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之愛

若兮不斷向咖啡館入口處張望著，打量每一個進來的客人，還時不時在手包的化妝鏡上瞟一下自己的妝容。鏡中是一張潔白、溫潤、籠罩著一層青春朝氣的年輕臉龐，它禁得起驚鴻一瞥，也禁得起仔細端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滿滿的膠原蛋白，充滿自信和對生活的欣悅。

他怎么還不來呢？自己已經到了15分鐘，無論如何，男女約會中男人總應該主動些吧！女孩子提前就位傻傻等待會不會讓人覺得不夠矜持？哎，不矜持也沒什么吧！要知道對方可是風谷??！是她的靈魂伴侶，這世間的另一個分身。他的才華像長江、黃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他的體貼像春風拂面，令人陶醉沉溺；他的睿智像先賢圣哲，侃侃而談，縱橫捭闔。她仰慕、信任、崇拜著他，不，這些還遠遠不夠，她愿意像一片秋天的樹葉，跟隨他的吹拂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哪怕是山川、谷底、雪野、平原、天涯海角，只要有那陣風在，她的世界便春暖花開，詩意盎然。

怎么還不來呢？他可是一向守時啊！他與她說過年輕時求學的經歷，從小學、中學到本、碩、博，他的守時是出了名的，以至于有“老康”的綽號。據說哲學家康德為了和朋友約會時不遲到，不惜臨時起意買下一間無用的房子，只為了拆下房屋的木料搭好必須要通過的橋。和浮躁的現代人相比，風谷更有古人風范。他愛讀書，好品茶，彈得一手好琴，喜歡踏雪尋梅，靜聽雨落，在寂寞中久久地沉思，內心的豐富猶如天上的彩虹，在無人的高處不停變幻，流光溢彩。

時間一點點過去，若兮有些焦躁起來，咖啡館的冷氣明明開得很足，她卻依然不由自主地用手輕輕向臉扇著風，內心深處莫明升起隱隱的不安。不知為什么，她總覺得這場以愛情為名義的約會不會如想象中的浪漫、圓滿，而像一個精雕細琢卻被放在十字路口的瓷器，被無知無察的路人一腳踢碎將是它最終的命運，至于何時碎裂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們的相識、相知、相愛始于網絡，但也僅限于網絡。在一個設定讀者級別的版面中，若兮被一個名叫風谷的人強烈吸引，他談吐高雅，充滿真知灼見，機鋒處處又不失幽默風趣?？吹贸鰜恚麘撟x過很多書，無論天文地理、文學文化，無一不精，完全是知識海洋中浸潤多年的弄潮兒，用學貫中西、學貫古今兩個成語來形容似乎沒什么不妥。從《禮記》到《營造法式》，從《國風》到倫勃朗、勃拉姆斯，他都能侃侃而談，且觀點鞭辟入里，毫無矯揉造作之感。

“門薩閱讀”的讀者需要經過網絡實名認證，并且還要通過考試，只有輕松駕馭各類繁雜知識的人才能通過，這在網絡異常自由的今天令人無法想象。但門檻越高越會有更多人挑戰，尤其那些社會精英們，往往以申請到“門薩閱讀”的會員為榮，但真正能通過的卻寥寥無幾。當通過者登錄發言時，名字后的徽章還會顯示考試的名次，這位風谷的名字旁便赫然寫著“12”，也就是說他是這個版面成績排名第12位的人。

若兮年輕時苦攻多個學位的經歷幫助了她，使她以不高的成績危險過關。當她如愿來到這個版面瀏覽發言時，發現這里大咖云集，他們大多擁有高學歷、高智商，見解獨特，睿智聰慧，這些人像散落在凡俗世界的珍珠，在你看不到的時空里熠熠閃光。這里沒有網頁上常有的臟話、廢話，無意義的閑扯，而是充滿了對人生的詰問和對宇宙的探索，各種新銳思考層出不窮，其深度與廣度令人驚愕。

她多次在風谷的帖子下提問，總能獲得別具匠心的回答，言語之間的智慧常令她莞爾一笑，似在炎炎夏日吃到了冰甜的水果。他們經常聊天，互相問候，互相支持，有時也互出難題，但卻情意綿綿。像兩個伸出觸角彼此試探的螞蟻，興奮地期待并感受著另一方的回應，哪怕一個字也能讓人悸動良久。直到版面編輯警告二人，他們的發言已超出了讀書版面的限制，再不收斂將被刪號驅逐，兩人才私下約定利用另一個平臺聊天。

這之后若兮像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個男人的才情智慧像一個巨大的懷抱緊緊擁住了她，這擁抱無比霸道，但又溫暖輕柔，令人無法掙脫也不愿掙脫。她知道，自己已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這怎么可能？29歲的女性已經不能叫女孩了，怎么能輕易陷入網戀？愛上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這是徹頭徹尾的幼稚??！和那些十幾歲的中學生又有什么區別？但沒辦法，他發過來的每句話、每個表情都讓她陣陣欣喜，有時他忙于科學研究一整天沒聯系自己，若兮便渾身不自在，像丟了魂一樣，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

他學的是星際航行學，極擅航天材料和航天器設計，若兮對這門學科一竅不通，完全插不上嘴。所以他很少談自己的專業，通常談若兮感興趣的或對她有用的，比如金融理財。若兮公司那些閑散的資金和各處的款項，該怎樣妥善處理，放在哪里、如何放也是一門學問，怎樣才能使利益最大化常讓若兮感到頭疼，她只知道努力尋找商機，開發新產品，但風谷卻諄諄教誨她資金的有效利用更不能忽視，怎樣靈活運用，怎樣無縫銜接，怎樣增加收益是經商者必備的謀略，他提出的各種巧妙的主意，常令若兮茅塞頓開，嘆為觀止。風谷的腦子就像一臺高速運轉的計算機，能夠巧妙避開常人的直覺、錯覺，筆直地通向理性與最佳選擇，這樣的男人不正是她最需要的嗎？

曾經的單身誓言像春風欲來時河里的冰塊，雖然努力保持著堅硬的外形，卻又不得不在逐漸回暖的氣溫中沮喪地融化。那就見個面吧！如果現實中的他和網絡上的一樣，也許可以嘗試著走向婚姻，像天底下許許多多的女人一樣，過上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不再以風風火火女強人的面目出現。畢竟，父母失敗的婚姻并非世間的樣板，充其量只是個例而已。風谷是不同的，除了睿智聰明外，他還有足夠的耐心、細心，充滿情趣，且對自己堅貞如一，矢志不渝。他說過更愛若兮的精神，而非她的肉體，無論她長成什么樣，即使是80歲的老奶奶，滿頭白發，滿臉皺紋，這愛也不會消失，兩個人要在愛情的戰栗中一起相偎取暖，共度余生。

死就死吧！就信這一次，就試這一次，作為一個小有成就的女人，從獨自創業到身家逾億，能令若兮陷入情網的男人只此一個，雖然對方甚至從未發過一張照片給她，但她已經無法自拔。他有著怎樣的外貌？怎樣的氣質？像網上那樣魅力四射嗎？或者，虛擬世界的種種表現只是假象，現實中的他平淡無奇、木訥呆板、長相猥瑣、其貌不揚？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他可是風谷??！是她靈魂的家園，只要靈魂可以相愛，肉體、外貌不過是形式而已。瀟灑的若兮怎么會像那些俗人一般只在乎淺表的東西？她會愛他的，無論他長成什么樣，身高、體重、胖瘦、美丑、收入，統統無所謂。

“您等的客人還沒來嗎？”侍者走了過來，給她續了杯水問。這個女人已在這里坐了半個多小時了，不點餐，不點飲料，免費的白水倒是喝了一杯又一杯，這是在“等待戈多”嗎？

“噢，約的人臨時有事，會晚點到?！比糍夥笱苤＝裉欤龗侀_所有事務，無論如何也要等到他，時間成本對這個忙碌的女人來說遠比金錢成本更寶貴。

又過去了十幾分鐘，那寄托著萬千想象與思念的人依然杳如黃鶴，不見人影。若兮感到深深的不悅，既然不能來，為什么不說一聲？讓自己在這里傻傻地等了將近一個小時，像癡情女等負心漢一樣。她站起來，拿起包準備離開。正在此時，一個干瘦的男人一頭闖了進來，急切的眼神四下尋找，并很快鎖定了若兮，大踏步走過來。在提供簡餐的時尚咖啡館中，這種年齡的客人并不太多，因此顯得有些突兀。

若兮心里一沉，難道他就是風谷？這瘦瘦的身材，小號的細格子襯衣穿在身上依然顯得有些寬松。來人臉上棕褐色的皮膚，似乎浸透了歲月的滄桑，橫七豎八滿是皺紋，讓人頓生憐憫——尤其眼睛的部位，不僅深陷進去，而且像兩只熊貓眼一樣黑得驚人，難道是長年熬夜的結果？他走路跌跌撞撞的，竟無一點印象中的從容淡定，這會是風谷？最少有60多歲了吧！貌似和自己爺爺差不多。她感到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瞬間戒備起來，準備應對一場意想不到的戰斗。

來人再次用眼神確認了自己要尋找的對象，看了看若兮，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來，并示意她也坐下。

這就是她朝思暮想的風谷嗎？談了幾個月的情人竟是這個樣子，這比狠狠扎她一刀還難受。她想轉身離開，又覺得有失風度，又想起那些夜以繼日的聊天，那些四處堆積的仰視與崇拜，她決定還是跟他打個招呼再告別。她勉強坐下來，艱難地維持著自己的禮貌，下意識地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掩飾著內心洶涌澎湃的洪流。

對面的人看上去十分疲憊，似乎趕了很遠的路才過來，他甚至無意端詳對面美麗的女人，自作主張地點了兩杯咖啡，一些簡餐，然后解渴般地咕咚咕咚喝下去，絲毫不講究儀態。

應該不是風谷吧！他絕不會這么隨意，幾個月的接觸她已深深了解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文雅，拘謹，謙遜，客氣，或許他是風谷派來說明爽約原因的人？那又是什么人呢？朋友？同事？長輩？父親？先別著急，等等看，也許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若兮的疑惑像漫天的大網鋪天蓋地撒下來，把她整個人死死罩住。這場約會的每個程序、每個細節，似乎都在不斷分岔，衍生出無限可能，讓人難猜難解。

“你好，我是酈若兮，你是……？”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努力保持著語調的平穩。

“我是風谷的同事老梁，特地來告訴您一聲，他來不了了，你不用再等了?！崩狭旱目邶X不太清楚，發音有些含糊，但意思卻表達得明確無誤，說完，叫過服務員準備結賬離開。

“來不了？為什么？麻煩您說明白?！辈皇秋L谷！若兮懸著的心緩緩落回原地，重新變得踏實穩定，雖然有些不滿，但卻不至于使人懊喪。她漸漸沉靜下來，不再是剛剛小鹿亂撞的少女，而恢復了現實中的穩重端莊，以某種天然的優勢控制著談話節奏，有步驟地等待對方出牌。

相比之下，老梁有些被動，臉上顯出一絲慌亂，似乎他來的目的只是為了通知若兮不要再等，而并未想過要解釋原因。他接過服務員刷過的卡，在若兮的追問下不得不重新坐下來。

“這件事有點復雜，我們非常抱歉，現在的局面是我們的疏忽造成的，如果再謹慎一點就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您說什么？”若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人亂七八糟地在說些什么啊？顛三倒四，毫無頭緒，沒有一句話是能聽懂的，他的腦子正常嗎？風谷不來他怎么會知道？他憑什么要向自己道歉？

若兮不肯罷休，死死咬住，不依不饒一再逼問。老梁看看左右，只得讓步。

“我們換個單間聊吧！這里不太方便?！彼蒙塘康目谖切÷曊f，環視著咖啡館里形形色色的情侶，似有難言之隱。

“好的?！比糍舛挍]說，讓侍者開了一個二樓的單間，那里的最低消費要比一樓高一倍，但談話的私密性卻大可以放心。

直到若兮再次坐下來，才有心思仔細打量來人。他或許并沒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蒼老，眉宇之間還有某種干練的意味，似乎飽經閱歷，頗有城府。只是他為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呢？他看上去對自己和風谷的關系并不在意，既無意成全也無意刺探，這種說不清的曖昧態度令人抓狂。

“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但不管怎樣，我們傷害到了您，是有責任的，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確實超出了每個人的預料……”老梁還在顧左右而言他，兜兜轉轉不肯開誠布公。

“請開門見山吧！”若兮冷冷地說，她已經預感到真相絕不會那么簡單，而是非常震撼，甚至超出普通人的想象。

“好吧！風谷，他……永遠……都……不能赴約，不管和您，還是和其他什么人……”老梁的臉上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傷感，他垂下眼瞼，不敢直視若兮詰問的眼神。

“什么意思？他怎么了？”若兮不由上身前傾，更近地貼近對方。風谷出了什么意外嗎？她的頭腦中迅速閃現出車禍、火災、病痛、摔傷等各種場面，它們糾結在一起，排山倒海般襲來，砸得她措手不及，茫然無助。

“我們并不知道他在偷偷地戀愛，他竟然一個字也沒有透露，這讓我們很被動，也給您添了麻煩……”對方依然顧左右而言他，并不切中要害，說得云山霧罩，不明就里。

這種態度激怒了若兮，她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手掌立刻紅了起來，服務員應聲過來查看情況，被若兮擋了回去。

“請別繞圈子了，直接說吧！再這么繞下去，我快要瘋了。”她直視著這位不速之客，冷峻的眼神像兩支長矛一樣對準了他。

“好的，我慢慢說，這件事聽起來可能很荒誕，希望您能挺住。”老梁穩了穩情緒，像好不容易才找到阿里阿德涅線團的一端，一點一點慢慢地纏起來。

“風谷是個天才，尤其在航天學領域，你一定聽說過去年水星科考的WS220-1號航天器，那是世界領先的高超音速航天器，就是他設計的，那時候他叫胡天易，風谷是他后來給自己取的網名?！?/p>

“是他？！”若兮瞪大眼睛，張口結舌。去年一系列水星科考的新聞采訪和紀錄片中，反復出現胡天易的名字，和宇航員一起成為當時的熱門詞匯，一時風頭正健，無可匹敵。若兮還看過一檔大牌專欄對他的采訪，鏡頭中的他俊秀儒雅、文質彬彬，有一種高級知識分子特有的沉穩和矜持，微笑時還有一種淡淡的羞澀，一下子便能觸碰到人的心底，使你很難不對其產生好感。原來風谷就是他，一個眾所周知的青年才??！她的戀人竟是這么有名的人，怪不得他的智商、情商都那么高，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好了，竟然在億萬人的大千世界撞上了這樣的人，并成功俘獲了他的心。

她的眼睛不由煥發出熒熒的光彩，那光彩里交織著驚喜、開心、向往與滿足，仿佛少女一見鐘情時的眼神。老梁卻并沒注意她表情的微妙變化，依然字斟句酌地說著，仿佛這是一場必須嚴陣以待的考試。

“就在他接受新任務著手設計飛向比鄰星B的新航天器時，突發心臟麻痹，被緊急送入醫院搶救，但醫生也無力回天，他的心臟最終停止了跳動?！?/p>

怎么，他死了？那個擺在十字路口的花瓶終于“啪”地一聲被踢碎了，有人用了足球運動員般火力全開的力道，毫不留情地踹過去，瓶子粉身碎骨，并被來來往往的車輛、人潮碾成了粉末。若兮的臉上驀然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不過，他的心臟雖然停止了跳動，卻并不是徹底死亡。心臟停跳之前，我們的團隊已經做好了移除大腦的準備，用了特殊手段不斷刺激他的大腦，使其保持活力。他的腦子里有整個新航天器的設計藍圖，這項工作離不開他。當醫生宣布心臟停跳各器官衰竭時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移除了大腦，放在營養液和專門的實驗溶液中，保持著它的活性?！?/p>

怎么？他的大腦沒死？若兮剛剛被拋入九霄云外的心稍稍往回折了一步，一個人身體死了，腦子卻可以不死，有這種可能嗎？

“我們把他大腦的神經末梢與電腦相連，通過電腦向他的腦細胞釋放各種信號，同時在他的大腦中建立了幾個系統。包括生活系統、工作系統、認知系統、情感系統等。生活系統負責日常生活各種信號的輸入，如起床、睡覺、吃飯、洗澡、痛感、味覺等，它會組織每天24小時的生活安排，由電腦向風谷的大腦傳送，讓大腦真真切切感受到時間的存在與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處在生活的節奏中。

“工作系統會把他關于航天學的所有理念、創新收集起來，匯入團隊的科研工作，因此在他身體消失后，大腦依然在為外星探索恪盡職守，實實在在地參與到團隊的各項實驗中。譬如能在會議中發言，能主持日常各項試驗的進展。認知系統則會使他不斷接受新知識，時時更新大腦的智慧庫，使它始終處于學術前沿，成為可以引領團隊前進的核心力量。

“但是情感系統是我們有所忽略的，它的存在只是為了保證大腦對真實生活的細膩感受，我們為其輸入了親情、友情、友愛等，以刺激大腦的敏感性，但并不作為主要系統參與生活。然而我們忽略了大腦自身對情感的積極探索。為了更新知識，隨時與科技前沿接軌，我們允許大腦通過網絡接觸各種知識，有搜索、發言等權力，但我們從未想到，胡老師的大腦在認知系統中自作主張地開辟出一個新領域，在那里，對愛情的需求以瘋狂的速度發展著。

“以前因為工作忙碌及性格內斂，他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但當身體的束縛徹底消失后，肉體的疲勞不復存在，這也使他的大腦可以全心全意地在感知的海洋里游弋。就這樣，他認識了您，并和您產生了感情，但我們始終沒有發覺。

“直到昨天，我們和胡老師的大腦交流時它才透露了約會的事，說要和女朋友見面，嘗試進一步交往，說這些時它充滿向往，激動萬分。我們這才驀然發現這件事的危險性，這意味著一位女士將會受到感情的傷害，于是我們緊急為它安排了一項工作，使它無法赴約。起初團隊決定不向您透露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我感覺如果不說出真正原因，您會越陷越深，我們的罪孽就更大了?！?/p>

若兮徹徹底底地石化在那里，雖然對方的話一字不漏地傳進了她的耳朵，但她依然懵懵懂懂，頭腦中一片糨糊。怎么回事？和自己談了幾個月戀愛的男人并不存在，只是一個泡在營養液里的大腦？是赤裸裸的腦組織，散發著藥水味的細胞們？是它們在向自己噓寒問暖，和自己暢談人生，為自己的事業出主意想辦法，并談情說愛，展示智商的優越與情感的細膩？這簡直比魔幻小說還要荒誕。

“可是，可是……它難道不知道……自己……沒有身體嗎？”若兮費了好大勁才把這幾個字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來，因為她是那么不愿承認這該死的事實，那印在她頭腦中儒雅的氣質、英俊的臉龐和藥液中浸泡的腦組織無論如何也聯系不到一起。

“它不知道，大腦始終處在各種虛擬信息的包圍中，不僅有曾經的記憶，有眼、耳、鼻、皮膚等感官的知覺，有四肢的動感，還有各種人情交往、獨立判斷等。大腦始終認為周遭的生活是真實的，如同活在現實世界中一樣。也就是說，它能看到自己的身體，喝出咖啡的香味，感覺到皮膚出汗，也會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和朋友小酌一杯。所以，胡老師的大腦從不認為自己是孤零零的存在，它甚至提前準備了送您的禮物?！?/p>

“禮物？”不知為什么，若兮有點迷離，恍惚之中，她感到有什么東西似乎并未離去，依然簇擁著她，無論那是真人發出來的，還是大腦發出來的。它竟然還想好了給自己準備禮物，到底是什么呢？她竟有些好奇。

“29朵鈴蘭，還有WS220-1號航天器的模型，它已經把它們打包好，裝到漂亮的禮物盒中。噢，當然，這是大腦告訴我們的，是它的感覺，并非事實?！?/p>

若兮抿緊嘴巴，扭頭看著窗外，外面一絲風也沒有，樹冠在熱浪中懶懶地一動不動。這世間的一切始終保持著人們熟悉的樣子，而她所遇到的，卻是傳奇、荒誕、尷尬與匪夷所思。

是的，她說過自己最喜歡的花是鈴蘭，所以他沒有選擇男人約會時通常會選的玫瑰；他說過要讓若兮看到自己最滿意的航空器設計，所以特意準備了模型。這些都是他們之前的約定，像每一對沉浸于戀愛中的情侶一樣，芬芳、甘甜、私密，且富于情趣。她的戀愛似乎并非一個徹頭徹尾的玩笑，只是以她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而已。

“可以帶我去……看看他嗎？”若兮輕輕地問。她想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但又感覺并無可能。那么機要的地方怎么能讓一個普通人進入呢？再說見到了又能說什么？做什么呢？她理不出個頭緒，像被人抓著手放在刺猬的身上，完全不知所措。

“這個……大概可以，我需要跟團隊溝通一下?！崩狭耗闷鹗謾C，走到屋外走廊的盡頭去打電話。

若兮的心重又跳了起來，這是29年來她遇到的第一個完全沒有任何答案可以參考的難題。戀愛的對象是虛無的，但愛情本身卻是真實的。一個沒有身體的大腦異常熾熱地愛著她，可以為她赴湯蹈火，忠貞不渝，雖然人不是真的，但情感卻并未摻假。

幾分鐘后，老梁走了進來：“酈女士，我們已經溝通好了，可以帶您去見它，和它交流，只是您需要注意一些事項，我會跟您詳細說明的。”他站起身，向店外走去。

若兮點點頭，拿起手包，有些遲疑地跟了上去。是的，她要跟他好好談談，無論他是胡天易，還是風谷，她要把準備已久的開場白、那些對他的好奇、需要他確認的情感一一說出來，就像內心無數次演練過的那樣。

這或許是上帝的惡作劇，她受到了奇異的傷害，但卻沒有實施傷害的人，那愛依然沉甸甸地存在，存在于這異常真實的世界。遠處的某個地方，那個深愛著她的意念正在蓬勃生長，瘋狂蔓延，絕不亞于她的投入?；蛟S，這并不是徹底的結束？這段愛情究竟會迎來怎樣的結局呢？

【作者簡介】徐彥利，河北徐水人，中國科普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科幻小說《奇幻森林歷險記》，中篇科幻小說集《心靈探測師》，文學研究著作《先鋒敘事新探》《中國當代小說主潮》《中國當代小說流變史》《中國科幻史話》等，曾獲第八、九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科幻電影創意獎，第十屆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少兒中長篇金獎等?，F居石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