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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忘了你

2023-12-29 00:00:00李荃
青年作家 2023年11期

謹(jǐn)以此篇,獻(xiàn)給早已消失的鐵道兵和永難忘懷的戰(zhàn)友。

——作者題記

他狠狠一腳踹過去,老武捂著肚子哼了一聲,坐在地上,眉頭緊擰,臉色發(fā)青,接著又迅速撐著站立起來,兩眼直視著他,手里還緊攥著報紙,頭上那道白蚯蚓似的疤痕已變得鮮紅。

“說!你們到底什么時候開始的?”芮玉江吼道,“不然,就讓你斷子絕孫!”他手里的那把匕首閃著寒光,直指老武的腹部。那山崩地裂的一刻之后,老武在他心中的形象已徹底坍塌,一下子變得那么丑陋。

庫房堆著工具和糧食,風(fēng)一直想把塑料膜封著的窗戶撕裂,不斷發(fā)出噗噗的攻擊聲。芮玉江牙咬得兩腮肉棱凸起,發(fā)出咯咯聲響。

在新房,他已問過春秀,她死咬著的嘴唇更薄了,像封了水泥,一句話不說,大顆淚珠子卻噗噗地落。他心疼,他心碎,他不忍,他篤定他了解她,他堅信她一定是被欺負(fù)的。朋友妻不可欺,更何況……他不敢往細(xì)里想,他會發(fā)瘋,他會傷人。別看他左臂殘疾,可右手比一般人更有力!他狠狠關(guān)上大門,掛上鐵鎖,身后那拼命的砸門聲反而像根根鋼釬扎他的心,不斷噴出嫉怒的鮮血來。

“你說呀!”

芮玉江覺得自己就要失控了。

“好,我說……”老武始終昂著頭。他相信芮玉江絕不是威脅,那把自制的匕首還是他和副班長送的,削鐵如泥,準(zhǔn)備對付可能偷襲的灰狼。

“她曾是我的……”老武被芮玉江兩眼噴出的火焰炙烤著,終于說出了最后三個字:“女朋友。”

芮玉江的胸腔爆炸了,撕心裂肺慘叫一聲,覺得天塌地陷,倒海翻江,身子被猛地拋向空中,接著倒栽下來,身上癱軟無力,握著匕首的手都抖了。

怎么回事?這怎么可能?那是他的春秀!那是他用整個生命愛著的女人,她是屬于他的,只屬于他一個人。“不,絕不可能!”

“你說……”

芮玉江又一聲長長嘶叫。他突然覺得自己很虛弱,渾身散了架。因為他清楚,眼前這個毫無畏懼的人絕不會騙他,因為老武不僅是他的介紹人、他的老班長,還是曾一同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

隧道要穿過大巴山深處一座荒蠻綿長的大山,任務(wù)前所未有地重,上去了整整一個團(tuán)的鐵道兵。

滿山都是千年莽林和灌木。他們營是在山脊最凹處下的手,四個方向的斜井如四把刺刀從大山腹部同時斜插進(jìn)去,之后再分頭平行掘進(jìn),最后打通會師。

凌晨,天依然像捂著一床又厚又濕的棉被,已持續(xù)了半個多月,悶熱不透氣。糊滿泥漿的施工服又沉又黏,摩擦著老武起滿痱子的前胸后背,像上百條蜈蚣在爬。出隧道時,他只覺得兩腮滲酸水,眼前浮紅云,腦殼要炸裂——這是中暑的先兆。他咬牙在交班單上簽完字,提起換衣服的布袋,狠狠咬住舌頭,使勁瞪大眼睛,醉漢般朝灌木林后面那一大片小湖般的水汪子沖去。山脊里的存水是暴雨留下的,有一人多深,今年雨水格外猛,從沒這么濕熱過,可四班倒的他們一刻也不能停。一排北方兵多,風(fēng)槍班就倒下了仨,老武作為二排的主力風(fēng)槍手,是主動要求前來支援的。誰倒了,風(fēng)槍手也不能倒,那是突進(jìn)的刀尖呀。

老武脫了施工服,憋足一口長氣,讓漂滿綠苔的死水一下子沒了頭頂,那一霎,他頓覺上了天堂,中暑的痛苦瞬間被水吸走,通體舒暢。活了21年,好像頭回這般享受。來了才知道,當(dāng)鐵道兵可比在家鄉(xiāng)苦得多累得多,天天加班、月月會戰(zhàn),而且凈是在荒無人煙的大山深處。可參軍那么光榮,職責(zé)那么神圣,能穿上軍裝是多么萬幸。三年下來,他都當(dāng)了風(fēng)槍手,也沒回過一次家。不忍走呀,工期壓得喘不過氣,新婚的黑臉排長都三年沒回家見媳婦了。他常常覺得血管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潮水在激蕩,讓他思念家鄉(xiāng)貧苦但親切的山和水,思念那些粗布補丁遮蔽著的身影和味道。

他浮上來時,對岸灌木縫隙射來的朝霞在水面上碎成點點金光。突然,光束被一個晃動的身形遮沒了,那身形柔軟虛弱,猶豫彷徨,頭發(fā)散亂,像是個女人。他趕緊抹掉搭在眼皮的綠苔,沒錯,霞輝勾勒的分明是一個捂著臉的瘦削女人,還沒等他眨眼,就聽撲通一聲,那女人瞬間沒了。他愣了,憑直覺,他幾乎沒有猶豫就拼命朝那一片掙扎的水窩子游去。第一把抓住的,是她竭力想掙脫他的瘦長胳膊,但很快就無力地向下沉去。他雙手鉗子般握住她單薄的雙肩用力往上舉,接著攬住她癱軟的腰肢奮力向前劃去。快到岸邊時,他忽然想起山上曾有過人跳崖的傳聞,那時,還沒有這一大片水汪子。

睜開眼的女人驚恐地盯著只穿著綠褲衩的老武,老武發(fā)現(xiàn)她很年輕,也就十七八歲,慌得他說話都磕巴了:

“姑娘別……別怕……我是山上修路的鐵……鐵道兵。”

夕陽已落在山肩,滿載新兵的卡車風(fēng)塵仆仆地駛進(jìn)了老連隊操場,四周早站滿了洗白了軍裝的老兵們,目光興奮又挑剔。

芮玉江跳下卡車時,背包不知怎么被馬槽板的角鐵掛了一下,先是傘兵似的懸浮了片刻,接著失重般栽到地上,灰頭土臉的,引起一陣忍不住的小聲哂笑。他臉發(fā)燒,心刺痛。媽常說他心眼兒小,虛榮,對,他就是要面子,最怕被人譏笑。

列隊點名分兵開始了。

芮玉江壓低了頭,想著剛才的洋相,分了心,覺得周圍都是臊他的目光。他抬頭瞄了一眼,點名的連長比他父親曬得還黑,嗓門卻又粗又亮,斬釘截鐵。

答到的一個接一個,一聲比一聲響,出列的新兵們被老兵接過去,加入了各班排行列。

“肉玉江!”

沒人應(yīng)答。

“肉玉江!”

沒人應(yīng)答。

“肉!玉!江!”

還是沒人應(yīng)答。

連長斬釘截鐵掃視著,臉更黑了,操場一下子靜得可怕。

這一聲,芮玉江才反應(yīng)過來,心猛地一揪,壞了,一定點的是自己,他的姓常被念錯,可都是念成內(nèi)呀,如果那樣,他也會答應(yīng)的,可他怎么……這會兒,他懵了,惶亂中竟向連長招了招手,嘴巴張了張,才擠出怪怪的一聲:

“我,我是……”

“你是怎么搞的?”

連長黑著臉抵近了他:“條例條令怎么學(xué)的?啊?!”

一瞬間,芮玉江覺得黑臉連長就像動不動就責(zé)罵他的父親,讓他后來變得很倔很烈。他不禁犟犟地脫口而出:

“我姓芮,不姓肉,你念錯了!”

周圍又傳來一陣忍得幾乎聽不見的小聲哂笑。

怔住的連長盯著芮玉江,再黑著臉看看手里的名單,嘴角自嘲地咧了一下,就大度地張開了嘴:

“芮!玉!江!”

“到!”

芮玉江僵硬地向前邁出一大步。

一排一班!

話音未落,一個似乎早就等不及的老兵幾步跑過來,一把搶過芮玉江的背包,一手牽住他的手,那手掌膚硬皮糙,卻很暖。

“別怕,連長是好人,沒事的。”老兵自信地說。

芮玉江這才看清老兵的臉:鼻梁筆直,眼皮單長,眼神溫和親切,額頭伸向頭頂有條白蚯蚓似的疤痕,被黢黑的臉襯得很醒目,而且他的軍裝褪色褪得格外厲害,兩肘還打了補丁。聽說施工連隊的軍裝不經(jīng)穿,但還沒見過洗得這么破舊的。

老連隊的營房是磚泥混合的簡易房,只不過房頂不是新兵連鋪的那種油氈葦席,而是自制的灰瓦。進(jìn)宿舍前,老兵才想起介紹自己:

“我是班長武二保,叫我老武就行。”

喧嘩聲中跟進(jìn)來一群剛才圍觀的老兵,老武說都是一班的。芮玉江聽見有人小聲模仿連長的語氣“肉玉江”,又引起一陣笑聲,被老武瞪了一眼。芮玉江又覺得臉上臊熱,老武一一給他介紹老兵,他一個也沒記住。

晚飯后是班務(wù)會。班長老武首先開場,他說,芮玉江這批兵是戰(zhàn)備任務(wù)加重后在就近地區(qū)緊急征召的,所以量少;還說他在連長那里看了花名冊,小芮的家鄉(xiāng)離這里也就百十里地,將來隧道打通通車后,用不了一小時就到了。班長的話,引起一片羨嘆聲。接著,每個人都發(fā)了言熱烈歡迎芮玉江,芮玉江這才看清每個人的臉,都像被堿水泡過似的黑糙,但眼神也都和老武一樣溫和親切。兜底的是副班長,他說因為鐵道兵特別艱苦,又老去沒有人煙的窮地方,所以大家特別團(tuán)結(jié),感情特別深厚。最后,他還特別補充道:“班長武二保在上次隧道特大洪災(zāi)中受過傷,立過功,之后調(diào)到了一班當(dāng)班長,因頭部負(fù)傷不能再打風(fēng)槍,除了全班建設(shè),還負(fù)責(zé)全連和民工連的安全檢查,是全班的光榮和榜樣。”

芮玉江在新兵連就聽說了,那次犧牲了四十多人,還有不少是民工。師宣傳隊來慰問演出的開場節(jié)目就是歌頌?zāi)切┝沂康慕M歌,看得他們熱淚盈眶。芮玉江望著一臉憨澀的老武,還有那道白蚯蚓似的疤痕,頓時覺得他很高大。

按老連隊?wèi)T例,剛來的新兵鋪位要緊挨著班長。芮玉江看見老武枕邊有一個自制的日歷本,用鋼筆工整地寫著1975年3月1日,星期六。

半夜,芮玉江感覺有人給他掖被子,發(fā)現(xiàn)是老武,他忽然有種回家的感覺,那晚睡得很沉,很香。

姑娘眼里的恐懼已消失大半,老武趕緊把裝著干凈衣服的布袋塞給她,示意她去灌木林后面換衣服,他又跑回去穿上了沉重濕黏的施工服,這不僅是因為他不能這么赤裸,還因為施工服領(lǐng)子上綴著一副紅領(lǐng)章,這會讓那姑娘更放心。

霞光開始泛白發(fā)亮。不知怎的,老武覺得這個清晨很特別,莽林的光束里明明彌漫著晨霧,他卻覺得像柔美的云朵在飄蕩;寂寥的山間也像充滿了生機和神秘,還有一種莫名的期待。他背對姑娘換衣服的灌木林,隱約聽到窸窣聲響,感覺有些緊張,甚至手足無措。后來,老武不知多少次回想起這個迷人的清晨留給他的印象。

“大哥……”

背后一聲怯畏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喚。

他永遠(yuǎn)忘不了回過頭看到她的第一眼:一束霞光映照出一個清秀的臉龐,一雙深藏著恐懼和哀傷的大眼睛里,盛滿了他熟悉的那種單純、善良和逆來順受的溫馴,還有無盡卻無言的感恩;她臉不大,薄嘴唇,緊緊抿著,像緊捂著自己卑怯的心;她柔和光滑的脖頸在他寬大的襯衣領(lǐng)口里顯得那么瘦長孱弱,向她隆起的前胸延伸。做了鐵道兵,他再沒有見過這樣的脖頸,不,是再沒有這么近地面對過一個年輕姑娘。此刻,他只有一個強烈念頭,那就是要解開他的巨大疑團(tuán):“姑娘,你從哪兒來?你這是為了什么?為什么非要尋短見?”

姑娘漆黑的眸子里映出了老武的紅領(lǐng)章,又映出了他溫和親切的雙眼。她緊抿的嘴唇慢慢舒緩了,先是雙手捂住臉默默嗚咽,接著慢慢蹲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姑娘才抽泣著開始斷斷續(xù)續(xù)訴說,那壓抑的聲音好像習(xí)慣了,生怕被人聽見。斷斷續(xù)續(xù)中,老武漸漸明白了,她的每句話都真實而熟悉地讓他心顫,并在這斷斷續(xù)續(xù)中想起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想起了家鄉(xiāng)像她這類人所受的歧視、屈辱和命運,也想起了自己的家和參軍時的波折。

此刻,他的心揪了起來,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又像中了暑似的難受,恨不得沉進(jìn)水里讓自己冷靜地想一想。可他明白,他不能猶豫,他必須馬上做出決定。他望著依然掩面悲泣的姑娘,仿佛她的身形又在灌木林的縫隙中晃動。他知道,只要他退縮和放棄,她都會毫不留戀地再次投進(jìn)這片浮滿綠苔的死水之中。

不,他一定要讓她活下去,他一定要救這個可憐姑娘。對,只要守住這個秘密,他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再說,他現(xiàn)在是一名鐵道兵了,他已和戰(zhàn)友們一起度過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覺得他們,不,是這支部隊有一種特殊的東西讓他感到踏實,是什么,他說不清。而就在此刻,排長的黑臉和他正在組建的隊伍猛然冒了出來……一下子,他覺得有了希望,緊提著的心才慢慢回落下來。

這時,他才想起最該問的一句話:

“姑娘,你,叫啥?”

“春秀……王春秀。”

在施工連隊,風(fēng)槍手就是比別人榮光,要強的他在班務(wù)會上請戰(zhàn)了好幾次,早就盼著了。

他當(dāng)時很興奮,雖說給副班長當(dāng)助手,也覺得比過去高了半頭。他兩手死死把住劇烈震動的槍身,拼命穩(wěn)住這個150多斤重的家伙。鉆頭猛烈沖擊著堅硬的花崗巖,尖銳頑強的突突聲震耳欲聾,接在風(fēng)槍上的水管也壓不住四濺彌漫的粉塵。不一會兒,掌子面上的人就都是滿臉泥漿,只露出一口白牙了。芮玉江開始還想笑,可很快就笑不出了。

六個多小時下來,他覺得全身骨頭都震碎了,身子癱軟,頭發(fā)木,耳失聰,拿起水壺的手止不住地抖,壺嘴還對歪了,澆了自己一脖子的水。關(guān)鍵是,褲襠濕漉漉的,竟是小便失禁了。副班長打手勢問他行不行?他挺胸使勁點點頭,同時裝作沒事似地瞄了四周一眼,耳雖然還聾著,可心虛地像聽到了老兵們微露白牙的哂笑聲。這時,帶著安全員的老武來檢查,結(jié)束后還專門走到他跟前,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老武講解時說過會有渾身刺痛和暫時的耳聾。當(dāng)晚,他睡得很死,凌晨翻身時渾身疼醒了。

第二天中午工地開飯時,炊事班老趙悄悄遞給他一個搪瓷缸子,打開蓋,是幾塊挺大的紅燒肉,這可是一周吃不到幾次的呀。老趙說是老武交代給他多分的,說完還朝他擠了擠眼,讓他挺納悶。

那天放完炮后,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女民工。剛上工地時,他只能遠(yuǎn)遠(yuǎn)望見她們。副班長曾介紹說,因任務(wù)太重,兵力不足,部隊就配屬了民工團(tuán)配合施工,除了打眼放炮,幾乎每個工種都有他們,每個民工連還有一個女民工排,特別能干。黑臉連長當(dāng)初就負(fù)責(zé)民工連的組建,那時還是排長。

隨著風(fēng)槍手們的晝夜突進(jìn),掌子面迅速擴(kuò)大,出渣量激增,民工連上來支援了,男女民工一到,氣氛就沸騰起來,好像空氣都新鮮了。每次打完炮眼等待放炮和出渣的間隙里,芮玉江他們都會出來更換施工服里透濕的襯衣,讓起滿痱子的皮膚好受些。那天,送茶水的老趙換成了兩個女民工,說是炊事班人手太緊,她們來幫忙了。芮玉江覺得那天的茶水特別香,連著灌下去好幾大碗,給他續(xù)茶的姑娘很年輕,有點吃驚地望著他。芮玉江與她的眼睛對視時,不知怎的,心尖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麻麻的。他覺得那姑娘看上去特別順眼,一雙眼睛善良溫順又膽怯內(nèi)向,還像埋著什么心事,被緊抿的嘴唇鎖著,讓人憐愛和想去保護(hù)。也許是自己的性子又倔又烈,所以才喜歡這樣的姑娘吧。沒想到,一不留神,他們換下的襯衣就被她們悄悄抱走了,他聽見另一個姑娘喊她春秀,回頭發(fā)現(xiàn)時,她們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他一直望著那姑娘推著水車的柔韌腰身漸漸消失,直到響起副班長的上工哨聲。

那晚,盡管也很累,可他睡不著,一閉眼老是浮現(xiàn)出她的眼睛和身形,還有遠(yuǎn)去的柔美背影。而且他越是想睡去,他就越是清醒;他越是不讓自己去想,她的樣子就越生動清晰。

老武找到黑臉排長時,他剛參加民工團(tuán)誓師大會回來,黢黑的臉還在發(fā)亮。他拍著手里的花名冊說,他負(fù)責(zé)組建的民工連兵強馬壯,還有不少女民工,他都記不清連隊多久沒見過女青年了,這下戰(zhàn)斗力會更強,說完他自己先樂了。他還告訴老武,民工連成立得急,宿舍還沒建好,營里決定把營房讓給民工連住,自己先搭臨時工棚,讓他趕緊回去準(zhǔn)備。見老武緊皺著眉頭沒動,還杵了老武一拳:

“怎么,不想搬?”

等老武把他拽到一旁,壓低聲音對他說完,黑臉排長不僅眉頭皺得比老武還緊,還點了一支煙,狠狠吞了一大口。

“都死了?家里沒別人了?”排長問。

“沒了。”老武說。

“那要投奔的親戚呢?在啥地方?不行咱派人幫她找,送她去。”排長又問。

老武說:“她們是逃荒路過山下時她媽突然斷的氣,她只知道不在這一帶,還得往前走,具體在哪兒她也不知道。”

“真邪門兒了,這事兒咋偏偏讓你碰上了?”排長嘟囔著,瞪他一眼說,“開春時四連在山上也發(fā)現(xiàn)一個跳崖的,可人家死了。你這可好……”他又狠狠吞了一口煙說:“你知道,她這個情況,是絕對過不了政審關(guān)的。”

老武的心又猛地揪起來,話也急了:“排長,咱不能見死不救吧?我都給人家打了保票,再說,她爺爺那輩兒的事她有啥罪過?她都沒見過,我敢保證她是個好人。這可是一條人命呀,她要是再尋了短見,咱們……”

“別說啦!”排長黑著臉打斷了他,沉思了一會兒,把煙頭使勁兒捻滅,話音斬釘截鐵:“好,咱們是鐵道兵,不怕,就像當(dāng)初帶你一樣。但現(xiàn)在,就咱倆知道,絕不能對任何人說,你就當(dāng)不認(rèn)識。我給她改個成分補個表,就說她是孤兒,這也是事實。其他的,我會交代她。”最后,排長說了句老武熟悉的話:“啥成分的人,到了咱鐵道兵也都是好樣的!”

老武覺得心頭一股熱流往上涌,直奔眼眶。

他當(dāng)初報名參軍時所有指標(biāo)都合格,就因為成分是中農(nóng),連著被兩家招兵部隊淘汰了。他不服,覺得冤,最后這家是鐵道兵,他連夜徒步幾十里跑到了他們住的縣招待所,接待他的就是這個黑臉排長。聽完他的哭訴,排長也是沉思了一會兒,使勁兒捻滅了煙頭,讓他回去等信兒,話音斬釘截鐵。不久,他就接到了入伍通知書。后來排長告訴老武,他報告了負(fù)責(zé)接兵的副團(tuán)長(曾是副團(tuán)長的通訊員),副團(tuán)長聽完他的匯報后,只說了一句:“啥成分的人,到了咱鐵道兵也都是好樣的!”就指示他補了手續(xù)并簽了字。老武后來在隧道里見過來檢查的這位副團(tuán)長,沒想到是位戴著黑框眼鏡的瘦高個兒,說話聽上去輕聲慢語,但做事很果斷。排長說他是上過鐵道兵學(xué)院的知識分子,負(fù)責(zé)工程技術(shù),在團(tuán)里威信很高。后來聽副團(tuán)長作技術(shù)報告,講到自己成長經(jīng)歷時,副團(tuán)長無意中說出他的成分也是中農(nóng),說1949年前貧苦人家的孩子哪里讀得起書。后來老武才知道,鐵道兵從營、團(tuán)到師,知識分子出身的干部比其他部隊要多得多。

夜幕垂下了,老武才在營房后面灌木林他熟悉又隱蔽的小路上把春秀交給了排長,排長向春秀做了詳細(xì)交代后,看了老武一眼,示意他可以回去了。

這時,營區(qū)已亮起點點燈光,不時傳來剛搬來的民工們興奮的喧鬧聲,吸引了春秀的目光。老武看見她眼里閃出了新奇、羨慕和希望的光亮,頓時覺得自己有一種自豪的感覺,同時,也有一種說不清的失落,好像什么重要的東西被帶走了。

春秀溫馴地跟著排長走出去幾步,忽然停住了,她慢慢回過頭來。

老武看到的,是一雙已經(jīng)非常濕潤的大眼睛,那眼睛使勁望著他,像是要把他融化在自己漆黑的眸子里。接著,她向老武深鞠了一躬,接著捂住顫抖的嘴唇,才轉(zhuǎn)過身子,跟上排長的步伐……

打那以后,聽排長夸過她好幾次,說她干活最多話又最少。而老武也只是在工地的人群中偶爾遠(yuǎn)遠(yuǎn)看到她的身影,有時候和她的目光意外相遇,他也是迅速避開,但留在他眼里的,是她充滿了感恩,不,還有一種他從未體會過的東西,讓他長久地回味,直到那次特大山洪暴發(fā)。

自打第一次喝上姑娘們送的茶水,芮玉江打風(fēng)槍的勁頭就越來越足,很快就能輪替副班長了。他不僅在班務(wù)會上多次被老武和副班長表揚,還得到全連的表彰,黑臉連長在大會上宣讀嘉獎名單時,第三個就是他。

其實,芮玉江渴望把炮眼打得更快更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想讓出渣的時間——也就是他們休息喝茶水的時間更長一點。而每次,他都要連喝上好幾大碗,喝得大汗淋漓,襯衣也濕得格外透,那個叫春秀的姑娘總是端著鐵壺等著他,眼里露出體恤和心疼的神色,讓他很滿足。而且每次姑娘們送回洗凈的襯衣,她總是默默遞給他,他也總是小聲地說聲謝謝,他覺得自己嗓音從沒這么溫情過,他甚至不敢與她對視,生怕他的心思被她看破。部隊有著嚴(yán)格紀(jì)律,戰(zhàn)士更不準(zhǔn)談戀愛,他們都與女民工們保持著距離,甚至連話都沒說過。尤其人多時,他更是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但只要沒人注意時他就會偷偷看她,哪怕只是一瞥。聽副班長說,他去衛(wèi)生隊給劃傷的大腿換藥時遇到過她,女軍醫(yī)說還從沒見過這么能忍的姑娘,她肩頭磨爛后流血流膿也不吭氣,扁擔(dān)就壓在鮮肉上,要不是鮮血洇到后背被人發(fā)現(xiàn),她還不來呢,問她啥也不說,只會說“沒事”倆字,還是女軍醫(yī)告訴了民工連領(lǐng)導(dǎo)才讓她去炊事班幫忙的。女軍醫(yī)還說,上次隧道被救出的民工里就有她,好在傷得輕,查花名冊才知道她是個孤兒。

芮玉江一旁聽著,不知怎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是憐惜還是心疼?是,又不是,好像她的痛苦都與他有關(guān)似的,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于是,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總會想到她,希望每天都能見到她,而且很想去保護(hù)她。可他清楚,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都不能有絲毫地表現(xiàn)出來。這種感覺讓他很痛苦,他還是頭一回體會到這種折磨人的情感。

那天,送茶水時她沒來,替換她的是另一個姑娘。芮玉江頓時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暗淡無光,心情低落下來,只喝了半碗茶水,打風(fēng)槍似乎也不像平時那么勇猛了。雖然他極力掩飾,但還是被副班長發(fā)現(xiàn)了,副班長以為是天熱和連續(xù)加班的緣故,讓他晚上別去參加連里的政治學(xué)習(xí)了,回宿舍早點休息。

晚飯后,芮玉江獨自枕臂躺在床上,又想起了春秀。她是不是病了?重嗎?她的肩頭好了嗎?以后還會再來送水嗎?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也很愧疚,有點對不起副班長和全班戰(zhàn)友。他忽地坐起來,想拿小馬扎去食堂參加學(xué)習(xí),但又遏制不住想起了她,心里一陣煩悶和焦躁,便默默出了門,沿著營房一側(cè)的山路向前走去。

夏夜的山色淺黑里透著暗紅,像深藏著很多誘人的秘密,濕熱空氣中充滿濃重的草木氣息,不時撲來一絲清涼。不遠(yuǎn)處是簡易的操場和用樹干自制的籃球架,旁邊食堂窗口的黃色光暈里能隱約看到戰(zhàn)友們坐姿的身影;再遠(yuǎn)處,是一片星星點點的朦朧光斑,那是晝夜加班的工地,隧道的掘進(jìn)速度越來越快,離打通的日子不遠(yuǎn)了。戴著黑框眼鏡的團(tuán)長在大會上說,上級要求提前通車的任務(wù)必須完成,也一定能夠完成。是啊,聽黑臉連長說到那時民工連就會解散,她當(dāng)然也會離開,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可她是孤兒,會去哪兒呢?

芮玉江越想越難受,一抬頭,竟發(fā)現(xiàn)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這里——前面不遠(yuǎn)處就是民工連的營房了。其實,他一開始就是想往這個方向走的,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他停下腳步,不敢再往前走,他已能看到路燈下民工連的游動哨和民工們進(jìn)出的身影。他使勁睜大眼睛,猜測著春秀可能住在哪一排,想象著她可能在干什么,甚至幻想他的雙眼能穿透那些磚泥混合的墻壁,清晰地看到她……返回的路上,他覺得既懊喪又羞愧,他這是怎么了?她的一切與他有啥關(guān)系?他干嘛要這樣?他為什么要這樣?不,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他不能影響工作,他必須結(jié)束這種痛苦的狀態(tài)。快到宿舍時,他揮起右手在空中用力劈了一下,像斬斷了什么,可同時,她的形象反而更強烈地出現(xiàn)在眼前。

“小芮。”背后有人叫他。

是班長老武,他端著臉盆提著水桶從宿舍后面的灌木林走出來,頭發(fā)還濕漉漉的。到老連隊后,芮玉江從未和班長在洗澡棚里一起沖過澡,他總是安檢到很晚回來后單獨去洗,即使白天汗透衣背也不會像其他戰(zhàn)友那樣赤裸著擦身換衣,加上他總是潔白無瑕的床單,讓芮玉江覺得班長既整潔干凈又嚴(yán)謹(jǐn)自尊。老武知道他沒去學(xué)習(xí),問他哪兒不舒服,他推說頭有些脹疼,出去透透氣好多了。老武摸摸他的前額,放心地點點頭。

芮玉江躺下不久就開始做夢——隧道打通會師了,黑臉連長給每個人碗里倒?jié)M米酒,舉起來與民工連一起慶功,可在一片狂歡的人群中他沒看到春秀。他偷偷離開四下尋找,跑遍莽林荒野都沒有,他急得滿頭大汗,忽然看見她提著茶壺站在半人高的雜草叢中,孤獨凄苦又茫然地望著他,好像不知該到哪里去。他向她奔去,忽然她就不見了,他跑過去后發(fā)現(xiàn)她已昏倒在地,磨爛的肩頭血肉模糊,鮮血一直洇透到她隆起的前胸。他先是心疼地呼喚,發(fā)現(xiàn)她已沒了呼吸,他抱起她就朝衛(wèi)生隊跑,邊跑邊哭喊著她的名字,可卻怎么也邁不開腳步,他拼命掙扎……

“小芮,芮玉江。”他被推醒了,而且嘴被一只手捂住了,是老武。

芮玉江發(fā)現(xiàn)被子纏著他的腿,一半被踹到腳下,而且臉上還有淚水。老武把手從他嘴上拿開,壓低聲說:“你在說夢話,聲音挺大,還哭了。”

“我說啥了,班長?”芮玉江下意識抹了把眼睛,緊張地問。

老武疑惑地望著他,沉思了片刻,表情有點奇怪,邊說邊拉上他的被子:“沒啥,天亮還早,快睡吧。”

特大山洪是深夜突然暴發(fā)的,罕見暴雨形成的巨量洪水像老天爺提著水缸往下倒,無數(shù)條洪流順著山脊傾瀉而下,水汪子立刻暴漲了十幾倍,打著漩渦的洪水先是沖垮引水渡槽灌進(jìn)了隧道豎井,接著向斜井洶涌而去。

那天下午部隊已大部分撤下來休息,因掘進(jìn)面不能停工,仍留有少量戰(zhàn)士和不少民工施工。緊急去營部開會的黑臉排長打來電話,傳達(dá)了副團(tuán)長的指示——休息的班排要抽出骨干加強隧道的安檢。

老武當(dāng)時檢查完掌子面已走近斜井口,突然聽到外面有一種奇怪聲響,還有陰寒的涼風(fēng)撲來,他有種不祥預(yù)感,緊幾步跑上去一看,排燈光束下是翻騰著急速涌來的大浪,他只愣了片刻,扭頭就往回跑,邊跑邊朝下面的人大喊,但被機械的轟鳴聲淹沒了。他覺著身后涼風(fēng)襲來,猛吸了一口氣,向前望了最后一眼——壁掛燈光照出了幾名戰(zhàn)士和十幾名民工的驚悚目光,但瞬間就被蓋倒他的黑浪一同吞噬了。他在驚駭中掙扎翻滾著,兩手本能地伸向四周,希望能抓住什么——他觸到一根支撐圓木,死死抱住了它,并趁翻滾上來時又吸了口氣——洪流卷著亂石木塊發(fā)出隆隆的恐怖聲向下沖去。他不知翻了多少滾,最后圓木被什么猛地?fù)踝×耍薮髴T性把他甩了出去,當(dāng)他身子狠狠撞在嶙峋的石壁上時,他立即意識到是熟悉的掌子面,隨即,被阻的水流打著回浪往四下涌去。他忍著疼痛拼命往上下導(dǎo)坑之間的排架爬去,當(dāng)他終于爬上來時,仍然驚魂未定。

洞內(nèi)漆黑混沌如地獄一般,這時,他才明白了——是山洪暴發(fā),是發(fā)生了極其可怕的災(zāi)難。雖然幾個斜井之間都連通了,但隧道的進(jìn)出口都沒有打通,洪水只進(jìn)不出,一旦把上千米的上下導(dǎo)坑都灌滿,豎井和斜井口被封住,隧道就是個死水坑,而且氧氣也將耗盡,這里沒逃脫的戰(zhàn)士和民工們,還有他自己,都會犧牲!想到此,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讓他的心劇烈戰(zhàn)栗。他會死在這里嗎?會的,但是不,他不能死,他要出去!可如此洶涌的洪水怎么可能?那他不就像被活埋了一樣嗎?

腳下,水浪仍兇猛撞擊著石壁,水位在迅速上漲,隧道灌滿只是時間問題。他腦子一片空白,那種孤獨無助的絕望感讓他瞬間變得軟弱無力。怎么會呢?這不是真的吧?這樣的災(zāi)難怎么會讓他遇上?可他又再清楚不過了——此刻,這滅頂之災(zāi)確確實實落在了他頭上。一瞬間,他產(chǎn)生了幻覺,仿佛看見了一排排新立的墓碑,其中一個上面就有自己的名字,碑前還擺滿了鮮花……不知怎的,他忽然釋然了,一種奇怪的力量壓倒了剛才的念頭和對死亡的巨大恐懼。對,有戰(zhàn)友陪伴,死也不那么孤獨了。這時,他聽到下面的遠(yuǎn)處傳來呼喊聲,他一下子清醒過來:還有人和他一樣活著,對,還活著!

老武記不清當(dāng)時是怎么又跳下去的,只記得他什么都不想了,他第一個遇到的是民工連的副連長,那個干瘦但很結(jié)實的小伙子,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奮力游過來的男女民工,他告訴老武,下導(dǎo)坑已灌滿大半,估計很多人都不行了,但肯定還有活著的。他和副連長合力將民工們一個個推上排架之后,便分頭向兩岔游去。傷愈后他才知道,那一刻,整個隧道里活著的幾乎都在救人,而本身也是民工的副連長,后來是被落石擊中頭部犧牲的。

洞內(nèi)依然漆黑如墨,漸漸地,他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視覺變得非常敏感,似乎只要耳朵聽到的,眼睛就能判斷出輪廓來。水還在不斷上漲,他向前邊游邊喊,時而聽到爬上排架的戰(zhàn)士和民工的回應(yīng),時而撞到?jīng)_塌的排架上,時而觸碰到漂浮的戰(zhàn)友和民工的遺體,讓他的心一陣陣劇烈收縮。

這時,前面?zhèn)鱽硪宦暻游分泻砼蔚奈⑷鹾魡荆?/p>

“大哥……”

沒等第二聲出現(xiàn),老武的心就驟然狂跳起來,這聲音雖然微弱,卻是那么熟悉。那是在他耳畔不知響過多少次的聲音,那是在那個清晨之后他再也沒有忘記過的聲音。

“春秀?”他脫口而出。對,是她!

他像看到她似的沖了過去,與那個清晨不同的是,他感到她同時也向他撲來,當(dāng)他們兩手相觸的時候,她竟像久別重逢似的,緊緊抱住了他。

“大哥。”她的第二聲呼喚響在他耳畔,盡管還是那樣習(xí)慣性的卑微和壓抑,但她緊貼他胸膛的心跳像在告訴他,她不僅是有了依靠和希望。

老武也將她緊緊抱住了,那一瞬,他就像在夢中,除了她,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好像連災(zāi)難都沒有發(fā)生。但當(dāng)洶涌上漲的洪水不斷拍擊他后背時,他立即下意識地推開了她,他雙手鉗子般握住她單薄的雙肩用力往上舉,就像那天救她時一樣。他知道,水深已2米多了,死亡隨時會降臨,必須攀到排架上才能安全,那天的強烈念頭又冒了出來:他要救這個可憐姑娘,一定要讓她活下去。

春秀在濕滑的排架上掙扎著被老武推上去后,他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她的手反過來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拉,但老武沒有動,他似乎聽到遠(yuǎn)處還有呼喊聲,本能地想再次下水,同時對她說:

“你等在這里,千萬別動。”

“大哥。”他聽到了她的第三聲呼喚,不,這一聲不是呼喚,是懇求:

“我跟你一起去。”

這聲音依然微弱,卻很決絕,充滿了對死亡的毫無畏懼,好像即便沒了生命,她也心甘情愿。

老武心一熱:“不,不行,你等著,我會回來的。”

話音未落,不知哪里的一根橫梁突然倒塌了,他頭頂被重重一擊,他啊了一聲,頓覺頭痛欲裂,天旋地轉(zhuǎn),要不是胳膊被春秀死死抓著,他肯定掉下去了。他聽見了春秀的驚叫,他感到春秀在拼死把他往上拉,他忍著劇痛盡全力配合她一點點爬上排架時,渾身已癱軟無力,他伸手摸了一下頭頂,扎心的刺痛,還有熱黏黏的東西往下淌,他覺得腦子開始昏迷,但意識里還有一絲清醒:

她……救了我。

他心里說完這句話,就失去了知覺。

芮玉江榮立三等功是在周末的傍晚,外面還飄著雨絲,黑臉連長一宣布完立功受獎人員名單,就爆發(fā)出熱烈掌聲。解散后,雨就停了。芮玉江走出食堂,夕陽已是深黃,地皮微濕,空氣清新,少有的涼爽宜人,山林還傳來山鷓鴣歌唱般鳴叫,給難得休息的人群又增添了幾分歡欣氣氛。

左臂還吊著繃帶的芮玉江卻興奮不起來。抬眼望去,營房墻壁寫滿了激動人心的標(biāo)語,遠(yuǎn)處工地也掛出了同樣的橫幅——迎接隧道打通的日子已屈指可數(shù)了。他嘆了口氣,取下吊帶,試著攥拳、松開,再舒展手臂,覺得又好了一些。望著殘缺的手指,一瞬間,那情景又浮現(xiàn)出來。

當(dāng)時是副班長主打風(fēng)槍,鉆頭在他們斜上方巖石層猛烈旋轉(zhuǎn)了十幾分鐘后,突然空轉(zhuǎn)起來,伴著一聲怪響,巖石突然裂開一道縫,一股強大水流夾著泥沙猛地噴射出來。

“暗河!”副班長只喊了一聲,就被滿臉泥沙糊住了,盲人似的被沖得直往后仰,但仍頂住風(fēng)槍不被沖倒。

打到暗河上了!芮玉江早就聽說過,如果嚴(yán)重,就會引起塌方。他看到副班長頭頂一塊巖石在滲水松動,便猛地一把推開副班長,抱緊風(fēng)槍往外拖,但腳架被卡住了,他用力拔出來時,那塊巖石塌了下來,先是擊中了他抓著風(fēng)槍的左臂,他和沉重的風(fēng)槍一同被撲倒了,接著又一塊巖石重重砸在他左手上,一陣錐心刺骨般的疼痛襲來,如注的泥水沖擊著他脊背,巖石壓著他左臂動彈不得。他聽見副班長和戰(zhàn)友們揪心的呼喊,還有老武和安全員的聲音,當(dāng)巖石在一片吼叫中被搬開時,他的左臂和左手已完全麻木了……

在師醫(yī)院手術(shù)后他才知道,左小臂粉碎性骨折,左手三個手指被砸斷了。最初養(yǎng)傷的日子里,望著不能再負(fù)重的左臂和殘缺的手掌,他很是痛苦悲傷,后來發(fā)現(xiàn)住院的傷員中他是最輕的,就不再難受了。聽護(hù)士長說,這里傷殘重的傷員都很少悲觀,因為師醫(yī)院常舉行向烈士告別的儀式。再說,全班排,黑臉連長和團(tuán)長都來看望過他,他還從未有過這般的溫暖和榮光。他常想,如果父親在場,一定會對他肅然起敬的。當(dāng)然,來得最多的是老武和副班長,老武還特別關(guān)心他家的情況,知道他有個心好但暴烈的父親和慈愛又堅忍的母親,有已出嫁的姐姐和聽話的弟弟,還有那一帶山林經(jīng)常出沒的灰狼……老武聽他敘說時,有時會凝視著他發(fā)愣,那表情有點奇怪,就像那晚他說夢話時一樣。

最讓他意外和激動的,是那天老武和副班長還帶著炊事班老趙和那兩個送水的姑娘來了,其中一個當(dāng)然就是春秀。老趙帶來滿滿一飯盒紅燒肉,姑娘們采摘了一大束鮮艷的野花,他接過來時,手都有些抖了。盡管他沒和她們說過幾句話,甚至都不敢多看春秀一眼,但他卻能感覺到,春秀默默望著他的目光里含著欽佩和尊敬。為此,他激動了很久很久,床頭那一大束野花最后都枯萎成了干枝,他也沒舍得扔掉,直到出院的那一天。

現(xiàn)在,他不僅再也不能打風(fēng)槍了,離開風(fēng)槍班的日子也不遠(yuǎn)了,他真是不舍呀,可他內(nèi)心更為痛苦的,是那些火紅的標(biāo)語,不,是除他以外所有人都渴望到來的日子——打通會師。那時,春秀就將離去,不,是永遠(yuǎn)地與她分別了,也許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她。這些天,他幾乎徹夜難眠,除了老武可能聽到他的輾轉(zhuǎn)反側(cè)和嘆息,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心思。可班長好像沒發(fā)現(xiàn)似的,只是與他嘮家常的時間更多了。

“小芮。”背后有人叫他。

是班長老武,他先是微笑著向他祝賀,把繃帶給他掛上,讓他不要過早活動,然后撫著他肩膀沿小路向山林走去。老武告訴他,受連里委托,要跟他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新建鐵路指揮部已決定在芮玉江的家鄉(xiāng)建立車站,要在當(dāng)?shù)卣惺找慌铰毠ぃ?yōu)先考慮傷殘的鐵道兵。連里研究后認(rèn)為他最符合條件,不僅表現(xiàn)優(yōu)秀,而且就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如果他同意,就逐級上報團(tuán)里了。說完,老武望著他,那眼神在為他高興和祝福。

芮玉江聽完怔住了,真是沒有想到,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工作呀。他知道,他也多少次想過,以后他只能干些后勤工作了,雖然評了殘,但早晚也會離開部隊回到家鄉(xiāng)的山村。誰不希望能在鐵路工作呀,何況他還是殘疾,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芮玉江只是使勁點頭,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好!”老武意料之中地拍拍他肩膀,“我馬上報告,這是要團(tuán)長親自簽批的,一直等著你出院,車站籌建處急著要人,批準(zhǔn)后要立即報到,通車前的工作很繁重的。”

“班長,放心,我,一定不辜負(fù),一定不!”芮玉江想說不會辜負(fù)首長和戰(zhàn)友們的期望,不知怎么就說成了這樣。

他們繼續(xù)往前走,不知怎么就都沉默了。芮玉江從這突如其來的喜訊中緩過來后,依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班長的腳步也變得緩慢而沉重起來。

夕陽沉到了山林后面,夜幕開始降臨了,當(dāng)光線變得朦朧時,老武又輕聲說:

“還有一件事。”老武沒有看他,聲音有些低沉,“你脫了軍裝,就可以談戀愛了,你知道,隧道要不了半個月就會打通,到那時,民工連的任務(wù)也就完成了。所以,還要托付你一件事,這事,連長也支持……”老武腳步停下來,依然沒有看他:“女民工排的王春秀你是知道的,她是個孤兒,無家可歸……現(xiàn)在,我算是給你介紹吧,都知道她是個好姑娘,如果……”老武低頭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氣才抬起頭,依然沒有看他:“如果你能帶她回去,你們成個家,讓她過上有家有親人的日子……”

芮玉江覺得兩耳轟鳴,渾身熱血直往上涌,心臟就要跳出胸膛,老武后面的話他都聽不見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幸福感瞬間籠罩了他。今天這是怎么了?他怎么會有這樣的幸運?這不是夢吧?他狠狠掐了一下手指,疼,但他依然不敢相信,嗓音都在顫抖:

“班長,那她,她……她愿意嗎?”

老武這時才轉(zhuǎn)向他,但濃重的夜色已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又深吸了一口氣才慢慢說道:

“她知道你是好人,是好樣的,我也對她說了你家的情況,她……愿意。”

說完,老武又扭頭面向山林深處,最后說道:

“我和連長對你只有一個要求,別多問她的身世,免得悲傷。”

夜幕里,芮玉江呆站在老武面前,心還在嘭嘭直跳,半天才說出一句:

“我,記住了,班長!”

老武醒來時,發(fā)現(xiàn)被人抱著,枕在一條胳膊上,他想起身,卻被按住了。

“大哥,別動,你頭傷著了。”是春秀心疼的聲音。

一陣刺痛,老武一摸頭頂,被布緊包著。他竭力回憶——滿眼的黑暗,悶濕的空氣,身下的水聲,春秀的聲音……他很快想起來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春秀懷里,已不知過了多久。不,不行,他掙扎著撐起身子:“起來,春秀,我起來,沒事,我沒事。”

聽他果斷的話語,春秀用力將他攙扶起來,待眩暈過去,老武發(fā)現(xiàn)她上衣從肩頭往下都沒了袖子,兩只胳膊赤裸著,可她之前不是這樣的呀,他忽然意識到頭上包扎的布,一下子明白了。他靠在腳架立柱上,扶著她雙肩,心頭又是一熱。也許是他們緊偎后分開帶走了熱量,也許是洞內(nèi)溫度的下降,她胳膊冰涼,濡濕的身子在微微發(fā)抖。他迅速脫下上衣,不顧她阻攔披在了她身上,將她包住;而春秀也靠向他,臉頰貼著他胸膛,依偎著,一動不動。

老武覺得一切都凝固了,他還從沒與一個年輕姑娘這樣緊緊相擁過。他閉上眼睛,又覺得像在夢中,那個清晨的一幕幕又清晰地從眼前劃過。他多么希望這是在那個清晨的山間,睜開眼就是彌漫著晨霧的莽林和開始泛白的霞光呀,多么希望這真是一個夢,或者突然出現(xiàn)奇跡,讓他們瞬間破土而出,重回戰(zhàn)友們身旁……他覺得此刻的春秀也一定和他一樣,因為他從她的呼吸里,感受到了她對生的渴望。可是,他們明明深陷在這可怕的深淵里,明明看不到任何生的希望。沒有了時間感,沒有食物,什么都沒有。饑餓,寒冷,時時襲來的恐懼……他知道,洞外的人們一定在設(shè)法全力解救他們,他甚至看到了黑臉排長和副團(tuán)長心急如焚的模樣。可是,來不及了,洪水已開始逼近腳架,空氣會愈發(fā)稀薄,要不了多久,上漲的洪水就會將他們徹底淹沒,到那時,隧道里沒有一個人能夠生還。可是……可是他剛滿21歲,春秀也才18歲呀,難道生命就這樣結(jié)束了?他覺得心臟像同時插進(jìn)了幾把尖刀一般絞痛,不,這種痛苦無法形容,不身臨其境你根本體會不到。噢,那些犧牲的鐵道兵戰(zhàn)友,最后也一定有過這樣的感受。

“大哥。”

不知過了多久,他胸前響起春秀緊貼的聲音。

“我們……會死嗎?”

他沉默著,沒有回答。

“會嗎?大哥?”她又輕聲問。

“不……不會的。”他說。但他明白,她也應(yīng)該很清楚,這不是真話。

“大哥,”春秀的語氣卻是那么平靜,“如果死,像我這種人……能跟大哥死在一起,是我的福分,我的命,本來就是大哥救的。”

老武抱緊了她。

“可如果……”春秀繼續(xù)說,那語氣似乎只是夢想,“如果能活下來,你要是不嫌棄,大哥……就要了我吧,跟著你,吃啥苦都行,不要任何名分,哪怕做牛做馬……”

“春秀……”

老武緊緊抱著她,什么話也說不出,胸中只默默翻騰著一句話:放心吧春秀,如果能活下來,我一定讓你幸福,一定。這時,春秀把整個臉都貼在他胸膛上,無聲地哭了起來,與那天清晨不同的是,這抽泣里已不是恐懼和哀傷。

后來,每當(dāng)老武回憶這一刻,都悔恨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哪怕只有半句呢。可當(dāng)時,他已抱著必死的信念,他不想再對她說謊。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他無論如何都要表現(xiàn)得堅強,尤其面對這個苦命的姑娘,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要讓她在自己的懷抱里,不再感到孤獨和痛苦地與他一同消逝在這黑暗之中……

又不知過去多久,老武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空氣像被壓縮了,耳膜發(fā)鼓,頭暈?zāi)X漲,身子乏力;胸前的春秀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抱著他腰際的雙手在時而松軟中極力堅持。他知道,被洪水封閉的隧道就要灌滿了,洞內(nèi)的空氣已被擠壓到了這最后僅有的空間。

死亡就要降臨了,不僅是他和春秀,還有上導(dǎo)坑排架上的那些戰(zhàn)士和民工,對,還有洞外將會為他們悲痛欲絕的首長和戰(zhàn)友。一瞬間,記憶的碎片潮水般向他涌來——父母,哥嫂,姐弟,那片貧苦但親切的山和水,那些粗布補丁遮蔽著的身影和味道……為他送別時,母親把他的大紅入伍通知書緊緊抱在胸口,父母眼里閃著多年未見的喜悅淚光,因為那意味著,他們今后再不用因成分而低人半頭了。而現(xiàn)在,他將光榮犧牲,他們走路更可以像別人一樣挺起胸膛。他突然想,在那一片新立的墓碑中,應(yīng)該有春秀的名字——盡管沒人知道她此刻的勇敢和堅強,更不會知道是她救了他。想到這里,他抱緊了春秀,她像知道他心思似的也抱緊了他,默默等待著上漲的洪水到來。

……

老武后來才知道,當(dāng)他隱約聽到黑臉排長嘶啞的呼喚聲時,他們在黑暗中竟已度過了近50個小時。如果不是擠壓到上導(dǎo)坑的空氣讓他們得以呼吸,如果不是壓縮空氣的巨大阻力擋住了洪水上漲,如果不是師里調(diào)集所有抽水機晝夜不停地拼命抽水,如果不是團(tuán)里組織以黑臉排長為首的勇士隊冒死潛水進(jìn)來探查,如果再晚一兩個小時,他們無疑會全部犧牲。而當(dāng)時隧道外所有的人都認(rèn)為,這種情況下,洞內(nèi)已不可能有人生存。

當(dāng)時,上漲的洪水好像慢慢停住了,老武還感到奇怪,但長久的站立已使身體變得麻木僵硬,極度饑餓和缺氧導(dǎo)致眩暈和惡心,意識開始出現(xiàn)迷離,他和春秀都在用盡最后的力量抱住對方不要倒下墜落。當(dāng)他聽到排長的聲音時,還以為出現(xiàn)了幻覺,可呼喚聲越來越真切,還有手電光的閃爍。當(dāng)確信是黑臉排長時,他渾身一震,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使勁搖晃昏沉的春秀,同時用力呼喊排長,他覺得排長似乎帶進(jìn)了氧氣,呼吸不那么困難了,他立即意識到,一定是水位開始下降。直到這時他才確信:他們得救了!

排長后來告訴他,他們是用尼龍繩捆在身上相互連接著冒死進(jìn)來的,潛水前都寫下了遺書。最先摸到的是犧牲的戰(zhàn)士和民工的遺體,絕沒想到還會有人活著。當(dāng)聽到有人回應(yīng)時,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dāng)老武看到了奮力游過來的排長和戰(zhàn)友時,激動地緊緊抓著春秀的胳膊,要幫她攀下腳架:“快,春秀,快。”

“大哥,你有傷,你……”春秀邊說邊掙脫,但無濟(jì)于事,這時,她突然回身抱住了他,像是告別。

“大哥……”,她聲音又恢復(fù)了那種壓抑和卑微,生怕被人聽見,“出去后……我……什么都不會說。”

這聲音一下把老武拉回到現(xiàn)實之中,讓他從獲救的激動中冷靜下來。是啊,他理解這話的含義,她是在提醒他,他還是戰(zhàn)士,她不僅要守住他們的秘密,更不能讓任何人關(guān)注她而發(fā)現(xiàn)她的身世,讓她再度陷入屈辱和恐懼之中。

老武看著春秀在排長指揮下被勇士隊員們救走之后,才覺得渾身虛弱發(fā)軟,頭痛欲裂。他聽見排長在喊他,手電光已照在他腳下傾斜的排架上,他剛抬起腿,忽然一陣劇烈眩暈,他一腳踩空,失控地墜落下去,下身重重撞在一個尖銳物體上,立刻痛暈過去……

十一

新房就在山腳下,距新建的火車站也就二里路。

房子蓋得像老連隊營房,除了瓦頂,山墻也都是木質(zhì)的,不僅在屋前打了口深井,還在屋后蓋了間庫房。父親為建房操碎了心,每一根木頭都是他帶著芮玉江去山上挑選的。自打芮玉江帶著春秀回來,父親就再也沒責(zé)罵過他,而且每次看到墻上的立功證書,都要驕傲地多看兩眼。春秀依然干活最多話又最少,全家人都格外喜歡這個寡言能干的善良姑娘。芮玉江常常覺得他是全家,不,是全村最幸福的人。每到這時,他就會想念連隊,想起當(dāng)鐵道兵的日日夜夜,尤其是感激那些離別的戰(zhàn)友,還有眼前的妻子春秀。雖然她那雙溫順內(nèi)向的眼里始終埋著什么心事,嘴唇常常緊抿著,讓他憐愛和心疼,但他牢記著老武和連長的話,從沒問起過。

所以,不管車站籌備工作多繁重,不管回來多晚,芮玉江都要把他的見聞?wù)f給她聽,而最高興的,就是收到戰(zhàn)友們,尤其是老武的來信。每次讀信,春秀都聽那么仔細(xì)入神。不久前老武在信中說,連隊正在突擊隧道收尾,師鋪軌隊已開始全力鋪軌,要不了多久,就會鋪到他的家鄉(xiāng),到那時,就可以乘施工的軌道車來看他們了。打那,每個清晨,春秀都會掀開一頁老武送給他們的自制日歷本,計算著鋪軌時間。她還常把掛在門旁那把又大又沉的匕首擦得锃亮——那是老武和副班長用廢鋼軌鍛造的。每次上山砍柴或挖山貨,芮玉江都會帶上它。也怪,自從有了它,就再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過灰狼。而且它還常讓他想起最后告別部隊的情景:他胸前戴著大紅花,手捧戰(zhàn)友們送的紀(jì)念品,使勁忍住眼淚,汽車啟動時,黑臉連長還沖他斬釘截鐵地大喊了一聲:“再見了,肉玉江!”可沒有任何人哂笑,不僅戰(zhàn)友們都濕了眼眶,他還一下子哭出了聲。

早上離家時,芮玉江習(xí)慣地看了一眼日歷本:1979年2月3日,星期日,立春。

本來他該休息的,可三天前鐵軌鋪到了車站,需要配合的事情很多,他還是堅持去加班了。站長也是個退役軍人,特別關(guān)照他這個傷殘的鐵道兵,一定要他下午回去休息。是呀,沒幾天就是正月十五了,他要上山多挖些山貨,那時他要和春秀回到村里的父母家,聽說現(xiàn)在已允許掛花燈、耍火龍了。這是春秀來后過的第一個元宵節(jié),他要讓她高興,要讓她常鎖著的嘴唇開心地笑,讓她內(nèi)向的大眼里都是陽光。對了,他剛給老武回了信,盼著他早點到來,他要讓老班長看到,春秀已過上了有家有親人的日子。他芮玉江做到了!

午飯后他就背上背簍,帶著匕首上山了。臨走時,春秀把灌滿茶水的軍用水壺遞給他,另一只手還拿著準(zhǔn)備給他縫補的舊軍裝。得知軌道鋪過來的消息后,她把家里打掃得桌明幾凈,還說要讓他穿上軍裝去見老班長。他想起第一次在工地見到春秀端著水壺的樣子,覺得她比那時更好看了。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哪輩子修來的福,能讓這么好的女人和他一起生活在這樣的山腳下。他心里再次發(fā)誓,這輩子要永遠(yuǎn)對她好,對,永遠(yuǎn)。

天氣不錯,空氣中有了春的味道。越往山林深處走,破土而出的春筍越多,還有折耳根、蕨菜,他還挖了不少軟萩草。春秀會把萩草舂成泥,拌上點米粉揉成粑粑烙成餅,說是跟她媽學(xué)的,前幾年逃荒路上就是靠它當(dāng)?shù)目诩Z。

沒想到不過兩個時辰,背簍就裝滿了。

春天淺黃的夕陽已灑滿山林,起風(fēng)了,不小,是推背的下山風(fēng)。芮玉江心里想著未來,想著要和春秀商量要幾個孩子,想著通車后他們帶著孩子坐上火車穿過他們打過的隧道,到那時……他這么想著,加快了腳步,對,他要把這些想法馬上告訴春秀。他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不管想到什么他都會立即對她說。每次,她都會感動地默默望著他,有時眼角還會有隱隱淚光。

芮玉江先到了屋后庫房,卸下沉重的背簍,拿出兩個晚飯用的鮮竹筍朝新房走去。走近后窗時,似乎聽到屋里有隱隱哭聲。他一驚,再細(xì)聽,是春秀,他腦袋嗡的一聲,扔下竹筍,抄起匕首就往前門跑。門虛掩著,他一腳踹開沖了進(jìn)去。

春秀正緊緊擁抱著一個穿著洗白了軍裝的男人,頭埋在那人的肩頭失聲哭泣;那男人攬著她的腰,手里還拿著一張報紙,正對她說著什么。聽到響聲,他轉(zhuǎn)過頭來,當(dāng)芮玉江看清他的臉時,頓時驚呆了……

十二

老武醒來時,周圍一片白色。

他模糊記得被抬出隧道時是躺在擔(dān)架上,滿天晨星,周圍一片激動的呼喊聲,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在他胳膊上注射了什么,就啥也不知道了。

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床邊的黑臉排長,排長撫著他的手,告訴他這是地區(qū)醫(yī)院,副團(tuán)長他們剛走,去看望其他傷病員了。排長說,凌晨救出他后,發(fā)現(xiàn)他的傷要立即手術(shù),趕來支援的地區(qū)醫(yī)院直接把他送進(jìn)了手術(shù)室,他傷的位置復(fù)雜,是院長親自做的。排長還告訴他,排架上幸存的人都得救了,但不少人犧牲了,傷亡人數(shù)正在清點,讓他好好養(yǎng)傷。排長望著他的眼睛,似乎知道他還想問什么,輕聲說:“王春秀傷得不重,主要是身體極度虛弱,和輕傷員們都在師醫(yī)院輸液恢復(fù)。”

老武舒了口氣,想到排長說的手術(shù),下意識摸了摸頭頂?shù)目噹В吹脚砰L憂慮地望著他腹部,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下半身都被繃帶纏繞,而且還被夾板固定著,毫無知覺。他忽然想起在洞內(nèi)最后的劇痛,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想問排長,可舌頭麻木,頭腦昏沉,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

“你麻藥勁兒還沒過去,先睡吧。”排長說。

第二天,老武從查房的院長那里得知了手術(shù)情況,他頭部的外傷已經(jīng)縫合,但他的男性征部位因被角鐵嚴(yán)重刺傷而切除了。院長沉重地說:“他們盡了最大努力,但組織已完全損壞,加上被洪水浸泡導(dǎo)致感染,實在無法保留了,希望他能夠堅強,而且按照規(guī)定不會外傳,僅有少數(shù)部隊領(lǐng)導(dǎo)知道。”不知為什么,盡管他非常震驚和痛楚,沉默著沒有說話,卻沒有出現(xiàn)人們擔(dān)心的那種悲觀和頹喪。換藥時,他甚至都沒有往傷口看上一眼,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每當(dāng)傷口疼痛或者內(nèi)心痛苦的時候,他就會想起他在黑暗中摸到的那些戰(zhàn)友和民工的遺體,想到那個干瘦結(jié)實的民工連副連長,甚至浮現(xiàn)出一座座新立的墓碑——那里并沒有他的名字,因為他還活著。他這才明白,原來經(jīng)歷過生死的人就是這樣走出來的呀!

拆線前臥床的那些天,是他最為糾結(jié)和心痛的。他想了很多很多,是呀,他能不想嗎?他再也不能生兒育女了,但他有兄弟姐妹,他可以安慰父母,可春秀那貼胸的話語卻時時如鋼針扎在他心上。他知道,她一定不會因此而離開他,可他又怎么能夠自私地讓她這樣度過一生呢?何況她還是一個孤兒。不,他絕不能這樣做。對,只要他還是戰(zhàn)士,不離開部隊,他就可以說服她,而且隧道一旦打通,她就可以開始新的生活,可是,她能到哪里去呢?

拆線的第二天,就不斷有師團(tuán)報道組和報社記者來采訪。這罕見的抗洪搶險事跡不僅軍地報刊重點宣傳,師宣傳隊還要趕排大型組歌去部隊巡演。在床頭前,老武講了被困時的感受,講了民工連的副連長,講了團(tuán)首長決策的及時和黑臉排長帶領(lǐng)勇士隊的無畏和勇敢……當(dāng)然,他淡化了自己,更是隱去了春秀,他知道,春秀也一定會緘口不言。立功受獎大會召開時他還沒出院,立功證書是排長送來的。排長說散會后王春秀找到他,希望給老武捎個話,晚上要悄悄來看他。排長臨走時說:“找個僻靜地方吧,我讓她晚些來,知道你和她的情況特殊,但畢竟部隊的規(guī)定在那里擺著,傳出去影響不好。”

那晚,星光滿天,老武站在醫(yī)院后墻河邊的垂柳下,一直望著寂靜的小路。他早就想好了,他不能對她隱瞞,他必須把真相告訴她,他已經(jīng)不能給她幸福了,他不能再耽誤這個可憐姑娘。

月上柳梢的時候,他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疾步走來,漸漸地,她放慢了腳步,當(dāng)看清是他時,她快步上前,雙手緊緊挽住了他的胳膊,身子靠在了他的胸前。

“大哥。”

這聲音不僅是心疼,還有經(jīng)歷了生死后重逢的那種欣喜和一種說不出的親情。

老武輕輕攬住她,心里猛烈翻騰著,他沒有說話,默默轉(zhuǎn)身與她朝前走去。月色朦朧,不時有柳梢拂面。開始,是他們相互關(guān)切地詢問和回答,后來,他終于深深吸了一口氣,盡量平靜地將院長的話告訴了她。她先是站住了,震驚地望著他,接著,她如發(fā)誓一般死死抱住了他。

“大哥,不管發(fā)生了什么,我都等著你,我等……”

這雖然在老武意料之中,但還是讓他無比感動,不,還有幸福。這是第一次一個姑娘向他表露這樣的深情,可也是最后一次了。不知怎的,他越是想擁抱她,他的手就越是僵硬;他越是激動,他腦子就越是清醒;他越是愛這個姑娘,就越是覺得應(yīng)該離開她,同時心里就越是苦痛……再后來,他和她在河邊小路上就這么牽手相依地走著,不管他怎么說,她都含著淚搖頭,直到醫(yī)院傳來熄燈號聲,直到她依然堅定的眼睛消逝在夜色之中……

康復(fù)出院后他調(diào)到了新崗位,又全力投入到緊張的施工中。他依然只是在工地的人群中偶爾遠(yuǎn)遠(yuǎn)看到她的身影,依然會和她的目光意外相遇,也依然會迅速避開,但留在他眼里的,已是她絲毫不變的等待和期盼。而他的心頭,卻始終壓著一塊憂郁和負(fù)疚的沉重石頭,讓他常常難以入眠。

終于,在一個不眠之夜,他向已擔(dān)任連長的黑臉排長吐露了壓在心底的這個秘密,他知道連長一定會理解他,他還相信:連長一定會讓他再次感到踏實,就像這支部隊一直讓他感到的那樣。果然,連長把煙頭使勁捻滅后,慢慢抬起了頭,久久望著老武,黢黑的臉微微發(fā)紅,那話音不是斬釘截鐵,而是充滿了敬意:“好,武二保,你是個好人,好樣的,不愧是咱們鐵道兵!”

后來,連長告訴他,他向已是團(tuán)長的老領(lǐng)導(dǎo)做了匯報,團(tuán)長說:“像老武這種特殊情況,可以特批延長超期服役的年限,但要做好那個姑娘的工作。”團(tuán)長最后還說:“隧道打通的時間還長,到那時,他們再一起想辦法……”沒等連長說完,老武的眼圈就紅了。

再后來,老武身邊出現(xiàn)了芮玉江,他的一舉一動都盡在老武的眼里。漸漸地,老武發(fā)現(xiàn)這個又倔又烈的新兵是個忠義兩全的好男兒,一定會讓春秀幸福。就在芮玉江負(fù)傷后,他和連長分了工,連長給團(tuán)里寫了推薦芮玉江去新建車站的報告,而他,就在營房后面灌木林他熟悉又隱蔽的小路上,將這一切都告訴了春秀,直到淚如雨下的春秀答應(yīng)了他,他才在芮玉江立功的那個傍晚,撫著他的肩頭一起向山林走去……

2月3日是星期日,休息。

老武是午飯前才看到《解放軍報》的,報紙運到這大山深處一般都晚個三四天。看到頭版的大紅標(biāo)題時,他愣住了,盯著標(biāo)題看了好幾遍——1979年1月29日北京電:中共中央作出《關(guān)于地主、富農(nóng)分子摘帽問題和地、富子女成分問題的決定》……他一口氣看完,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他飯也沒吃就往連部跑,他要告訴連長,他要立即請假乘軌道車去見王春秀和芮玉江,他要盡快把這個特大喜訊告訴春秀,也給芮玉江徹底解開春秀身世的謎。對,他要給他們一個天大的驚喜!

下車后,夕陽還沒落山。老武就照著芮玉江信封上的地址找到山腳下他們的新房,還沒到門口,他就從挎包里拿出報紙,激動地大聲呼喊王春秀和芮玉江的名字。

門忽地拉開了,是滿臉驚訝和驚喜的春秀。等不及芮玉江回來,老武就迫不及待地把報紙內(nèi)容大聲地、一字一句地念給她聽,念完時,眼前的春秀睜著大大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手里的報紙,胸脯急促地起伏,嘴唇不住地顫抖,想哭,但哭不出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失控地?fù)湎蛩瑑墒肿ブ母觳玻碜影c軟地向下滑去,當(dāng)老武用力將她抱起來時,她才“哇”地一聲在他懷里痛哭起來,那哭聲是那么酣暢,像要把積存的淚水全都傾倒出來。

也就在這時,門被一腳踹開了……

十三

老武說完了。

風(fēng)不知何時停了,那么靜。芮玉江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老武眼里又現(xiàn)出了那種溫和親切,他展開手里的報紙,紅色的通欄標(biāo)題清晰地在芮玉江眼前跳動,接著,他坦然地望著芮玉江手里的匕首,從容地解開芮玉江熟悉的那條舊軍腰帶,慢慢將褲子脫了下來。

“班長呀!”

芮玉江肝膽俱裂地嘶喊了一聲,匕首落地,撲上去緊緊抱住了老武。

一瞬間,班長那潔白無瑕的床單、那總是獨自沖澡后濕漉漉的頭發(fā),那從不在人前赤身裸體換衣服的身影……全都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同時,一股從未有過的熱浪從心底猛烈地噴涌上來,兩眼頓時全都模糊了。漸漸地,他覺得他熟悉的那只膚硬皮糙的手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就像那天新兵下連分兵時那么暖;再后來,一只他更熟悉的溫柔的手也伸了過來,是春秀,她不知怎么出了屋來,他覺得她的臉貼在了他的后背上,他聽出了那抽泣聲里她從未有過的欣喜和歡笑。

十四

子彈頭般的高鐵火車飛速馳來,箭一般穿過了漫長的大山隧道。隧道出口的一塊石碑上,刻著施工部隊的番號和竣工的年月日,還有一行小字:這是世界上地質(zhì)最為復(fù)雜、最難修建的鐵路隧道之一。

火車在不遠(yuǎn)的車站前緩緩?fù)O拢粚夏攴驄D先后從車上走下來,沿著石階向山上走去。每年清明時節(jié),他們都會來到這里。如今,那男人已幾乎禿頂,女人的兩鬢也已經(jīng)花白。

大山深處依然是千年的莽林和灌木,鐵道兵的墓地就在它們的環(huán)抱之中。建墓時栽下的小樹已遮天蔽日,能夠為一座座墓碑擋風(fēng)避雨。墓碑前幾乎都擺滿了鮮花和各式各樣的祭品,不斷有蝴蝶和蜜蜂翻飛。

他們在一座墓碑前停下來祭奠,碑上刻著武二保的名字。碑文中說,他是在安全檢查排啞炮時為掩護(hù)戰(zhàn)友犧牲的。距他不遠(yuǎn),是一排新立的墓碑,他們在其中一座墓碑前久久默哀,逝者曾是這個施工團(tuán)的團(tuán)長,他生前留下遺囑,去世后要與犧牲的戰(zhàn)友們永遠(yuǎn)在一起。

下山的路兩旁是墓地修繕后新栽的塔松,宛如一個個綠色士兵肅立。女人緊挽著丈夫傷殘的胳膊,伴著他們輕聲的對話,不舍地慢慢離去。

那時沒有挖掘機和推土機,全靠人工挖呀,隧道還提前打通了。男人說,上次老連長在群里發(fā)了照片,現(xiàn)在打隧道都是盾構(gòu)機了,不用打眼放炮,又快又安全。

是呀,那時的日子,現(xiàn)在的人想都想不出來,可當(dāng)時那么苦都不覺得,也不知是怎么過來的。女人說:“要擱到現(xiàn)在的人,一天都不能過。”

“唉,這都多少年了,咱們都老了,經(jīng)歷的那些事,不說,孩子們永遠(yuǎn)都不知道。”男人說。

“對,不能忘了,要常給孩子們說說,咱們不說,就再沒人知道了。上次說起來,他們還不信呢。”女人說。

“那明年……”男人停下來,回頭久久凝望著墓地,一字一句地說:“一定要帶他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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