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龍泉

就從三角梅說起吧。這些年長居嶺南，對三角梅情有獨鐘，它尋常可見，花期漫長，花開得不爭不搶，不妖嬈作香。可龍泉的三角梅似乎比嶺南更明艷、更端然，檢視手機拍下的照片，一簇簇三角梅紅得濃烈又寂靜，就像我此刻回憶短短幾天在龍泉驛的行程，心情也是如此。

于我，自然是很感恩有這樣一個機會相聚在美麗的龍泉，從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暫時抽離出來，以文學的名義做回學生，見證第八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的隆重頒出，聆聽各位專家老師的講座，真是一件特別美好的事。

羅偉章老師在龍泉山茶屋里的講座，提到好小說的“靜氣”，溫潤如玉，這和我對龍泉山的感受正契合。站在觀景臺舉目四望，城區被山環抱，山和城相依，云霧繚繞，紫氣升騰，岷江、沱江發脈數百里，如一條玉帶回環其間，山水毓秀，才造就一方的人杰地靈。

自然的風景美不勝收，而寫作營遇到的人，是更美好的風景。難忘頒獎臺上年輕的獲獎作家朝氣蓬勃的發言，也難忘在酒店和投緣的兄弟聊起文學的激動感，更難忘這些天主辦方老師們的辛苦和周全，點點滴滴的感動和溫暖，匯成記憶的暗流，注入心田。

由草木葳蕤鮮花正妍的龍泉山，我想到我小說里虛構的“莽山”，它的原型，是豫東的芒碭山。永城的東北向，是古芒碭，地圖上蘇魯豫皖交界的針尖之地，曾咬牙切齒要逃離的地方，卻是浪蕩得再遠也掙脫不掉的所謂故鄉。此地有一條尋常小河，地名于是也就簡約的稱為——條河，是廣袤的華北平原上再普通不過的一條河罷了。河水路過村子，懶懶地睡了一會兒，便泊成了一汪湖，因極清澈，形狀似雪花，人們便叫它雪湖……條河、雪湖、莽山，是我寫豫東方寸之地故事里常出現的名字，而事實上，既沒有河，也沒有湖，都是小說家言，只一座低矮渾濁的旱山，在小說里化名為莽山。

生長在這樣的鄉村，如無意外，你一眼可以看盡荒涼貧乏的命運。一把秧苗，走過劉邦斬蛇的漢，走過梁園夜宴醉酒狂歌的好月亮，走過煬帝經由此地下江南的七寶樓船，走過群雄逐鹿的隋唐，卻始終走不出四季輪回的手掌。祖祖輩輩勤勤懇懇，也僅能勉強維持一代代地延續。小時，我常放牧幾只羊，任它們去吃草，而我倚靠在某個年代久遠到湮滅不可考的墳包前，吃挖來的茅草根或者叼一根狗尾巴草，呆呆地，看云。風吹過來，太陽落下的方向，是我們李家的祖墳，不用去看，那些按輩分依次排開的墳冢便了然于心。活著，他們一輩子端著碗吃飯，死了，碗扣過來，壓在他們身上，成了一個個覆碗般的墳。沒有意外。我常想，他們在世上生龍活虎的時候，是否像我一樣，對這土黃的一切感到厭倦，而生出奔逃之心？

我的先輩們，如果見識了天府之國的靈山秀水，會有怎樣的感想？

這樣的環境，對一顆幼小敏感的心靈來說，大約天然就和文學親近。每日想些奇奇怪怪的事，小時，即便干著農活或者坐在院子里巴掌大的榆樹蔭下，隨著一只鳥一片云，眼睛癡癡呆呆，腦子里云游四海，人早已神游物外。貧乏逼出極限，一碗粗面調和出三餐，一根紗線繡出牡丹，一雙眼盛得下宇宙星河。荒涼處，想象力蓬勃；逼仄處，坐井里觀天，天外遼闊。沙漠里一捧水都甘甜，夜空里一點煙火就顯得絢爛。命運能給肉身扎個籬笆子，可腦袋上沒有柵欄，大可思接千載、縱橫八荒。然后，叛逆而倔強的瘦削少年在打工潮的裹挾下，在城市的底層四處輾轉，吃了苦頭，經了世事，血脈里激烈動蕩的河流越過了青春期執拗狹窄的關口，抵達開闊平坦之后，水流已經平緩下來。我已平心靜氣，就如村子里的一棵茅草、一塊石子。祖父去世那一年，我從漂泊的遠方趕來，面對墳頭跪下。那一刻，我悲哀地流下淚來，不管逃得再遠，那一種冥冥中血脈的牽連，在跪下的那一刻，依然感受到那份土地深處的呼喚……我心說，好吧，故鄉，我們握手言和，都不計較了，你終究是我的生死之所。翻來覆去，我還得寫你，時至今日，寫到豫東故事，仍是我最動情的部分。

故鄉的山水自然沒有龍泉山的靈秀和蔥蘢，可因為情感所系，我筆下的豫東系列故事小說就是發生在那片偏遠土地上。它的許多細節都曾真實發生過。那些在尚未形成打工風潮未能逃離的人們，就在那片土地上消耗著他們的青春和生命，他們隱秘的愛和恨在內心豐饒，卻無人知曉。它們發生著，也消失著。在寫他們的時候，我想更多表現他們的困境和不甘，莽山、雪湖、條河，我會越來越多地在紙上虛構的故鄉里穿行，試圖理解“廝守著卑賤而甜美的貧困”的父輩們，并解釋其中盤根錯節的愛恨。

行走在龍泉驛的土地上，想得最多的還是文學。自2011年發表第一篇中篇習作到現在，不知不覺已經寫作13年了，也發表了200余萬字，出了五六本書。就這么依靠一篇一篇的發表，堆積出一條明明滅滅的小路。十余年里，發表了兩個小長篇，六十多個中短篇，常常覺得羞愧，既沒寫出什么名堂，又確實寫得有點多了。其實也沒那么勤奮，無非是無聊之人，工作家庭之外，除了閱讀和寫作，也沒其他愛好。不知以后能寫到什么樣子，但寫作已如同宿命。或者正如有人評價安德烈·莫洛亞所說：作者一生筆耕不輟，精進藝事，認為“藝術乃是一種努力，于真實世界之外，創造一個更合乎人性的天地”。

莽山、雪湖、條河就是現實地理之外，我虛構的豫東之地，它那么小，卻又遼闊無比，在這里，我可以安放全世界的人和故事，安放所有人性的幽暗和燦爛，安放此生我對小說的求索。下個十年，努力寫得少一點、好一點，希望再寫幾個十年，這些虛構的地名和我，或有光照進來，面目逐漸清晰。

在龍泉山，一邊聽名家講課，一邊觀察身邊年輕寫作者，他們的來路、狀態、精神品相，我常會感到羨慕和慚愧，就如面對龍泉山，我也會替我的“莽山”感到自卑。可一個人的來路就是如此，也沒什么好避諱的。回顧自己浮淺的寫作經歷，到了快步入中年，我想說，文學依舊是我卑微人生里的美好夢想，將夢想分攤在漫長甚至庸常無望的日頭里，支撐這藝術心境的，必然不是短暫潮起潮落的澎湃激情，它可能需要持續的堅持、勻稱的耐心、熱忱的信仰、日常的精進、獨自消化失衡、忍耐和平靜、盡可能地從容，慢慢熬過黯淡的過程。

由于平常缺乏交流的渠道，這些年在寫作中積攢的困惑也不少，通過這次寫作營，有幸有機會向各位老師、同學請教，使我避開油膩套路和寫作慣性的溫床，深刻檢討反思，然后再次出發。

說到底，寫作是一場一腔孤勇的單槍匹馬，是一個人的張燈結彩，每個青年寫作者以其美學追求、藝術指向、寫作抱負，最終走向不同的文學之路；也正因為路途不同，才有參差多態的景致。這幾天我們暫停各自的寫作小船，歸航一樣，聚攏在成都這座文學港灣，學習、采風、座談、交流，也愿經過這些天寫作營的充電，駛向更遠的海洋，在文學道路上，收獲更多更美好的景象。

夏日的龍泉山蔥綠明朗，漫山遍野的枇杷金黃，水蜜桃在釀造最后的香甜。華語青年作家寫作營已圓滿舉辦三屆，明年會有更年輕更有朝氣的小伙伴們加入，也看山看水，也聽講座、談寫作，也火花碰撞。河水不停流淌，三角梅謝了會重新煥發紅艷艷的一茬。花開常在，文學的赤子也常在，一批又一批的年輕寫作者匯入文學的汪洋，并展示各自的風采，正如一棵棵枇杷，一簇簇三角梅，裝點著龍泉山。這是龍泉驛的魅力，也是文學的魅力。

我會好好銘記這幾天的有關龍泉的山水和人情，正如茶舍周圍垂下的三角梅，執拗而寂靜地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