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巴史迷茫。其族群、方國起源難以確考,古代文獻言之不詳,史家研究多以推論為主。
巴國名字最早出現在《世本》。說巴人祖先有五姓:巴氏、樊氏、審氏、相氏、鄭氏。巴氏一姓中的務相,在經過“俱投劍入石而獨中”“各造土船而獨浮”等考驗后,當上首領,“射殺鹽水神女,遷都夷城”,其余四姓皆臣服他為“廩君”。廩君便是第一個在史籍中有名字記載的巴人先祖。
也有《山海經·海內經》,說巴人遠祖是太嗥,始祖是后照——“西南有巴國。太嗥生咸鳥。咸鳥生乘禧。乘禧生后照。后照是始為巴人。”太嗥就是伏羲氏,三皇五帝之一。而咸鳥也許與鹽有關。川東地區自古鹽泉豐沛,或許他才是巴族先祖中的可知者。很有可能,此公就是遠古時期巫山一帶巫咸國運鹽行銷的大鹽商。他苦心孤詣,經乘禧到第三代后照,建立起一個實力雄厚的獨立族群——巴。
巴國部族消失則是在戰國后期。“巴國”被秦滅,另一“枳巴國”被楚滅。也就是說,歷史上,這個有自己的宗教圖騰,有自己的語言文字,曾經形成一個疆域遼闊的龐大方國,將自己的傳奇延續到公元前316年左右,就突然從歷史舞臺銷聲匿跡,只在史冊中留下一些語焉不詳的零星傳聞與難解謎團。
二
不過我們跳過這些不講吧。戰爭,反叛,政治,貪官污吏,商人,讀書人,惡棍無賴,英雄,野蠻,文明……總而言之,直到秦朝建立,巴人全部消亡。
三
巴人全部消亡,然而我是例外。我并非卡爾維諾筆下那只活到現今的恐龍,也不是布魯諾·舒爾茨書中那個領退休金的老頭。我生下來就是巴人。我從不為自己是巴人而感到困惑,以致追問哲學意義、現實邏輯。
連祖輩都說不清楚到底從哪兒來,我還去追本溯源干什么?他們只是帶我坐上祖制獨木鰍舟,手握柳葉劍(此乃我們族群特有相認標志,每把劍都是唯一的,上面刻有用巴文書寫的實名),開疆拓土,四處尋找鹽泉。
隨后歷史發生大轉變。也不必去談那些巨細無遺的經歷了。同一題材,陳說多次,如何避免重疊?正如已經毀滅的恐龍、被風卷走的老頭,任何說辭都將掛一漏萬。同樣無外乎麻煩、背叛、爭奪、猜忌、洪水、瘟疫、殺戮、天譴、報復……所有噩運接踵而至。由于種種原因,巴國由清江往長江遷徙,依次輾轉于武落鐘離山(夷城)、巴丘(故陵)、平都(豐都)、枳(涪陵)、江州(重慶)、閬中。這方水土改朝換代,風水輪流轉,陸續出現不同新的部族與方國。他們四處擴張,占有我們的鹽,俘虜我們的武士,最終,我們的山被打開,我們的水被玷污,我們的橋被橫渡……我們命如草芥,我們在劫難逃……
我不愿再回憶巴人最后消亡的年代。我也沒那個心思再去跟蹤調查,憶苦思甜。我當時根本沒想到自己能夠死里逃生……大概就是那次大洪水讓我幸存。我緊抱一根靈壽木,隨波逐流,昏昏沉沉,全身浮腫,繞過一座座危峰,越過一條條暗河,一直漂啊漂,直到再也看不見生者、死者、時代的象征物,才被一個江浪推到岸邊。
那是江邊一座小山。遠離人煙。我在那里孤獨、安全地度過許多華年。我無依無靠,無憂無慮,大戰、小戰就在我眼皮底下輪番上演,殺戮、疾病與我擦肩,我把所有悲歡離合都關在夢門之外,都關在流經我門前的浩蕩江水之外。
站在小山高處,向西朝大江望去,那江河宛如一條屈身臥于高山峻嶺之間的長龍。山腳泥沙俱下,途經這里的斷腸人總會捂住耳朵,不聽懸崖邊猿猴哀鳴。這里一年四季不分晝夜總是霧氣騰騰,所以在峽間行走常常見不到太陽、月亮、星星。這些山川之中,不僅住有我這樣的大難不死者、隱士、逃難者、私奔男女、流浪人,還住有各色禽獸、幽鬼、妖魔、神靈。偶爾遠遠照面,我們彼此見怪不怪。
四
我就這樣幸存。
但我孤獨死了。你知道,永遠生活在一座山丘絕不是辦法。人得學習,得更新,得入鄉隨俗,得解決吃穿。人又不是山,誰能永遠嫵媚?
于是,那天清晨,我第一次走下山來。
世界改頭換面。我怎么也認不出那些險峻之石,那些猖獗之鳥,那些森然之樹。
時人語言、文字也早已與巴族不同。他們把“朐忍”叫作“蚯蚓”(還以“朐忍”作為他們這個郡縣的名稱),把江中“靈叉”叫作“大龜”,把“彭排”叫作“木盾排”,把“不律”叫作“筆”……
五
話休絮煩。我每隔一段時間就下一次山,拿山上的果子、藥材、野菜等,去搞點糧食,理個頭發,或者換幾件衣服。這兒有什么皇帝死了,那兒什么聯軍攻城略地;這兒四分五裂,那兒南北割據;這家兒子當兵,那家女人又孕育新生……我聽到的全是人們口口相傳的故事。
六
可俗話說得好,日光之下無新事嘛。
距離上次下山多久了?我只記得山上野櫻桃樹開了四次花。
再次遇到其他人,我躲到江邊一堵殘墻后面,每次下山散心,我都不知會偶遇什么,會發生什么……殘墻在陽光下浮現灰色身姿,顯露出陰郁。
我看見一群少年。他們大聲談笑,左顧右盼,正沿石階往上走。
“嘿!”他們發現我了。
這種開場白真讓一個陌生人,而且還是一個陌生古人感到被冒犯。
我轉身就往下跑開。可是他們速度比我還快,霎時就追上前來。
“過來嘛!”他們和我一起跑到白色卵石灘邊,既不感到害怕,也不覺得驚奇。
“你在逃亡?還是要去投胎?你這樣子撅起屁股跑!”他們主動與我分吸紙煙,頓時霧氣彌漫。
七
我也不知道他們要拉我去哪兒。我們相識,是多么唐突隨意。我跟他們走進曲曲折折的老巷,爬完一坡石梯,接著又是一坡石梯。在一個洗紅薯的小土缸前,我趁機彈指飛扔煙頭。
其中“領頭羊”告訴我,校外“那群雜皮”說要在球場上決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因為怪罪他“搶走大嫂”。
我很想問為什么會在外面隨便拉人,還拉上我這個陌生人,何況他們怎么知道我能不能打?很多很多問題,諸如此類,可走上龍都街,看見濃暗的老邁黃葛樹下,一名獸醫正在醫治一匹黑瘦死馬,我便閉上嘴。
最終來到故陵中學。這幾個獨特的新認識的小朋友好像給我施了魔法。
此地氣氛一下子發生變化。雖然沒有兵臨城下,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兩小時以后,戰備狀態才解除,學生們前呼后擁,安全護送那位“大嫂”進教室,把球場比分通過高音喇叭昭告天下。
之后好幾天,故陵老鎮的居民都在議論,闖進中學的那群少年為啥這次沒違法犯罪,竟然乖乖愿賭服輸。
周末放假返校的學生們聽說我們打敗校外少年,且校外“老大”已降服,他們相信這是確鑿事實,認為校外騷擾者從此不會卷土重來。據他們說,此前故陵中學經常有不學無術之徒涌入。這些人專挑返校的下午混進學校,來到學生公寓,挨個寢室敲打。
“兄弟,拿點錢來用。”這是他們破門的方式。
“我沒得零錢。只有一張一百的。”有次,三樓有個小哥這樣回答。
“拿來嘛,給你找。”帶頭人一聲鬼笑,隨即就領兄弟們風光撤離。
史無前例,經過這次勝利的“約球”事件,故陵中學兩周來免遭校外少年掠奪。
八
學生們這種態度,遲早要遭到校外少年的報復。領頭羊也知道這一點。
他挽留我,要我和他同吃、同睡、同上課。我以為不可。結果來到教室,發現班里好多外來客。有女同學把她兩歲大的妹妹抱在懷里解幾何題,有第一排的好學生帶他外婆來陪讀,也有一男同學把他哥們兒喊來課上打撲克……
我緊挨領頭羊坐下來,看見他的“大嫂”正被英語老師抽到黑板上做題。誰料領頭羊這家伙突然打開課桌下的錄音機,放起“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喔喔喔喔……”高亢歌聲一下子就從這間教室傳遍全校十六間教室。英語老師忍無可忍,奪過錄音機,當場就用戒尺大卸八塊,扔到窗外,砸死一只飛過故陵的禿鷲……
語文老師咿咿呀呀教大家背一首又臭又長的詩詞。大伙兒一邊遙望遠處江面,一邊呵欠連天:
故陵江上,暮云急、一夜打頭風雨。催送江船上水,笑指三山歸去。靴帽叢中,漁樵席上,總是安行處。惟馀舊話,為公今日拈取。見說家近岷山,翠云平楚,萬古青如故。要把平生三萬軸,喚取山靈分付。廬阜嵩高,睢陽岳麓,會與岷為伍。及時須做,鬢邊應未遲暮。
后來數學老師來了。大伙兒開始唱歌,唱一首八分鐘的流行歌,沒完沒了。數學老師不耐煩了,命令全班唱一上午。中午也不消停。班主任通知大家,學校要到寢室檢查管制刀具,要來教室檢查與學習無關的課外書籍。于是大伙只好把軍刀、鋤頭、鋼管、榔頭通通藏進廁所。無一例外都被收繳。我的柳葉劍隨身攜帶,倒安然無恙。只可惜每間教室那么多書,全被校主任和他的隨從卷走。
下午的音樂老師是個老頭,他講三分鐘五線譜就沒了耐心……于是拍桌子打板凳,慢條斯理講起傳奇故事來:
……話說歷宇皇帝當政末期,湯陰有位辜生,是天下的奇士。董經絢年少時常在此公身邊執弟子禮。辜生居所簡陋,家徒四壁,無妻無子,經絢是他唯一在家鄉的故知。臨終時,老辜生示意經絢拖出并啟動床底蒙塵的大木箱,開鎖取一個金娃娃(有關此物,董經絢已從老師口中聽過多次),執意要送給心愛的門生,說:“有了它,此生你定能富足。”經絢收下,把它放進本來準備裝辜生遺書的小匣子里。
縱觀娃娃全身,并非金燦燦,更像用溫潤黃玉做成。它必定價值不菲。不只是因為玉質,更是因為它在歷史傳承中保存得完好無損。身形瘦長,大約兩寸高,穿戴講究且搭配得當。尤其脖前小飾,是一條編織細密的錦緞。兩只袖口紋有龍、鳳、虎、龜,既不搶眼,又不失精致。發型在帽子的遮掩下,無法辨清是哪朝哪代,但從天藍色鞋子看來,此物決不是普通人家的小玩意兒。辜生說:“別看小,它會發光。”借著日光摩挲,仿若一枚盈握一手的古玉。將其放在耳邊,可以聽見植物的聲音,可以聽見花開的聲音。將其置于眼前,可以看見身后的事物,可以看見前世的樣子。從前世到今生,再到來生,可以觀萬象,聞萬籟,伸展視聽,令人聞所未聞。
金娃娃的形象,就這樣從音樂老頭的傳奇故事中生長出來。他接著神乎其神,大講特講:
辜生常常對經絢說:“從前,我聽說黃帝在葷粥山得過五個金童子,每個形態各異,顏色不同。他們曾為黃帝開山劈石。”盡管此事年代久遠,記載有缺,但高人所嘆,俗士也不得不信服。就在東漢時期,華陰山的北邊有一個名叫楊寶的人,看見一只黃雀被一只鴟鸮給擊敗,不慎落下樹枝,就把受傷的黃雀帶回家,在箱中擺上布巾,讓黃雀吃黃花養病。大約百多天后,黃雀毛羽漸豐,終于平安飛走。當夜楊寶就遇到一位黃衣童子,自稱是西王母派來的使者。對方交給他四只白玉環,并說道:“您的子孫潔白,會位登三公,就像這些白玉一樣。”隋朝的王度,偶然得到一把靈鏡,他用它祛除百邪,無數妖怪因此現身。他弟弟帶著靈鏡四海漂泊多年,回來告訴王度鏡子不慎遺失,王度懊悔不已。而到了宋代,紹賢皇帝醉心佛教故事而迷戀玉童子,曾在扇上掛有一個,不慎掉落水中,最后失而復得才保全皇位……這樣的故事,不可說不多。如果幾千年后,有緣人還能遇見金娃娃這樣的靈物,此即可作為根據,獲取它的來歷。
歷宇十五年,三月中旬,董經絢辭去秘書郎之職回到湯溪河畔,老師辜生不幸去世,他接受老師傳下的這只金娃娃。
可惡的是,沒講完就放學了!
無可奈何,同學們只好帶領各自的老少陪讀沖出教室,奮力躲過“槍林彈雨”。
在混亂的教室搖晃一整天,終于可以回寢室休息。我暫時被領頭羊安排,睡在他的下鋪,那兒有個空位。
熄燈。等查寢保安一走,領頭羊便開始高聲講話。他講了好幾件故陵這座小鎮的新鮮事。什么歷史老師說故陵的地形是“犀牛困水”啊,什么獅子包是諸葛亮屯兵的地方啊,什么幾年之后下游要修大電站,江水要上升百把米啊。還說他自己曾經去帽盒嶺,沒能挖出一件財寶,空手而歸。
我在磕睡的恍惚之間才弄清,原來我的那座小山被故陵人叫做“帽盒嶺”。我的身體里,一枚齒輪逐漸轉動。這枚齒輪一旋轉,此前完全遺忘的另一枚齒輪也緩緩轉動,受它的驅使,又有一枚齒輪慢慢回轉……身體內部就這樣嘎吱嘎吱喧騰。領頭羊說,他到達魂牽夢繞的帽盒嶺,翻身下單車,鉆進六座墳墓。墓中一片荒蕪,不見人影。
他想挖出財寶,想祭拜祖先墳塋,想就遠古時代傳說中的楚國風采探尋一番,而路邊那幾塊殘缺瓦片和骨頭,令他把這一切忘得一干二凈。
我躺在下鋪,判斷他在說謊,因為帽盒嶺的路徑、地形與楚墓的構造,完全不是他臆想的那樣。死去的人在森林里走來走去,會點頭的老虎,會采花的豹子,火焰般的赤練蛇,他哪里見過?因此我不再聽他和其他六個小室友無事消磨扯淡。只是呼吸平穩,緩緩和這喧鬧世界一起,沉沒于深不可測的夢池。
隱約中,宿舍、公寓、學校、小鎮逐漸冷卻,不再發出聲音。只見遠處江面有航船駛過,長長探照燈光透過宿舍窗戶照進來,慢行船在柔和光線中,捕捉這座江邊小鎮每棟老舊房子每間暗黑屋子里熟睡的身影。
我忘卻所有,融進夢水……
九
剛酣睡不久,朦朧間,公寓里起了嘩變。這么說吧,到最后,所有故陵人都掀開被子,下床,起了嘩變。我睜開疲乏雙眼,發現這座小鎮已陷入漫天火光之中。
“故陵背靠的那座大山脊雞骨梁又著火了!”大伙兒這么說著。
“每年都會燃一次!”
山火頻發。故陵人祭祀、焚燒枯葉,稍不留神,火苗就會竄到其他地方,引發雞骨梁大火。當地居民把這種現象稱為“火跑了”。這種稱呼很特別,仿佛火是一種精靈,可以自由自在游走于各個角落。灶膛、火柴、地里的火不甘寂寞,總想四處逃竄,自由飛躍,生命力旺盛。
今夜,眼看將要被火精靈們吞沒的小鎮,我卻無話可說。
“……故陵這匹‘困水犀牛’,站在三峽瞿塘峽上游五十公里長江南岸。南依七曜山余脈雞骨梁與鳳凰尖,北對長江北岸大巴山余脈摩天嶺,東有小廟磯灘,西有大廟磯灘。枯水時距長江水面大約百余米,山高坡陡,水深流急,地勢險要。平扎營巍然凌峙在長江與永谷水深切的峽谷之間,崖岸高峻,如城如堡。長江洶涌澎湃,沖過西頭大廟磯灘,隨即平緩流過一段陡崖夾峙的峽谷,再轟然跌入東頭小廟磯灘。這一峽兩灘,加上平扎營天然屏障,形如鎖鑰,上控巴蜀,下引荊襄,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是歷代統治者爭奪的戰略要地。所以,當初劉備初牧益州,即置‘固陵郡’治于此,并駐以重兵,以為荊州后援……”
白天,歷史老師是個說川式普通話的老頭子。他照本宣科,啰啰嗦嗦,我只記得這么多。
而今夜,令人意外的是,就在全城人火急火燎爬上雞骨梁,排成隊列,傳遞一桶桶江水救火時,鳳凰尖頂空的大團陰云這晚變成暴雨,人、雞、犀牛都被淋濕。大家在雨中情不自禁流淚,雨水透過衣衫滴進身體,少男少女的心靈被冰與火緊緊包圍。
十
隨后半夜時分,學校十幾名負責人代表校長手提紅泥小火爐前來宿舍,以示撫慰,并當眾表彰第一時間沖到陡峭山頂打火的師生。
保安陳明亮聞此,雖說已是后半夜,等負責人前腳剛走,立即又向男女生公寓吹響熄燈的哨聲。他想要不失時機地奇襲男生樓,干凈利索,將煮淚夜談、趁機起哄的少年們全部消滅。
被抓的學生在黑暗中出發,冒大雨,到樓下排隊,罰走鴨兒步,拂曉時分才叫停,一個個撅起屁股。陳明亮用一米長的涼板竹塊把這些學生揍得鬼哭狼嚎,哀鴻遍野,與窗邊欄桿之間那一張張驚醒的睡容隔樓相望。
雨已經小了,我睡不著,起床出宿舍門,來到這一樓的公廁,在拂曉的晨曦中看到渾濁江水席卷浪濤奔騰西去。此時就這么一走了之是不可能的。如果就這樣走了,我肯定會被當成逃學的在校學生,那樣只會更麻煩。
荒誕離奇我見得太多。事到如今,任何事態發展都不會讓我感覺到不可思議。
但這看似簡單的情況,眼下卻被一樓用發光大鎖鎖住的公寓大門擋住。
我無計可施,只能癡癡遠望我的帽盒嶺。江邊蘆葦茂盛,一片白色。
轉身響起敲門聲。我看到胖如三個大人糅合在一起的陳明亮,正依仗涼板竹塊在敲領頭羊他們寢室門。沒人應答。里面熱火朝天的聲音瞬間就寂滅下來。繼續敲,還是沒人應答。只見陳明亮蹲下來,準備撤。他暴脾氣一怒之下跳站起來,睜大雙眼,往門上踢,準備來個破門而入。
我屏息凝神,注視著他。我知道領頭羊他們七個還在宿舍里沒完沒了摔跤。陳明亮的神情有一種吃人的陰郁。
就在這時,門還沒破,卻見這個大塊頭轟然倒塌,眨眼之間便應聲倒地,只留面色異常的同事方紹全依然腳踏樓板佇立不動。過了一會兒,方紹全轉過身子,向這一樓打開門冒出幾個頭看熱鬧的少年們吼道:
“遭噠!”
在少年們聽來,方保安的吼聲宛如雷鳴。這時,外面雨停了,圍觀的少年們都后退,領頭羊跑出來,背起陳明亮暈倒的身體就往樓下沖。
鎮中心醫院的戰斗持續進行到學校課間操。暗潮洶涌。“腦溢血”這個妖魔扭動身軀,瘋狂進攻,兩個小時不到,陳明亮的身體筋疲力盡,倒在小城的棺槨中,就再也沒有呼吸。
十一
季節在它的軸心旋轉。當冬季臨近,十月早晨,你可以看見粗獷而密集的黃葛樹森然如魅。橘子也出現,毫不顧忌,跌落到小鎮北邊幽暗地帶,擺置在那里,靜靜等待生命終局。
有水之河才能流動,有智慧之頭腦才能思考。鎮上學校每天都派值日生出校,到江邊打水。他們就那樣兩人抬一桶,爬坡邁坎,一前一后,穿街入巷,慢慢行走。他們都有屬于他們自己的愛與騷動,以及苦不堪言。
故陵人則在迷狂的旅途中上船、下船。周圍生活氣息濃厚。大家發燒和牙疼。附近村民每天出城耕種。
我需要的是去往新土地的旅程。我將很快跳過這紛擾的時代。
我要睡在蘆葦叢中,吃鵝卵石當晚餐。也許當我再次上山、下山,我已痊愈。
不過,要掠過這形形色色的小事前,還是讓我們在雞骨梁下的學生宿舍,作最后一次停留。
十二
聽說保安方紹全發明一種“胸牌”。要求故陵中學全校師生都佩戴,寫上名字、班級、學號,這樣就可以認出哪些人是校外少年。因此,到頭來像我們這樣的校外閑雜人等,還是被陳明亮遺留給方紹全的涼板竹塊粗暴地逐出校門。
領頭羊喊來初次和我遇見的那群拼球伙伴為我送行。沒承想,“校外老大”帶著他的狐朋狗友已在校門外等候多時。
這次的結果不是“約架”“約球”,而是“約飯”。校外老大在小酒店大廳辦招待,領頭羊、他的哥們、我,三人赴會,校外少年們圍我們而坐。吃喝過半,領頭羊說,有話只對校外老大講。校外老大想聽密語,就把身子靠向他。領頭羊的傻哥們兒瞬間抽出我借給他把玩的柳葉劍,指向校外老大。舉座皆驚。領頭羊也驚呆,連忙央求我藏起來,否則有人會報警。我拿回來,照辦。只聽領頭羊瞪眼站起,聲如雷鳴:
“回來讀書吧!別這么無聊了!”
“讀書?你看我現在還回得去嗎?”對方也報之以雷鳴。
“你可以爭取!”
“爭取?從小我就被認為是壞分子。大人覺得壞事都是我做。我和兄弟們滿城賣報紙、撿水泥袋,就為掙點煙錢!”
“那你給父母說。”
“我沒有父母!”
“未必你是一個古人?”
“對啊,我就是古人,無父無母,孤家寡人,從古活到今!哈哈……”批判的投槍朝我們這方飛來。
“我開玩笑的!”
“我沒開玩笑!”
“反正你還是想辦法回來。轉學也行,在外面飄根本沒出路。”
“知道了!”
“那你滾嘛。”
兩派只能不歡而散。
十三
厭倦經年的老舊房子記錄了一個個憂郁的音符。人們等在碼頭油毛氈棚棚,大聲說話,保持那種千年不變的精神。江風在耳邊沖撞。斑斑駁駁的少量積雪覆蓋對岸山頭。
我再次走下帽盒嶺。
“下游要筑水庫。長江水位上升,老故陵要淹沒。高處會建一座新鎮。”
故陵小鎮的人們都在傳。
十四
母雞咯咯直叫。小孩們為搶一顆玻璃彈珠你爭我奪,喊聲通往峽谷,乃至遙遠天邊。
清風縈繞江邊那些緊張不安的廢墟。拆的拆,破的破,磚頭瓦礫凌亂不堪,仿佛歷經地震、轟炸、戰亂。這一路,上到正街都沒見幾個人。爬一坡陡峭石梯,鉆進一家飯館,就像鉆進一個洞窟。
墻上舊鐘以一種古老莊嚴的表情敲響下午一點整。店主身系臟污白色圍裙,頭發亂糟糟,吼了一句:
“小弟娃,吃啥子?”
“煮碗面。”
“才下來?”
“嗯。”對他來說,所有住在山上的人都是住在“高頭”。這根本沒什么。他懶得管“帽盒嶺”。我也不解說,只是等我的飯。
不久,飯店涌入幾桌人,紛紛從各自的午覺中醒來互相攀談,畢竟大家同在天涯淪落,除了說話也無事可消磨。大家興致勃勃,只有坐在一旁的幾位現代老年人眼睛里透出疲憊,一舉一動都像瀕臨死亡,或者已經預感到死亡這頭巨獸正從江上迫近。
空氣中有濕潤的味道。今天是故陵這座小鎮趕場的日子。鐘聲敲響,三點,四點,五點,一如往常。不斷有人出去、進來,所有人都面貌類同、眼睛半閉,一生都保有遠望江面、遠望對岸高山頂端覆蓋一層白雪、遠望夕陽西沉的習慣。直到畫面里出現一位母親手牽身穿白色小禮服的男孩,男孩剛學會走路,哈哈大笑,顫顫巍巍,從母親這頭沿昏黃巷道一直往前,引來所有故陵人喝彩。
六點,七點。門前已有黑夜陰影間雜在夕陽余暉中,大家來到江邊散步,呼吸山水之間清新的氣息。
洪水即將來臨。老人們已死的青春之勇被他們吸進點燃的煙霧。雞骨梁邀請人們爬上它的背脊,見證這世間的滄桑與苦楚。
許多人,來來去去,出現又消失,彼此再也不會見面。我們各有各的人生。對于注視自己的人,人們疑心重重,認為我只不過是個住在“高頭”山上的流浪少年,我有些什么故事,與他們何干?世界上,山那么多,人那么多,每個人都有那么多心事要考慮,每個故陵人都要思考自己何去何從。
這座小城轉眼之間就會被上升的江水淹沒。八點,九點,時針就這樣溫順轉悠。周而復始。一圈又一圈,分不清何月何年,哪朝哪代,像是已經轉了千年萬年。
故陵渴望夜晚。人渴望夢。夜晚的夢緩緩張開綢緞,包裹故陵人的心事。哀愁在小鎮的寂靜之中朵朵綻放,讓每顆心都微微顫動,讓它們孤獨地呆在幽閉心房。
十五
“憶及你我當年,一樣肝膽。”
巴蔓子將軍上陣沖鋒,平定內亂。武王討伐殷商,打敗紂王就是靠我們巴蜀之師的勇銳。周天子立國,封姬姓子弟統御巴地,多年過去,又在廩君的國土重新建立“巴國”。
但此時誰料我們的國君被脅迫。國內陰云四起,我們不敵。巴蔓子將軍向鄰國楚君請求支援,聲稱如果不派兵,就會殃及友鄰。楚國和我們談條件。
將軍許諾,戰爭勝利之后,就把包含故陵在內的十座城池割讓給他們。于是楚國派兵前來幫助我們。
勝利來得很快。楚國乘勝,向我們巴國索要城池。巴將軍當夜自刎,吩咐我的父親提他的頭,去見楚國國君,并轉告:
“城池是巴國領土,不能輕易相送。君子言而有信,我既然已違背約定,只好以死謝罪。”
楚國國君聽完,淚落如雨,嘆道:
“要是我能有如此忠勇的將軍輔佐,還要十座城池干什么?”
十六
對故陵人來說,雞骨梁是神,是祖先,是自己的大靠山。故陵人無法想象江水淹沒這座小城的情景。
人人拆裝行李。醫院的車都開走,病人紛紛出院。做生意的貨品流通他鄉。船兒往返。小鹿兒們逃散。野貓在殘墻上懶懶打呵欠。野云野鶴棲息于此。笑聲躲進街角石塊。我走在路上,廢墟增多。仿佛每走一步,就倒一棟樓。
到處可以聽見樓房爆破、塌毀的聲音。位于江邊的鎮公園淹沒以后,只有一個紅色路燈,在上面那個空寂的廣場自己燃燒。秋天的夜里,紅燈在廢墟中間閃動。廢墟暗沉沉。一位老歌手總在廣場沒完沒了地獨唱《達坂城的姑娘》,唱得人們更加空落落。一些調皮小孩被吸引,好像在靜止的海面發現螢火蟲般,從家里溜出來,跑到這里。他們笑啊,跳啊,拍手,跺腳,躲貓貓,無視老歌手的存在。
故陵中學大變樣。那棟幾年前我曾住過的公寓早已灰飛煙滅。如今的學生,忘記洪水來臨近在咫尺,反而熟視無睹,只顧專心讀書,佩戴胸牌。
不經意間,江水水位又上漲五十米。江面增寬好幾倍。我的帽盒嶺已成一座小小孤島。孩子們經常跑到帽盒嶺下面的水域游泳,還用彈弓往我的山洞里彈紙團。我站在高處,用燃燒的蜂窩煤球對抗他們。他們一看見漫天蜂窩煤飛下來,就紛紛把裸露的身體潛進水中。
而等再度甩動頭發、浮出水面,他們的肩膀和脊背都落滿雪花。
十七
中秋又一次到來。高處新鎮修建完畢,鎮長決定在這片新開辟的土地,舉行一次盛典。
慶典那天,簡直不敢相信究竟從哪里跑來那么多故陵人,他們身穿最體面的衣衫,從四面八方前來參加這場盛大的典禮。
有的像我一樣從“高頭”山上下來;有的從移民而去的他鄉趕回來;有的從娘家坐車來;有的從自家開車來;有的從海上來;有的從江上來;有的從洪流泛濫的水鄉澤國走上岸來;有的坐靈魂的擺渡車,肩挑紅橘、米糧、綠水青山。
禿鷲紛飛,鳳凰在高處哀嗥,雞骨梁發出劃破天穹的啼鳴。
人們蜂擁而至,爭搶往高處新城奔來。新城一片白色,在虛無縹緲間。
我也拿著和他們一樣的“入場券”,混進人群,蹭吃蹭喝。“獨立市橋人不識,萬人如海一身藏。”
我和大家一起觀看低處。那匹“困水犀牛”已完全沒入江中。大家一起觀看低處,看老故陵最后露出江面的小小帽盒嶺在陽光下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