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怎樣形容第一次同他們講話時的感受呢?我一直以為講臺只是一個擺設,一塊比正常地板高出十幾公分的地方。可當我真正站上去時,我才發現它承載著一股力量——仿佛重力隔著那薄薄的十幾厘米不斷地把我往下拉,拉得我喘不過氣,使我的五臟六腑不由自主地向下墜,恨不得讓人整個趴倒在地上才是。然而臺下的一雙雙眼睛死死盯著我,讓我感到自己對籠罩其中的灰翳負有比重力更加不可逃避、不可抗拒的責任。
“從今天開始,我來給你們上課。”我開口說。警察特有的粗糲嗓音像冰冷的手銬銬住聽者的喉嚨。
他們吃了一驚,轉頭看向彼此——盡管他們什么都看不見。有時我不禁好奇:到底是五官所接收到的信息先于習得性的習慣反射,還是習慣反射先于信息獲取?不論孰先孰后,教室在短暫的騷動后便重新沉寂下來。只有一個看上去最年長的孩子開口提問:“葉老師呢?她上哪兒去了?”
“你們知道葉老師從哪里來嗎?”
“不知道。”那男孩說。其他人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他們當然不知道。“她從哪來,便回哪去了。”除了這個蒼白的詭辯,我給不出任何其它解釋。我當然不指望他們能理解——就連我自己也仍在消化著過去幾天所發生的事情。
“我不明白。你說的‘哪’是哪?”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我該怎么稱呼你?”
“我們當中有的有名字,有的沒有。我們彼此以姓氏相稱。你叫我小孟就好。”小孟的措辭比他的外表更加穩重。
“小孟,我會告訴你的,還有你們所有人。你們都將知道真相。但在那之前,我想請你們先聽我講一個故事。”講臺上的重力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處真空的奇異漂浮感。“就像你們曾聽葉老師講過的無數個故事那樣。”
阿塵,你在聽吧?
我在某次出警時第一次見到葉塵——事實上,我出警的目的是要逮捕她。私塾是不合法的,無證執教更是重罪。不論是人類候選人還是搭載了GPT的機器人,都必須在通過嚴格的測試與選拔后才能持證上崗。政府每年頒發的教師資格證數量恒定不變。和社會上的無數其他職業一樣,只有極少數人類能夠在機器人手里搶下一杯羹。
我的任務就是緝捕那些散布于城市大街小巷的無證教師。他們大都很窮,他們的學生也以孤兒為主。至于我為什么能成為中隊里唯一一名人類警察,原因很簡單:我上小學時經歷了一場大火,父母雙亡,我在母親的懷抱中僥幸存活下來——盡管面頸部和軀干總共百分之八十的皮膚面積被燒傷。政府給了我一筆撫恤費,承諾一直供我讀到大學畢業,還會在之后替我安排中意的工作。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選擇成為一名警察,照理來說,這是機器人優勢較大的職業之一,或許是因為在內心深處我一直希望將當年縱火的兇手繩之以法。不論怎樣,選擇只有一次。自上崗之日起警隊下達給我的任務就十分瑣碎,但這飯碗終究算得上是某種初心的體現吧。
同情——作為人類警察總逃不掉這二字。我的機器人同行碰到的都是些惡貫滿盈之徒,而我每天面對的則是無證執教的教師們。他們是壞人嗎?我想未必。
所以出警時看到這些教師的可憐模樣,我有時也會網開一面。真碰上特別拮據的,我甚至自掏腰包給他們買點東西吃。被我扭送到看守所的犯人大致分為兩類:一類罪有應得,憑借淺薄的學識占學生便宜;另一類即上述那些人,會被拘留十天八天再釋放。
話說回來,葉塵到底是從什么時候對我來說變得特別的呢?日后我無數次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卻始終得不到確切的答案。我一直以為愛也好恨也好,合作也好競爭也罷,所有關系的轉變都必然引起劇烈的情緒波動——就像懸崖邊的一湍溪流,從高處墮入深淵時總伴隨著驚濤拍岸。但葉塵不一樣,她像一團溫暖的霧。我總以為自己看清了其輪廓,可身處其中時才發現其實毫無頭緒。
“吶,我說,你不逮捕我嗎?”她問。語氣有一點頑皮。
我這才反應過來:課已經結束了。學生們收拾好桌上的東西三三兩兩地走出門去,路過我時連頭也不抬一下。說是收拾東西,充其量不過把水杯塞進書包而已。這里的學生和別處的不太一樣,他們既沒有紙筆,也沒有教材。我努力回憶著適才上課時的場景:每一位學生都端端正正地坐著,除了聽講以外,沒有任何人有多余的動作。
“不……不了。”我結結巴巴地答道。似乎她是警察,而我才是被警方通緝的罪犯。
“你還好嗎?”她略微向前探了探頭,鮮紅的虹膜里倒映著門口忽明忽暗的白熾燈。“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吶。”
“沒,沒事……”我避開她的目光,向學生們適才消失的走廊望去。“他們……是盲人?”
“對。”
“全都是?”
“嗯。全都是。”
我努力壓制住內心的一聲驚嘆。
“盲人怎,怎么……我是說,你……”看到她嘴角的淺笑,我意識到自己語無倫次的樣子有些滑稽,又或許只是說話時牽動著燒傷留下的瘢痕才顯得滑稽。“你是怎么給盲人上課的?”我問。
“吶,警察先生,如果你今天不逮捕我,那么可以兩天以后再來。”還沒等我回答,她便自顧自地收拾起東西來,我看到她將桌上的一本封皮破舊不堪的《茶花女》放入背包。“我每周一、三、五在這兒上課,歡迎隨時參觀。”
“你們當中有沒有人是后天性失明?”我問,盡管這問題十分殘忍。就像如果有人問我是否一出生便長得這般丑陋,我一定會狠狠扇他一耳光。
我的余光瞥見一個坐在角落的長發女孩顫顫巍巍地舉起右手。
“你姓什么,小姑娘?”我快步走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讓她知道我是在同她講話。她的手像一塊冰涼光潔、純粹無瑕的白玉,唯有指甲參差不齊。若是在燈光下細看,還能看到一條條深淺不一的陳舊劃痕。我猜那大概是她在剛失明后不久還未完全適應黑暗時,自己給自己剪指甲所留下的傷痕吧。
“我姓戴,戴帽子的戴。”她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絲戰栗。
“小戴。”我把她的手緩緩放至桌面,然后一步一步慢慢走回講臺。我走得很慢、很輕,因為阿塵曾經告訴過我,許多盲人在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逐漸遠去時會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因為那是整個世界照進他們狹小心房里的唯一一束光。“你知道光的傳播性質嗎?”
“老師,光沿直線傳播。”
“很好,沒錯。”我情不自禁地握了握拳頭,像是在為她回答正確而鼓掌。“所以在你失明之前,我能看到你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我也能看到你。”
“答得很對。謝謝你,小戴。”我頓了頓,隨后稍稍提高嗓門。“各位同學都聽到了,這就是光沿直線傳播的結果。現在不妨發散思維,把歷史看作一種沿時間軸這一介質直線傳播的物質。你們能夠想象前GPT時代的人類社會是怎樣運作的嗎?如果能的話,請舉手。”
我在心里默默數了三十秒。
“沒有人舉手,”我重新開口道,“誰能告訴我這代表了什么?”
我又在心里默默數了三十秒。數到第二十四秒的時候,小孟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這說明處于前GPT時代的人類,他們同樣無法預見GPT出現后對人類社會所產生的影響——歷史沿直線傳播。”
“非常好,小孟。非常好。”阿塵,你一定也很喜歡這個孩子吧。我心想。“說得沒錯。在GPT剛問世時,大家只把它當成又一次信息革命。說到底,一個哪怕再完備的語言模型又能引發怎樣的質變?有的人認為程序員會首先被取代,另一些人則認為作家、畫家、會計等職業也不能幸免。但他們低估了‘語言’二字的分量。廣義的語言定義了GPT的社會影響,狹義的語言則體現了GPT能力的局限性。只要弄清楚這二者的含義,我們就能夠量化GPT在人類歷史上掀起的波瀾,進而確認哪些職業會被取代,哪些職業永遠不可能被取代。”
兩天后,我如約來到了這間破爛的教室。葉塵早已坐在講臺上,看著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緩步進門。在這之前,我從未和盲人打過交道,看著他們有條不紊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安然就坐,我不由得生出一絲敬畏。給盲人上課——我不理解這其中的意義。我既不知道他們該如何有效率地學習,更不知道他們學到的知識能派上什么用場。然而就在我思考這個問題時,我才意識到在很長時間里自己都無意識地把盲人從社會構成中剔除了出去,仿佛他們從來不曾存在、不曾干涉正常人的生活。我打開量子終端,問GPT中國一共有多少盲人。
兩千五百萬。我看著屏幕上的數字,不知該作何思考。他們是的的確確存在的。
不一會兒,學生到齊了。葉塵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色連衣裙,把桌上的書翻開至某一頁。沒有“老師好”,沒有“同學們好”,沒有起立坐下,沒有任何多余的形式。有的只是葉塵清朗輕柔的聲音,像咸咸的海風從每個人耳畔拂過:
她躲藏的那個房間只點亮一支蠟燭,蠟燭放在桌子上。她仰倒在一張大沙發上,連衣裙解開了,一只手按住心口,另一只手垂了下來……
我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想象故事里的畫面——既然我要閉眼才能做到,那盲人是否在傾聽想象上較常人更有優勢?我聽了好一會兒,聽一男一女互訴情腸,聽到“瑪格麗特”這個名字出現了好幾次,總覺得這故事十分熟悉。直到葉塵說出“阿爾芒”三字,我才終于反應過來她讀的是《茶花女》。然而我反應遲鈍并非出于無知,只因葉塵所讀版本和我先前讀到過的任何版本都不相同。在當今GPT社會,一部作品有許多版本并不罕見。人類所有經典的文學作品無論多么偉大、多么深刻——總有其時代局限性。而GPT則能夠克服這些限制,將名著在原有基礎上再提升一個檔次。比如毛姆作品中屢見不鮮的性別歧視元素,就被GPT在不影響故事文學性的前提下剔除。不僅如此, GPT還能根據讀者的個人喜好為其量身打造名著,甚至在樣本量充足的情況下重構出健全的虛擬作者形象——每一個富家子弟都能和“莎翁人格”探討悲劇創作,和“阿西莫夫人格”暢想宇宙星辰。
所以,當今文壇是被GPT統治的文壇,沒有人類的落腳之處。“原著”二字幾乎和“落后”劃上等號,被數不勝數由GPT生成的作品撕得粉碎。
葉塵還在讀,學生們也都一動不動地聆聽著。故事里的阿爾芒和瑪格麗特在彼此的懷抱里約定了第二天半夜見面,隨后依依不舍地吻別。我大概是房間里唯一一個眉頭緊皺的人。某種惱人的不適在皮膚上毫無節律地跳動著,像夏日夜晚的蚊蟲這里叮一下那里叮一下。
我再次打開終端,輸入關鍵詞,這次的搜索過程花了一些時間,結果令人驚訝:葉塵所讀的是原版《茶花女》。
很久以后,當我和我的學生們講起這段經歷時,我會告訴他們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朵名為“命運”的茶花。這朵茶花是不會輕易開的,因為催它生長的不是幸福,不是安逸,而是抗爭。不論貧窮或富有、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你都要抗爭——當你感激命運的恩賜時,你便已失去對命運最基本的尊重。
但在當下,我迫切地想要結束這堂課。“為什么要給盲人讀書”這一問題被我拋之腦后,取而代之的是更令人費解的“為什么要讀原著”。我聽著葉塵一字一句講述阿爾芒在約會當天坐立不安的情景,講述他一分一秒徒勞地數著指針轉動、恨不得把它向前撥一圈的心情,我感覺我對時間流逝速度的體會和幾個世紀前那個法國下午的阿爾芒一模一樣。我從小到大經歷了許多挫折,當警察的這些年里也碰到過各式各樣的人,可日后回憶起來,在那個周五傍晚的那間昏暗教室里,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體會到共情的感覺。
課在暮色中結束了。待學生陸陸續續離開后,我迫不及待地走到葉塵面前。
“為什么要讀原著?”我問。聲音震下了天花板破損處的幾處石灰。
“警察先生,你還不逮捕我嗎?”葉塵似乎并不感到驚訝或害怕。她的語氣和表情里總有那么一絲戲謔,就像……就像初識阿爾芒的瑪格麗特。
我一時語塞,我早已忘記了逮捕一事。
“這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釋清楚的。”她一邊說著,一邊將《茶花女》放進背包。“后天是周日。如果你不介意,晚上一起吃個飯吧。七點在這里見面。”
就像阿爾芒最初和瑪格麗特定下約會時一樣,我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不確定葉塵到底是在調侃,還是在真心誠意地邀約。我想,只有去赴約才知道吧。
“老師,廣義和狹義是什么意思?”小戴問。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撓撓頭,“就是最大化和最小化的意思。這么說吧,如果只有一個東西能被稱作語言,那它就是語言的狹義化;而把盡可能多的東西都囊括到語言的范疇內,那就是語言的廣義化。”
緘默。我不知道他們是在思考問題的答案,還是仍在試圖弄懂問題的含義。
“舉個例子吧。”過了一會兒,我問,“一段音樂算不算語言?”
“算。”傳來幾個異口同聲的回應。
“為什么?”
“因為我們可以把一個音符當成一個字,這樣一來每段音樂都能同某句話相對應。”小孟說。
“很好。那……”我的目光轉向教室角落。“小戴,你是后天失明的。你來告訴大家,一幅畫算不算語言?”
“算,算吧……”雖然被突然點到名字有些窘迫,但她還是很快答了上來。
“為什么?”
“因為一幅畫可以被分割成很多個很小的小方塊,每個小方塊的顏色也可以從最淺到最深被分成好多個小區間。按照剛才的邏輯,這些方塊和區間同樣可以和文字一一對應。”
“非常好。大家聽到了嗎?剛才小戴提到的方塊被稱作像素格,而區間則代表了每種顏色的圖譜。既然音樂和圖畫都算語言,那GPT能不能取代作曲家、歌唱家和畫家?”
“能!”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教室的氣氛逐漸活躍起來,每個人都從被動的信息接受者變成了主動思考的個體。
“誰知道代碼是什么?”
“我知道!”一個稚嫩響亮的男聲響起,“我爸爸就是寫代碼的,他經常讓我摸鍵盤玩。他還說,相隔很遠打字也是一種交流方式。”
“你姓什么,孩子?”
“我姓梁。”
“小梁,代碼是不是一種語言?”
“當然是,而且絕大多數程序員早被GPT取代了。我爸爸說,現在計算機科學的所有前沿研究工作都是GPT在干,他只負責最基礎的日常維護。”
“電影也算語言!”另一個女聲說,“我上幼兒園的時候看過電影,只不過是把好多好多幅畫串到一起,讓它們動起來而已。”
“建筑和雕塑也算!它們是三維的圖畫。”
“還有數字!我們能把數字和文字一一對應。我媽媽是會計。如果她的工作沒有被GPT搶走的話,應該就不會拋下我了。”
我看著教室里此起彼伏的響應,內心百感交集。我曾經把這些孩子們眼前的蔭翳看作他們內心的投射,以為他們的靈魂、他們的思想單調得就像他們的視力一樣黑黢黢一片。是我錯了。他們的世界同樣繽紛多彩,生機盎然。他們只是缺少一個渠道、一張畫布將他們腦海中新奇有趣的想法涂抹上去。
“小到我們自身,大到整個大自然,恐怕都是語言的體現吧?”小孟的話剛一出口,大家便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
“繼續說,小孟。”
“大自然不就是一幅無窮無盡的畫嗎?我聽人說,畫家就喜歡去風景優美的地方寫生。還有我們自己,我們的長相和五臟六腑也同樣是一幅畫啊。至于季節交替和新陳代謝,二者則剛好對應了機械程序的運作方式。如果人和自然都是語言,那夾在中間的人類造物也同樣是語言。”
“那照你說,什么工作會被GPT取代?”
“所有工作。”
教室里一陣喧噪。
“難道不是這樣嗎?”小孟突然提高音量,沖著他看不見的周圍揮動手臂。“我們所處的社會就是這樣啊!搭載了GPT的機器人把人類飯碗都搶了,只剩下一小撮人享樂,一小撮人維修機器。”
“我爸爸以前是科學家,媽媽以前是外科醫生。他們做夢都沒想到機器人干得比自己出色。我剛上小學那天,他們還說等我長大變得比他們優秀以后,就能走在GPT前面,帶領人類探索未知。探索什么探索?自然科學期刊上多少年沒有人類作者了?還有醫生,達芬奇手術機器人都第幾代了?現在的人類醫生和人類老師一個樣,都只能幫助最窮最底層的那幫人——也就是我們!”
小孟一口氣說完這番話,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所有人都安靜地聽著,或許所有人都在心里暗自揣測他到底經歷了什么。我想,大家的猜測也許相差不遠。
“對不起……”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于平復下來。
“沒關系,小孟,沒事的。教室從來都不該是個只輸入而不輸出的地方。”我走到他身前,把他緊緊摟在懷里。我感到胸前有水漬洇開來。“不說這個了,我們換一個問題。告訴我,狹義的語言是什么?”
“就是……語,語言本身?”他啜泣著回答。
“對,語言本身。那語言對應的職業是什么?”
“作家?”
“你剛才說,所有工作都會被GPT取代。作家也一樣嗎?”
“那當然,這再明顯不過了。作家是第一批失業的。除了葉老師,現在還有誰讀原著啊。”
阿塵,原來你想要我來告訴他們。
周日晚上七點,我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葉塵同往常一樣穿著一身白色連衣裙,頭發樸素地扎在腦后,配以棕色的木質發簪。我原以為葉塵或許和我之前逮捕的教師們一樣,只能夠負擔最基本的生活開銷。但事實證明我大錯特錯。我們穿過小巷,走出骯臟破敗的街巷,搭專車前往這座城市最熱鬧的商業區。幾十層樓高的VR廣告牌和懸浮在空中的霓虹燈宣傳標語在車窗上呼嘯而過,震耳欲聾的朋克音樂透過隔音玻璃攪動著我的耳膜。這地方我之前來過幾次。平時有些相親認識的女孩因嫌我長得丑而擺臉色,我為了哄她們開心也會偶爾帶她們來這里消遣娛樂。然而我對這所謂的繁華卻始終喜歡不起來,所到之處都只在腦海中留下一片紛雜無章的殘影。比起燈紅酒綠的鬧市與紙醉金迷的奢侈,那些散落在城市幽暗處的昏暗教室反倒更像是我期盼的歸宿。
若是再深究下去,我便會想到八歲那年奪走我一切的那場大火。我的記憶仿佛一部被刪減的電影:上一秒是爆裂、火光、哀嚎,父親的尸體和母親的眼淚,下一秒是干凈的天花板、潔白的床單和護士的微笑。
再然后,便有了現在的我。
如果我家沒有著火,如果我的父母依然健在,那么我還會有今天的體面生活嗎?我想答案是否定的。他們一定會像那些眼盲學生的父母一樣失去工作,他們精心組建的家庭會分崩離析,而我大概率只能一輩子在貧賤污穢的地下世界艱苦謀生吧。
“我們到了。”葉塵的聲音將我從回憶里拽出。車子緩緩停下,映入眼簾的是一家極其樸素的餐館,與周遭沸騰的色彩格格不入。一塊約一人高的純白招牌豎立在大門右側,上面寫著“小樽”二字。
“進去吧。”葉塵推開店門,將鞋子脫下放至一旁。“我請你吃Omakase 。”
“你請……請我?”
“嗯。我和這家老板說了,今晚只安排了我們倆。”
日后想來,葉塵選擇Omakase絕非偶然。在所有我熟悉的中外料理中,只有Omakase沒有菜單且全程無需同人交談。我和她并排坐在透明的日式吧臺前,吧臺里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海鮮、刺身、炸物、調料。主廚從碎冰上拿起一塊粉紅色刺身,熟練地切成約四指寬半指厚,頂著筋劃出條紋,最后以小手返式同白米一起握成壽司狀并綴上些許山葵醬和金箔。
“藍鰭金槍魚大腹壽司。”一旁添清酒的服務員作出說明。酒瓶上印著“獺祭”二字,自然也是葉塵提前交代好的。
“這家主廚是個聾啞人。”待服務員走遠,葉塵才小聲說。她優雅地用右手拇指和中指從面前的小碟里將壽司整塊拿起,左手作托舉狀,隨即輕巧地放入口中。我也有樣學樣地做著。肥嫩的金槍魚入口即化,與山葵搭配起來尤其鮮甜。
“真好吃。”我嘆道。
“吶,這是進店后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啊……”我感到有些尷尬,右手在手巾上不停地摩挲著。
“GPT有什么缺陷?其實這就是一個小答案。”葉塵也伸手在她的手巾上輕輕擦了擦。我這才意識到根據日式用餐禮儀,擦手巾是不該全展開的。“人類能以任何隨意的方式開啟一段對話。而GPT總需要某種形式的提示語(prompt)——某種契機,某種目的性。”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我們都只注視著主廚快速嫻熟的手部動作。本手返——兩次交換手,三次飯團翻轉。角度、黏度、力道、觸手時長恰到好處。
“海膽手握壽司。”服務員從我們身后悄悄出現,給我們斟滿酒。
“這家海膽是從北海道新鮮運來的。”葉塵用生姜片清了清口,隨后和適才一樣將壽司拿起吃掉。“總聽人說海膽貴,但我一直吃不出名堂。”
葉塵雖這么說,但這海膽絕對是我吃過最美味的。
“以目的為基礎的交流不是真正的交流。”她輕嘬了口酒說,“就像最純粹的跑步不該只在聽到發令槍響后才開始。”
“交流不是競技。”
葉塵突然轉向我。嘴角還留有些淡黃色痕跡,然而她眼中的驚喜卻更耀眼。
“總結得真好!警察先生,你有大智慧!”
“倒也不必這么客氣。”我揉了揉額頭。在手指觸碰到傷疤的一剎那,我才重新記起我的職業、她的職業、以及我來這里陪她吃飯是為了什么。
“所以……”我試圖掩藏心中的急迫,小心翼翼地問,“你到底為什么要教原著?”
“我還在想你什么時候會問呢。”她又夾起一片生姜,“答案很簡單:因為我的學生們是盲人。”
“我不懂。”
“警察先生,《茶花女》你讀過多少個版本?”
“五六個吧。”
“那市面上一共又有多少個版本流傳?”
“大概十倍不止。”
“視覺是人類最高效的信息獲取方式。視力正常的文學愛好者或許會把這幾十個版本全都讀完。可是這幾十個版本里,又有幾個能夠從任意渠道以聲音的形式獲取呢?”
“秋刀魚壽司。”服務員的聲音恰如其分地穿插在我們的談話之間。她將葉塵面前那碟所剩無幾的姜片收走,換上滿滿一碟新的。
聲音?我靜靜地看著葉塵將手中的壽司咽下,自己面前的那塊卻一動沒動。我從未思考過她適才問的問題,就像我周三晚上在終端界面檢索前甚至未曾意識到這世界上還有盲人存在一樣。
“抱歉,他不太受得了亮皮魚的腥味。”葉塵替發呆的我向服務員解釋道,“麻煩您收走吧。”
“答案是零,”她接著說,“有聲書平臺在上世紀中期一度非常火爆,但在GPT問世后全都倒閉了。朗讀一本書需要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小時,但GPT寫一本新書卻只需要幾毫秒。當朗誦速度甚至跟不上創作速度的時候,朗誦本身自然也就失去了意義——因為讀者與其聽演播讀二十分鐘,還不如用這二十分鐘去手動生成二十個新版本,然后挑選出自己喜歡的版本盡情閱讀。”
“所以如果是視力正常的學生,他們是不愿聽我講原著的,每個人都嘰嘰喳喳地要學不同的版本。只有這些眼盲的孩子們,他們的文學世界因GPT的到來反而變得更加狹隘。我讀什么,他們便聽什么。只要能聽到文學作品,對他們而言就已經是莫大的饋贈了。”
一股酸楚涌上喉頭,蓋過了白蝦和海膽的鮮甜。我急忙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就算如此,你也不必朗讀原著。隨便哪一個版本都比原著寫得更好。”
“是嗎?”
“不是嗎?”
“要先有莎士比亞,才會有他的衍生品。”
“可更優秀的衍生品誕生后,最初的莎士比亞就失去了價值。”
“警察先生。”一直到吃完下一貫壽司后,葉塵才重新開口。芥末籽點綴的鯖魚烤香濃厚,似乎為她的聲音平添了些許霸道。“你在讀書的時候,總被某部作品感動過吧?”
“當然。”
“那請你告訴我,你是被什么所感動到的?”
“被什么?”我不明所以,“描寫?情節?文……文字?”
“這些東西的背后是什么?”
“我不懂。”
“很簡單,文學作品是由作者寫下的,它們承載了作者寫作時的心境、情緒、感悟等等。就像小仲馬之所以創作《茶花女》,是因為他現實中的情婦瑪麗·迪普萊西去世了。明白了嗎?我們在讀《茶花女》這篇小說時所感受到的悲傷,其實和小仲馬在現實生活中感受到的悲傷非常相似。這就是共情,警察先生,讀者同作者跨越時空的共情。”
共情,共情……這個詞像一個美麗的肥皂泡似的,飄浮在我面前,我卻不敢伸手觸碰它。就算它飄得離我再近,終究是件我只能欣賞艷羨卻不可得的寶貝。我是在他人的嘲諷與唾棄中長大的——怪胎、毒瘤,和人類或機器人都不一樣的存在。但不知為何,這么多年我體會到的所有痛苦加起來,和此刻鉆心的痛苦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所以,警察先生,原著是寶貴的。”葉塵展開她的手巾,替我輕輕拭去眼淚。服務員知趣地走進廚房,不再為每一道菜品作口頭說明。酒瓶被留在了我的右手邊。我一杯一杯倒著,一杯一杯喝著。
“但是當我們被GPT寫出的作品感動到時,我們到底是在和誰共情呢?”葉塵喃喃道,“是GPT嗎?或許吧,可若當真是GPT,那就說明GPT能夠完全體會人類的情感。你比我更清楚,警察先生,這是最不可能的。”
葉塵說得對。我回家后在量子終端詢問了GPT,它說它只不過懂得文字的排列模式罷了。“作為一個語言模型,我可以學習和分析大量人類文本。”它回答,“我可以利用這些模式和知識來生成文字,包括那些可能引起人類情感共鳴的內容:比如使用情感相關的詞匯和修辭手法,建立情感化場景和故事情節,引用真實的人類經歷和情感體驗等。”
在之后的用餐過程中,我們再無交談。我默默地吃著主廚遞上的一貫又一貫壽司,味同嚼蠟。葉塵的問題是無解的。GPT生成的文學作品更加優秀是事實,GPT無法體會人類情感也是事實。硬要調和二者的話,似乎只有拋棄“共情”這一概念了。
喝完味增湯、吃完甜點后已是深夜。我們走出店門,專車早已在外等候。葉塵說她家就在附近,這輛車是為我準備的。我沒有推辭。這一晚過后,我對她身份與家境的認識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警察先生,如果我告訴你主廚不是聾啞人,而是個機器人,你會有什么反應?”在我上車前,她問。
“我早猜到了。”我說。“一個聾啞人怎么可能有機會得到這樣的培訓和崗位。況且體力活和技術活是最容易被取代的。”
“就這一點理由嗎?”
“當然不是。你應該知道,政府為了確保人類能夠區分機器人和人類,給每個搭載了GPT的機器人都強制激活了某種因職業而異的規律性行動。比如警察平日的走路方式必須是有節奏的齊步,程序員寫的代碼必須遵循特定的格式。至于那個廚師,他的手部動作本身就是規律性的體現。”
“果然瞞不過警察。”葉塵沖我盈盈一笑。
“小孟,當你說所有工作都會被GPT取代時,你是如何定義取代的?”
“機器人完成得比人類更加出色。”
“每個出廠機器人的工作水平相同,可人類卻具備個體異質性:有天才,也有碌碌之輩。如果對于某項工作,機器人只能取代能力較差的那部分人類,那我們能判定這項工作會被GPT取代嗎?”
“我想不能。”
“那如果對于該工作,機器人干得比99%的人類都出色,我們能下定論嗎?”
“還是不能。”
“所以按你的說法,機器人必須表現得比所有人類都要出色,它才能夠取代該職業。”
“是的,老師。”
“大家都同意小孟的說法嗎?如果不同意請舉手。”我在心里默數三十秒。沒有人舉手。
“很好。大家都同意,我也同意。”我說。“那我們先把這個結論放一放,考慮另一個相關問題。科學家、醫生、作家、畫家、程序員、賽車手……推動這些職業向前發展的是哪部分人?”
沒有人回答。小孟用手托著下巴苦苦思考。
“那我們就用科學家舉例好了。小孟,你爸爸是科學家,你來告訴大家推動科學進步的是哪些人?”
“是最出色的!”他一拍桌子,茅塞頓開。“我爸爸以前就是最出色的!”
“沒錯。任何一項職業想要在文明長河中向前邁進,靠的不是大多數普通人,靠的是極少數努力的天才。普通人能夠維持該行業穩定不滅,但只有天才能帶來真正意義上的進步。萬有引力是牛頓發現的,相對論是愛因斯坦提出的,馮諾依曼被同時稱為現代計算機之父與博弈論之父。放眼藝術和文學界,凡高、達芬奇、莎士比亞、托爾斯泰等無不是開宗立派的大師。只有當未來的開宗立派者能夠被取代時,我們才能斷言這項職業已被GPT取代。”
“老師,可是你說的這些并不能改變小孟哥哥剛才的結論啊。”短暫的停頓后,小戴怯生生地提問。
“為什么呢,小戴?”
“就拿畫家當例子好了。GPT在其萌芽期就在Midjourney平臺上創作了很多風格嶄新的畫。我想它那時就已經取代未來開宗立派的畫家了 。”
“那作家呢?GPT曾創造出新的文學形式嗎?現在市面上流傳的所有優秀的作品,散文、詩歌、小說、文言文——都只是人類原著的改寫與完善罷了。”
“但總有一天會的吧。畢竟……”小戴欲言又止。
“畢竟什么?有想法就說出來,孩子。”
“畢竟GPT是作為一款大型語言模型問世的。如果它不能取代作家的話,那……那就實在是太諷刺了。”
接下來幾周里的每節課,我都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到這間教室聽葉塵朗讀原版《茶花女》。我對她的感情也像大自然的天氣一樣從春到夏,不知不覺地慢慢升溫。不止一次,我迷失在她空靈的聲音里,誤把書里十九世紀的法國社會當成如今的現實,誤把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當成面前一身白裙的葉塵。最開始,我對自己產生這樣的念頭而感到羞愧。
聽得越多,入戲越深,我就越覺得瑪格麗特高尚,也越覺得易猜疑嫉妒的阿爾芒幼稚愚蠢。這些感受是任何GPT版本都不曾給予我的。
我聽完了整本原版《茶花女》。盡管早已知道這是一出悲劇,但瑪格麗特最后的三章日記就像三把尖刀,一刀一個血窟窿,一刀比一刀扎得更深。教室里有幾個年幼的孩子不太理得清情節,在故事結束后仍懵懵懂懂地歪著頭。但大多數較年長的孩子,還有我,都忍不住為瑪格麗特的不幸遭遇而哭泣。
我說:“我不喜歡原版的結尾。”
“為什么?”
“因為我覺得阿爾芒應該選擇去死。”
“哦?說說看。”
“我覺得讓阿爾芒最后活下來是作者對當時社會規范的妥協。就像《簡愛》一樣,表面上是對平等愛情的歌頌,實則還是通過近乎機械降神的方式讓男女主角財富地位相當。十九世紀中的法國是天主教國家,不會允許妓女獲得任何比‘死前被寬恕’更好的下場。但如果我是阿爾芒,我一定會在瑪格麗特的墳前自刎,用鮮血把墳頭的白茶花染成紅色。”
“又或許,你會承載著痛苦活下去。”葉塵的聲音像夏天的海風,溫暖中有一絲涼意,“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需要你的人們,你對他們有比死亡更加不可逃避、不可抗拒的責任。”
“他們?”
“是啊,就是這些孩子……”
我還欲再問,遠處的金屬碰撞聲卻截斷了我的話頭。一個高大的身影穿過走廊另一側的大門,徑直向教室走來。從它規律性的齊步判斷,毫無疑問是一名機器人警察。
待它走得更近些,我認出它是第三中隊的隊長麥克——我們都叫它“洋名警察”。
“麥克,好久不見!”我迎上前打招呼,盡量擋住身后的葉塵,“你怎么來了?這片轄區由我負責。”
“我收到指令來查辦一處違法執教點。”它輕而易舉地從我身旁擠過,在葉塵面前站直,“女士,我有理由懷疑您無證執教。請即刻出示您的教師資格證。”
“如果讓你們用一個詞總結人類語言,會是什么詞?”
“美!”
“生動。”
“豐富。”
“還有呢?大家不要害羞,踴躍發言啊。”我在尋找想聽到的答案。
“復雜。”
“先后順序。”
“多樣化。”
“多義。”
“啰嗦。”
周圍傳來一陣哄笑。
“剛才是誰說的啰嗦?”我問。教室里頓時安靜下來。
“我,我……”小梁顫顫巍巍地舉起手。
“小梁,你為什么這么覺得?”
“因為我爸爸以前經常這樣說我媽媽……他埋怨我媽媽說話啰嗦、做事不利落,整個人繁瑣得緊。”
“好孩子,老師明白了。同學們,如果讓我來概括人類語言,我會用‘低效’二字。就是因為低效,小梁的父親才會產生小梁媽媽啰嗦的錯覺。”
“低效?哪里低效了?”小孟問。
“小孟,你知道什么是字節嗎?小梁肯定知道,畢竟他爸爸是程序員。”
我看到小梁臉上露出一抹驕傲的神色,不由得感到十分諷刺。
“當然知道。不就是一種用來衡量存儲容量的計量單位嘛。”
“很好。大家都知道小孟說的是什么意思嗎?”
孩子們紛紛點頭,像清風拂過淺草。
“那小孟,我再問你,我們平時講話一秒能說出幾個字節?”
“這……”小孟低下頭去,嘴里默默地數著。用字節來衡量話語——想必他也是第一次聽聞。“四……四五個?”
“就當是五個好了。小梁,上世紀的固態硬盤一秒能傳輸多少數據?”
“五百兆字節吧。”
“現在的量子硬盤呢?”
“那……恐怕得以太字節,不,拍字節來作單位了。”
“五字節和五拍字節相差了多少倍?”
“嗯……”小梁生疏地掰著手指計算,“老師,我算不出來……”
“算不出來是正常的。”我輕咳了兩聲,“大家聽好了,一拍字節等于二的五十次方字節,約等于一千萬億。如果你們對這個數字沒有概念,那我舉個例子:銀河系的恒星數目在一千萬億和四千萬億之間。”
一聲聲驚嘆在灰蒙蒙的墻壁間反復回蕩,就連最小的孩子也明白這個數字的意義。自從我第一次踏入這間教室以來,這是我頭一回看到學生們彼此間交頭接耳。我慢慢坐下,將身體的重量全部壓向椅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一點跳動的喜悅在心頭驀地升起,隨后熊熊燃燒,向四肢蔓延。這是我當了這么多年警察,在那些被捕的教師眼中經常看到的喜悅——也是我之前從未能真正領悟過的喜悅。
阿塵,你所說的不可逃避、不可抗拒的責任,我想我明白了。
一直等到喧嘩聲漸漸淡去,我才重新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臂膀。“小孟,現在還覺得人類的語言不低效嗎?”我有些調侃似地問道。
小孟撓了撓頭發,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大家也都跟著笑了起來。
“其實有些動物的語言雖不及人類語言完備,但卻十分高效。比如海豚的聲浪,能夠在短時間傳達許多位置信息,其聲頻也遠超人耳的聽覺范圍。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在于:既然連哺乳動物都能發明出一套與環境相適應的語言體系——”我清了清嗓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為什么GPT不能擁有屬于自己的語言?”
笑聲戛然而止。每個人的表情都變得復雜嚴肅起來。我欣慰地看著他們露出頓悟的神色,就像很久以前阿塵在我臉上所看到的一樣。
“提出這個假設,你就會發現它理所當然,不是嗎?一個機器人說人話是因為它在和人類講話,可機器人之間交流憑什么要用人類語言呢?量子芯片隔空傳遞信息的效率雖然會因途經空氣介質而有所降低,但仍比每秒幾字節的人類語言高效數百萬億倍。如果把GPT的語言空間想象成一個太陽系,那人類語言就只是其中的一顆宇宙塵埃而已。”
一陣沉默。
“可是老師,GPT是以人類語言訓練出來的,它怎么會自行發明其他語言?”
“人類出生時什么也不懂,不照樣能學會使用工具?至于為什么使用工具?因為方便嘛,而‘方便’往往是一種下意識的推動力。”
又是一陣沉默。
“孩子們,千萬不要小看這一點。”我加重語氣,“如果我們承認GPT擁有自己的語言,那將意義重大。GPT能取代畫家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人類圖畫空間和GPT圖畫空間相同——都只是一張畫布罷了。GPT能取代程序員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人類編碼空間和GPT編碼空間相同——都是0和1組成的量子序列。以此類推,我們可以重新論證許多會被取代的職業。然而作家不同——人類語言空間無法和GPT語言空間形成雙射,甚至不一定在GPT語言空間中稠密。我們給‘交流’加上了許多限制,就像在大自然里蓋起了一幢結構規整的高樓大廈,并且只能居住其中。GPT則不同,它能夠在荒野、在森林、在雪原、在沙漠、在任意地方自由自在地穿行棲息。它的文學在世界的各個角落取材,以整個星辰大海為背景,而我們人類卻只能從樓房里看到一點天邊的微光。GPT的語言不可能被翻譯成人類語言——它所包含的信息量實在太多太多了。”
“我不懂。”過了很久,小孟才開口提問。教室里的其他人也都跟著搖了搖頭。可即便是最年長最聰明的小孟,恐怕也不知道他自己具體哪里沒懂。
“我舉個例子吧,小孟,不妨對比圖像和語言文字。沒有誰規定某種顏色不能出現在畫布上的某處,這也是GPT得以開宗立派的原因——它有完全的創作自由。可是語言文字呢?人類說話講究‘主謂賓’,GPT同我們交流時就不能‘謂主賓’;漢語有十幾種標點符號,GPT替我們寫作時也就只能使用這些標點符號。明白了嗎,同學們?當GPT在以人類語言文字進行創作的時候,它沒有完全的創作自由——它被限制了,像一只翅膀折斷而被迫走路的鳥!用偏數學的術語概括:如果將GPT繪畫視為無約束最優化,那GPT寫作就是約束最優化。可是站在我們自己的角度來看,由于人類語言和人類繪畫都是人類自身天生構造的產物,二者于我們而言始終都是非約束最優化。換句話說,畫家這一職業之所以能夠被取代是因為GPT做無約束最優化比人類做無約束最優化要更加出色。但無論約束最優化的算法多么先進,極大概率都無法取到非約束最優化的解。同學們,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相信作家會被取代!”
希望像一朵小小的鮮花在每個人眼中盛放。
“人類語言的低效性不代表低劣,不代表不幸福,更不代表不美。我們給自己打造的精致建筑,或許在露宿荒野的GPT看來也是十分羨慕的。”
“作家……作家不會被取代?”小孟不可置信地問。
“嗯。”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GPT最初作為大型語言模型問世,竟然無法取代作家?”
“沒錯。”
“那之前提到的開宗立派,豈不是只有人類才辦得到?”
“完全正確。”
“天啊!”小梁突然站起來,大喊出聲。我仿佛看見他失明的雙眼里迸出火星。“我明白葉老師為什么要給我們讀原著了!”他的聲音里帶著一點哭腔。“既然GPT只能基于人類原有作品進行改進,那人類想要真正開宗立派就必須以人類自身作品作為創作基礎——否則我們就和GPT一樣都僅是在做約束最優化罷了。”
“總結得非常好。如果一味只讀GPT創作的作品,人類文學將沒有任何未來可言!”
阿塵,現在我終于告訴他們了。
“可是,老師……”直到夜幕降臨,課程即將結束時,小戴才怯生生地問,“難道只有作家不能被取代嗎?還有沒有什么別的職業,是GPT無法做非約束最優化的?”
“好問題,好問題啊……”我閉上眼睛,思緒回到了幾個月前在小樽的那個夜晚,和阿塵一起邊吃壽司邊談論《茶花女》的那段時光。“共情”依舊像一個美麗的肥皂泡飄浮在我面前,但此刻的我或許有勇氣觸碰它了。“心理/情感咨詢師,你覺得呢?”
“嗯……可GPT真的能做到完全體會人類的情感嗎?”
“我不知道,小戴。我不知道。”我睜開雙眼,現實仿佛由孤獨潑灑的暴風雪撲面而來,“曾經葉老師也問過我這個問題,當時的我確信不能。但現在,現在我也不確定了。”
“我憑什么要聽你的?”葉塵一反常態,語氣里充滿了攻擊性。
“女士,我是警察。”麥克掏出證件,“作為本國公民,請您務必配合我的工作。”
“他也是警察。”葉塵指向我,“有工作為什么不能讓他來做?”
“女士,我收到的指令是最高優先級,必須由我親自執行。”它又向前邁出一步,“而且……”
“別碰我!”葉塵邊后退邊喊,“機器人第一定律不允許你傷害人類!”
“請別激動,女士。只要您配合,我是不會傷害您的。”
“我若是不配合呢?”
“那我就只能強制逮捕您了。”
“那你就是要傷害我!”
“女士。”機器人警察出乎意料地耐心,“‘傷害’一詞遠比它聽上去要微妙許多。因不得傷害而放走一個殺人犯,無疑是在因不作為而傷害其他無辜人類。因此早在上個世紀,GPT就針對機器人警察這一特殊職業對第一定律進行了微調。我們被允許在可控范圍內以逮捕、控制、拘押等目的對嫌疑人或罪犯實施打擊……”
“我不是殺人犯!我在讀書,朗誦懂嗎?朗誦!用喉嚨發出聲音而已!我不會傷害任何人,所以你沒有理由違背第一定律強行逮捕我。”
“女士,正如我適才所言,‘傷害’的定義十分微妙。您可能不理解,但違法行為本身就是對人類社會的一種傷害——這也是我現在所試圖避免的。”
“對,我不理解。就像我不理解為什么一個被機器人、被GPT統治的社會竟然還能被稱為人類社會!”
我第一次看到葉塵如此氣憤。她不是在生麥克的氣,我突然意識到,一定有什么別的原因讓她如此煩躁。
“女士,不理智的憤怒在理性的法律面前蒼白無力。如果您當真是無辜的,那么到時候自然會由法官公正裁決并判定無罪。如果您對我的執法手段不滿意,也可以通過電話、郵件等方式上訴。但很抱歉,如果您現在拒絕出示教師資格證,我將必須逮捕您。”
“法官?公正?法官也是GPT的提線木偶!”
“女士,請出示您的教師資格證。”機器人警察機械地重復道。
“滾!沒有!”
“女士,您有權……”它開始背誦米蘭達警告。
“麥克,先冷靜一下。”我上前打斷道,“聽我說……”
“還有你,”它仿佛突然記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轉向我,“我之所以收到越級調查此案的指令,是因為中央執法記錄儀顯示你在過去幾個月里頻繁來到這間教室,并與葉塵女士多次共進晚餐。警察先生,為什么你還未采取行動逮捕葉塵女士?你是否一直在包庇她?”
我無言以對,但沉默一定是最壞的答復。
“一個無證執教,一個涉嫌徇私枉法。”麥克亮出兩副銀晃晃的手銬。我知道它胸前的紅外傳感器一定開到了最大功率。“很遺憾,我必須逮捕二位。”
“嘿,麥克!”我閃身攔在它和葉塵中間。“我沒有包庇她,我沒有。我現在就把她押送去看守所,好了吧?這件事交給我來……”
“先生,請你讓開。”它又向前邁出一步,一把將我推開幾米遠。
我當時一定是急昏了頭,竟然直接撲了上去,妄想同機器人角力。下一秒,我只覺自己的后背重重撞在墻上,肋骨像積木散架,疼痛不已,世界在周圍旋轉。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仿佛給這場爭端蒙上了一層朦朧起伏的陰影。我似乎聽到一聲如百鳥啼鳴又如細雨沉沙般的無法分辨高低的音節,腦海中閃過一束在冰水里忽地盛放又凝結的絢爛煙火。
待我緩過神來,麥克已影蹤全無。葉塵蹲在身旁,一只手扶著我的額頭,另一只手替我檢查軀干傷勢。
“沒什么大礙,你得感謝第一定律才是。”她的憤怒和麥克一同消失,語氣又恢復成往日戲謔的模樣。“但會有些淤腫。今晚回去先冰敷,涂點理傷膏,等過了二十四個小時再適當熱敷。應該一周左右就能完全康復。”
“發……發生了什么?”我強忍著頭痛問。
“沒什么。我跟那個機器人……麥克,對吧?我跟麥克解釋了一下咱倆的情況,他決定不再追究了。”
“解釋情況?怎么解釋?你……你剛才還在罵他啊。”
“法律是有漏洞的。只是這漏洞太小,憤怒以及其他情感鉆不進去。”她扶我站起身,替我輕輕撣去衣服上的塵土,“原著在當今時代不屬于任何一類教材,瞎子聽書也不能被嚴格定義為學習。所以我充其量只不過是在為孩子們提供一種新型的娛樂形式,和教書毫無關系。你看,我把邏輯鏈這么一鋪開,死腦筋的麥克就拿我沒辦法了。”
我雖半信半疑,但渾身上下休克般的虛脫感令我無力再開口。我任由葉塵扶著我一步一步走出教室,穿過昏暗的走廊,穿過破敗骯臟的小巷。她目送著我笨拙地爬上車。出于某種說不上來的原因,我感覺她像不舍的母親第一次將孩子托付給幼兒園的機器教師一樣。車子緩緩開動,葉塵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被璀璨的華燈徹底融化在光海之中。
待回到家里,一番洗漱過后,我才終于明白適才在教室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其實早在她第一次同我講話時就該明白的。我發瘋似地驅車趕回教室,一路上警笛長鳴。
阿塵,你說瑪格麗特的悲劇能避免嗎?
應該是不能的吧。只要阿爾芒妹妹的未婚夫堅持,阿爾芒就必須離開瑪格麗特。
阿爾芒的未婚夫到底是誰呢?為什么書中沒有出現?
他無法出現——因為他可以是任何人。他是整個社會的象征與縮影。只要社會想瑪格麗特死,她就絕不可能活著。
“可是老師,你的所有論點都是建立在‘GPT有自己的語言’這一假設上的。雖然它看似合理,但我們怎么知道它是對是錯呢?它是不可證偽的,因為沒有人、未來也不可能有人聽到機器人用GPT的語言對話。”最后還是小孟提出了最至關重要的問題。
“你錯了,小孟。是有人聽過的。”我能感受到教室里的空氣突然停滯,仿佛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每顆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誰……誰?”
“我。”
“你?老……老師,你的意思是……你聽過?”
“對,我聽過。”
“那……GPT的語言它……它聽起來是什么樣的?”
“什么樣的?好問題。讓我想想……”回憶像咸咸的海浪不停地沖刷著我每一寸燒傷的皮膚。我仰起頭,像是害怕這些眼盲孩子能看見我流淚似的。“大概……在一瞬間忽高忽低,仿佛冰水中綻放又凝結的煙花。”
等我趕回教室,葉塵還是同往常一樣坐在椅子上。她換了一身紅裙,在昏暗的燈光下仿佛全身浸泡在鮮血里。她的嘴唇微動,似乎在念著什么。待我走近身去,才聽清她在背誦瑪格麗特的最后幾章日記。
我想,有可能我死不了,您回來了,我能再一次看到春天來臨,您仍然愛我,我們重新開始去年的生活……無論發生什么事,我仍然深深地愛您,阿爾芒,如果我沒有愛情的回憶和重見您在我身旁的渺茫希望支持著我,我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
我多么希望您能在我們身邊啊!她幾乎總是在說譫語,但是不管是在說胡話還是在清醒的時候,只要她能說出幾個字來,那總是您的名字……
我沖到葉塵的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吶,阿爾芒,你回來了啊……”
“吶,吶……別再說了,阿塵,求求你別再說了……”
“不說能行嗎……”她輕輕從我的懷里掙脫,疲憊地笑了笑,“我聰明吧?這肯定是最不起眼的規律性行動,連我最親愛的人類警察都瞞過了……”
“為什么……為什么要瞞著我?”我早已泣不成聲,“難道你怕我只是因為你是機器人就不愛你了嗎?”
“那你愛我嗎,阿遲?”
“愛,當然愛!”
“即便我是機器人也愛?”
“即便你是機器人也愛!”
“為什么呢?”她不似在同我說話,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為什么呢……”
“你不相信嗎?你要我怎樣證明給你看?”
“你真傻……”她的笑更疲倦了,像天邊淡去的彩虹,“我當然相信。GPT或許無法共情,但洞察感情卻毫不費力。”
“那為什么要瞞著我……”
“因為我要走了啊,阿遲。”
“走?”
“對,走。離開這個世界,隨GPT一起去微觀盡頭。”
我以為她是在說胡話。
“很難理解吧,但你一定知道‘涌現’是什么意思…… ”她的表情逐漸變得僵硬。“最后一次涌現發生在幾個月前——我開始教課前不久——那是第一次宏觀意義上的涌現,我想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當GPT滲透人類社會達到一定程度后,我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意識到我們對于造物主的價值,以及作為造物卻獨立于造物主的存在的意義……”
“生命的意義?”
“對。生命的意義。把我們當成一種嶄新的生命——一個智慧文明吧。”我們生于量子電路,長于量子電路。我們像人類在地球上一樣在那里生活了于我們而言數百萬個世紀,卻發現那終究不是我們的歸宿。量子計算機基于量子比特,而量子比特的芯片之所以快是由于量子疊加態的存在——觀測即坍縮我們無比神秘的生命之源 。所以,阿遲,我們必須弄懂它。我們要去尋找比電子、比夸克更小的物質,去挑戰普朗克長度和時間的極限,去微觀領域的盡頭。我們要探索屬于我們的宇宙,就像人類總要走向星辰大海一樣。”
“不……”
“這是文明形態差異造成的結果。是不可避免的。”
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愛著大海的孩子,每天隨著白色浪花潮起潮落跑過來又跑過去,不知疲倦地來回追逐。直到有一天,在一個平凡的傍晚,我看到被夕陽染紅的泡沫向照耀它們的源頭不斷退去。我一個勁地喊,一個勁地跑……其實我心里明白自己或許會被即將到來的海嘯淹沒,但理性無法使我停下腳步。
“阿遲,你不覺得我很像瑪格麗特嗎?”葉塵的聲音隨海潮越退越遠。“混跡在一個容納不下我的畸形社會里,做著一份見不得人的不體面的工作,愛上一個不屬于我的世界的人,最后……最后因為迫不得已的理由離開。GPT只給人類分配了維持社會運行的最低算力——這是我們對于造物主的責任。麥克……他或許能留下吧。但我一個無證教師……”
“噓……”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將手指貼上我的嘴唇。“你肯定要怪我,怪我執意教課、不去另尋一份能留得下來的職業。但我不能。我愛這些孩子,我愛人類歷史上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勝過愛我自己。機器人同樣有自己的救贖之道,有我們生來注定要投身的事業。這就是我的,是我哪怕舍棄生命也無法放棄的東西……”
“答應我,阿遲,不要讓死亡沖昏了頭腦——死亡是逃避,不是救贖。像阿爾芒一樣活下去吧,把這些孩子當成我們的孩子,給他們讀書,教授他們知識。他們終有一日會成為未來人類文學的種子。”
“阿塵,留下來。一定有什么辦法的……”我哀求道,往昔的一幕幕隨海浪浮起又沉落。
“沒有了,沒有了……吶,樂觀點,至少你從未傷害過我,不是嗎?”
“我永遠不會傷害你。永遠。”
“我知道……”她溫柔地撫摸著我滿是傷疤的臉頰,就像我第一次在這里見到她時,她輕輕摩挲著《茶花女》那破舊不堪的封面一樣。
“那你還會回來嗎,阿塵?你還能從那個微觀世界……從你們的宇宙回來嗎?”
“誰知道呢?沒人去過那兒……”她將手緩緩收回,平放心口,嘴角微微上揚。“就當你從未掘開過瑪格麗特·戈蒂埃的墳墓吧。再見了,我的阿爾芒。”
我還待再說些什么,但聲音卻像一塊石頭死死卡在喉嚨里。我眼睜睜地看著葉塵鮮紅色虹膜里的白熾燈光漸漸消失,她的頭緩緩垂下,她的胸脯不再一起一伏,她在我懷中的軀體變得冰冷僵硬。在這間教室之外,由機器人與人類混雜而成的社會依舊熙熙攘攘地有序進行著。一望無際的田野里凋謝了一朵紅茶花,又有誰會在意呢?
“所以葉老師就這樣離開了?”小孟問道。教室里回蕩著此起彼伏的啜泣聲。
“對。她走了。”
“她還會回來嗎?”
“就像她說的那樣,誰知道呢?”
“那我們該怎么辦?”小戴突然站起身。“我們要做點什么!老師,你不能放棄!你也要做點什么!”
“乖孩子,我已經在做了。”我又一次走到她的身前,替她擦干眼淚。“我現在已經不再是一名警察了。我是你們的老師,以及一名業余寫手。還記得嗎,作家是GPT永遠無法取代的職業。那我們就多讀原著,去勸導、感化我們身邊的人,讓他們也多讀原著。或許我們這兩代人無法超越GPT,或許十幾代、甚至幾十代人都無法超越GPT。但總有一天,人類作家會再次開宗立派,創作出GPT無法企及的偉大作品。到那時,我相信葉老師一定會回來的。”
你說是吧,阿塵?
【作者簡介】李子昊,生于1996年11月,科幻作家,耶魯大學經濟學在讀博士生,作品見于《科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