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給你一個機會,寫一封信寄給過去的自己,你會寫些什么?
說說我的想法。也許除了寫下彩票號碼股票走勢一類的東西,我還會認真告訴他要避免哪些人生的遺憾,比如多陪伴早逝的朋友、別虛擲光陰。
以及自己如何兌現了童年的愿望,是否變成了自己想成為的那種人。
前面投機主義的部分,我可能會寫得很快,而后面這個部分,可能就會寫得相當慢,遣詞造句,顧慮重重。
尤其描述現在的自己其實非常重要。因為我有這個責任,讓過去的我認為繼續活下去,努力下去,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那么科幻小說是什么?除了滿足一切對小說的定義,它有時候更像是一封信。
一封未來的我,寄給現在的信。
在純文學和類型文學之間的科幻
遲至2015年,劉慈欣獲得雨果獎,中國文學界才漸漸重視起科幻文學創作。又過了幾年,純文學界才和科幻文學界有了越來越多相對正式的交流和溝通,其中一個特別重要的變化,就是傳統期刊上科幻文學的數量顯著增加,包括純文學作家在內,寫科幻的人越來越多。
我們總是在談“破圈”,那么中國科幻文學和純文學的圈破了嗎?
曾幾何時,在純文學視野中,科幻因為趨同性、重復性以及讀者更多面向青少年,而被看成是一種類型文學。無數人都會說文學類型無高下,但這么說本身,已經相當于是從文學性的角度將類型文學等而下之了。
科幻文學的視野中又是另一番風景。他們認為相比于坍縮進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純文學,科幻文學關注的問題明顯更加重要,在對未來的批判性呈現中,科幻文學也顯得更有問題意識。
事實是“幸存者偏差”主宰著他們對彼此和自身的想象。中國科幻文學曾長久地身處兒童文學之中。到了今天,很多高校的學科分類、文學獎項設置也仍然延續著歷史;即便是已經在中國被奉為經典的一流科幻作家,有時也不免在極其強悍的想象力和知識功底中,流露出一種兒童文學腔調。
什么是兒童文學腔調?我想用這樣一個比喻,那是慈祥的爺爺或者奶奶,在對著幼小孫兒說睡前故事的感覺,他們慢條斯理地絮叨著,并不介意在無根的想象、飄忽的虛構之間穿插很多不相干的事情。
同一個故事,比如《西游記》,原著是一種講法,恐怕人們小時候在長輩或老師那里聽到的,在電視上看到的,又是另一種講法。故事可以是同一個故事,但是由想象建構的身份關系帶來了一種情緒或敘事方式,藏在比思想、故事、人物更深的地方,從根本上影響著文學的成色。
漸漸地,讀著羅伯特·海因萊因、艾薩克·阿西莫夫、阿瑟·克拉克,看著《星球大戰》《回到未來》《異形》《黑客帝國》長大的幾代人成為中國科幻的“四梁八柱”。這些60后、70后乃至80后、90后科幻作家已經可以很輕松地用一些糅合著哲學和科學的話語包裝自己,體現出一種成熟、新潮或是與世界科幻接軌的“洋氣”。但若仔細分辨,那種與兒童文學難分彼此的“腔調”仍然隱秘而堅固地存在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孩子,和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的孩子,畢竟同屬“兒童”,孩子們在看的東西變動不居、流動向前,有的時候甚至在藝術形式和技術上跑到成年人前面,但他們和“成人文學”之間還是隔著些什么,這之間的縫隙和差距我們說不準、也難以下判斷,但它的存在恐怕不容置疑。
因此并不能說純文學對科幻的“成見”就毫無道理。
而純文學的問題呢?逐漸坍縮進日常的趨勢確乎存在,近些年現實主義文學中“大題材”“大手筆”日漸增加,這是好事,但效果和成就其實還有待時間驗證。這種情況下科幻對純文學的“成見”其實也有道理,相比于對人類文明與社會、對地球和宇宙命運的那種關切,純文學確實是短了一口氣,缺少些熱血和勇氣。
話說回來,近些年純文學和科幻的交流之中,那可惡的“圈”到底破了沒有?我的感覺是破了,但沒完全破。科幻文學界似乎并沒有“可持續”地出現那種能用鴻篇巨制真的把巨大創意落實在歷史演進、文明瞬間、人性糾葛的作品,比如劉慈欣的《三體》、王晉康的“活著”三部曲;也沒看到純文學作家寫出很多像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麥克尤恩《我這樣的機器》這樣的作品。所謂沒有“可持續”,我當然不會愚蠢到奢望大作像春種秋收一樣規律出現,而是說直到今天,我也仍然感覺《三體》或者說近似量級、感覺的作品的出現對于中國科幻來說只是個例,充滿了偶然性。我也從來不覺得外國的月亮就比較圓,無論石黑一雄還是麥克尤恩,他們的科幻都未必是生涯中最優秀的作品之一,但他們確實把科幻的口吻日常化、純文學化了。
說白了,當下我們的純文學作家寫起科幻,總有角色扮演之感,優點缺點一并學去,并容易忘記自己本來是誰;科幻作家從純文學中汲取的東西,也十分有限。所謂破圈,我們期待的是邊界的打破,內涵的混融,是來自兩顆蛋殼里的雞蛋,又與油脂、砂糖、面粉混合變成美味的糕點,在味蕾上綻放花朵。現在的情況則是圈確實不再完全封閉,但純文學和科幻之間的交流更像是歷史上中原農耕民族和北方游牧民族——一種并不“交心”的朝貢體系連接著彼此,偶爾開個邊市,人們非常節制地接觸、貿易,之后便各回各家。偶有混融之作,也容易因為門戶之見而變得“里外不是人”,旋即不復聽聞。
科幻中的“科學”問題
我的閱讀量十分有限,但這里也想提一部作品,即李宏偉的《國王與抒情詩》。這是純文學作家寫科幻的一個典型例子,它多少有點因為“破圈”,反而在兩邊都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雖然小說中也有我不太享受的成分,比如和一些國外經典科幻作品一樣,小說將一個非常有思想史意義的命題放到了一個相對慢熱的故事當中,想要理解這部小說的好,就必須要度過漫長的前半程。
《國王與抒情詩》講的是一家類似騰訊的企業壟斷了全世界的經濟、權力、技術之后,他們最想做的事竟然是控制文學,因為擁有肢解、操控文學的權力,就說明他們的技術足以從根本上左右人的情感。我的概括比較簡陋,原著對這個命題的思辨性呈現非常有“嚴肅文學”的味道,這樣的科幻小說,在中國是罕見的。在《青年作家》“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專號”中,有篇名為《再見,阿爾芒》的小說,在人工智能極端發展的大背景中,借用小仲馬《茶花女》中瑪格麗特對阿爾芒的感人愛情,談凝聚著人性、情感、靈魂的原創文學將成為ChatGPT時代人類最后的螢火。它和《國王與抒情詩》頗有共通之處,
雖然《再見,阿爾芒》是文學成為人類戰勝ChatGPT的希望,《國王與抒情詩》中文學和語言是人類最后淪陷的陣地,但它們其實都在用語言本身的復雜,去對抗電腦的計算能力和大語言模型的精密。這一類小說很喜歡強調語言或文學在未來的特殊地位,以及文學家和文學暗藏的“救世主”或“毀滅者”身份。無論是身為作家、研究者,或只是普通的文學愛好者,讀這種作品恐怕都會有不自覺的爽感,那是自己的愛好潛在地受到世界矚目的幻覺。與此同時,我們恐怕必須要承認這里面有一廂情愿的成分,且不是一星半點。
“科幻”是“科學幻想”的縮寫,這里面藏著很耐人尋味的反差,如果要問在學科、職業分工越來越細化的今天,哪個行業距離“科學”——科幻常寫的物理學、航空航天、信息技術等——最遠,或許就是文學了。包括我在內,大量的作家和學者,無論是60后還是90后,一邊對日常使用的電腦、手機都是一知半解,一邊又能大談未來的科學與科學的未來。這是很有趣的事情,頗有些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的意味。
這個時候小說家或學者最常使用的辦法是用形象和情節,用哲學、文藝學、語言學、歷史學、社會學去繞開具體的科學技術,同時用文學在科學時代的距離感和邊緣性,讓文學變成帶有異質性和神秘感的東西,發揮巨大作用。
該怎么形象地去解釋文學和科學、科幻和現實的關系?
2003年我看過一篇科幻小說,題名《唯美》,發表在《科幻世界》上,作者未名小癡。小說講的是人類和AI在圍棋對決中爭奪星球開發權的事。人類窮途末路,作者在關鍵時刻留下一個寓言之問:
一頭牛一次能吃三千克草,另一頭一次能吃十千克草,若他們比賽先吃完一千克草,誰會贏?
我用了十三年時間去理解這句話,直到2016年AlphaGo橫空出世時我才明白《唯美》里的寓言講的是面對算力無窮無盡的AI,人類一定要把戰場限縮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之內,在這個范圍內簡單能夠戰勝復雜,人類對美的認知、對哲學的感悟能夠戰勝一切冰冷的計算……
然而AlphaGo無情地擊敗了李世石,之后又在2017年以3:0擊敗曾口出狂言的柯潔。
平心而論,《唯美》不僅是一篇很好的小說,作者也展現出了領先大多數讀者的圍棋素養和對AI的認知水平。我并非想借現實的反轉嘲諷作品的短視,相反是現實的發展,佐證了作品的前瞻性。然而現實的變化,還是不得不讓我們反思,究竟還有多少文學曾經寫到的東西,等待被現實打破;如果時間的“矛”,終將突破作家在文本中設定的大多數“盾”,我們又該如何看待現在的科幻文學呢?
回憶曾經讀過的中國科幻,能記住的篇什并不多,《唯美》得過第十五屆銀河獎的讀者提名獎,但未名小癡似已杳然無蹤。這部優秀的科幻作品,以及現實后來的發展,近乎完美地詮釋了“文學”和科幻中“科學”的關系。
“未來”也許只是障眼法
于是,我們就不得不有所保留地審視兩類關于未來的科幻作品了。
對于“第一類科幻”,我們相信這種邊緣對于核心的啟示性作用,相信文學家的人文知識素養在科學時代的有效性,因此相信科幻文學有著現實層面的力量,當我們認真地創作、閱讀,未來也將因此而變得不同。
對于“第二類科幻”,則可完全將關于未來的描述當成“戲言”,那些縹緲的未來只提供了一種氛圍或者故事的機制,那些閱讀中的歡愉或恐懼在字里行間顯得無比真實,一進入現實就變成鏡中花、水中月。
至今我都懷疑第一種“未來之書”到底存不存在。我很想把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奧威爾的《一九八四》這些距今數十年的預言視為前者,但有時我又不得不很錯愕地審視一些答案肯定為“否”的事:例如《一九八四》有減損廣義的“BigBrother”的權威分毫嗎?又或者今天房地產或股票金融時代里,赫胥黎的“福特紀元”已經顯得有些保守了,而這么長時間里,那些制定法律、開設工廠的人會從《美麗新世界》中汲取到什么有益于流水線工人的內容嗎?
有人可能會說,《雪崩》中的“超元域”不是已經在“元宇宙”中得到了印證,《神經浪游者》中的腦機接口不是正在被研發嗎?但我想說的是,倘若沒有這些科幻作品,這些技術也許一樣會出現,他們對未來的預言盡管很值得尊敬,但也只是對現實的順應。那種感覺就像是看到一顆巨石從山頂滾落,站得高的人都知道山腳的村子將被摧毀,但他們的預言和山頂上那群匯聚著磅礴偉力的始作俑者們仍隔著十萬八千里,又或者說,山頂上的人們很有可能一邊讀著那些精彩的預言,一邊自覺或不自覺地滾落新的巨石。
這遙遠的距離、錯位的關系,在某個夢醒時分,足以摧毀讀者對第一類科幻的信念,而這個瞬間必將到來,只不過對于不同的人有早和晚的分別罷了。在這樣的語境下,我和每一個科幻愛好者一樣,心里懷揣著可能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對第一類科幻的信念,但讀著的卻是第二類科幻作品,這就是小標題中所說的,未來可能只是障眼法,與其說作家們寫的是未來,不如說寫的是變化了的現實。
這種情況下,能借未來表現出對當下的批判,可能已經很難得了。這一期《青年作家》專號中,寶樹寫了一篇《虛擬愛情》。小說以黑色幽默的口吻,講了一出未來“仙人跳”。在虛擬現實眼鏡中,油膩大漢可以扮演性感美女,找不到配偶的“屌絲”欲火中燒,被敲骨吸髓。小說中的AR、VR、MR技術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對現實中就存在的電信詐騙、網絡詐騙的諷喻。這就是非常典型地在用未來講當下,其實早在清末徐念慈、吳趼人那一批小說家的作品中,那些作為概念出現的科學技術就只是敘事中的裝飾,它們和“撒豆成兵”之類的古典神魔小說中的仙法妖術沒有本質區別;而在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中,中國科幻借未來說當下的傳統,也就在新文學強烈的社會功用中被奠定了。
歷史科幻,與近未來科幻
在稍微理清了科幻、科學、現實的關系后,我認為《青年作家》專號中《水龍吟》和《最佳旋律》兩篇作品也是很有趣的思路,這兩部作品不寫遙不可及的未來,也以各自的形式繞過了現實批判意識。《水龍吟》寫的是引力湍流在水中看上去就像古代神話中的龍,而治水先擒龍的神話敘述,說的則是要先破壞湍流的結構,水災才能平復。于是歷史、現在、未來被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聯系在了一起,神話變成了真的,大禹、李冰等歷史人物更增添了一種神秘的科幻感。
不少經典科幻作品給人這樣的震撼。法國的育碧推出過一個很有名的游戲IP,名為《刺客信條》,創作團隊野心極大,每一部作品都在虛擬世界重建一座甚至幾座城市,講述人類文明的重要瞬間,目前這個系列已經有了十字軍東征時期的耶路撒冷、大馬士革,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威尼斯,美國獨立戰爭時期的波士頓、紐約,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巴黎,托勒密十三世時的埃及亞歷山大港,伯羅奔尼撒戰爭時期的雅典與斯巴達……育碧蠶食鯨吞,幾乎要重構整部人類文明史。講的都是過去的事,為什么說《刺客信條》是科幻呢?作品虛構了一種名為Animus的機器,可以通過一個人的基因記憶復原他的歷代祖先所處的時代環境。因此這些宏闊的時代與城市,其實都藏在肉眼不可見的微觀世界中。
但我認為這并不是《刺客信條》科幻感的源頭。
故事設置了“圣殿騎士”和“刺客兄弟會”這兩個貫穿世界歷史的組織,諸如第二次世界大戰等重要事件都和他們的爭斗有關。為了便于理解,“圣殿騎士”有點像我們習慣認知中的右派,“兄弟會”則是左派。他們通過DNA穿梭時空的目的,是為了找到先于人類的第一文明所創造的“伊甸碎片”,這種人類無法理解的科技中蘊藏著統治世界的力量。第一文明被稱為“伊甸”,伊甸碎片則就是亞當和夏娃曾經摘下的“金蘋果”。人類文明一般被理解為螺旋上升的過程,但是在《刺客信條》的邏輯里,歷史變成了一條“銜尾蛇”,過去成了未來。這才是這一類作品科幻感的重要源頭。
《刺客信條》的故事繞過了現實,但是擊中了現實中的我們的集體文化記憶,這或許正是Animus這種機器所包含的文學與文化隱喻。今天,越來越多的科幻作品在歷史和神話體系中“大展宏圖”,而十分幸運的是,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其實給中國科幻留下了非常寬廣的空間。現在《刺客信條》已經將“魔爪”伸向中國,育碧與漫畫家許先哲合作的《刺客信條:王朝》以安史之亂為背景,故事和分鏡都精彩至極,但好在作品科幻感并不算強,中國的科幻作家們仍有時間和空間。
暫且按下這一類歷史科幻。《青年作家》專號中還有一篇我很感興趣的作品,名為《最佳旋律》,作者小乙。
這篇作品講的是主人公徘徊于國標麻將競技者、不合格的家業繼承者、戀愛中卑微的男人三個身份之間的故事。嚴格說,我甚至不知道這篇作品算不算科幻。小說對國標麻將的描寫非常有趣,相比之下使之成為科幻的設定則顯得可有可無——國標麻將對記憶力有嚴苛的要求,作者通過尋找與腦波頻率相合的音樂,實現了記憶力的充分開發。最后主人公借此贏得國際比賽,也贏回了愛情。我認為即便脫離記憶設定故事也仍然可以成立,作者完全可以把它寫成一個現代都市故事,而不失其精彩。
這種看似不像科幻的狀態,其實有可能是未來科幻小說的常態。
即便在很多二流甚至一流作家的腦海里,也存在關于“科幻感”的誤區。好像只有讓讀者感覺仿佛“古今大戰秦俑情”或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陳奐生上城”,才算有了科幻感。然而事實上,這只適合那些科幻不發達、人們觀念相對閉塞的時代,比如吳趼人、梁啟超們的清末與民國,又比如剛剛改革開放或走入市場經濟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而今天,除非真有非常超乎想象的創意,否則那些套路化的科幻元素是鎮不住任何人的,反而是越把未來當成現實生活來寫,那種與現實似像不像的未來才有可能越真實可感、余味深長。
為數不少的作家和學者,認為今后文學將被科幻稱霸,因為你只要寫現實,就繞不開那些很科幻的科學和技術,繞不開一種深受科學影響的眼光。我很同意這個觀點,并且想再增添半句話——今后文學將被科幻稱霸,科幻作為一個類型也將徹底消失。
真正沉穩、成熟的科幻創作,在不久的將來必然把今天還看起來很出挑的未來元素,當成日常一筆帶過,就像現在作家不會花多余篇幅贅述一輛出租車,一架普通飛機。那些現在被認為很炫酷的賽博城市、大腦網絡、星際漫游,就是未來的出租車和普通飛機。
所有未來,都是“我”的未來
寫文章的一大樂趣,就是在思維和語言的相互激發下,作者能逐漸發現自己腦海里的真實想法。
原本我以為自己最愛的是科幻中炫麗的幻想,面對一部描寫十年后的作品和一部描寫一千年后的作品,我肯定會選擇后者。但真落實到嚴肅的文學討論上,其實我會更傾向于讓后者落地,先勾畫出未來十年的路,然后再走向千年。如果作者只能給出一些老套的想象,那么我寧愿他先把當下的事寫好。
原本我也以為自己想問題偏向悲觀,而在討論文學創作時,我盼望的卻是有深度的堅強與樂觀。
在欣賞科幻作品時,我常感覺到“悲劇”似乎已經成為未來的主調,外星入侵、生化災難、技術異化、AI造反、資本控制、權力壟斷、秘密監視、情感失調、流離失所……這些覆蓋了絕大多數科幻創作的類型模式中,悲觀的未來占大多數篇幅,即便有團圓式結尾,也是如玩笑般一閃即逝。從研究者的角度,這或許為我們分析時代精神、社會問題提供了很多或真或假的論據。但是從單純的閱讀者或創作者的角度看,我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好事,也消解了科幻的深邃與冷峻。前文我曾經談到對批判意識的重視,但我認為現在科幻創作中大量出現的悲觀未來想象,并不能和批判意識畫等號。
假設有一個人在思考自己的未來,什么情況下他才能把未來想象得一片黑暗,然后又有滋有味地活下去呢?一個好的作家在創作時,必須能成為他筆下的任何人,而如果一個科幻作家想象的未來之中,并沒有他自己,那么他想象的未來又有幾分可信呢?
從這個角度,我說科幻其實是一封未來的自己,寫給現在的信。我必然會談到自己生活中的遺憾、不堪、窘迫,也必須要談自己在何種程度上追逐著曾經許下的愿望,自己的心里仍然懷揣著曾經的愛與熱情——否則,我又為什么要寫下這封信呢,難道只是讓過去的我短暫地感受逼真的恐懼與錯愕,然后陷入長久的虛無?
可以想象,必然有很多人持不同的意見。
而我想說的則是,科幻當然不是必須歌舞升平,作家只要把真實的自己放進了對未來的想象中,那么即便他把未來寫成一片廢墟,其中也將迸發出值得尊敬的勇氣,就像羅曼·羅蘭寫下的那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而這,就是我對于科幻,尤其是中國科幻的想法。
【作者簡介】劉詩宇,青年評論家;1990年生于遼寧沈陽,北京師范大學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創作研究部助理研究員,遼寧省作家協會特聘簽約作家。著有文學評論集《邊界內外的凝視——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筆記》,小說《阿梅的故事》于2015年獲臺灣師范大學“紅樓現代文學獎”小說組首獎;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