說:“再過些日子,全球首屆國標競技麻將冠軍聯(lián)賽要啟動了,這是國標界的盛況,知道這消息嗎?”
“知道,這賽事,跟奧運會沒法比。資金籌措的渠道少,對主辦方是個不小的考驗。”璧寒目光躲閃。
老爸往椅背一靠:“對參賽選手來說,同樣不容易。”
璧寒眼瞼跳兩下,有一種秘密被人窺見的不安。老爸話頭一轉:“我之前有個想法,一直沒成型。我看你對國標界挺了解,交你個任務,在這次的賽事中找個渠道,給我的副業(yè)打打廣告。”
璧寒一臉茫然。
老爸蹺起二郎腿,悠悠道:“請主辦方幫我打廣告,錢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投資和宣傳效益不成比例。我的預算不超過五萬,如果有哪個參賽團隊愿意接招……”說著,停下來,手指敲打桌面,像在編譯摩斯密碼。
璧寒血壓倏忽升高,那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的驚喜。“好主意!國內(nèi)選拔十多場,復賽十八場,四強賽四場,打廣告的團隊別說沖進總決賽,只要出亞洲線,全世界都能看見!這事兒,也是工作,包在我身上。”璧寒一口氣答應下來,說著說著,心亮堂了,氣血通暢了,渾身舒泰。離開公司,璧寒跑燒烤店加餐,點兩打五花肉,大盤田螺,就著冰凍黑啤,愜意品咂。酒至半酣,給雀圣發(fā)消息,笑說遇貴人相助,問題解決了,請他別再惦記。這一次,雀圣回復及時,卻顧左右而言他地說:“謹記,國粹麻將文化最基本的旨意是,入局行牌,必先煉品,品宜鎮(zhèn)靜。”
璧寒看得一頭霧水。再接話,雀圣潛水,不搭腔了。
八
劉淼枝難得下一次準班,瞧見璧寒又在書房玩牌,她臉色不怎么好看了。璧寒心虛,忙下廚燒飯菜。
璧寒用過晚餐,拾掇好家務,雀圣轉來國際智力運動聯(lián)盟推動競技麻將的報道。他說:“這項目一旦在全球開枝散葉,早遲會成為奧運項目,你要盡快積累實戰(zhàn)經(jīng)驗,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璧寒想到中日活力麻將賽的事,頓時渾身長出咄咄逼人的精神長矛。他在客廳來回走動,不時沖空中揮一拳。初冬的夜,窗外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太清。可他的夢,卻跟霧靄一樣升騰起來。特別是回味會長的話,恍惚看見自己站在聚光燈閃耀的臺上,捧著獎牌,向世界揮手。
夜里,璧寒還想著比賽的事,焦灼又興奮。恰好淼枝說:“給你說個事,我媽的身子有點不舒服。月底我出差,到時有啥,幫忙看顧下。”璧寒頓時有了主意。他說:“出差前,你回去多陪陪老媽吧。出差后,你媽就是我媽,有事吩咐,隨叫隨到。”淼枝撲哧一笑,沖他鼻子刮了一下。
沒有劉淼枝的“監(jiān)視”,璧寒練牌無所顧忌了。雀圣不時點拔他,璧寒懂得了控制節(jié)奏,學會兼顧防守。在胡小番的同時,他破壞過別人的一色四節(jié)高、清一色、全雙刻。璧寒對雀圣更加敬仰,忍不住探問他的真名。雀圣回復:“我以前在論壇和博客寫國標教程,很快被網(wǎng)站屏蔽,因為世人總認為這是賭博。我堅持用網(wǎng)名寫,直到被封號。”
璧寒說:“國標麻將早已經(jīng)正名,跟圍棋、象棋和橋牌一樣列為世界智力競技運動,您為啥還要隱姓埋名?”
“消失的是雀圣,是我跟雀圣沒關系了。國標界不需要這樣的稱號。”
“稱號?”
“是的,雀圣的稱號是世俗的。早年,我并不懂得競技麻將的文化和精神價值,天天沉湎其中,三十多歲一事無成。后來醒悟,卻迫于生計,放棄了。所以,消失的是雀圣,現(xiàn)實中的我,從來沒有隱姓埋名,是我跟雀圣沒關系了。”
從那天起,璧寒不再稱他雀圣,改叫導師。
劉淼枝出差后,中日活力麻將組委會公布了川內(nèi)選拔賽事表。璧寒排在靠后的場次。他接連幾晚跑到電臺,觀摩實況播放,骨子里多出幾分野心。他想象自己在賽場披荊斬棘的樣子,雙掌磨得霍霍作響。
閉門研究,漸入佳境。
累了,就在音樂里泡一會兒。那時候,他知曉了一些簡單理論。比如,和聲關系、聲波分析、頻率分布。他能更加純粹地感受樂曲本身的美。在不對稱節(jié)奏,切分音,尤其突弱剎車點的片刻,體驗突如其來的空曠感。尚未消失的樂調(diào)余韻,如霧般包裹著整個意識。短暫的寂靜,等同于聲音以光的速度在飛行,鉆入記憶的黑洞。他更加肯定,聲波對腦電波的影響,應該上呈拋物線的函數(shù)關系,存在一個頂點。這個點一旦出現(xiàn),意味著記憶的潛力會發(fā)揮達到峰值。他要尋找的就是這個頂點旋律——如柏拉圖所說,現(xiàn)實中的一切,如椅子、桌子,只不過存在于理念中。靠著那款APP一次次調(diào)整音頻,離記憶的終極狀態(tài)似乎越來越近。
這時,淼枝打來電話,急匆匆地說:“我媽的老毛病真犯了,辛苦你跑一趟,瞧瞧啥情況。”
見到劉媽,她臉色發(fā)白,瞧人的眼神渾濁不清。送醫(yī)院,診斷結果是糖尿病并發(fā)了心血管病。璧寒比劉媽還緊張,因為下周要上陣比賽了。鞍前馬后服侍一宿,劉媽精神好了許多。醫(yī)生說,病情無大礙,但必須觀察幾天才能出院。璧寒急了,只好給淼枝坦白了比賽的事,又試探道:“要不找個護工吧?”
劉淼枝說:“別忘了,她是你岳母呀!”
璧寒虛虛地應一聲,糾結老半天,還是照自己的想法做了。劉媽沒覺得有什么不妥。畢竟,在她眼里,璧寒跟女兒只是同事關系。休整一天,璧寒往賽場趕。劉淼枝再次來電,劈頭罵道:“瞞著我請護工也罷了,可請來個啥貨色,我媽沒病都要被折騰出病來。”
原來,那護工是新手,倒水、喂藥,陪病人上衛(wèi)生間,說話生硬,動作笨拙。劉媽埋怨幾句,對方鬧著不干了,氣得劉媽病情一下加重。醫(yī)生給她抽血、測心電圖,要求家屬全程陪護。璧寒像跌進了煤炭廠,眼前天旋地轉地黑。就這樣,璧寒被迫棄了中日活力麻將賽。
淼枝出差回來,拉他去時鐘塔散步。路上,她問:“失去這次機會,后悔嗎?”璧寒沉吟片刻,這一問,反倒釋懷多了。淼枝說:“我媽夸你是好男人,叫我不要錯過機會。”璧寒心里開出一朵小花兒:“你咋回應?”淼枝抱臂,說:“我說,咱倆暫時住在一塊了。我的想法是,給老媽透點底,她盯著咱倆,我和你都會更認真地對待未來。”說完,徑直朝前走。
璧寒嚼著她的話,在原地怵了好一會兒,才疾步跟上去。
九
連續(xù)熬夜,璧寒提前交付了債券方案。趁部長心情不錯,他請了三天事假,匆匆往機場趕。
站口匯合,尹亞婷的形象出乎意想。一綹劉海,從額角滑下,遮住點眼角眉梢,像極了水墨畫中的婉約女子。阿杜穿花格襯衣,細腿褲扎帆布皮帶,渾身透出潮兒范。他賣萌地偏頭,雙手抱胸,朝尹亞婷送出問候。璧寒比畫“歡迎你”,替她拖拽旅行箱。尹亞婷不問也知道,哥倆趕鴨子上架,學了好些常用手語。她用食指繞著太陽穴轉動,指尖又在前額點兩下,再把食指、中指放在掌心打轉。璧寒看得半懂不懂,大致知道她在說,訓練要用心。剛開始,尹亞婷半低頭,目光里藏著羞澀和自卑。互動幾個回合,彼此間很快沒了初次見面的尷尬和生疏感。
一路打的士,兄弟倆的手語黔驢技窮,就建了個雀巢群,打字聊天。璧寒說,他租了間牌室,三張桌,相同的牌墻,挨次玩模擬賽。尹亞婷說,復式打法每盤頂格20分,大番回報率降低,保持技術穩(wěn)定是勝負關鍵。阿杜回應,我研究過,對于同一牌墻,如果選手水平相當,要講究短平快。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手機屏幕閃閃爍爍。高樓林宇間的射燈循環(huán)往復,照出深深淺淺的光,如水波流漾。
到旅館,璧寒先安頓尹亞婷。亞婷卻掏出藥,燒水。她比畫說,擔心頭痛病犯了影響訓練。璧寒猛點頭,心里發(fā)酸。回自個客房,阿杜躺上床,就在聯(lián)眾平臺上練牌。阿杜巧贏一把三同刻,忙把牌局視頻發(fā)在他爸的微信上。杜爸看完說:“兒子好樣的。”璧寒贊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啊。”阿杜笑道:“自從我迷上國標麻將,我爸就不練了。他把家務活全包干,省得我老婆鬧意見。”
璧寒澀澀眨兩下眼,睡吧。
阿杜側過身,繼續(xù)玩。璧寒笑他癮大。阿杜說:“每晚等老婆睡熟后,我都要練兩三個小時。參加網(wǎng)絡小比賽,拿沒拿名次,也給家人捎點禮物回去,還主動做家務。競技麻將和家庭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必須平衡它們之間的關系。”
璧寒翹起大拇指,笑容僵在臉上。
阿杜架起腿,把被單拱得高高地說:“要是競技麻將能入奧,老婆鼓勵我做職業(yè)選手,把自己大寫一回。”
等阿杜打起微鼾,璧寒輾轉反側,心潮難以平息。他打算聽手機音樂催眠,一下想起在北京出版社等候尹亞婷時,迷糊中聽到的“天外”之音。于是,帶上耳機,再次打開“Ultimate Melody”APP。剛播放一會兒音樂,他故意關掉,假想旋律的余音繼續(xù)在腦間回蕩。沒錯,那些聽過無數(shù)遍的樂曲很快從記憶里流淌出來,跟微波一樣陣陣涌出,幻化成無數(shù)虛無的云朵。輕盈的狀態(tài),思維被完全拽入其中,雜念被洗滌得干干凈凈。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卻能鮮明地感受到記憶之海在涌動……
那一瞬間,他確信峰值旋律出現(xiàn)了。
不對,他根本就沒有聽音樂!旋律分明產(chǎn)生于大腦內(nèi)部,它們來自于記憶里的樂曲數(shù)據(jù)。抑制住激動,他在手機上調(diào)出《神經(jīng)科學》雜志。翻騰良久,看到一篇中科院關于大腦神經(jīng)網(wǎng)絡活動的研究報道:腦神經(jīng)本身就是聰明且敏感的音樂家,能夠在“美妙”的腦電波刺激下,吸引丘腦中一種低于1赫茲頻率的慢波發(fā)生振蕩,如同在跟隨音樂打節(jié)拍。這種振蕩是大腦許多功能區(qū)的“主旋律”,尤其可以鞏固和提高記憶。而不斷調(diào)用記憶里的音樂旋律,又可以持續(xù)引起振蕩。即便在電波旋律結束后,振蕩仍然能夠保持。這種雙向調(diào)控,反過來繼續(xù)增強短時記憶。
璧寒反復琢磨。沒錯!那些聽過無數(shù)遍的大量樂曲,經(jīng)過馬海體的篩選,早已將能夠引起神經(jīng)“打拍”的美妙旋律如刺青般烙入永久記憶區(qū)。他一直期待的峰值旋律,其實已經(jīng)可以不再依賴外界音樂的輸入,他可以自己調(diào)動記憶數(shù)據(jù)并與腦電波進行雙向互動,達到自己的最終目的。
閉目合眼,他渾身舒泰,轉念間又想到尹亞婷的記憶,再次陷入沉思。
十
如雀圣所料,國際競技麻將聯(lián)盟籌備組很快成立,五大洲三十多個國家的俱樂部紛紛加入進去。璧寒低落的情緒迅速回升。清晨睜開眼,第一件事是在牌友群里聊侃心得。坐地鐵、吃快餐、等待客戶的空檔時間,就翻看牌譜,復盤推演,直到找出最佳方案。
緊接著,國際競技麻將聯(lián)盟在荷蘭正式成立,這是世界上唯一的國標麻將官方組織。后續(xù)有什么動作,全球選手翹首以盼。那時候,他和阿杜的段位沖過四段。然而跨越五段,成為兩人難以逾越的目標線。
兩人受挫,信心有些動搖。
不久,李總再次生病住院。璧寒看著老爸消瘦的身體,心里揪著痛。他沙著嗓子說:“爸,對不起,我讓您失望了。我早該把心思放在經(jīng)營上,省得您受累。”說完,等著老爸的教誨。不料,老爸軟軟笑道:“該反省的是我。對了,劉淼枝的業(yè)務能力不錯,我還想給她壓擔子。聽說你倆常來往?”
“我……知道了,爸。”璧寒眼神一飄,說話不利索了。
老爸出院沒兩天,劉淼枝就被提攜為副總,成為公司的二把手。她更忙了,還學會了抽煙。回到家,她習慣在煙霧繚繞中,一個接一個地打業(yè)務電話,幾乎不再過問璧寒的事。偶爾,客廳悄無聲息。璧寒結束一盤牌局,悄悄從書房出來瞧情況,卻發(fā)現(xiàn)淼枝正站在門口,默默地注視他。璧寒因此有過無數(shù)猜想。這種猜想,時常變成不安,冷不丁冒出來,一如不祥的暗礁在落潮后忽然露出海面。
終于,有天夜里,淼枝抽著煙,對他說:“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璧寒屏住呼吸,血液都快停止流動。
淼枝接著說:“這些年,托工作的福,我結識了不少企業(yè)老板和金融界人物,他們都是商業(yè)競爭的核心資源。我打算成立自己的公司,做供應鏈貿(mào)易。”淼枝靠他近一些,吐出一溜筆直的煙霧,“我希望能跟你并肩戰(zhàn)斗,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事業(yè)中。”
等煙霧消散,璧寒說:“淼枝,對不起,我沒法答應你。”
劉淼枝噌地站起來,又坐下去。她仰頭,又吐出一口煙。煙圈飄在半空中,像問號。當沉默持續(xù)到難以忍耐時,她碾滅煙頭,沖進臥室,砰地關上了門。
中秋過后,MIL開始收集全世界六段以上的選手信息,又組織了歐洲的區(qū)域性賽事。璧寒和阿杜的水平連四段都不到,連申報資格也沒有。兄弟倆心緒失落,斗志大減。更沮喪的是,在劉淼枝的堅持下,兩人離婚了。搬出景苑那天,劉淼枝說:“那天,我答應過你爸,在未來的一段時間里,我會盡心盡力效力達理。畢竟,這些年,他也是我的爸,我為他做的實在太少。可還是那話,不是嫌你爸的公司小,我終究要闖出屬于自己的天地。”
璧寒顫著聲音問:“這跟離婚有什么關系?”
劉淼枝沉吟良久答道:“抱歉,我不想彼此成為對方的羈絆。”
少了劉淼枝的身影,夜晚的屋子靜得發(fā)怵,只有啤酒泛著泡沫。望著窗外燈火闌珊,璧寒有一種說不出的傷感。每每如此,他就一頭扎進國標麻將的世界。跳變的電子骨牌,搭建出壯麗的虛擬建筑;高強度的思維驅(qū)動,像在林間探尋無數(shù)岔路。他努力做到心無旁騖,把枝枝蔓蔓的記憶和掛念都留在那個已然關閉的世界里。
過了一陣子,聯(lián)眾推出國標麻將,請來專家開堂講課。新平臺很快聚集到大批新老選手。大咖們每次例舉牌譜,跟下盲棋一樣,隨手拈來。璧寒和阿杜倆由此找到自身的技術弱項。不同于普通玩法,競技麻將需要把舍牌有序擺放在各自莊位前,方便選手們相互查看。正是這種便利,使得選手們?nèi)菀缀雎陨疃扔浥坪屯蒲莸闹匾浴?/p>
璧寒帶頭更苛嚴的訓練。
一旦啟動牌局,他和阿杜立刻聚焦神經(jīng),把不同莊位的關鍵舍牌符號化,輸入海馬體。最初,記憶雜亂渾濁,一次次強迫適應,提升并不明顯。璧寒索性另辟蹊徑,跑醫(yī)院檢測出自己的四種腦電波:平靜放松狀態(tài)的α波,深睡時的δ波,淺睡下的θ波,集中注意力的β波。波形解碼成數(shù)字指標,輸給“Ultimate Melody”APP,生成適合不同波段聆聽的曲調(diào)。他的書房幾乎無時無刻不流淌著音樂,這是神經(jīng)科學和藝術的融合——實戰(zhàn)中把每盤玩成頭腦風暴,滿負荷場況計算,判斷攻守方向,直到一切清晰有序。牌與牌之間的邏輯關系連接成亮點,那是螢火蟲,照亮整個思維空間。睡前回顧解析牌局,深睡中強化記憶數(shù)據(jù)。
第二年,兄弟倆不用再盯住視頻或截圖,也能構建出復雜的數(shù)圖映象,敏銳地嗅出對手暗藏的動機。但璧寒不能確定,這是音樂與記憶共鳴的效果,或者只是通過這樣的“形式”,疏通了訓練的心理障礙,使注意力更加專注。
跨過五段、六段,直逼七段。這進步驚艷了導師。他拋出新目標:提升胡牌勝率、場均得分和名次,邁入國標界一線選手行列。
奔跑、沖刺,進入第二輪蛻變。
清心寡欲的修行,驅(qū)走生活中的陰霾。熬夜、超強度用腦,璧寒鋼筋鐵骨的身子出現(xiàn)倦怠感。于是,深夜跑步。簡素的運動,思維短暫空白。時間的利箭射向精神高地,閃動炫目的能量光點。
十一
國內(nèi)八個俱樂部,每支隊伍派三名選手,每局抽簽分派到三張相同的復式牌桌。逍遙龍隊穿橘色T恤,胸前是中國麻將文化研究中心的徽標,衫背印著中英文雙語字樣:中國麻將文化研究中心。首次亮相,逍遙龍隊就獲得極高的吸睛度。
前兩輪,粵天隊與水木清華隊牛氣沖天,團隊總分霸占了排行榜的前兩位。逍遙龍隊初出茅廬,手腳放不開,又打得略急躁。尤其尹亞婷,水平發(fā)揮實在一般。璧寒提醒道,是不是頭痛病有些反復?她搖頭比畫,病情很穩(wěn)定,可能是有些緊張吧。不敢亂吃藥,怕適得其反。不過,在三人集訓期間,璧寒靠著大腦內(nèi)在的調(diào)動控制,鞏固和強化了腦波與記憶互動的練習,使得記憶力在每輪比賽中都能保持最佳狀態(tài),也因此克住了強敵斜扛青年隊,尤其在破壞性打法拿捏到位。逍遙龍隊無精彩妙手,但也沒明顯失誤,最終沖上榜眼。
不妙的是,在第三輪中,斜扛青年隊換上實力不差的替補,壓住璧寒的快攻,打亂阿杜的守勢,故意放過粵天和水木的點炮,專殺尹亞婷。逍遙龍隊來不及調(diào)整戰(zhàn)略,被打個措手不及,落下對方12分。多虧粵天隊戰(zhàn)略保守,胡牌過少,意外淘汰,逍遙龍隊墊底進了決勝局。
四支隊伍選三支出國內(nèi)線,賽事排在后天。作為關鍵之局,設置兩個半場,每個半場各三輪,分別在上、下午進行。逍遙龍隊想最終勝出,既要少點炮,多胡牌,更得壓制住斜扛青年隊,難度不亞于打籃球,收場幾十秒攻進兩記三分球,這絕非亮亮肌肉就能唬住對方。大家一遍遍回放視頻,分析每個對手的技術特點。阿杜率先發(fā)言,說應該劍走偏鋒,尹亞婷提議激進攻擊,璧寒反而想穩(wěn)走慢打。爭論到夜晚,大伙兒漸漸起了躁。
就在此時,璧寒接到老爸電話。原來,老爸看到戰(zhàn)況消息,心里很不踏實。聊侃一會兒,他要求加入雀巢群。其實,對復式打法,老爸在技術上也幫不上啥忙。但有資深選手助陣,多少能鼓舞士氣。尤其是阿杜,必欲勝之的念頭更強烈。他再次拋出自己的應對戰(zhàn)術,大家依舊各執(zhí)己見。老爸說:“休整時間很短,不要過于糾結戰(zhàn)術,內(nèi)耗精力。謹記,國粹麻將最基本的旨意,入局行牌,必先煉品,品宜鎮(zhèn)靜!”
看到這行字,璧寒腦子一炸,炸出一團泡沫。要知道,半個多月前,雀圣也說過相同的話。那一瞬間,他感覺老爸仿佛分離成了兩個人,轉而又重疊、合并。
璧寒霍地彈開眼,開門而出。
大街上,路燈晃得人恍恍惚惚。夏風拂來,像看不見的撫摸。璧寒腳步加快,身影在路燈下長長短短地變化著。不知過了多久,達理公司遠遠地進入視線。辦公樓在暗色中已然沉睡。璧寒愣了一會兒,轉身往回走,思緒如沸水涌動。如果揣測是正確的,自己最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早已經(jīng)被探知無余,這讓璧寒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愧疚與不安。轉念間,回想老爸這些年對他越來越多的寬容,還有導師看似不冷不熱的教誨,身子又一陣溫潤地顫抖,眼里浸出零碎潮濕。
群里早歸于安靜。尹亞婷把李總的“謹記”之語設置成了群公告。或許真如老爸所說,大家面臨的真正挑戰(zhàn),是一場心理的耐受考驗。
璧寒努力放松身心,驅(qū)走雜念和焦慮。一宿醒來,天光大亮,思維煥然一新。下樓聽音樂,繞著步道慢跑,感受陽光溶解暗色后的暖意。晨間洗漱,在早餐店大口吃肉包,往群里發(fā)一串加油圖標。
阿杜跟一個懶洋洋表情。尹亞婷頑皮眨眼。午后,阿杜回復滿血復活的動畫,彈出一張微信對話截圖,是斜扛青年隊長跟他的私聊記錄。對方言語挑釁,跟阿杜約定帶彩五千元,賭決勝局。
璧寒眉頭擰緊,仿佛被抽了一鞭。
緊接著,尹亞婷拋出一串地雷。阿杜解釋道:“別人欺負到家門口了啊。”尹亞婷說,那是激將法,別上當。放棄賭約吧。阿杜不服,是可忍,孰不可忍。尹亞婷語氣一下強硬,撕掉賭約!阿杜還說,拳擊、足球、賽馬,都常有賭局的事發(fā)生,不必太較真。尹亞婷彈出驚恐表情,知道當年我為什么放棄俱樂部嗎?就是有些會員老改不掉賭博的惡習,褻瀆競技麻將最基本的文化精神。對不起,在這事上,我有精神潔癖。
阿杜不示弱,跟尹亞婷懟起來。
滿屏的消息,像炸彈。硝煙彌漫一會兒,尹亞婷宣布,俱樂部開除阿杜。不等眾人求情,阿杜被秒踢出群。璧寒反復打電話,阿杜偏不接聽。尹亞婷說,我會盡快聯(lián)系替補。老爸說:“沒練過復式技術,補誰也沒用。璧寒附和,就算練過,相互沒有配合,白搭。必須請阿杜回來。”
群里一下闃無聲息。
沉默如巨大的薄膜,緊緊包裹著璧寒,以至于呼吸都變得不順暢。中午,組委會依照慣例,讓每個團隊確認下場賽事的選手是否有更換。璧寒不敢回應。下午,接到最后的催促,他硬著頭皮將阿杜的名字繼續(xù)報了上去。又聯(lián)系阿杜,依舊沒回應。跟尹亞婷留言,在微信上敲出字,刪掉,又敲,再刪……反反復復,腦子里劃過一道閃電。電光火石間,他似乎看到一條通往“出口”的幽深路徑。
在“破譯”腦波音樂的奧秘后,加上長久思考尹亞婷的記憶之謎,璧寒順著自己的設想,在訂閱的各種電子科普書中查找跟腦電波知識有關的研究,直到跳轉到一個最新的光遺傳學應用實例:將一種外源光敏蛋白基因?qū)胄“资蟮挠洃浖毎校尲毎そY構上表達出光敏蛋白。然后,用特定波長的光去照射這些細胞,就能控制光敏感蛋白的激活和關閉,從而短時間內(nèi)明顯改變記憶水平。
他整理思路,又一口氣讀了十多篇文章,搜索出與光敏蛋白基因有關的微生物,比如紅細菌、銅綠假單胞菌……這和尹亞婷的頭痛病有什么關系呢?為什么病情穩(wěn)定后,她的記憶力就回到原初水平?一番推測,璧寒的腦子里跳出一個大膽的主意。
十二
劉淼枝知道,她待在達理的時間不會太多了。劉淼枝已經(jīng)成立自個的公司,又憑借李總的信任,跟他達成合作,撬動了第一筆供應鏈業(yè)務。她以為,自己從此可以拋開一切心念,孤獨執(zhí)拗地行走于商海中。可GMCL啟動后,劉淼枝忍不住關注起賽事。那天,她向李總匯報工作,忍不住問:“逍遙龍隊有出線把握嗎?”李總嘴唇下撇,道出群里的內(nèi)訌事件。
劉淼枝接連抽了兩支煙。
下班后,她去了趟景苑小區(qū)。璧寒正在吃便當。開門,他眼里掠過一絲光。劉淼枝抱臂,居高臨下般地凝視他。璧寒眼神一寸寸暗下來,坐回沙發(fā)深陷出的那個洞里。客廳冷寂,劉淼枝心尖漾起細若游絲的疼。她靠在鞋柜邊,點燃一支煙說:“為比賽鬧架,你的夢想就那么脆弱嗎?”璧寒抬頭,璧寒噌地起身:“你可以笑話我,但沒資格笑話我的夢想。”
劉淼枝嘴唇碰兩下,摔門而走。
璧寒雙手握拳,指關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
第二天上午,劉淼枝撥通阿杜的電話。阿杜問:“是淼枝妹嗎?”很顯然,這位老同事還保存著她的聯(lián)系方式。寒暄兩句,劉淼枝說:“我知道你們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小插曲……”阿杜搶白道:“這不是你和我之間能解決的。”
劉淼枝說:“四年前,我嫁給了璧寒。”
“什么?”
短暫沉默。有那么幾秒,時空仿佛錯位。那些與璧寒的過往,一段一段地在她的腦子里閃過,如同一只只風箏,在思緒的曠野里飄蕩。風箏線拽動著她的心弦,微微顫痛。她趕忙點一支煙,猛吸兩口。那段隱秘的婚姻生活,也隨著煙霧一并飄散出來。窗外,烈日高照,空氣凝固。院子里,一只貓,在樹影間無聲盤桓。廣玉蘭的花開得正濃,如同一群群白蝴蝶。
終于聊到璧寒昨日的狀態(tài),劉淼枝嗓門一下提高:“如果你們所做的一切,僅僅為了士氣,你應該跟尹亞婷和好。要能沖出國內(nèi)線,我愿意贊助一筆資金。”
半晌,阿杜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們不是為了錢,我們只是為夢想而戰(zhàn)。”
“你的夢想,過了今天下午,就結束了。”
掛斷電話,劉淼枝陷入沉思。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只是單純地幫助他?不相信他會成功?或者,跟他比拼誰的夢想走得更遠?一連串問號在胸間膨脹、碰撞、破碎、生長,無休無止。
劉淼枝不再刷朋友圈。
她不想,甚至害怕看見璧寒曬出的賽事消息。倒是李總,周一轉來MIL公眾號的最新報道:逍遙龍隊分身有術,尹亞婷秀魔法記憶創(chuàng)國標界奇跡。原來,在賽事的上半場,阿杜因故缺場。尹亞婷一頂二,同時挑戰(zhàn)兩桌復式牌局。由于難度大,這在比賽中尚無先例,對手有些輕敵,“尹”聯(lián)“璧”合艱難打拼到底,沒賺到得分但也沒失分;下半場阿杜回歸,團隊士氣大增,最終靠著1分的微弱優(yōu)勢涉險出線,獲得爆棚的人氣。
劉淼枝身子顫了顫。
她永遠想不到這場“魔法秀”背后的秘密。比賽前,璧寒作出近乎妄想的猜測:尹亞婷的腦神經(jīng)炎癥,應該是感染了某種具有光敏蛋白基因的特殊病菌。比如,銅綠假單胞菌、藍藻菌、菌視紫紅質(zhì)?誰知道呢!不過,這種未知菌體無法靠現(xiàn)有的抗生素治愈,倒是能憑借某劑中西藥混合配方得以控制。用藥后,藥物與病菌間的相互反應,使得腦電波改變——這代替了小白鼠實驗中靠外部介入改變腦波。而光的波動激活了菌體里的光敏蛋白基因,短時間改變了記憶能力。這個猜測基于尹亞婷在停藥期,記憶就跌回到正常的狀態(tài)。于是,璧寒讓尹亞婷在上場前服藥,加上他愈發(fā)自如的記憶力調(diào)控能力,果真出奇制“勝”,闖過了賽事最艱難的一關。這到底緣于心理作用還是科學原理,他無法確定。但正是這樣的謎趣,帶來了人生意想不到的驚喜。而且,璧寒還知道,尹亞婷要持久提升記憶力,并不需要靠藥物,可以通過大腦植入電極持久達到效果。不過,他不會將這些想法告訴尹亞婷。他打算在賽事結束后聯(lián)系有關的腦神經(jīng)科研部門,確認自己的猜測。這有助于明確尹亞婷腦內(nèi)的感染菌種,找到根除炎癥的藥物,徹底驅(qū)走病魔,真正重建她的人生自信。
那些天,也有人質(zhì)疑逍遙龍隊“戰(zhàn)術”的合規(guī)性。MIL回應說,作為團隊賽,選手人數(shù)不夠時,沒有規(guī)則明確禁止隊員“分身”,這頂多算鉆了規(guī)則的空子。又打比方說,足球隊員在人數(shù)不夠時,允許一角多用。這樣的解釋略顯牽強,但也難以否定。
不管怎樣,賽事的爭議對逍遙龍隊的后續(xù)發(fā)揮多少有些負面影響。中秋節(jié)前,劉淼枝聽李總說逍遙龍隊水平不穩(wěn)定,失去了亞太區(qū)直接晉級機會,需要爭奪洲際附加賽資格,懸!
劉淼枝倒抽一口涼氣,不知道該慶幸還是沮喪。她唯一確定的是,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那個死角已經(jīng)沒有那么堅固了。她垂下眼皮,看著自己涂滿豆蔻油的指甲,說:“你給兒子鼓鼓勁唄。”李總不語。劉淼枝又說:“現(xiàn)在,我也算國標界的吃瓜觀眾,聽說成都有個雀圣高手,從沒露過面。我在想,那人會不會是你?”
李總一愣,說:“現(xiàn)在,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
那天以后,劉淼枝開始頻繁地刷公眾號。接踵而至的報道,看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璧寒在復賽首戰(zhàn)自摸三同順,逍遙龍隊平穩(wěn)進入下一賽局;逍遙龍隊死死壓制日本健大聯(lián)隊,獲得全球四強附加賽資格;西班牙隊、加拿大隊、留尼旺隊與逍遙龍隊爭奪總決賽入場券……每條消息,都是火苗,在她心頭跳躥。她感覺身體里躲著兩只猛獸,在相互追趕、廝殺,難分勝負。
周五,逍遙龍隊異軍突起,沖進總決賽。成都賽區(qū)爆棚滿座。劉淼枝在網(wǎng)上看了一會兒直播,文秘提醒她,今天有兩個商務約談。
上午接待山西的煤炭公司,威派酒樓聚餐。送走客人,劉淼枝點開實況視頻。第三局,瑞士隊、日本健大聯(lián)隊和逍遙龍隊一決勝負。賽場出奇安靜。每位選手從鏡頭切過,每一手舍牌,如同搭建多米諾骨牌,動作小心翼翼。璧寒一貫的笑意,溫和的眼神從他臉上不翼而飛。他神情冷峻地盯住牌池,似在深空探尋,視線微弱的遷移,偶爾喉節(jié)滾動,都昭示著思維的巨大跳躍。
劉淼枝看到的,仿佛不是璧寒本人,而是他的替身。
主持人炒爆火花似的解說著牌局,視頻下方有字幕滾動:國標競技麻將自創(chuàng)建以來,首次在全球網(wǎng)絡同步直播賽事。網(wǎng)絡平臺的觀眾數(shù)量超過五千萬。
鏡頭再次定格璧寒。目光明亮、虔誠且凝重,那樣子如同一顆行星,脫離了恒星的引力束縛,進入自由遨游的狀態(tài)。
劉淼枝欣賞得入迷。
瑞士隊一把不求人自摸胡牌。主持人喝彩道:“來看看團隊排行榜。哎喲,分數(shù)追得太緊了。終盤華山論劍,一切皆有可能!”
返回公司,西安的鋼材老板已經(jīng)等候多時。劉淼枝馬上投入新一場的商務談判。話語間,她腦子里總是冷不丁跳出璧寒的模樣,擾亂著她的思緒。借口上盥洗間,她給璧寒發(fā)出一條消息:加油!
餐宴上,鋼材老板酒量好,喜歡跟美女打趣。一席終了,深夜歸家,劉媽已歇息。劉淼枝大口喝水解酒,倚在沙發(fā)上睡過去。
天蒙蒙亮,收到李總在凌晨發(fā)來的短視頻:全球首屆國標競技麻將冠軍聯(lián)賽圓滿收官,逍遙龍隊問鼎冠軍。璧寒捧著團隊獎杯,跟阿杜、尹亞婷亮相舞臺,接受主持人的采訪。
“……隊長,你的姓名很有特色,能說說他的含義嗎?”
璧寒沉吟著,場面出奇安靜。
畫面切到觀眾席。劉淼枝一下注意到前排最左側的中年男子,是李總!他嘴角浮出笑意,但眼睛更霧了,盡是倦怠。劉淼枝輕咬嘴唇,記憶一下拉回到李總出院的那天。當時,李總回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喚她到辦公室,開門見山地說:“我兩年多前就患上肝硬化,現(xiàn)在中期了,可能堅持不了幾年了。我的身體不允許我再沒日沒夜拼下去。公司的日常經(jīng)營,我打算交由你來打理……”
劉淼枝打斷道:“可璧寒,他是你的兒子呀。”
李總腮幫鼓動兩下,額角冒出青筋。起身,走到窗前,他望著院子的廣玉蘭說:“如果當初我懂得如何愛他,讓他快樂成長,他應該不會排斥現(xiàn)在的工作。幸好,璧寒這小子,找到了屬于他的世界,我沒理由再阻止。不過,我暫時不想讓他知道我的病情。我余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他能專注地去追求并達成自己的夢想。那時候,他會真正成長起來,面對未來的一切……”
沉思間,璧寒緊一緊手里的話筒說:“酒闌江月上,珠樹掛寒璧。作為國標競技麻將選手,我習慣了與冷月相伴。”
掌聲如潮。
主持人繼續(xù)問:“現(xiàn)在,您最想對全球的觀眾說一句什么話?”
璧寒積蓄力量似的抿一抿嘴:“感謝我愛的人,感謝愛我的人,在我最艱難的時候,給予我?guī)椭凸膭睢!?/p>
劉淼枝的眼角一下濕潤。她在微信上問璧寒:在干嘛?
沒有回應。臥室靜靜承受著水銀燈冷冷的白光。神秘的光粒子激活他封存在意識底部的種種記憶。視頻還在播放,響著賽事嘉年華的音樂。窗外,有清脆的鳥叫聲傳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