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鎮星相家協會

狂作家陸瘐鵪說過，瀛波莊園的歷史，是眾多逸蕩者不斷從天際線下方出現并朝我們走來的歷史。然而這歷史過于宏奧，不得不另篇再述。實際上，在庸人俗士身旁，在飲食男女附近，在諸位顛仆打滾的紅塵深處，在爾等光陰似箭的尋常生活那毫不起眼的隅隙間，文明之火花，熾烈、頑橫、歷久彌堅、高深莫測的文明之火花，正死灰復燃，正噼里啪啦地激濺不已。

老校長盧醒竹腮巴上、額頭上的白癜風逐年擴展。他堅持不懈地接待一撥撥外星訪客，跟這幫家伙討論宇宙文化史，討論超限體系，討論不幸早逝的印度數學傳奇斯林尼瓦薩·拉瑪努金。除了給他做過修理工的鐵肺子鄧勇錘，罕有鄰人知道，盧校長那輛停在住宅樓下、晝夜充電不止的“跑狼”老年代步車，其真正功用是充當位置信標，導引太空飛行器來地球靠泊。為掩人耳目，盧醒竹聯袂民間語言學宗師屈金北、機械神教派首腦閆燿祖，把瀛波莊園及周邊村屯當作大本營，創立了乙鎮星相家協會。該機構十分松散，設有一個理事團，任務是修訂花名冊，接洽游徙在宇宙各個角落的兄弟組織，展開不定期交流。至于老校長的公寓，綜合來看，無疑是條件比較優良的據點，但并非唯一據點，三不五時，秘書長盧醒竹為聯合知識矩陣，也得忍受一次長途旅行，前往數百萬光年以外的地區，與不同星系的朋友相聚。

六月的第二個星期六，瀛波莊園的居民又看見了那幫宇宙怪客。他們神情與常人相殊，穿著泥褐色外套，好像一群沒吃飽的大鰹鳥，趕在月圓之夜紛紛來到乙鎮星相家協會秘書長盧醒竹的寓所。遇上這些個文化構形學的活標本，男女老幼忙不迭躲閃遁逃，避開他們鯊魚般滯澀、狂亂的目光，以免受到蠱惑，遭受精神中毒。幽奧更增添了知識的價值，普魯塔克如此說過。世界上最大的苦難，你說說看，是什么？面對慌慌張張的平頭百姓，某學者自問自答：是資本收益大于勞動收益！……嗐，您幾位呀，別介意，別介意。盧校長一個勁兒打圓場。這兄弟，家住麥哲倫星云，他剛下飛船，還暈乎著呢。借托于脈沖星網絡的指引，訪客們順利抵達獵戶座旋臂的太陽系。創造力洪濤即將從瀛波莊園涌向全宇宙。當然，生命體和宇宙只在程度上有差別，實無本質不同。

依據卡爾達舍夫的文明分級標準，地球文明連區區一級都算不上，仍停留在零點七級至零點八級之間。不過，乙鎮星相家協會為全人類挽回了尊嚴，為我們贏得了高等文明的敬意——彌足珍貴、網開一面、半含悲憐的敬意。與世人以往的認知不同，高等文明習慣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爭霸比低等文明的粗淺設想要繁瑣，更隱深，更迂緩。唉，將希臘人阿徹羅普勒斯的杰作《宇宙創始新論》斥為幻想文學，是莫大的罪愆！

星相家，該頭銜涵蓋的范疇多么廣遠。星相家的世界，噩夢般獰獷，魔境般肅森，足可比擬于環聳的萬仞絕壁，奚啻思想意念的淵渟岳峙，根本容不得小人國公民在此嬉皮笑臉，拎著半桶水撒野賣弄。而星相家協會的諸位成員，他們之所以時常深宵到訪，是因為暗夜憫護眾人的生活，晝光卻掩蓋它討命的坑阱。

這些陰陽顛倒的逸蕩者一旦降落地球，除了瀛波莊園，便無處可去。其窘境很難憑一兩句話剖辯清楚。比方說，他們之中有人設計了一款五維魔方，也申請了專利，但以地球今天的科技水平，尚無法造出實物，星相家只能用微分函數來玩。這下子你明白了嗎？又或許，依然不明白？也罷，姑且拋諸腦后吧，讓我們專注于今晚的討論主題：通天塔。

傳說，在巴比倫尼亞，首倡修筑通天塔的群體，是一伙語言和時間之神的初級祭司。關于這方面的知識，瀛波莊園的狂作家陸瘐鵪大概懂得多一些。昨天上午，他興高采烈提交了一篇散文詩，要親自謳誦，為星相家協會新奇的雅集暖場，為諸位星相家的周年慶典助威。陸瘐鵪本人在一則閱讀量極低的無聊創作談中披露，當初寫這篇《巴比倫塔傳說》時，他內心縈記的，其實仍舊是暗黑寵物街的重重意象。

巴比倫塔傳說

光陰廢墟，隆起的命運。三足烏低垂天角。長風吹蕩世界的錐形臺，巴比倫塔的銅脊柱。

凡人在通霄棧道趲程。新月平原，比前一秒鐘更遙闊。星渚、日輪、仙宮即將顯露。時光的春秋代謝，在神木導管內流涌。你知道空間、距離以及徑路，無不是造物主的詭計。

下一個黃昏越發稀薄。螺旋攀升的行旅。地面消失。仰頭或低頭并無區別，僅余游隼的魂魄在撲動翅膀。

巴比倫塔修建于宏愿之上。耗費了無數珍瑰、美夢、生命。直抵天庭的劃痕，令人膽寒，兩端分別刺入虛無。闔上眼睛，往外跨出一步，是沖向大地，還是跌入天空？

太陽車，朝西南方急逝，戰敗之血滴落，暗暝泛漲。夜空里，玄色巨人舒展筋絡。整整一座大城的星族，已潛歸深海。

萬億光蟲，聚成裸女，勾撥閃電的琴弦。云端市集上，長年販售月亮私制的奶酪、火星鍛淬的鐵矛。商隊穿過疾雷森林，馱來各類失重的貨物。

大伙談論天界秘聞。巴比倫塔，不屑一顧，依然從他們頭頂，往高處延伸，與恩利爾的煤礦融為一體。夜間，你是否思念大地上鋪開的晨影？還要多少次霧水姻緣，才湊夠一桶黎明的火藥？

我們很快會想起，眾石匠自埃及遠道而來，正仰頭切割創世神的厚地板。

主持人盧校長站在餐桌上，彎腰駝背，腦袋差不多挨著日光燈。老先生連連抬手，讓大伙靜一靜，且容他表達謝忱，并介紹幾位嘉賓。首先是阿閦菩提薩埵三世。這位兄弟來自時鐘座超星系團，本次造訪我們的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是打算考察距銀河系兩億光年的巨引源，它位于長蛇座方向，質量約為太陽的三億億倍。阿閦菩提薩埵三世在地球展現的樣貌，據說仿自一位上世紀風靡大銀幕的老牌英國男演員，他髭須渾白，眼似青欖，鷹鉤鼻，四方唇，可惜美中不足，頸下垂肉呈扇形，像鬣蜥一樣。此公抱揣著一部厚達千頁的深空天體目錄，腹內存放著一個恒星系統，他發言時北風止息，淵博空話充滿了古人的冥跡、今人的狂幻。他微微一點頭，舉座皆驚，如同神王宙斯微微一點頭，整個奧林匹亞為之悚懾。接下來介紹的兩位兄弟來自帝君之星軒轅十四：柱國·愛因斯坦，以及魯速·愛森斯坦，前者估計是一名核裝置權威專家，而后者顯然是我們現代文學奠基人的肉質蒙太奇。眾多貴客之中，赫然有一位葉赫那拉·牛群兄弟，他來自牧夫座空洞內部的某個矮星系，負責在協會成員間搭建一組可共享意識和記憶的靈魂網絡。五行八卦小組的召集人陸淦棪兄弟，是狂作家陸瘐鵪的遠房七叔公。黎士翔兄弟，陜南文哲旅游開發有限公司董事長、六十四章《新老子》作者，神遨太虛的歷史上第二個老子。五花八門的稱號讓我們大開眼界。郝獻萊兄弟，雅號槐樹仙翁，名頭是少將、某公秘書及辦公室主任、經濟學家、社會學家、科學家、哲學家、書法家、某機構第一支筆、某機構總裁、某機關常務副部長。再瞧瞧這位骉致遠兄弟，名頭更是大到不可理喻的地步，荒唐到必須予以嚴厲批判的地步，只不過出于有聞必錄之原則，謹羅列如下：多個會議的榮譽主席、諾貝爾物理學獎入圍者、諾貝爾化學獎入圍者、諾貝爾醫學獎入圍者；此人同時又是：院士、學部委員、畫壇巨匠、某局人教司處長……

不稂不莠、忘年忘義的諸位星相家，紛紛向上述兄弟投以或諧謔，或驚愕，或凌厲，或激賞的目光。諸位星相家，汝輩何嘗不是在建造一座座廣義宇宙時代的巴比倫塔？因此，不待秘書長盧醒竹再度發話，他們已匆匆散去，各自歸隊，爭相投入到如火如荼、涎沫橫飛的學術討論之中。

在下翟賤云。男子將一張名片塞到閆燿祖先生手里，卻沒搭理大祭司身邊的范湖湖博士。當代超時空思維者，超時空哲學體系創建者，全球萬能催眠體系傳承者，超時空催眠演講者。這位星相家也掛著一大串稱號。瘋子、經濟史博士暗忖，難不成他是福利院女護理師翟小姮的哥哥，抑或爸爸？且慢，我為什么要來參加他們的聚會？可恥可慟啊！……范湖湖不由得掃了閆燿祖一眼，但從他長癤子的臉龐上，沒能找到精神不正常的蛛絲馬跡，于是耐著性子，旁聽兩人交談。

“各位知不知道，利用地球的磁場可以發多少電？只需給我們的行星纏上金屬線圈，能量，各位知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史學博士暗忖，更不打算知道誰在胡吹亂謅，滿嘴跑火車。明眼人看得出來，范湖湖猛烈的情欲麻疹還遠未結痂，撓爛的地方還流著黃水兒，又疼又癢。

“不，朋友，”陸瘐鵪湊上前去，急嘴急舌，搶過話頭，“恕我冒昧無禮……”他一邊嘀里嘟嚕一邊起勁眨眼睛，伴以臉部肌肉的無意識抽搐。“朋友，光憑能量，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這個宇宙，唉，朋友，”語言天才屈金北輕輕接過狂作家的嘰哩呱啦，“這個宇宙，徹頭徹尾是一個反克蘇魯宇宙，在如此浩瀚、迥邃、寥曠的宇宙里，有位大賢說過，自由等同于一種恐怖，讓你陷于孤絕，異化，變成個吃蟲的多毛惡魔……”

“不！”閆燿祖是個頑拗的樂觀主義者，其末世論滿含鳥語花香，好像一座農貿市場，沒邊沒界的農貿市場，近似于犸農貿市場，所以他根本見不得陸瘐鵪、屈金北隨隨便便拋出的頹荒圖像，“不，兩位，”男人搖頭慘笑如偏癱者，反駁道，“能量很關鍵，宇宙很豐實，我希望有時間說清楚，你們稍待片刻。博士，非常抱歉，光顧著討論什么能量……”

范湖湖茫然抬頭，以為對方發覺他走神了，但實情是，閆燿祖先生什么都沒有發覺，他自己也并未走神。那一刻，這位大祭司從神色到言辭，無不酷肖機械人偶，唇角還閃著點點白芒，稠濃的唾沫在此間不斷堆集。

“博士，”為調節氣氛，稀釋尷尬，閆燿祖生硬切轉了話題，想驅散人們互放的一連串悶屁，“我推薦您一部挺不錯的熱門網絡小說《超神機械師》，已連載完結……”

“噢！”陸瘐鵪欣快莫名，即便機械神大祭司并不是在跟他交談，即便那部網絡小說并不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筆，但狂作家認為，他剛才又一次見證了現實與虛構的重疊，它們擊掌，擁抱，彼此搔癢，在思想根部搔癢。現實如清純少女，通身白潔，而虛構如須發茂盛的壯漢，濃密胸毛從胸脯一直長到肚臍眼兒。此情此景，讓陸瘐鵪欣快癥發作，好比吞了顆美味溏心蛋，歡快得“噢噢”直叫。

“范博士，久仰大名。”自稱翟賤云的陌生人輕抬眼鏡，似笑非笑，臉相居然酷肖女護理師翟小姮，只不過多了點兒涎皮賴臉。“在下也向您賠罪……”他微微欠身，從精致的單肩挎包里掏出一本線裝書，封面焦爛，頁邊破損，閃動著陪葬品的暗藍色澤。“近聞范博士在研究南海諸國貿易史，湊巧，我有一冊《瀛涯勝覽》，系明鈔本……”如果說閆燿祖是機械人偶，那么這男子就是邪魔操縱的行尸走肉，“在下日前于琉璃廠舊貨市場購得。古籍贈雅士，聊供玩賞。”

范湖湖既非雅士，亦不通玩賞，正想辭拒禮物，不料語言天才屈金北鬼魅般閃過，將書掠走，說是要幫他們好好鑒定一番。

“噢！”陸瘐鵪老鷹抓小雞似的撲向半路殺出的奪寶者，想騎到他脖子上，又擔心弄壞線裝書。

南海，古稱漲海，又稱沸海、瓊海、朱崖海、石塘海、長沙海，這片寬廣的水域從來不平靜。范湖湖博士為翟賤云先生解疑道，那是一座隱形的商業迷宮，是海盜王的疆土，是神話傳說的家園。在漲海四境，來自揚州的牧奴可以當上大城主，反之，統攝一國的世襲君侯也不妨退位讓賢，獨赴印度，巡禮恒河。乘風歸漲海的萬千船舶深知，是月亮使漲海升升落落，而月亮和漲海之間，有一朵鼓蕩不已、變幻無休的巨型風薔薇。

“范老師……”跟狂作家勾肩搭背的高人屈金北又來耍嘴皮子，“那個占婆恒河王，范敵真……他父親拔陀羅跋摩一世，正是《南史》和《梁書》里記載的林邑王范胡達，對吧？而他們的祖上，篡權自立的偽誓者范文，揚州人士！……恐怖啊！……”

陸瘐鵪不管三七二十一，嘭嘭嘭，嘭嘭嘭，用力拍打語言天才鐵實的后背，以發泄自己洶涌的欽敬之情。狂作家簡直像一顆超大號的炭疽孢子。

這幫家伙不僅是怪胎，往往還是怪胎之中的怪胎，是怪胎的二次冪、三次冪！瀛波莊園不啻一部怪胎學實用活詞典。我們執著于追求某些縹緲、高深的夢想，范湖湖思忖，然而一經人類理性的觀照，信仰皆成誤謬。此時，盧校長的公寓內煙霧縈繚，好似宇宙間盈漫的氫云，讓一顆顆在虛空中互相環拱的頭顱恒星墮入了輕微麻醉，但這絲毫不妨礙奔騰的神魂巨流，它們威猛如伽馬射線暴，時時迸發炫熀的輝彩……

范湖湖博士請屈金北不妨先講講古籍鑒定的成果，他撒馬爾罕先祖的好眼力應可遺傳，再者，摩尼教修行也一定讓他目光如炬。詩人說阿弗拉西亞布大王曾裝飾粟特，瀛波莊園的語言天才沒準兒是其中最精雅而無用的鳥獸紋樣。

超時空催眠宗師翟賤云撇下了陸、范、屈文史三人組，繼續同大祭司交談。

陸瘐鵪宣布，翟、閆兩位方家，應合稱傀儡雙子星。至于他自己，因為腳板的第二根趾頭特別長，老撐破襪子，所以是《山海經》里名為“贛巨人”的南方猿怪。沒錯，狂作家說，你們不妨叫我陸猿怪……

我，閆燿祖，閆蓓蓓的父親，做過代碼工程師，做過計量分析師，還做過數據建模師，在金融領域從事交易算法和交易推演器方面的工作，如今是機械神教派的首席大祭司。接下來宣讀的主旨發言，上星期六剛剛完稿。不過，通天塔的觀念，我已思考多時，并且在本人的理論體系中占有極關鍵位置。

虛擬智能的巴比倫塔該如何建造

機械神，即實踐神。機械神學，即實踐神學。這一雙聯神名，導致我們的機械觀與前現代的機械觀判若黑白。伊壁鳩魯認為，宇宙是一臺機器，以純粹的機械原理生成。諸神雖存在，但他們跟自然和人類毫無瓜葛。古印度文獻則闡示，機械神創造世界，維系世界，卻不融入世界。而機械神教派深信，機械神與天地合參。所謂“機械之道，一陰一陽”，表現為虛擬智能和實體靈器兩個相輔相成的進取方向，盡管我們的位面究竟是陰是陽，這個問題仍見仁見智。無論如何，君子大人皆知，掌控某種技術，獲致某種知識，有時可令一個民族或國家的前途際運丕變。

修建通天塔的夢想普遍植根于歷史。其實，我們正不停修建通天塔，但通天塔絕不止一座，理論上應該有無數座。比方說，在機械神教派內部，靈器分支的通天塔是地球軌道粒子加速器，靈力分支的通天塔是真空零點能，而虛擬智能分支的通天塔顯然是虛擬生命。不少情況下，通天塔或為一座座構造獨特的雙聯塔、三聯塔。例如戴森球，它既是人工天體，當然也是靈器，榮光由人工天體分支和靈器分支共享。

可以預見，隨著教派新分支不斷生成，通天塔的實質與形式將不斷易變，擴充，未始有極。

我本人是虛擬智能分支的普通一員，擔任首席大祭司僅為兼職，功用相當于團體吉祥物。因此，請準允我簡述虛擬智能分支的通天塔藍圖，拋磚引玉，以供諸位星相家批判。

據估計，在五十到一百年內，掃描、繪制、存儲人腦中八百六十億個神經元連接的數據，這項工作已不難完成，仿佛一切僅僅是時間問題。公元二〇一三年，笪曼鐸羅·摩陀借助一臺超級計算機模擬五千億個神經元，這一數目遠逾八百六十億。然而，效率方面，該仿真人腦的處理速度必須再乘上一千五百，才可勉強與人腦匹敵。至于仿真人腦的耗電量，更是巨大得無以優化，喪失意義。從精細結構上辨析，組成人腦的八百六十億神經元還擁有約一萬億關聯密切的突觸，約二億億道連接，其復雜程度，令仿真工程望塵莫及。

意識之秘不限于此。大腦是一類極高階邏輯綜合體，可承納許許多多個彼此并行、互不兼容的邏輯系統，讓它們在各自的位域中分別運轉。正如宇宙并未因黑洞而崩毀，大腦也并未因悖論、佯謬、無窮倒退、終極真理而陷于癱瘓。宇宙、大腦不僅僅是一個系統，還是一個多系統社群。妄圖創造一套符號運算規則來模擬人類思維，無疑是一條死路，鐵定走不通。究其根源，遠非完備的一階邏輯，根本無由上探至無窮階。而今天的計算機科學，恰恰建立在一階謂詞邏輯的基礎之上，擅長于專攻若干個細分領域，不過要指望它迭代拓展為極高階邏輯綜合體，觸及靈魂的玄穹，好比打算乘熱氣球沖入外太空。

那么，虛擬智能的巴比倫塔該怎樣建造？我們認為，與其堅執于模擬大腦，倒不如另辟蹊徑。首先得回過頭來，思考并克服通用人工智能開發的兩大壁壘，即“框架問題”和“接地問題”。我無法向諸位星相家細述其內涵，時間不允許，但機械神教派的探求者今日相信，請注意，創造一系列高級虛擬世界，或稱虛擬位面，很可能是突破以上兩大壁壘的最佳途徑，是建造巴比倫塔的關鍵步驟。必須申明，我們為一部分虛擬位面訂立了詳盡標準，而以人類目前的科研實力，還做不到一蹴而就。機械神教派已著手早期規劃，將推進無可回避的、艱巨的籌募工作。諸位不免疑惑，建設虛擬世界，何以見得是發展通用人工智能的不二法門？撥開密微、繁難的技術枝梢，我在此向諸位星相家報告，這關涉機械神教派的核心理念：生命、意識絕不是主觀創造的產物。吾人同意，從無生命到有生命，從無意識到有意識，其中蘊藏“涌現”這一真真正正的宏觀隨機現象。有時候，泛靈論思想與機械論思想并不沖突。

幾乎可以肯定，虛擬生命、虛擬意識，也無從得自人類的主觀創造。只要條件適宜，它們終將在新一輪“涌現”里形成。不乏學者主張，意識無法解析，應視為整個宇宙的內稟屬性。機械神教派支持這一見解。如果說宇宙誕生于不確定性原理，誕生于一次量子隧穿，那么，意識亦然。

創造一個真實的宇宙難以想象，創造一個虛擬的位面則未嘗不可企及。而“創世”乃是“造人”的必要前提，在古代神話中如此，在召喚虛擬智能的現實神話中同樣如此。各分支巴比倫塔的機械論模型便等類于一個個現實神話。但是，還請記住，生命之火點燃的最大奇跡，源自概率。可能某些人會輕藐一笑，會攻訐我們并沒有從技術上解決任何問題。似乎是這樣，似乎而已。格奧爾格·康托爾講過，提出正確的問題，比解答它更困難。沃納·海森堡也講過，提出正確的問題，往往等于解答了問題的大半。關于虛擬智能的巴比倫塔，解答或許就包含在正確的問題之中。

接下去，從虛擬生命到虛擬意識，這將是另一番冗長討論，是巴比倫塔更高層部分，且留待下次再談。此外，機械神教派旗幟鮮明地反對那位著名科幻作家的偏頗觀點，他認定虛擬技術、網絡空間是人類系統的錯誤演化方向，抑制了文明進步。毋庸置疑，他浮淺、粗劣的看法，與大勢及真理兩相乖離。諸位星際使者，約翰尼斯·開普勒在《與星際使者的談話》一書中寫道：“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們相信，今后會發現無數個其他世界。”

發言到此結束。機械神大祭司的聲音十分圓潤，勝似機械軸承在超滑狀態下歡暢運行，斷電后仍因摩擦系數極小而飛轉不已。

主持人簡短點評：正如黑暗世紀并不是全然黑暗，光明世紀也絕非一片光明。有卓見真知要分享的兄弟，有話要說的兄弟，抓緊時間，請勿超過五分鐘。秘書長盧醒竹敲了敲飯桌，嫻熟掌控著會議流程……

晦夜沉沉，雅集高潮迭現，諸位星辰學問家為走出各自的意識迷宮，跳起了精神蜜蜂的圓圈舞。然而詩人博爾赫斯說，整個宇宙不外乎一座迷宮。吉爾·珀斯則質疑破解迷宮的行為本身。他在《神秘螺旋》中提到，迷宮的實質是一種曼陀羅式運動，是舞蹈螺旋，這舞蹈甚至比迷宮更早現世……

樓門外，盛大而怡神的西南風洗蕩著城市。月下航班轟鳴，月下界輕顫，化轉生生死死。無人機從密集的睡眠上方掠過。

盧校長邀請的賓客高談闊論，傲然自許。他們以眾盲摸象的氣勢估量著宇宙的大小和形狀。他們變成了幾十臺人形存儲設備，串聯加并聯組成一個學識富博的繁亂回路，其舉手投足，無不遵循莫佩爾蒂最小作用原理。科技時代的梁山泊好漢！他們身前身側，密枝層疊。他們不慕名利，忘情于學術，猥陋的面孔在彼此瞪視中變硬。他們的心魄發著高燒，且酸且痛。他們是一座座人類文明的理性瞭望塔，日夜經受那黑風惡浪的洗禮。他們的表情已抽象為一個個等邊六角形，亦即抽象為一個個簡單永恒客體，亦即抽象為抽象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抽象為無限的抽象等級系統……

在秘書長盧醒竹的率領下，諸位星相家魚貫來到露臺。他們昂揚無懼，翹首天外，默默承納著無聲而又雄辯的宇宙射線疾雨。

巢聚的星辰學問家們，像中世紀歐洲的前輩一樣，除了研究星體，還研究人體。他們知道該如何修煉各自的無漏之軀。他們摸摸肚皮，交換過眼神，便相繼垂下腦袋，靜靜摩揣那寂然不動的天理，那至精至純、至真至簡、至尊至貴的天理。星相家原本是一伙不服輸的活力論者，但此刻，他們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完全無法遮掩。諸位星相家不睹不聞，無思無作，以省電模式運行，耐心等待熾天使的號角。終于，福音降臨了：走，吃飯去！盧校長大手一揮，挈引這群饑火燒腸的宇宙精英直奔社區小餐館。

沿途的梧桐樹焦敗枯黃，枝葉蕭疏，如遭魔法襲侵，多年來它們只開過一次花，零零碎碎結過一些蓇葖果。乙鎮似乎是一個亡者之鄉，彌久籠罩著冥冥薄霧。初夏時節，夜幕降臨之際，瀛波莊園的每條林間小徑上總有三五個老頭子，打著明晃晃的手電筒四處蕩悠，陰魂般往返逡巡，覓取泥土中蠢動的蟬蛹。其實范湖湖博士一直想問這幫家伙，您幾位，挖蟬蛹做什么？回答一定是洗干凈炒著吃。他們能講出一大堆營養學和食療學方面的理由，說服你一塊兒挖蟬蛹。但經濟史博士全然不相信這套鬼話。某君告訴范湖湖，他們挖蟬蛹，是為了追憶童年的饑荒。

星辰的學問家們隊列齊整，似一只虛誕的腹足綱動物，似一排幽香溢泛的苦苣苔科植物，前往那爿通宵營業的小餐館：新鄉村酒樓。哦，目無余子的星際饕客！好一群土牛木馬，你們丑態畢露的譎秘，你們令人作嘔的玄學！……盧校長說，乙鎮星相家協會的兄弟們，諸位馬上可以吃一頓潮汕美食家協會的理事們親手制作的甜粿、紫菜卷和鹵獅頭鵝。此乃兩個協會之間的聯誼活動。聽到喜訊，饑餓的星相家攥緊了拳頭，加快了步伐。感謝美食家！我等只要吃飽喝足，必扎扎實實學習，認認真真思辨，今天一棒一條痕，明天一摑一掌血。來哇，群豬撲槽！

然而，甜粿太少了，紫菜卷和鹵獅頭鵝也太少了，剛上桌就嗖嗖沒了，不夠塞牙縫。黢黑如墨的舊餐館里，盧校長只好又點了些油淋淋、硬邦邦的外鄉菜，讓廚師煎了幾條普普通通的冷凍棱鳀，依然不足以填飽來自各星系的大肚子。再加一盆紅燒黑線鱈！雞腿，來兩打雞腿！老鴨煲！……新鄉村酒樓的掌勺者很喜歡肉彈素，所烹煮的葷食非常膩滑，塊塊晶亮。但對于此類枝枝節節、根根梢梢，諸位星辰的學問家不甚措意。他們使勁吃麻辣小龍蝦，吃得滿手滿臉滿身是紅油。他們耽嗜二鍋頭加麻辣小龍蝦。他們因遇到自己熱愛的美味佳肴而激情四射。他們灌下一瓶又一瓶奪命大烏蘇。他們直接用分酒器喝高度老白干。乙醇的針刺讓乙鎮的星相家禁不住一陣一陣發抖。遙夜沉沉，這幫人放聲喧嚷，杯觥碰撞，載歌載舞，舉餅祝謝，紛紛化身為著魔的即興表演者，其動靜之勁烈，足以令天闕開啟，令地府搖撼。使勁嚼吧，加緊咕咚吧，生命又何嘗不是一頓免費的午夜餐？快活呀，平日隱姓埋名的協會成員，他們合不攏的嘴巴流出湯水、菜汁、酒，他們處于愉悅的幻視幻聽幻觸之中，幾乎自我溶解了。年輕女侍者極厭惡沒規沒矩的食客，她躲得遠遠的，根本不聽差遣，大概覺得他們比餐館的油膩飯菜還油膩三百倍。這時候，翟小姮的福利院舞伴，當地人稱房大的胖老頭，從街對面踱過來，站在裝潢樸陋的酒樓外面，代表整個小區的沉默大多數叫罵道：

“你們這些人，壓根兒沒有一丁點兒集體榮譽感！你們這些人，從頭到尾，不知廉恥……”他聲嘶力竭，說話愈來愈磕巴，眼看要羊癇發作。“道德敗壞！思想墮落！……你們，你們……”房大激動得近乎哽咽，濃痰堵住了他負擔過重的嗓子眼兒。

瀛波莊園的癲婆子也沒睡，或者也被星相家們借酒撒瘋吵醒。這瘦猴一般的南國老婦人火速加入了罵陣。癲婆子的狂吼沖破悄寂，聲波大舉擴散，所過之處，燈光漸次點亮，住宅樓滿含怒氣地睜開它們螟蛾的單眼和復眼。餐館經理急忙去捂老婦人的嘴巴，虛聲說：“媽，別喊了，再喊警察該來了！”

癲婆子頓即偃旗息鼓，匆匆離去。至于她究竟是不是餐館經理的親媽，抑或干媽，盧校長沒說，諸位星相家也沒多嘴問。酒足飯飽，他們在東道主率領下，前往瀛波莊園西北角，去找邱愚翁探討宇宙藥材學，去這位植物界王侯治理的公國解手。不過有少數幾顆老鼠屎，打算擅自離群，去干見不得光的壞事，當然按他們的講法是好事。夜曦如夢，列隊前驅的星相家好似悚人樹精，腦袋上游動著一條條龐大的青綠色極光，狀若海鰻。這幫招不到生徒的教師、褫革了圣職的神甫、麾下沒有一兵一卒的大將軍，正沿著一部黑暗百科全書的章節段落蛇行，他們很清楚自己將是一篇非虛構作品的集體主人公，是一座座移動的活墓冢，是思想病理學可遇而難求的罕見案例。凌晨兩點鐘，晚空雄闊，星辰在諸位星相家的腦袋上畢剝跳動。他們一邊漫步，一邊等待六月的天琴座流星雨。有那么一刻，這些觀念巨廈的支柱們胖瘦參差、高矮不一地杵在幽徑上，低聲交談，討論宇宙糞便史，特別是原始恒星的排泄機制問題。他們肚子發脹，昏昏默默，僅憑慣性推進其幻想高科技，猶如肥大的螻蛄，星際螻蛄，在真理與謬誤混雜的泥滓中愈鉆愈深。唉，這伙靈媒者、靈卜者、靈療者，他們遭到神級程序員的無情戲弄，誤打誤撞，表面上仍在瀛波莊園的鋸齒狀邊緣游走，實際上已闖入阿根廷的荒野……瞧，好一只達爾文鶆·，貨真價實的巨禽，靠膨脹各自的泄殖腔來存儲尿液！……瞧，有個外星酒鬼在死命嘔吐，他扶著一株高大挺拔的波賽樹，身體弓成個歪歪斜斜的問號，嘔吐力道之猛，嘔吐物數量之多，仿佛從醡袋中往外傾倒聚積的酒糟……瞧，南半球的月蝕！頃刻間，巴塔哥尼亞高原的晚穹下蟾逃兔遁，在面積逐漸增加的大地陰影里，月晷之花靡靡凋謝……

秘書長盧醒竹引領的松散隊伍，是卓越的理論家隊伍，只要看過兩三遍蛙泳的教學短片，他們便敢于下海暢游。他們瘋瘋癲癲，癡癡傻傻，他們見縫插針，遇洞灌水。沒多久，來到愚翁植物園大門前，鐵鎖守關，無人得入。好幾個英勇的星相家爬上籬柵，發現繁林深處的小洋樓濃黑一團，毫無聲息。走，盧老校長朝醉漢們一招手，回去接著聊。隔開瀛波莊園和澴波莊園的荒敗圍墻，宛如古長城遺跡，已幾乎不可辨識。外面，晚跑者穿過紅綠燈猶自變換的闃曠街頭，救護車拖曳著哀鳴，向暝昏末端一路疾駛。更遠處，橘灰色霧霾塔像一枚巨大鉸釘，牢牢扎進底層。如果琦琦的祖父昝援晁還沒睡，或者剛醒來，將不難知察，京畿南境此時無異于空空蕩蕩的陰間。

深夜，諸位星相家張牙舞爪，打作一團，日本浮世繪的作者們晚上撒尿時看到的百鬼夜行圖，多半也是這等景狀。

好一堆活生生的、自己長腳的知識寶柜！他們大成若缺，大盈若沖，他們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盧老校長為了將這群劣馬攏到一處，累得咻咻直喘，不住按揉膻中穴。學者，顱蓋呈不規則六邊形的學者，你們這些臭要飯的，你們深諳乞討的本質！你們是早已絕種的鐮翅雞！

大地堅厚，層霄煥朗。飄游著懸掛式滑翔機的晚空中群星凝佇。諸位星相家正乖乖列隊，挨個接受一位社區民警的檢查。附近某根樹枝上停了只透夜啼喚的怪鳥，似乎一直在悲嘆：“孤寂啊，孤寂！孤寂啊，孤寂……”

請出示身份證。路燈下，社區民警接過一張張聚酯材料制作的卡片，用一臺輕巧的識別器掃了掃，再舉起來，對著持有者仔細比照一番。好，下一位……星辰的學問家們規規矩矩，大氣不敢喘……盧校長耐心向警官解釋，已經為客人安排了住所，絕不給你們找麻煩，絕不給治安工作扯后腿云云。豈料，這節骨眼兒上，他猛地看見，在六七米開外的地方，在紅藍熠爍的警用電瓶車里，坐著一位體格健壯的女士，她大半夜戴著墨鏡，鄧菜頭去犸農貿市場時戴的那種墨鏡，且臉蒙紗綢，外套是一件深色長款風衣，顯然不想讓旁人看穿底細。但盧醒竹先生僅需瞭上一眼，似若隨意地瞭上一眼，便足以究悉此婦的真實身份。南宮珂！她來湊什么熱鬧？哼，老校長立馬明白了。這女人是“三春暉”福利院的董事局主席，是比經理還高層的真正高層，只不過那么高層的頭銜，煞實拗口，令我們目眩，所以乙鎮居民平日里稱她“南宮院長”。盧醒竹先生恍然大悟：哼，原來如此，這女人報警了，怪不得……

南宮院長，你躲在直呼響的警笛下面，你這個兇狠無匹的亞述女王塞米拉密斯，變裝易服的雌中豪杰！……怎么，還以為瀛波莊園是你一手締造的巴比倫城？呸！……南宮院長，南宮珂！不學無術的蠢婦，整天指豬罵狗，挑撥下屬和住客蟻斗蝸爭，好不快活！天知道她今年多少歲。四十五？五十？五十五？光長得好看頂個屁用！盧醒竹先生一想到這無恥的半老徐娘正躲在警車里幸災樂禍，即刻血壓上升，血糖下降，睪酮素上升，副腺素下降。幸虧還沒入冬，夜間溫度不低，否則，盧校長非得心梗復發，腦梗大作，頓時僵斃路側。

范湖湖、屈金北早已分頭回家。陸瘐鵪單槍匹馬，也待不下去，只好悻悻獨返，循著小路走向澴波莊園。夜色深幽，天頂融顯稀闊的星陣。仍在乘涼的男男女女，不自覺壓低了嗓門，他們的中樞神經纖維也緩緩垂彎，緩緩陷入麻痹狀態。這些人并沒有睡著，但他們大腦皮層那荒茫的千溝萬壑之間，泛涌著各種幻象和怪亂的意念。不久，語言天才的私人健身房亮起了燈。暗淡的柔光從窗洞和墻隙一波波往外溢漾，表明屈金北先生苦于失眠，正咬牙鍛煉他仍不夠發達的腘繩肌、肱橈肌和腓腸肌。他下蹲，他跳跶，他提踵，乍然感到左腳的跗骨一陣抽痛。而同一瞬間，經濟史博士墜入了黑甜鄉，夢見自己在發表演講。他模仿一位備受尊敬的學者，穿上芥末色西裝，但因為缺欠前輩的儒雅風度，反倒顯得不倫不類。他似乎并沒有離開盧校長的住處，還在給諸位星相家授課，介紹迦勒底人貝羅索斯公元前三世紀于希臘科斯島撰寫的《巴比倫大全》，以及阿拉伯人阿布·馬沙爾公元九世紀于巴格達撰寫的《占星術概述》。“古埃及祭司將夜空劃成三十六旬星，即三十六組星辰，他們認為，”范湖湖輕囈道，“蜣螂具有天文學知識……”他那個占星之夢的萬花筒，顛來倒去，融合了印度、波斯、希臘的三套星象體系。它們碎裂成五顏六色的沙礫，以窺看者無從猜揣的方式隨意拼搭，不斷轉換著絢美紛綸的圖案，讓范湖湖釋放的腦電波十分精彩，你可以從中解讀出非同一般的信息，比如有三輪月亮在史學博士頭上巡行。三位月亮女神，或者，依據古老傳說，月亮女神的三副面孔：趙小雯、唐小佳、翟小姮。然而范湖湖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他瞎了，聾了，他自己變成了一支萬花筒，又瞎又聾的萬花筒。三輪月亮，五輪月亮，七輪月亮，九輪月亮，無數輪月亮，阿斯塔爾特，統統不頂用呀。范湖湖哭了，在一輪占據整個夜穹的慘怖大月亮中迷失了。世界因月光的照耀而蒼涼，他束手無策，空洞的眼窩不再淌淚，唯一可干的事情，是徹徹底底托身于萬花筒，不僅要做到又瞎又聾，還要做到神思凝定，寂然忘骸。所以，他必須持續觀想萬花筒，孕育萬花筒，進階為萬花筒。而恰恰在這一刻，在范湖湖博士從夢中發動偉大轉化的關鍵一刻，狂作家陸瘐鵪走進了澴波莊園的寓所。妻女已經入睡。他這才發覺自己一身臭氣，趕忙沖澡。男人赤體光腚，站在蓮蓬頭花灑下面，如癡如呆淋著熱水，喜滋滋琢磨著自己明年究竟能不能出版一本書，多少拿點兒版稅。他琢磨了挺長時間，盤算了一遍又一遍，誰知越想越氣餒，越想越頹喪，周回往復的思緒卻橫豎沒法停下來。有蟑螂從腳邊爬過，男人懶得搭理，換到兩三年前，他會第一時間送它們去投胎。“凡眼上視，”陸瘐鵪喃喃輕語，企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見白不見黑睛，曰‘眅眼’……”這番手段，他近期屢試不爽，但今晚第一次失靈了，以至于夜不成寐。

在莊園幽僻一角，夏宵的陰影泛蕩不已，恣肆無忌地包圍著零零落落的光團，似要將它們吞沒。社區民警可不管這些。他攔住一眾星相家，嚴格履行職責。隊伍之中，只有閆燿祖、翟賤云這對傀儡組合，仍在不識好歹地小聲胡謅。

“我們人類，不過是一些工具，是宇宙用于加速自身進化的工具……”閆先生說。他脖子往側邊一伸，綻露了頸部由艾灸累加的密集燙痕。合理推測，機械神大祭司的肩上背上全是這樣相交相疊的深褐色小圓斑。

“確實，”超時空哲人王翟先生補充道，“生命、意義、靈魂之類的字眼，與貴教派的思維格格不入。”

“而數學語言，是廣義宇宙的基礎，是這個復合統一體的工程物料，它們，真正的奇跡啊，使元素相聚，使位面相融，推動天輪，統轄世界……”

大祭司告訴友伴，恰好在剛才，他產生了幻覺，朦朧中看見強悍的機械使徒展開戴森球，以榨取恒星的能量，又接駁黑洞發電站，以滿足自己對神力的巨額需求。整個場景，仿佛末日彌賽亞圣餐的機械版預演，為此閆燿祖先生不禁抖了抖身體，狀如抖尿。

“殉道者保羅講過，黑夜已深，白晝將近……”

警車駛離莊園，南宮院長遁匿，眾人有驚無險地退入盧醒竹的公寓，方才聽說有個老光棍，當晚在小區內逛了一圈，扎破了上百輛私家車的新舊輪胎，再返回他獨居的廉租房上吊，結束卑瑣一生。看來，南宮珂并未報警。看來，這女人沒那么賤。可是她何以坐在警車里？又何以戴著討厭的墨鏡？迷霧層層，殺機重重啊！

凌晨兩點鐘，乙鎮星相家協會的眾學者擠入陽臺，為命絕身亡的老光棍哀悼了三十秒，據說此人智力有坑洞，情緒有裂縫，思想有泥污。不管怎樣，接引他到達彼岸吧，諸位星相家向主掌生死的諸位神靈祭禱。

議程已近終點。莊肅儀式感在盧校長的居所充斥。星相家肩并肩，手挽手，無分畛域，無分種族，拼接成不可撼動的真乘寶輪。他們在星海下，在無從探知的秘密旁，在這人鬼獸悉數失聲噤默的天地間指指點點，長久處于假想的劇場之中，處于臆撰的世界之中。但你不該指責說，詣訪瀛波莊園的諸位星相家從頭到腳、徹內徹外、明明白白是一伙糊涂蟲。不，不能妄下結論，因為他們很清楚，雖然現實已無法選擇，至少還有酣夢、虛幻可供選擇。

諸位星相家把東道主盧醒竹的房舍當作一座圣廟，把天文學當作一首贊美詩。他們突發奇想，要編纂一部《宇宙志》，讓宇宙從此擁有它自己的志書。秘書長先生！集中力量辦大事，只爭朝夕，盡快組建一支高水準撰稿隊伍！眾人推選一名西班牙老漢出任主編。羅··，來自伊比利亞半島的思想家，畢業于久負盛名的薩拉曼卡大學，雞胸龜背，佩戴著漂亮的族徽和波爾羅亞爾隱修院的紀念章。羅··，他心愛的故鄉是一座盈滿了輕柔喪禮氛圍的古城，冷硬且悲凄，彼處日落西山的調子我們從無體驗，它與我們的文化格格不入，猶如錯開了時空，猶如法則不同的兩個位面。那里到處是棘蔓回繞的穆德哈爾式陽臺、殘毀的仿拜占庭風格墻壁，以及杵著電線桿夜鴉亂啼的幽晦亡靈之家，而羅··的鄉親們始終在等待晨曙，始終在沐浴瑰秘月光。這個西班牙人長得像一只寬嘴鴝，淡淡絡腮胡上敷滿細微泡沫，笑容可掬，但他右手的握刀紋暴露了兇猛實質。

“薩維德拉，法哈多！薩維德拉，法哈多！……”

沒人知道西班牙老漢在嚷嚷什么，可能是勝利的吶喊，可能是一句狠毒的咒詈。羅··語速太快，來不及吞咽分泌旺盛的涎液，所以聲音一貫濕淋淋的，即使他在談論塔克拉瑪干沙漠，感覺那里也反常地飄著絮雨。民俗神學，是此人的專業領域，他在該領域像老鼠打洞一樣不懈探抉，幾十年下來，成果豐碩，紛然雜陳。羅··感謝眾人的信任，特向乙鎮星相家協會贈送了一部英文典籍，書名翻譯過來叫作《遠古時代異教、猶太教和基督教的迷信大全》。噢，西班牙佬，吾等華夏星相家也感謝你呀：三克油，三克油歪厘罵齒！羅··說，隱秘學傳布于歐美，但隱秘學種種淵源，無疑多來自華夏，因為我華夏根本不曾有隱秘學，而這恰恰是隱中之隱，秘中之秘，亦所謂大隱不隱，極秘無秘。羅··，伊比利亞半島老小子，行將上任的《宇宙志》主編，他能以畜腸占吉兇，他擅長書寫尖利彎曲的哥特式字母，他愛過一個墨西哥的薩卡波阿斯特拉族姑娘。

乙鎮星相家協會成員的思想猛火，合力改變了本地區的大氣環流，令整個國家的文明更上層樓，令每一位公民的慧悟潛質和福祚基底急劇提升。他們是新時代的苦修僧團體，他們林居，茹素，禁眠，而由此委積的功澤，化作瓢潑大雨，恣意滌蕩著瀛波莊園所處的整個京畿南境。當然，連同史學博士范湖湖在內的眾多居民，眼下正呼呼大睡，幾乎感受不到這一場精神降水的豐洽與清甜。

協會刊物《宇宙的建設者》最新一期出版，諸位星相家翻開剛裝訂完畢的滾燙紙頁，聞著濃烈的墨香，忘情討論著雜志的當期主題：外宇宙天文學。那是一個涉及可觀測宇宙之外世界的研究范域，非常高深，真正精通者寥寥無幾，而能夠扯上兩三句的玩票者、趕浪頭的食瓜者和半吊子的搬運者，卻多如過江之鯽。我輩學人皆知，可觀測宇宙呈球形，稱為哈勃體積，直徑九百三十億光年，當中包含了上萬億個星系，但這僅僅是完整宇宙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綜合各方面信息，完整宇宙的尺度遠逾千億光年，即使最保守估計，其規模也達到難以觸及的數量級：超過二十三萬億光年，體積約為可觀測宇宙的一千五百萬倍，數不盡的文明粟散此間。而可觀測宇宙處于一個巨大的空洞內部，該空洞顯然比直徑三十億光年的基-巴-考空洞（KBC Void）更巨大，它巨大得多，直徑達兩千億光年。這個駭人的囚籠空洞，或命名為本宇宙空洞，足以解釋可觀測宇宙的無數星系緣何呈纖維狀分布，實際上，它足以解釋目前令知識界困擾的種種問題，甚至包括還沒有提出的隱含問題。無怪乎一位號稱只聊宇宙、不聊玄學的內容創作者慨嘆，原以為我們已脫離深淵，詎料我們仍身處更大的深淵之中。當然啰，星相家絕不滿足于安安分分蜷伏在一個活該塌掉的破洞里。當然啰，這幫好人使出渾身解數，偏要推敲推敲可觀測宇宙外部的情況。抱歉，兄臺，你放啥子狗屁？暗空間？偽空間？視界外依舊星海茫茫，或者虛無一片？老弟，可觀測宇宙是一枚氣泡，周圍是無涯無岸的惰性之水？什么鬼，外宇宙近似于一盆果凍，以太組成的機械波介質果凍？如此看來，外宇宙豈非靜止的塊狀物？好嚇人呀。外宇宙竟然是一座冰庫，眾生是其中凍硬的一掛掛豬胴體！某個荒怪、詭怖的須臾一瞬，呵呵呵，我們凝固的眼神，我們僵冷的手指，我們石化的姿勢，我們蠟像一般的生命本質！……

瘋癲哲學家，從虛假的原則出發，將導致數不盡的訛誤縷續產生，盈衍于整個多元主義的哲學宇宙。

這時，有幾名男子擾亂了論壇進程。這些家伙隸屬英仙座某商團，崇奉契約之神密特拉。他們懇請眾兄弟探討星系間貨物貿易的支付工具問題。敏感、棘手、刻不容緩、久拖未決的重大問題！協會成員一個個神色慚愧，面面相覷。密特拉的信徒果然不一般啊。他們說，那位至上者生具千眼千耳，全視全知，乘戰車飛馳，徹夜驅攘魔祟，追捕背信之徒，這些人臉孔焦臭，有如焚燒的輪胎。據載，契約之神密特拉定居于昊穹以外的靈界，祂赫耀殊極，永不墮落，照覆整個塵世，是嬰兒宇宙的保育員。禮拜密特拉吧！英仙座諸男子竭誠呼吁。向祂獻供牲牷，你們的協議、合同、條約將免遭撕毀，房東不敢驅逐，老板不敢盤剝，客戶不敢纏攪，閑人不敢作妖，因為密特拉本尊神力難匹，密特拉的大祭司甚至可以將恒星壓榨成漿液……

“金本位沒戲，”英仙座諸男子同聲批判野蠻之陳跡，“倒不如采用星本位……”意思是說，貨幣與天上星辰直接可兌換，藏天下于天下。

“對不起，”柱國·愛因斯坦兄弟摘下眼鏡，哈一口氣，用燈芯絨布搌了搌，又戴上，“幾位的觀點，我萬難茍同。”

“藏天下于天下，太過空中樓閣了，”魯速·愛森斯坦兄弟補充道，“殊不知，天下神器，不可執也……”

英仙座諸男子立刻反擊。場面眼看要失控，天色眼看要轉亮。這時，德隆望尊的阿閦菩提薩埵三世發言道：

“在座兄弟，星相家受種種思維觀念的限制程度之深，遠超你們本人的意料和旁觀者的想象。在座兄弟，各位討究外宇宙天文學，很好。但大神密特拉棲居的靈界，無論怎么看，都應該納入你們的研述范圍。首先，不妨估算其質量，觀測它對本宇宙施予的引力效應……”

前文提到的五行八卦學大師陸淦棪兄弟、自封今日老聃的黎士翔兄弟、半人半仙的郝獻萊兄弟，還有那個名頭多如牛毛的骉致遠兄弟，爭相表示贊成阿閦菩提薩埵三世的意見。再者，星本位，至少從字面上揣較，非常符合星相家的終極利益，而且也更易于控制通貨膨脹。附議，附議，附議，他們說。這些家伙，是體無完膚的幾代人當中走了狗屎運的漏網之魚，個個膽汁稠濃，話鋒激進，嗚呼，庸陋的物活論者，頭腦紕亂的神智學家，你們的歡笑，你們的愁容，你們油炸的靈魂，瞧這一幫子廢物！……附議，附議，附議，協會成員紛紛說。

“推行星本位，”秘書長盧醒竹搖頭道，“擬成立瀛波宇宙儲備委員會，召開第一次……”

“請稍等，”范湖湖博士的另一位熟人游去非先生，鬼才游大，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今晚很美好，很美好，令我們難忘。諸位兄弟，不如上天臺一邊觀星一邊論道吧，雖然這鬼天氣，觀星效果不佳，雖然諸位兄弟的眼神一個比一個差，要么白內障，要么類風濕，要么糖尿病，星相家枉受稱譽，徒負虛名，雖然我們這樣，但是……但是……”

星辰的學問家原本攢攢擠擠，大呼小叫，此刻卻不約而同閉上了嘴巴，因為他們知道，光陰流逝，長宵將盡，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接著，眾人走到樓頂，面朝四方，恭默守寂，去專心觸摸宇宙的搏動，去體悟其曠遠韻味與深宏格調。

“親愛的諸位兄弟，”羅··，伊比利亞半島老學究、厭女癥老作家低聲說，“以貌取人的愚婦是多么可惱啊！我們的求知欲已得到極大滿足，我們并不謀求巨大的物質回報！親愛的諸位兄弟。”新就職的《宇宙志》主編咽了咽口水，右手小心翼翼地探向夜空，好比探向一鍋滾燙得冒泡的巴麻油：“親愛的諸位兄弟，我們急于為科學注入想象力的活水，誰人理解啊！宇宙是不是一座博物館，展廳里擺放著大大小小的仿品和摹本？宇宙是不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邁著整齊步伐？親愛的諸位兄弟，我們關心天界、次天界的構造，誰人理解啊！”

樓頂充溢著悲情忿緒。你可曾像乙鎮的星相家一樣，每每遭人妒忌，排擯，詆毀？美女者丑婦之仇！星相家的穎慧，何似九旋之淵！他們又活泛了，怒火點燃了。他們要在哲學界掀起一場投石黨運動。他們因為無知而爭論，因為爭論而無知。他們各持異見，嘵嘵不休，重新激烈交鋒，不再雍容揖讓。來呀，攻吾之短者是吾師！……他們的汗腺十分發達，他們熱得出汁，好像兜頭澆了一桶涼水。他們向天外跳去，打開思維機制的降落傘，手足痀攣！好一伙狂狷之士呀，既狂，且狷，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他們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不，根本做不到，請原諒，我純粹瞎掰……哼，你這顆沒用的褐矮星！……他們彼此奚落，彼此羞辱，無絲毫情面可言：“你不過是一個近似值，只精確到小數點后面兩位！”攻擊立時被頂了回去：“你又是什么，無聊的擬人游戲？”他們獸性大發，在量子宇宙學領域展開了殊死搏斗。弦理論家對圈理論家！熱火朝天的量子引力共同體，幻法共同體！“白癡！你考慮過量子斥力嗎？蠢豬！”“哼，白癡！關鍵是膜，是隱藏維度，六個隱藏維度！你這顆榆木腦袋！”嗚唈，他們互罵白癡，他們真夠癲的。冷靜，冷靜點兒……唉，算了吧，別裝了行不行？干脆鬧翻天，不亦快哉！……情勢越來越兇險，賭注不斷升高……這群永無清醒之日的瘋子，身上噴散著化學試劑的灼人氣味，他們凝視死亡，而死亡也凝視他們。爭吵，忘我爭吵。他們自以為在交流思想，其實呢，不過注射了幾支思想興奮劑。他們之中還有人支持地球空心論！你當地球是空心菜嗎？……什么，宇宙無邊無際？這個念頭，簡直臭不可聞！無數個星系，意味著無數個你，總能找到一個你……什么，世間萬緣之真質歸于運動？成何體統！雞毛滿天飛！子彈亂竄！全身糞便！牛頓公式的威力超乎想象！……太初之始，多虧老天爺給了僵死的渾沌物質雄壯一擊，推動了宇宙的演化，讓大球向前滾轉，去沖撞另一顆大球，宇宙，從微觀到宏觀，是一場沒完沒了的桌球游戲！星相家，宇宙考古專家，江湖哲學的精神勝利派。操練吧，不近女色的靈性軍團！爭吵，劇烈爭吵。他們打算一勞永逸地、徹根徹源地斬斷時間旅行悖論的死疙瘩。你設想過量子隱形傳態嗎？啊，不好，大限已到！……

終于，秘書長盧醒竹阻斷了滾滾風雷的亂轟。

“諸位星相家，舉凡創造、勝捷，皆為深層次的自虐。單純自虐不足以撫慰強者的傷痛。請允許我，將終場發言權交予一位無法公開身份的兄弟。權且稱呼他無名氏吧。他只是千百星相家中平平凡凡的一員……”

“親愛的諸位星相家兄弟，”無名氏，高高瘦瘦的男子，灰白頭發，左臉頰有塊鏡疤，眼睛奇大，濕答答的目光似乎流動著要人命的悲辛和厭恨，他環視一周，顫聲問候眾伙伴，“我向你們致意，向你們說再見，而再見無期。親愛的諸位星相家兄弟，我想談談魔環主義。親愛的諸位星相家兄弟，今日世界無處不是魔環。我們的生活，塵間一切，統統在魔環之中。早上起床一睜眼，看吧，男男女女，上班，上學，上網，上路，奔名競利，累死累活，回家，休息，娛樂，花銷，依然是魔環。你逃不掉的。魔環將現實全方位裹挾。指靠平底鍋主義去戰勝魔環主義，幾乎沒有可能，盡管我們星相家天然地親近平底鍋主義，正如我們天然地親近萬億星辰。米歇爾說，魔環主義之所以會擊敗平底鍋主義，豈緣平底鍋欠佳，乃因適合平底鍋的爐圈還沒打造出來，而魔環無孔不入，無堅不摧，無往不利！我們每個人自動自發自覺地投身魔環主義，無須敦勸，無須強迫。魔環是一整套周密的演算系統和抽象的控制系統，它不關乎人性，它無善無惡。魔環深植于我們的自私本能，數百萬年來相伴人類躋升至食物鏈頂端的自私本能。從這個意義上講，魔環主義很人性，雖然魔環的實質并非人性。再說人性的東西多了去了，怎么偏偏是魔環主義扎下根來？啊，他媽的，因為它符合人性的真相……”

“親愛的諸位星相家兄弟，魔環強大啊，非常非常強大啊！它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形而上學。它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存在論。它就是我們這個時代最深刻的思想。當今世界之本元，不是什么理念，不是什么金木水火土，是魔環，永生不滅的魔環。它沒法超越，所有人都囊括其中，但它不在乎你，不在乎我，不在乎所有人。同樣，它不在乎民族、國家、黨派、宗教。君士坦丁堡也好，洛陽也好，魔環認為，并無任何區別。啊，啊！活命吧，可悲的原子式人生！……”

相信魔環主義已不可戰勝的無名氏跟其他兄弟逐一握手。他兩次擁抱羅··兄弟，又三次擁抱閆燿祖兄弟。隨后，大伙步出樓宇，似從煉獄回歸，在一趟艱厄旅程的末尾個個作別。此時正值黎明，旭日忙于擺脫地平線，動手為天際的淺層云勾勒金邊。但眨眼之間，在蔚藍宇穹的冰冷俯視里，年輕太陽變成了無盡飛翔的透明之火，僅留下一道道奇秘鴿羽灰。此時正值黎明，笨拙的黎明，城市仍遍布蜃影，曙煙高聳如墻，曉色斑斕如巖礁，清清楚楚，仿佛解開了繃帶。可是，不知為何，晨空中卻隱約回蕩著神圣放逐樂隊那首《黃昏之鳥》的陰郁旋律。

當天下午，星散的星相家相繼聽說，無名氏兄弟跑到京畿南境一棟堪為魔環主義圖騰的大廈外，抨擊壟斷經營。他縱聲叫嚷，擾亂公共秩序，結果被幾個保安趕走，從此下落不明。

【作者簡介】陸源，作家；1980年生于廣西南寧；著有長篇小說《祖先的愛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中短篇小說集《南荒有沛竹》等，另有長篇小說《騙子的化裝表演》、中短篇小說集《蘋果木桌子及其他簡記》等譯著；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