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原以為這城處處都會籠罩著一股海水的味道。
行李并不多,一只20寸小箱子,再背個書包便完全足夠。東西是昨晚才收拾的,這季節穿衣比先前自在,不必帶厚外套,頂多塞件薄襯衫防曬。她穿了件黑色新中式風格修身短袖,胸前銀色金屬玫瑰花裝飾鏈條正隨著拖箱前行的腳步四處亂晃。連衣裙不便于坐車出行,因此她沒穿,況且,和那只書包不搭。
包是五年前夏天買的。邱瑤瑤送她入學,宿舍安置妥當后,兩人到附近百貨商場吃晚飯,餐飲集中在三樓,卻在二樓入口處先撞見一批懸掛在貨架上的北極狐書包。草青、寶藍、暗紅、姜黃各色的款式臉貼臉緊緊挨在一塊兒。售貨員身側的柜臺旁豎著大寫SALE字樣的廣告牌,滿500立減100。她迅速在心里計算了一下價格。以前學生們流行背MCM,校園熙攘人群里,不時便閃出那款卡其色皮質雙肩包,但它價位更高,動輒幾千塊,因此她知道那些包真假摻半。她一度加過專做仿制品的微商聯絡方式,不過最終沒有付款。現在MCM不再流行,熱度轉盤已撥到北極狐上來,價格不算很高,且更好搭配。從她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品牌,接下來的日子里它就魔咒般不斷出現,同學后背上,網絡博主曬時尚單品,再比如現在,它就在眼前。于是她走下電梯,沒有招呼邱瑤瑤,自顧自挑揀起顏色來。暖黃色鮮亮,邱瑤瑤一定會說很惹臟;書包正中一個白色圓環,其間品牌標志——一只紅色狐貍蜷縮而臥,好似嬰兒入眠。
她走到柜臺前,要將支付寶付款碼遞過去的時候,一疊百元大鈔突兀地探過來,是瑤瑤。她說,我送給你,當作研究生入學禮物。柜臺小姐接錢的速度快過她開口拒絕,并附贈一個友善的恭喜表情。媽媽給孩子買禮物實在天經地義,何況是考取碩士這般喜事。她便喜笑盈盈地說,好,早就想買了,以后天天背去上課,老得意了。邱瑤瑤聽了,翻個白眼,說,神經呀,人家同學還以為你只有一個包呢。又不是中學生天天背書包。邊說邊拍拍自己臂膀上挎著的小牛皮包,偶爾也要背一背這種時裝包配衣服呀,知道嗎?據她說那只包是頭層牛皮制成,保養得油光水滑,還像新的一樣。她說,好好好。松松不反駁,瑤瑤就滿意。
北極狐實則是戶外品牌,旗下產品原本是為徒步者、野外旅行者而設計,因此它著實耐用。上課、逛街、逛公園,她幾乎每天都背,有時雨天出行傘遮擋得不夠嚴密,滴滴答答淋濕了再風干,便留下一點淡白印記。再過一段時日,她發現書包底部沾染上一大塊棕黑污漬,看不出是什么東西。這款包表層打過一層蠟質材料,用以保持挺括,這意味著無法浸水清洗。她在網絡上看到很多人不信邪自己洗過后,包變得軟趴趴好似假貨。于是便隨它去,繼續背著它四處走,任由生活的痕跡一點點沾染上來,暖黃布料蒙上一層曖昧不清的渾濁。工作后她漸漸很少背它,常常拎的,是一只MK,趁那年雙十一優惠入手,裝粉餅口紅這些零碎物件完全足夠。現在那只MK正躺在行李箱里。
盡管她已有意避開假期第一天,車站人還是極多。前后左右都是旅客,他們一刻不停地拉箱朝外涌出,急于搭上快車、出租抵達下一個目的地;她連人帶箱被東撞一下西碰一下,勉力與人潮抗衡,直到成功退至墻角。空氣有些潮熱,但還沒到使人心浮氣躁的程度,她嗅到汗水堆積的氣味。各色各式行李箱的小輪骨碌骨碌流動著,滾滾長江東逝水。她搞不懂怎么大家還如此闊綽,有個朋友本想去三亞看海,機票貴不說,甚至沒能搶得到票,出國更不必妄想——這個假期久違的火爆,人們戶外活動的欲望從未這樣強烈過。
她提前十天買到了票,一張給自己,一張給邱瑤瑤,出發地不同,兩列車抵達的時間相差二十分鐘。這個時差,足夠調整心情。她深吸一口氣。邊上路過的家庭里,媽媽訓斥孩子袖口沾上葡萄果汁的話語出奇響亮,說他還沒到景點已經搞得像個小叫花子。等待中她逐漸覺得眼皮沉重,頭一個勁兒地往下墜,行程還未真正開始,竟然就感到困倦。她幾乎已經在心中暗自升騰起懊悔的念頭,然而在外面與瑤瑤重逢,總好過回到她們的家里。
是外婆一再打電話來叫她見見瑤瑤。
老人致電不思量時機,有幾回打來時,她正在工位整理材料沒接,再回電,言語里便增多幾分譴責之意,明暗里講她冷酷沒良心。
邱瑤瑤起先拒絕她旅行的提議,說,我哪像你有閑錢在外面花,再說我不要開店啦?我不在,小李不知道要怎么糊弄呢。小李是美甲店的轉正的學徒。松松在大眾點評上搜過那家“瑤瑤美甲”,到店評價很少,寥寥幾條中有人寫小李服務態度不好,還講瑤瑤涂過底油膠后臨時漲價,非說對方選的顏色在更貴一格色板上。幸虧小城人維權意識不強,否則不知打個舉報電話會怎樣。最近一次搜索時,上面已經顯示“此店暫時歇業”。她說,咱們出來玩玩吧,散散心,車票酒店都我來訂。電話那邊還是不做聲。松松說,你想想,咱倆上一回出去玩都什么時候了,還是我初中吧?瑤瑤答道,哦對,去了麗江,還有洱海。那這次你打算帶我去哪兒?松松說,帶你去看海。
那邊沉寂良久,隨后一個“哦”字,尾音拖了挺長。
二
邱瑤瑤關于海的知識總也說不完。她說,去海邊你一定要記得涂防曬霜,那太陽,能把你烤得脫層皮下來。她拉著一個帶輪子的帆布行李包回來,皮膚明顯黑了些,從包里一把把朝外掏東西,小貝殼項鏈、手鏈,貝類的殼上紋路各不相同,碰撞、摩擦,發出細碎響聲,但這些都不夠稀罕,因為緊接著掏出來的是一顆暗橙色海星。它身體上零散分布一些黑色斑點,五個角因缺水攣縮,有那么一刻,松松覺得它會尖叫;海星并不像她想象中柔軟,相反,觸摸著格外粗糲。瑤瑤將它用小木架子支起,置于客廳玻璃柜展示,好似家里門庭若市,其實只有外婆總來。
周末松松總獨自在家。寫完作業就去擺弄那顆海星,用兩根手指出力捏其中一角,直至銳痛逐漸趨于麻木。有一天她翻到淺色背面,看到它中心那個小小的圓圈,她弄不清這是它的眼睛,或是別的什么,下意識湊近深深嗅了一口,劇烈的惡心蛇一樣竄進口鼻,幾欲嘔吐。生活在海洋里的星辰,聽上去如此浪漫的生物,聞起來竟然如此糟糕——“浪漫”,她從全班傳閱的言情小說里習得這個詞匯。
海星的氣味使她想起月經。在學校,鄰桌女孩神神秘秘透露一則秘密,如果你一直不來月經,就永遠都不會生出小孩。吁,還好我前幾天來了。對方身子后傾,將桌肚里的書包拉鏈打開,掀起一角,露出白白的一片方塊。松松就在那一刻第一次聞到那種味道。她感覺那氣味糟糕透了,然而接下來的整個暑假,她都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直到一個汗透無袖背心的午后看到內褲上那一堆暗紅;她很快就從洗手池柜子里翻到了衛生巾,不熟練地撕開包裝和貼紙,黏在合適位置。她很慶幸已暗中刺探過用法,因此即便邱瑤瑤不在場也能解決問題。那時她還不會痛經。十二歲,或十四歲?如今她已經長得太大,無法再牢牢記住確切的年份。
她沒能在瑤瑤帶回來的海螺里聽到浪潮聲,哪怕耳朵再怎么竭力貼近它的渦輪,仍舊一無所獲。只有耳垂肉壓得生疼,有那么一刻她覺得這種按壓引發的痛感很有趣,便不自覺更加用力。陰差陽錯,松松至今還沒有真的看過海。瑤瑤說,海越往深處越藍,岸邊卻深得發黑。沙灘總是閃爍著細碎光點,脫掉鞋子踩在上面腳感綿軟,細沙逐漸淹沒腳面,每走一步都帶起一些,海浪涌過來,褲腳總會打濕一點,好在夕陽余暉的暖意尚未完全消散,不至于受寒。她說傍晚時分的海灘最美。臨走時,還可以撿點小貝殼帶走。
松松問她撿來的東西在哪里,她卻說起海鮮的事情。這么大的生蠔,她比畫起來,才一塊五,還有什么海瓜子、梭子蟹、皮皮蝦啦,都便宜得很。就是可惜帶不回來,不過你現在也吃不了了,乖乖,她眼神落在松松的右手小臂上,海鮮是發物呢。瑤瑤不在,外婆就會自動擔負起照料松松的工作,每天騎自行車載她上下學,有一天不知為什么,松松的腳尖抵到旋轉的后車輪里面去,她們一起摔倒在了下坡道邊。那塊擦傷已經結痂,凸起一塊橢圓形的粗糙組織,摸上去很像那顆干枯的海星。瑤瑤說,難看死了。千萬別留疤。很長時間不準松松吃醬油。最后她說,以后有機會媽媽帶你一塊兒去看海。
等到初中畢業那個暑假,瑤瑤卻帶她去了云南。那時候麗江古城已經沒太多原住民,房屋都租給了來自天南地北的商人。無論走在哪一條街道上,都能聽到捶打、鍛造銀器的當當聲,順著聲音找,多半能看到皮膚黝黑的男人坐在小板凳上,用各種工具磋磨一段銀料,拿火燒,銀條失去骨氣地軟下去,任其擺布,首尾相連,變作扣在女人腕上的環。捶打聲是混跡在各種快節奏樂曲中的,賣手鼓的披發女人穿亞麻長裙,伴著敲擊的鼓點,笑容燦爛過頭。這一切好像是很浪漫,但她不喜歡四周空氣中鍛造銀器火花四濺的味道。途經那些掛滿藏藍玫紅正紅各色披肩的店面時,邱瑤瑤當街笑出聲,說,都是外地開大卡車運過來賣的,壓根不是本地特色,真有傻瓜買呢。全然不顧周圍那些已將絲巾纏滿身的阿姨們慍怒的神色。
地面道路都是大石塊鋪就,靠近墻面縫隙里生長出矮而枯黃的草。這些石板是本來就在這里,還是一塊塊搬運過來,覆蓋住泥巴地面的呢?她來不及開口詢問,因為瑤瑤又在講去海邊的事。那次真的好神奇啊,瑤瑤領著她往前逛,途經新一波相似的銀器店與手鼓店,這次空氣中夾雜進了鮮花餅的氣息,是玫瑰;她接著說,那一次真的好神奇,我們沒買到景點門票,就喊本地司機想想辦法,帶我們去野海——就是沒開發成景點的海。
有什么不一樣?
原生態啊,完全沒有什么小攤販在那邊吵吵嚷嚷,也沒有其他游客。一整片海,感覺就只屬于你。
沙灘是金黃色的嗎?
當然了。在上面隨便跑,跑多遠、跑多久都沒關系。海面上有那種小漁船,漆成深藍色的,就在那里一蕩一蕩,特別好看。
船怎么都不會飄走?
呆姑娘,岸邊下了錨,用繩子拴得牢著呢,船往哪里跑?
那里什么人都沒有嗎?
我就要和你講這個呢,那邊有漁村,有漁民,人家真的是世世代代以捕魚生活,見到我們還講你們走錯了走錯了,以為黑司機給送錯地坑人呢。后面天黑了,人家還喊我們去村子里面吃飯,幾步路就到了。晚上的海,那叫一個美啊,周圍什么燈都沒有,只有一個圓圓的月亮掛在天上。
瑤瑤講得高興,兩只手在空氣里劃動,像在游泳。松松無從想象小漁船的模樣,在她偷看的言情劇里,整片海灘上只有男女主人公,他們張開雙臂,不停地向前跑,一直跑到夜里,然后唱歌,或者念詩,好像永遠都不會疲憊。一時間她感到索然無味,抬頭瞧見遠處有一片紅紅的東西,是個長亭,只是已看不出原本模樣,目光所及,都是系著紅絲帶的木片,依稀有些字樣。她問那是什么,瑤瑤瞥了一眼,淡淡講,是許愿的。松松就躍躍欲試。近前去,掛鎖片收費,15塊一個木片。瑤瑤不準,語氣冷下來,你去看,上面肯定都是求姻緣,求什么天長地久。你還小,跟你沒關系。我給你買玫瑰餅吃。
她攬住松松的肩膀,甜膩的香水味兒席卷過來。這回松松覺得她聞起來很純凈。她見過她灑香水的樣子,先噴到手腕內側,再搓到耳根后,渾身都充分沾染上那種香氣,出門很久都不會散去。只是過去幾個月里,她總聞到多出來的一絲氣味,似有若無。晾曬衣服的時候,松松刻意去聞,并不是洗衣粉的味兒。
現在這個味道消失了。
晚上他們在古城吃晚飯,隔壁桌的男人來搭話,說瑤瑤年輕。
小姑娘,她是你的姐姐吧?
松松答道,不是,她是我媽媽。
后來瑤瑤講要不是因為帶了她,本來還能去古城酒吧玩一玩,肯定有艷遇。松松不服氣,說你可以帶我一起。瑤瑤把第二天要穿的紅底花裙子從行李箱里翻出來,利落一抖,花紋立即舒展開來,再掛到衣柜上,說,走了一天累死了,早點睡覺。
三
她一下認出人群中那個上衣胸前綴有銀色亮片的女人是瑤瑤,盡管她戴著口罩。但她沒有招手,而是等待她走近前來。
很多與瑤瑤年齡相仿的女人都剪超短發,松松在網上看到有人說是因為中老年女性頭發日漸稀疏,剪短反倒不顯得禿,然而瑤瑤還是留一頭長發,扎得凌亂,抓夾撈起一部分,肩上再散落一部分。松松本以為她會更講究些。待她走到眼前,才瞧見她發根處扎實而整齊的黑。簇新的染發劑味道。松松莫名地愛聞這個味道,大學時第一次和男孩子約會她特意去染發,日系棕,那種無害的顏色,后來她大約三天沒有洗頭,只為了讓那種氣味駐留得更久些。
沒有在瑤瑤身上發現那種激烈的衰頹之跡,這讓她感覺輕松了些。
瑤瑤抱怨人多,偏得在這時候趕趟出來,搞不懂是要看人還是看景。她耐心解釋現在不像上學那會時間寬裕,不是節假日就得專門休年假了。況且今年游客處處多。瑤瑤說,沒畢業的時候,也沒見你帶我去玩啊。松松說,哪有錢啊。瑤瑤說,少來吧,不是年年拿好多獎學金嗎?自個兒去和朋友玩花掉了。松松說,那會子你的美甲店不是生意紅火得很嘛,也沒見你多貼我點生活費。五月的白晝不及夏日的漫長,夕陽昏黃,映射在瑤瑤胸前細密組成郁金香圖案的閃片上,一步一閃。她往前走,把頭扭過去,輕輕地嘁了一聲,說,我餓著你還是冷著你了?
松松本該越戰越勇,但還是就此打住了。
工作后這兩年她迷戀做美甲,收集各種圖案、色彩搭配的圖片,一一實現在自己的指尖上。在美甲師短暫掌控自己雙手的使用權時,她會趁此間隙觀察步驟,要使顏色與花紋牢牢固定在指甲蓋上,僅涂一層遠遠不夠,需要不斷疊加,顧客則需反復依從指令將手放進烘烤機器中照射紫外線,做美甲的過程至少需要四十五分鐘到一小時。只是占領身上這么小小一寸面積,就如此麻煩。她曾經刷到一個視頻,有一種新型美甲機器,僅需將圖案傳輸到軟件,再把手放到對應位置上,十來秒便可制作完畢。不知道要多久之后,這東西會真正普及,到時大概很多人會失業。她常常散漫地與每一個美甲師聊天,詢問這一行的旺季淡季,一天中最忙碌的時刻,何時上下班,每個月休息幾天;再深入,就問那些女孩們何時學藝,從業時長,進入這一行的契機——有時她只是拋出了第一個問題,她們便大把大把掏出過往,一度發展為詢問松松該如何解決自己的感情難題,好像松松并非過客,而是一個真正睿智、富有經驗的好姐妹。甚至不在乎對方的意圖,以及是否投桃報李,掏心掏肺地與她分享自己的秘密。假使選擇了太復雜的圖樣、色彩,最終成品往往很難滿意,美甲師們常辯解是因為圖片加過濾鏡,失去了本色,卻忽略了客人從一開始期待的就是圖片效果,這過程很難扯清楚誰在欺騙誰,誰在糊弄誰。松松始終不擅長責備人,尤其這兩年她遇上的美甲小妹已經比她年歲更輕,剛剛才同她分享過失戀的故事。
在邱瑤瑤始終抗拒外婆安排的相親后,終于有一天,外婆拒絕再貼補錢財接濟生活。那些介紹給瑤瑤的男人大多比她再老上十歲八歲,有的已經后腦勺發了禿,有的離異后帶個幾歲小孩,其中還有個鰥夫,老婆剛死一年。外婆說相貌不重要,人可靠就行,那些男人至少將來都有退休工資,有養老和醫保。外公就是那樣的可靠男人。松松更小點的時候,曾聽瑤瑤說起過親外公的事情,講是個濃眉大眼的英俊男人,只是可惜早死。外公當然養得起外婆,卻不愿意順帶著養活瑤瑤——至少不是這個年歲的瑤瑤;外婆就去做工,白班夜班輪流,為了方便進市中心,改開電動車,入了冬在車把手綁上瑤瑤送給她的棉披風,這樣凌晨五點半下夜班往鎮上開不會凍著腿。
松松知道外婆斷了供不是真要瑤瑤餓死,而是要逼她就范,還一度打來電話,叫她幫忙勸說。松松坐在宿舍下鋪,舍友們正在分享學校后街水果店買回來的橘子,她將那個橘子捏在掌中,拿指甲尖抵住其青黃相間的表皮,不斷去劃傷它,橘子是否會痛不得而知,指尖的鈍痛卻真實存在。外婆說,這個家就指望你了,你得勸勸她,管管她,知道嗎?這種橘子不再是她幼時嘗過的品種,表皮薄得令人膽戰心驚,已經濺出汁水,不得不立刻吃掉。她嘴上答應,其實沒有真去打電話給瑤瑤,找不到勸她挑選合適男人嫁掉的立場。這種關乎婚姻交易本質的真相太早在她面前揭了幕,卻不知道究竟該去責怪誰。
要怪,大概只能怪那個再無音訊的爸爸。
外婆說他在她兩歲時就走了,卷走了瑤瑤在外地開雜貨鋪攢的所有錢,房租到期后,瑤瑤才背著松松坐火車回了家。你媽那叫一個可憐哪,頭發亂糟糟,挎個大布包,我當里面多少有點值錢東西,后來打開一看,都是賣不掉的尾貨,襪子、內褲、頭花……什么玩意兒都有。你呢,在你媽背上哭得要背過氣了,小臉通紅,一問說是在火車上沒怎么給你吃東西,我當場就哭了。看你咳嗽個不停,送去醫院一查,急性肺炎。要不是我,你就死了,松松,是外婆我救了你的命。邱瑤瑤右手凌空地一揮,媽,你又胡說,那個包里裝的都是羊毛衫,品質好得很,后來咱倆市集擺攤不是全賣掉了嗎?進價八十,賣一百二,我記著呢——瑤瑤很會算賬,所以她最終成功軟磨硬泡從外婆那里敲到一筆數目,足以購買一批最便宜的甲油膠和基礎工具。松松不知道瑤瑤花了多長時間學藝,總之三個月后美甲店就開了張,不多不少的收入,卻足夠她和外婆作對。
她的肺確實一直不好,讀中學時年年入冬就犯支氣管炎,動輒打針掛水,大概幼時的確得過肺炎,但她已經不記得了。這幾年她一直格外注意保養,然而去年冬天仍舊大病一場,那段時間她的味覺削弱,就連一貫靈敏的嗅覺也變得很古怪,朋友特意送來魚湯,入口卻無滋味,魚肉綿軟得到了筋骨寸斷的程度,再嚼下去便覺得惡心,又不忍心當著朋友面吐掉,便硬生生吞進去。搞不清是魚肉變質,或是疾病所致,劇烈的腥氣刺激口鼻咽喉。朋友走后,松松獨自躺在床上,半夢半醒間總覺得聞見了瑤瑤的氣味——是沾染怪味那個時期的瑤瑤。而后徹底陷入夢境。她夢見葬禮。鮮花。最后是海。
四
晚飯是在住所附近找了家小店解決的。店小,柜臺背后的菜單牌卻極大,按面點、飯、小食分成三類,粗看覺得和家鄉沒太大差別,仔細看下方羅列菜名,多是結合小海鮮、水產制作,價格還不貴。老家一些街巷有專賣海鮮炒飯的攤點,小車、廣告燈牌、煤氣灶、鍋具及食材備齊,做工人夜宵生意,據說幾年前年收入就至少三十幾萬,倒遠比松松賺得多。外婆同她路過時,總免不了來一句,你別小看人家。再掃一眼價目表,這么貴,瘋了呀。外婆在餐館做清潔工,只吃那免費提供的一餐。有一回她打包據她聲稱完全沒動筷的大骨頭,好似珍寶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來,獻給瑤瑤。瑤瑤對此表現得很受辱,說自己和朋友在外消費都從不打包,回家來倒要收別人剩飯,越說越氣,斥責外婆這么做就是詛咒她和松松娘倆將來時運不濟,要做乞丐淪落到討飯。
松松又何曾小看過海鮮炒飯。只是她們這一代人,多被學歷困住,念書越多,越像是無路可退。她讀到過那種分享求職經驗的帖子,博主照實填寫學歷信息,大公司夠不著,小公司又嫌留不住人,最后靈光一閃將學歷信息降級填寫,結果求職軟件上僅半天便收到了上百條面試邀約。那個帖子很熱,一度在微博瘋轉,博主卻沒有再發后續。沒人知道那女孩最終的就業去向。可能也沒人真的在乎。
食材足夠新鮮,看上去并不出彩的蛤蜊湯、海鮮炒年糕、大田螺樣樣好吃。大田螺老家并不常見,多是小螺螄,用牙簽挑出藏在深處的肉,小小一口鮮味,其實松松怕麻煩,并不愛吃,然而邱瑤瑤很熟練,此刻吃大螺更輕松,只用筷子夾住螺身,舌頭撬開那層薄皮,一吸,大塊螺肉便順服地倒進嘴巴,嘴唇的紅與紅指甲交疊起來。她沒有做復雜美甲款式,十指全涂正紅,食指與無名指各鑲嵌一顆方鉆。那紅色鮮亮飽滿,指甲邊緣處尚未有任何磕碰痕跡,連死皮都剔得很干凈。
瑤瑤指了指松松的手,你這個做的手藝還可以,就是時間久了,指甲都長長好多,怎么不去卸掉做新的?松松說,前段時間太多事情堆一塊兒了。瑤瑤說,不早點講,不然我帶點工具來晚上不就能給你做一個嘛。你這個花了多少錢?
得知這款裸色暈染碎鉆美甲打折后花費268后,瑤瑤把面前堆積成小山的田螺殼以筷子撥開些,說,太坑了,又不手繪,看著也不復雜,竟然這個價,你肯定被坑了。說完又刷刷抽幾張紙把手揩凈,從對面伸過手來一把拉住松松,幾乎嚇了她一大跳。她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研究,仿佛全然聽不見小店里杯盤碗碟和點單送客的聲響,一心要摸透那筆費用的真正組成部分。而松松,只能感覺到瑤瑤指頭輕按皮膚的力度。這是她們倆久違的一次肢體接觸。末了,邱瑤瑤下結論道,它這個顏色確實更高級,細節更好,不像我店里那個色板,用來用去就那樣,效果一般。
松松笑了一下,你怎么不講人家手藝蠻不錯,我看邊角處理得挺干凈的。
還行吧,這不就是基本功嗎?剛開店那半年,我承認,確實做得有點毛糙,但現在不一樣了呀,熟能生巧。我這邊辦卡的客人都存檔好多個呢。
別都是那幾個鄰居阿姨吧?
怎么可能啊,客人不要太多哦。我那個店就是時間開得久,店面老了,那些色板、工具、設施都需要更新,最好是能選個人流量大的新地方做。以前鎮上那塊地方小商鋪多,生意多好做啊,你讀大一大二那時候,生活費不是全靠我出,沒靠你外婆吧?要不是過去這兩三年賺不到錢,我還用得上求你,當時我地方都看好了——越說越生氣,不說了,沒意思。
松松把手抽回來。邱瑤瑤低頭喝起湯來。
這場圍繞著兩萬塊投資費的矛盾從冬天到春末,始終橫亙在她和瑤瑤之間。病愈后她沒有回去過老家,甚至沒和瑤瑤通過話。起初她還難過了一兩星期,然而開春后公司事務日漸繁忙,項目一項目二,策劃案一策劃案二,滾齒輪般帶動日子向前進,不覺就過去三個月,也就感覺不到傷心了。眼不見,心不煩。她知道這次見面純屬抓個虱子往自己頭上放,可沒有辦法。
別再說這個事了,想想咱倆這回是出來玩的,對吧?這里果然不一樣,海鮮做小吃都這么贊。
是還可以。
哎,說起來有個事情,我一直都特好奇,要不講講?
聽到這個發問的瞬間,邱瑤瑤坐直了身子,似乎怕這樣顯得倉皇,下一秒又往椅背上一靠,說,你問唄。
你當年那個廈門情人,后來到底來沒來找你啊?
時過境遷,松松開始覺得這已是個可以在飯桌上漫談的話題,卻在看到瑤瑤怪異的臉色時,暗想剛剛問得是否太過直接,或許本有巧妙、自然的開頭方式。然而要說直露,從前廈門情人也是突兀進入到松松生活里來的。
其實她從來沒有真的見過他,始終是聽說。初中的時候,有一類言情小說在班級里很受歡迎,主人公多是單親家庭少男少女,青春期過得十足坎坷,直到出現一個拯救他的人。她沒太和人說過自己沒有爸爸,不愿意被當成活生生的主角往故事里代入。可同小說不一樣,瑤瑤從來沒有像里面的媽媽那樣孤苦伶仃。她很少提起那個棄她而去的男人,偶爾說到了,不僅不像外婆那樣咒他黑心爛肺,反而強調其實他人不壞。洗衣服做飯樣樣都會做,只要有空都會陪她一塊兒去批發市場進貨。外婆就說,那他還有哪一點不稱你的心意?你講他工作忙不著家,男人不在外面打拼哪有錢來養活你們倆?我說你啊,真的要氣死你老娘,撿起芝麻丟西瓜,不對,芝麻都沒撿到,那個狗屁的福建男人去哪里了?你都把人逼走了給他騰位置,那他人在哪里?
外婆有幾顆牙齒開始脫落了,說起話來唾沫四濺。瑤瑤不在乎她生氣,兩只手打理燙卷的頭發,說,松松爸爸是個好人。就是沒意思。你跟他說月亮他說天冷加衣服,雞同鴨講。她不回應福建男人——也就是那個廈門情人的去向,好像他隨時會回來找她,或是帶她去看世上最藍的海。外婆說你結婚后悔也是自己活該。這一樁婚姻本來就是瑤瑤自己選的,她十九歲就不肯繼續在廠里做工,背上一個包,跑去了南方。
外婆總愛說來不及了,瑤瑤生下松松她說來不及了,瑤瑤一次次拒絕、破壞相親她說來不及了,瑤瑤過了四十五歲她說來不及,現在她開始對松松說來不及,再不談個好對象,再不去結婚生子就來不及了。好像在她漫長的七十多年生命中,背后始終有一個四輪車滾滾前行,追著她,攆著她。
不然呢,你以為那時候我去海邊旅行是自己一個人嗎?
瑤瑤把兩手高高舉起,繞過頭頂,向后拉伸一個長長的懶腰。松松望著她鎮定自若的眼睛,找不到一個好的突破口攻城略地,叫她交出全部秘密。
也許是吃太撐,晚上松松入睡困難,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睜眼看隔壁床鋪邱瑤瑤的背影,拿不準她是否入了眠。
五
逛美食街的行程緩到了第二天。道路交匯處幾位交警艱難維持秩序,指揮游客前行,人群還是凝滯,每挪動一點,就有人靈活插進旁邊小吃商鋪窗口前的長隊里。每個掛著百年小吃旗幟的鋪位前都排得密不透風,仿佛時間就是鐵證,真能夠證明一切。于是她和瑤瑤分散行動,各買各的。瑤瑤本來不肯排隊,嫌麻煩,松松就勸她,來都來了。
隊伍推進得很慢,全靠幾個阿姨手工現做,慢歸慢,但恰恰是賣點。一個搓揉糯米面團,將餡料裹入其中,一個負責將面團塑形,再麻利地用刀將其斬斷成小條,再有一個專門打包,遞給客人,25元一份。街邊游客穿梭,也有提麻糍的。離長隊不遠的斜對面有個小窗口,掛牌子:手工麻糍,15元一份。卻未見蒸汽中勞作的阿姨們。大概是機器制作的流水線產品,因而缺乏說服力,少有光顧。流水線食物生活里已太過常規,松松便常買品牌速凍水餃,下班回家吃厭外賣時就自己煮來吃。大廠生產的速凍技術水準高,能夠鎖鮮,倒好像比老家鎮上餛飩鋪阿姨們手包的更好吃。麻糍成本應該不高,豆沙、黃豆粉、糯米……不過如此,一份竟要25元,大頭還是出在手工上。當初和瑤瑤在麗江古城買玫瑰餡的鮮花餅,兩三塊一個,想必是機器做的了。那時還是暑假,照說算是旅游旺季,然而各個景點都還不算太擁擠,唯獨在大理,登洱海游輪的隊伍亦如此刻漫長。
洱海極大,站在岸邊一時望不到頭,登上游輪,船是露天設計,天光無處可避,好在瑤瑤早給松松買了頂牛仔寬檐帽,系得緊緊的,以免被風吹跑,西部牛仔不由分說串戲到廣闊水域。瑤瑤自己戴頂黑色漁夫帽,帽檐極大,拉低下去幾乎看不清面容。松松扶著滾燙的純白色鐵欄桿,身子微微向前探,暖風滿當當裹過來,蒸了滿身的汗。她拉低帽子,直直盯著不斷被船頭破開的水流,水花翻起的白轉瞬即逝。往遠處看,水面很平靜地藍著,無知覺地反射日光,看得人眼睛發痛。這時邊上有人講起話來,大家別看洱海這么藍,其實呢,洱海并不是海。以前本地人沒有見過海,所以就把很大的湖啦河啦全都叫作“海”。他一面說,一面半舉黃色小旗,任由它在風里獵獵作響,原來是個導游。洱海的確寬闊,游輪行駛二十分鐘還不到頭,松松站不動了,倚著欄桿半坐下,微微仰首看瑤瑤,卻只見到烏黑帽檐陰影下一縷長長的黃發。她那時想,媽媽為什么不帶我去看真正的海呢?
邱瑤瑤的電話打不通,有一瞬松松荒唐到以為她是逃跑了。
她拎著裝麻糍的塑料袋,手里沉甸甸的。四下環顧,皆是陌生面目。于是便干脆順著人潮涌動出了街,來到廣闊處。才落定,已遠遠看到瑤瑤的身影,左肩挎著的皮包已經滑到臂上,顧不得管它,正用竹簽叉丸子吃。
瑤瑤說,你還是一點都不機靈的呆丫頭,里面人多手機沒信號,我早出來在這等著了。好在還知道出來找。來,給你留的。說著把紙盒遞過來。
她問排了多長隊,瑤瑤卻聳肩說,挺快就買到了。再打開麻糍塑料盒,各自嘗了一條,微甜不膩,然而要說多出奇美味,也算不上。松松問瑤瑤買了多少錢的,她微信轉去,講好這次旅游她買單。瑤瑤拍了拍自己的皮包,說,諷刺誰呢,還不至于這點錢叫你報銷吧。
她昨天沒背那只包。麂皮深棕色軟包,底部掛一圈流蘇,成色已經不新。這兩年不時興流蘇元素,上一波流蘇熱大概還在松松小學及初中時代。有一年冬天,瑤瑤專門給她挑帶流蘇的冬靴,搭配長款鵝黃色羽絨服,系條深卡其圍巾,去外婆家拜年,結果外婆說鵝黃色惹臟,堅決從衣柜里翻出一個大號圍兜要給松松穿,瑤瑤不肯,說難看至極。最后兩人拌起嘴來,還是外公勸說,她愛怎么給小孩穿是她的事情,你老管這管那的不嫌累得慌嗎?衣服臟了又不要你來洗。外婆這才收手。然而開春整理換季衣物時,她還是跑到家里,把羽絨服翻檢出來,指著袖口、衣領處殘余的污漬責罵瑤瑤好吃懶做,接著坐在院子里,接滿一大盆水,抓起衣服一下一下地搓洗。
這只包或許是瑤瑤那時買的,松松沒有印象了。現在它看上去很漂亮,破舊的質感恰到好處——再舊下去又不行,掛在那里,仿佛柔軟嵌在腰身處,絲毫不叫人覺得突兀。一排流蘇風里沒有憑依地跳動,平白覺得脆弱,然而麂皮卻是堅韌材質,這種矛盾感讓它不僅不過時,反而有些許中古包的味道。
松松和朋友逛古著店時見過相似的款式,只是價格太貴,要三千多,最終沒能拿下。“古著”實際上是日語中的特定詞匯,若是直譯過來就是“舊衣服”,它們多是至少三十年前已停產的品牌單品,保留著過去時代的時髦元素。在日本,古著文化興起于九十年代的泡沫經濟時期,2000年左右傳入中國,這么算算那時松松還只是個幾歲小孩。這兩年她開始試著在這些舊衣物之間定位自己的個性,不知是否是錯覺,又或是社交圈子所致,身邊的朋友大多喜歡搜羅舊物。
這只流蘇包,顯得她自己身上這只MK小羊皮挺括方包板正得有點傻氣。畢業兩年多來她背它不多,現在拿出來還有種令人羞慚的簇新感。瑤瑤倒能夠欣賞,打車去租車行的路上問她多少錢,她沒報數字,只說不貴。瑤瑤一面低頭刷視頻,一面說,哼,我還不知道你呢,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舍得著呢。肯定要幾千塊,哪像你媽省吃儉用,還想著存錢給你買大房子。我一個包都背五六年呢。她不斷劃拉屏幕,紅指甲晃眼,終于停下來看一條短視頻。松松瞥了一眼,是條美甲配色搭配教程。她把頭扭到另一邊朝窗外看,道路不再開闊,逐漸縮窄,陸續閃過小陳修車、芳芳水果、小鳥電動車等紅底黃字廣告招牌。她深吸一口氣,然后笑著說,那我就都指望你啦。
到了租車行,老板卻怎樣都聯絡不到,電話打不通,微信無人回。五一假期租車需求高,對方放了他們的鴿子,她猜想有人給出了更高價錢。瑤瑤立即惱火,嚷著叫她把號碼報給自己,她要親自打電話去咒死對方全家。又怪松松制定旅行計劃莫名其妙,說好來看海,卻要先搞什么山間自駕游。下午快四點鐘,瑤瑤站在懸鈴木樹蔭下,嗓門震天,樹干踢得發顫,隔壁面館阿姨都探出頭來看了兩回。最終還是松松止住瑤瑤,緊急聯絡上另一家租車公司。這一天車已全部租滿,只能明早再來提。行程又不得不延后。
六
那是輛老桑塔納,如今這種車型路上已不多見,早些年算是小老板標配。車雖舊,但被老板洗得干凈,臨出發前繞車拍了一圈視頻,細致指出每一處車身已存在的傷痕,用于事后驗證。他戴了一次性手套,手指劃過車頭、車尾那兩道剮蹭印記,后又躬身指指車燈上幾厘米處的一塊掉漆,態度嚴謹好似一個仵作。
松松很久不開車了,搖動手桿拉至行車檔時險些推錯,她低下頭辨認剎車與油門,老板站在窗外,問,之前是開過的吧?
上午十點的太陽已經很霸道,她抬頭幾乎看不清對方面容,答說那肯定了。
瑤瑤不肯坐后排,一頭鉆進副駕駛。
車慢慢駛出鄉鎮,往高架上開。
你好像是大三學的開車,對吧?
對啊,跟我們班同學一起在學校附近駕校學的,學費大頭還是你出的呢。
你還和我算大頭小頭啊,真是精明死了。沒有我掏出那三千,你那一千二也沒用啊。還好科目二一把過了,比你老娘考運好,我當初考第二次才過,別人都掛側方停車,就我每回一開S彎就壓線。
一千二,也是我辛苦打工賺的呀,哪像你是大老板。
別說得好像我總虧待你。你那時候打的什么工?
做家教啊,教小孩子寫作文,一節課兩百塊。
挺多啊,坐在那里動動嘴皮就賺錢了。
你也不錯啊,坐在那里動動手就賺錢了。
松松將油門踩下去,車速提到120碼,沒關嚴實的車玻璃與風相撞,轟隆隆振動。瑤瑤沒再說話,關窗,打開了空調,五月還不算太熱,溫度很快就降了下來。
那是個深藏于山間的小村,攻略上講沿著這個目的地一路行進,會遇上許多小徑通向水潭,游客隨停隨玩,倘若不自駕,只能出大價錢包車和司機,料想游客不會多。
當初松松是為了實現和男友自駕游和野營的構想而去學的車。駕校收費比預計更貴,早知如此,她會努力再多教幾個學生,免得向瑤瑤伸手。教小孩寫作文最難的是強調真實,一旦寫天,便“萬里無云”,一旦寫海,便“一望無際”。她捏著作文本,講一些屬于老師的陳詞濫調:寫文章要發自內心,要有真情實感。女孩說,我是真情實感啊。她的臉頰被海風吹黑了,張著兩只圓眼睛望向松松,倒讓她一時無語。她問,那天是晴天還是陰天呢?女孩答晴天。她又問,天上有云嗎?女孩說,有的。那么“萬里無云”就是錯的。然而究竟要怎么用一種“真”描寫一朵云——描寫到底有什么意義?越往細處問,松松越覺得索然。轉而要小孩講講那天玩耍的其他片段。末了,她說,對啦,老師還沒有問你呢,你去的是哪里的海,藍嗎?那孩子立即跳起來,撂下手上的海浪形狀冰箱貼,說,威尼斯呀老師,海,她頓了一頓,一碧如洗——好藍好藍,我給你看照片!
松松攔住她翻相冊的手,叫她把重點放到講故事上去。她知道照片總是存疑的。
而她依然對本次旅行的終點站充滿期待。很多旅游博主到過那里,其中有個熱帖里,一個年輕男孩背對鏡頭,倚靠在一塊巨石上,畫面視角由高往下,只見一片彩色建筑籠罩在暮色余暉里,稍遠一點就是看不到邊際的海面。據說在那里,可以體驗歐洲海島風情。她把這里安排為最后一站,因為在瑤瑤對海的描述里,尚未提起過這樣的地方。
瑤瑤剛從副駕駛上醒來,就驚呼山路彎道之多。
路上只有一條單行道,一邊是高大山壁,上面遍布深綠色苔蘚,另一邊灌木、杉樹交疊錯雜,順著往下看原來已經行至半山,偶爾對面有車交會,松松便一陣心慌,踩剎車的腳繃得發酸。其實她的行車經驗極少,此刻隱隱懊悔,已記不清當初做自駕選擇的決心從何而來。她說餓了可以從書包里找吃的,瑤瑤認出它來,從后座撈到前面,這個包不是我給你買的那個嗎,你還在用?松松接過面包,啃了一口,說,不是你叫我要勤儉節約嗎?瑤瑤捏著包翻來覆去地看,說臟得都沒法見人,說松松是邋遢女。
她醒了,意識也活躍起來,開始拷問松松的事情。
現在有沒有小男生在追你啊?
哪有啊?
你外婆成天在家念,念得我死去活來,煩你不談對象。哎,你說實話,結不結婚啥的我們另說,對象談沒談?我不信你沒找,你高中就會談戀愛了啊,那個小男生——
小時候的事情還有什么好講的,我都二十多了。松松打斷她。
什么二十多,是二十大幾,馬上要三十了哦。變成老姑娘了。
前方有彎道,請減速。手機導航忽然說起話來。
面前并無車影,松松腳下速度沒有放慢,下一刻對面銀色車頭幽靈般出現,她連忙用力踩剎車,方向盤向右撥了一把,這才避開。兩人都身子猛地前傾了一下,接著瑤瑤叫起來,嚇死我了,你開車悠著點啊。我還沒到老享著你的福呢。
松松面上肌肉繃得又緊又酸,感覺后槽牙發力咬合在一塊兒。踩油門愈發綿軟。她說,還不是怪你一直講個不停,分我的心。
就隨便聊聊嘛,嫌我戳你心窩子了唄。我可從來都沒逼著你談戀愛結婚,我可是非常開明的媽媽呢。
松松張張嘴本想說話,最終還是咽了下去。瑤瑤的臉在這個年紀依舊算得上好看,不知道假如廈門情人和她一起過,又會是什么樣子。松松對那個人一無所知,她只知他從海邊來。她選擇沉默。明天還有一天。瑤瑤卻又要再說,我跟你講,你把方向盤有點問題,老飄來飄去的。
她打右轉向燈,靠邊停下車,說,我有點累了,換你開吧。
邱瑤瑤不情不愿上了車,而一旦發動油門,興頭又上來了,自夸行車技術精湛,又講起那些過去和驢友自駕的故事。
路面逐漸不平坦,車輪時而壓過一顆顆小石子發出悶響。坐在副駕,她得以仔細觀察那些石壁,山里空氣潮濕,石頭都發了黑。山和公路之間有一道窄且深的口子,她盯著那口子,時而距離近一點,時而距離遠一點,心也跟著揪起來。瑤瑤開車,顫巍巍地往山壁側貼,好似生怕來人。終于在她不斷自夸的話語里,又一個彎道,她向左打方向盤,接著車身微微一震,一股帶有韌勁的力道從車頭直直拉到了車尾,伴隨著尖利的刺撓聲。
松松扭頭望向她,快,快往前開一段,不能停在拐彎口。
車擦在山道公路拐角的護欄上,因未能當機立斷踩剎減速,那道劃痕漫長,均勻且徹底。如果將當年從外婆自行車上跌落在地也算進來,那么這就是松松第二次親歷交通事故。
七
順著路邊豁口往下走時,時而能看見兩側雜草間散落的薯片袋、塑料瓶,便知道這是一條早有人走過的老路。山里陰涼,抬首望不見天空,順著泥巴路向下,已見到水潭蹤跡,兩人還沒走到,便先聽見了歌聲。松松說,你看,我就知道肯定會有景。在上面干等也是無聊,下來逛逛還不錯吧。
瑤瑤的緘默是剛剛闖下的禍換來的。這讓松松感到不適應。一路開過來,右腳始終繃著一股勁,現在走起路來,腳踝處隱隱發酸。瑤瑤的駕車經驗未必比她更多,美甲店就在鎮上,她每天騎電動車往返。一個月前外婆曾打電話來,講瑤瑤終于要買車,至少選個十五六萬的。她問首付要多少,外婆卻說不用你來操心,等你媽提上車,我們一起來看你。松松想不出外婆怎么會肯幫瑤瑤付這一筆,更不明白既然如此當初那兩萬塊瑤瑤何必找她索要。那一整個月上下班間隙,地鐵上,她常常在設想自己那十七平的單間,要怎么住得下三個人。現在她知道自己多慮了。
腳下泥地消失,變為石灘。她轉頭提醒了一句,當心崴腳。
天與地都在眼前暴露出來。她們一腳深一腳淺地踏過石路。那些碩大石頭堆疊在一起,縫隙間有細細水流淌過,嘩嘩作響。水潭寬闊,天光折射下由近及遠水色漸深,由青翠的綠轉為幽深不見底的黑。兩個人久久沒有作聲。岸邊的石頭常年任水流沖刷,摸起來滑膩膩的。她告訴瑤瑤有不少人會在夏天自駕來這里跳水、野泳。瑤瑤說,我又不會游泳。松松問,廈門男都沒教過你嗎?她說,我干嘛要學會,我跟你說,淹死的人,十個有八個都是會游泳的呢。松松說,歪理。其實她也不會。
她們沒去和另一波扎營的人交談。他們看起來和松松年紀相仿,有男有女,裝備齊全,帳篷扎在離水面較遠的岸上,有三兩個坐在折疊椅上,茶幾上擺幾杯咖啡,還有一個正抱著吉他唱五月天的歌,面前立著一個一米六高夾著手機的支架,也許是在直播。這個世界需要,也容許人們晾曬幸福,演繹幸福,才能叫不堪忍受的東西顯得不至于太過糟糕。她蹲下,用手掠了一把水面,感覺冰冷。
瑤瑤在一旁挑了塊略平整的石頭坐下,她脫掉防曬外套,身子前傾,探出雙手到水面清洗,在她完全展開的手臂外側,松松看到了一塊不規則的傷痕,外沿一圈淡青,里面深紫,期間散布著一些血點。簇新的傷痕。在相似的部位,松松有一處傷疤,歷經多年,顏色已經變淺,只有凝神細看才能找見一圈褐色的圓形印記。她并非傷疤體質,可能因為她當年還是偷吃了醬油。
那群人先于她們離開,單是拆那個帳篷就耗時良久,松松本以為他們會在此過夜,結果其中有個女孩說,一到晚上溪水會涌上來,淹進帳篷里,凍都凍死了,就算沒有水,地上石頭硬邦邦,硌得人渾身難受。女孩一邊說一邊做出揉搓手臂的動作。
他們離開沒多久,汽車保險公司的電話就打來了。
第二天她們都起得很晚,為了去海島養精蓄銳,那是旅程的最后一天。
八
出租車穿行在市區里,左拐,右拐,途經很多個菜場、水果店、培訓學校,漸漸路上車多起來,全是同一方向的。從半開的車窗外,猛然掀進一股強烈的腥味。接著車停了。司機說無法再前行,必須下車步行。
那股氣味攻了過來,無法辨明方向,它不是隨著一陣風而來的,而是無處不在,避無可避。她不知是否該直白地將那種味道稱作臭,便問瑤瑤,你聞到海水的味道了嗎?瑤瑤夾緊那只流蘇包,說聞見了。她還說第一次聞到這么重的氣味。
這天是陰天。云淡淡的,幾乎看不清輪廓,越往遠看,天空顏色越深。光線投到人身上黑壓壓一片,四周人人臉色昏沉,好似困在某個噩夢里那樣黯然。順著斜坡往前走,先出現的是一個市集,很多小攤位,有的兜售烤腸、礦泉水、飲料,有的則在商品板子上插滿各類玩具,泡泡機、人偶、風車。天藍色風車轉起來。這些游客們有些是情侶,彼此挽著手臂,也有的拖家帶口。不遠處有個爸爸將孩子一把扛到肩膀上,那小孩手里的風車被舉得高高的,轉得飛快,骨碌碌響。她忽然想問,就問了,小時候你跟我爸帶我去哪里玩過嗎?瑤瑤愣了一下,說,公園唄。松松竭力在記憶中搜刮蛛絲馬跡。柜臺,酷熱,悶得無法呼吸的小閣樓,掛滿襪子、圍巾、各色小吊帶的貨架,甚至是一個循環播放招攬客人的喇叭。接著是寒冬,人群烏泱泱一片,不流通的空氣,她不由自主地跟著什么東西晃動,又覺得渾身火熱,困得睡了過去,肚子卻空空的。饑餓。眼淚。
穿過小市集,她和瑤瑤終于看到了那一排排房子。
三四層高的小樓,一樓或開作海鮮店,或僅供住家——門前有些女人坐在小馬扎上擇菜、洗菜,戴帽子的男人在抽香煙,對上游客的眼睛時便赧然一笑;二層三層排列整齊,統一開著最簡易的方形玻璃窗。所有小樓粗陋得令人心驚,數十座乃至上百座相似規格的小樓挨挨擠擠,它們的外墻沒什么規律可言地染成了不同色彩,淡粉、橘黃、檸檬黃、青藍、青綠錯雜。路過時,她看到一面水泥墻壁上裂縫劃得很長,像要把房子劈開似的。
這時候瑤瑤忽然嘿的笑了一聲,說,真的,這里的人蠻有頭腦。
已是最后一個景點,她們別無選擇。
順著彩色石頭臺階朝上爬,決定先去吃點什么。剝皮皮蝦的時候,松松的手被外殼上的小刺扎了一下。海瓜子、梭子蟹、生蠔,它們每一樣都有著極堅硬的外殼。這些生物存活于深海中,本來寄希望憑借硬殼自我庇護,卻不明白在人類的油鍋、蒸鍋里這抵抗弱小得離奇,終將棄械投降,任由食客搜刮內里的那么一丁點兒滋味。因為肉少,海鮮才價高。松松沒來由地想起中學時有一節歷史課講饑荒時代的閱讀材料,上面配有一張照片:陽澄湖漁民無米可食,只能靠吃大閘蟹充饑。
她們接受老板推銷點了一份海草。端上來暗綠色黏糊糊一團,筷子夾不住,掉落下來像魷魚垂死掙扎。但她們還是各自嘗了幾口,任由這廉價的海產品滑入喉嚨,堵到胃里。松松很快便感覺自己想吐。買過單臨走時,瑤瑤忽然拽了一把松松,紅色指甲捻住她的襯衫袖子,說,天哪,五月是禁漁期啊。順著目光看過去,墻壁上貼著一張表,除了潮水漲落時間點,還有“自五月一日進入禁漁期,如有違規罰款懲戒”的字樣。無怪乎剛剛來時,遠遠看到幾只停泊在水面上的船,上面既無漁民,亦沒有發動機轟鳴聲,無所憑靠地飄蕩著,起了風,時而晃動幾下,卻始終不脫離鐵錨的掌控——這點和瑤瑤當初說的一樣。
天色晦暗,她疑心要下雨。
站在店家門外的過道上,她終于找到那些旅游博主拍照的取景點,她指給瑤瑤看,在那里。離此處幾百米有一座高臺,爬上去能夠俯瞰村落,帶上專業設備,配一個長焦鏡頭,再加一點濾鏡,距離就會產生美。有一瞬間她甚至對他們感到佩服——編織假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去看海吧。邱瑤瑤的神色反而平靜起來。
她們從樓梯上撤退,打算到離海面更近的沙灘。已是假期最后一天,人極少。松松把她們脫下的鞋襪裝進書包里以免遺失,她沒有再背那只MK。幾塊厚云徹底遮蔽太陽輪廓,整片沙灘的黃色都無精打采,倒像是灰色,向遠處看,巖壁附近剩一兩家人在收拾,鞋子敲擊石塊的邦邦聲沒什么節奏,沙子撲簌簌飛揚出來。
赤腳走在沙灘上,很快腳指縫隙便沾滿細小顆粒,她們往海邊去,由著細沙隨著前進步伐在腳面堆積,而后流走;偶爾會踩到硬物,是他人遺落的玩具,松松就用腳撥開,把它踢到一邊。人造的沙灘上并無貝類蹤跡。身后邱瑤瑤在沙上咯吱咯吱的腳步聲險些被海浪轟轟蓋過,她說,等等我啊,走那么快干嘛。松松便放慢步伐,她不知道為什么瑤瑤沒有嘲笑她。
離岸越近,海水的腥咸愈發刺鼻,眼睛都熏得好似張不開,剛剛吃的海草好像還堆積在胃里翻騰,隨著海浪拍打的節奏作亂;她的頭沉重起來,好在這不平坦的路面顯不出她步履蹣跚。風更大了。她的眼睛發酸,像是要落淚似的發熱。
海水并不很藍,只是淡淡青色,隨著潮水涌動,一波又一波拍打到岸邊,卷起小小的白色浪花。每翻起一次浪花,便帶起前灘渾濁的泥沙,在淺青色中混入大量的棕黃。
身后傳來瑤瑤感嘆的聲音,你都不知道,剛才你走在前面,身上背了個黃書包,還像個小孩似的。
瑤瑤穿了條不帶任何花紋的素色無袖長裙,手臂上那一大塊淤青徹底暴露出來,肩上那只包的長流蘇在大風里亂飛,不斷拂過那塊創傷皮膚。那條裙子足夠長,只露出一截小腿。她知道瑤瑤身上的傷痕不止這一處。她在臨行前,有為可能暴露的時刻編織過理由嗎?比如從電動車上摔下來,或是地面濕滑跌了一跤。
但不管怎樣,她看上去并沒有外婆描述的那么糟糕。
瑤瑤走到她身側,望向大海。她不是一個尖下巴的女人,耳根到下巴有一道明顯折角,這讓她更耐老些。松松的臉型和瑤瑤幾乎一模一樣。胃里翻滾得更厲害了,空氣里的腥咸也肆無忌憚,將她徹頭徹尾包裹起來。當她還是個小孩子時就獨自入睡,半夢半醒之間,感覺媽媽微冷的手拂過自己的臉頰,接著是一雙柔軟、豐腴的手臂,把自己攬在懷里,那臂膀滾燙,有點潮濕,夾雜著汗腥味,還有一絲孩子無法辨識的古怪氣味。
你聽到海浪的聲音了嗎?
她問了一個顯然無需回答的問題。但松松還是說,聽到了。
她曾經不止一次想過要去看海,為此制定過一個周密計劃,學車、儲蓄、排日程,然而出行日一推再推,考試、求職、加班——甚至有一回已經拿出兩萬塊準備出國。隨之而來的卻是爭吵、僵持,病倒在床,以及和交往七年的男友徹底分手。松松從未想過在這個年紀她才第一次看到海,更沒想過是和瑤瑤。
海浪不住翻滾,一次次掀起,涌得離她們越來越近。她隱隱察覺到襪子的濡濕,一絲冷意滲進來。她問瑤瑤,你和我爸去看過海嗎?
瑤瑤冷哼了一聲,說,廣州是有海,海鷗島、天后宮、南沙濱海,我都查過的,一天時間足夠玩了,但你爸呢,從來沒和我去過,別說是看海了,那時候生了你,連買幾個水蜜桃都舍不得,笑死人了。卷我錢跑路倒是利利索索。
跑路?松松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起來,眼前海面的波蕩開始扭曲、變形。那個曾經在瑤瑤口中除了乏味無甚過錯的男人,在這個詞語面前形象開始動搖。她卻沒繼續說下去,反而攤開手掌,像是要接住什么,說,下雨了。
果然,下一刻有涼意墜落到她右臉頰,接著是鼻尖。雨下起來了。
海面被那些小雨滴砸出一個個小窩。而浪潮未停,仍一股股一陣陣拍過來。忽有一個稍大的浪頭翻過來,她和瑤瑤均不及閃避,海水瞬間淹沒兩人的腳,刺骨的寒冷,襪子立刻粘在腳上,指縫間黏著的沙子卻被沖刷干凈了。她覺得后背也冷起來,整個后腦勺麻麻的,接著胸口一熱,那些淤積在腸胃里的東西立刻噴涌而出,盡數噴吐在沙灘上。
雨水落得更加密集,襯衫貼在胳膊上,她吐得天昏地暗看不清眼前,這時候有一只手緊緊地抓住了她,瑤瑤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亂,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剛剛你怎么不說啊,不舒服怎么都不知道要講出來呢?
她說不出話,由著瑤瑤攙著她往后退,結果一腳踩到剛剛放在地上的書包,再沒力氣,索性倒坐在地。瑤瑤溫熱的手掌貼在她額頭上,怎么有點發燒了。松松感受著瑤瑤的體溫,不明白為什么同樣不新鮮的食材,她吃下去卻安然無恙。她們靠得太近,近到她已能夠依稀聞見瑤瑤頭上染發膏的氣味。她感覺從鼻腔到喉管均蔓延著一股酸氣。嘔吐一并卷出了眼淚,但在雨水里沒人會知道。迷迷糊糊地,她好像在問瑤瑤為什么這沙灘硌腳,為什么這海并不太藍,隱約間亦聽見瑤瑤答復的聲音。她說,呆丫頭,天氣不好啊,海本來就是有時藍,有時灰。又不是拍電影,怎么可能一直都很美。
她又大口大口地嘔起來,但這次是干嘔。
昏沉中她摸到那個濕透了的帆布袋子,書包邊角處硬得硌手。她睜開眼睛,鮮黃色的包被海水及雨水徹底打濕,變作一整塊棕黃,原本上面洗不干凈的污漬反倒再也看不清楚。這只包購入時店員稱不能水洗,但現在已無可奈何。借著微弱的天光,她看見書包正面那只鮮紅色的狐貍仍蜷縮一團。一只紅指甲的手伸過來,把包拎走,瑤瑤說,別管書包了,我來拿著。不能再淋雨,趕緊起來。松松借著臂膀上那個支撐力搖搖晃晃站起來。
這時她忽然覺得身下一熱,有什么東西簌簌地流出來,沿著大腿內側往下淌,融入濕透的衣物中。
四周無人。遠遠地,有個聲音傳過來,下雨了,這邊游客趕緊回來,天馬上就要黑了。
九
不再嘔吐以后,她吃下瑤瑤從海鮮店老板那里找來的腸胃寧和止痛片,等頭腦清明一些,才發現返程的車已經誤了點。瑤瑤從海鮮店里鬧來二千塊錢,說,沒事,誤點就誤點,咱們買晚一點的車。你跟我一塊兒回去啊,你這樣子上不成班,我要照顧你的。白裙子緊緊貼在她身上,流蘇包耷拉在腰間,然而她臉上卻前所未有地綻放出一種光彩,許是剛剛與人大吵一架的關系,嗓門都陡然大上去。她用手指點了松松一下,發布號令,今天是勞動節假期最后一天了吧?你記得跟老板請假啊,別曠工,不然扣工資就太不劃算了。
不用。
你昏頭啦,你又不是我自己開店說關就關,要懂規矩啊。
松松將端著的開水一飲而盡,熱氣順著喉管滑下去,暖到胃部。她感覺舒服多了,撥了撥黏在額頭上的頭發,讓它們服帖一點,然后說,我一個月沒上過班了。
在瑤瑤愕然的眼神中,她繼續說,整條業務線直接砍掉了,部門就地解散。我被裁員了。最近一直都還在找工作。
她沒有提起那筆賠償金,它們還在賬戶里,盡管數目不大。
沉默片刻,瑤瑤說,別告訴你外婆。
第二天起床,她們沒有再去吃海鮮,也絕口不談論失業的事情。
臨出發前,她們還是再轉了轉。過了假日,小島游客稀少,市集上的攤點大多關閉。漫游時她們在道路拐角處發現一塊小木板。上面只有一小段話,泛泛記載了這里的歷史。在未曾筑壩的日子里,此處與外界始終無法通連。二十多年前——年份不詳,不知是何緣故,村民們下定決心筑起堤壩,看看外面的世界。在歐洲,也有一個相似的漁村。那里有一段美麗傳說,據說男人每天出去打魚,日落方歸,等候的妻子為了方便丈夫快速辨認自己的家,便陸陸續續將房子粉刷成明顯顏色,最終形成了一道浪漫景觀。這故事流傳到此地,為了發展旅游業,村民們便粉刷房屋,造出相似景觀。
瑤瑤忽然笑起來。松松問她笑什么,她說,那個故事真的假的啊,哪有人會認不出自己的家啊?
海風陣陣。空氣里的腥咸仍舊濃重,但她開始適應這種氣味。昨夜的雨現下已無痕跡,水泥地面干干的。
太陽升上去,那些建筑物的顏色活泛起來,亮閃閃的。連瑤瑤的臉都亮堂了。柔和光線下,每個人眼下的烏青,面頰上的凹陷,都暫時隱藏起來。松松久久盯著那些文字。原來這里既沒有打魚的丈夫,亦沒有等候的妻子。但沒有關系,這已是此次旅行中她們最接近誠實的一刻。
接著,她扭頭說,走吧,還要去車站呢。一路上她們沒有買任何紀念品,沒有貝殼手串,沒有能傳出浪潮聲的海螺,也沒有海星。出租車即將抵達,她們往路口走去。她右手提了個塑料袋,里面裝著濕透的北極狐書包和臟衣服,沉甸甸的。袋子向下墜,提手勒住她手心,像要把掌紋上的命運線截斷。每往前走一步,那個紅色塑料袋便在海風中窸窸窣窣地響。
【作者簡介】 嚴孜銘,95后,復旦大學中文系創意寫作碩士;作品散見于《青年作家》《長江文藝》《大家》《延河》《特區文學》《湖南文學》《青春》等刊,曾獲《作家》《青春》《青年作家》全國大學生創意寫作短篇小說大賽銀獎等,有小說作品選入《那般良夜——青春文學人才計劃中短篇小說集》,著有中短篇小說集《余燼》;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