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山有恐懼之心,所以,一直以來都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旁觀者。我的恐懼源自山的險峻、奇崛。我無法成為一名對山充滿征服欲的登山者,所以,我一直無法理解登山者的野心,由于缺乏運動,我更無法有充足的體力,從山腳一路到頂來一個“一覽眾山小”。我依賴的是現代交通工具、依賴有經驗的司機以及同行的伙伴。他們無形中給我壯膽,讓我有勇氣抵達這座并不算高的位于成都的山。在此之前,我沒想到成都會有“山”。成都的草堂、寬窄巷子與火鍋最為出名,而這次,我們卻是舍卻了它最有名氣的部分,去游覽這座“無名之山”。它和青城山不一樣,青城山的名氣更多與宗教聯系在一起,讓人分不清是香火還是云霧的繚繞,人們上山的心情有著某種天然的虔誠。而這座叫“龍泉”的山,名字就與水有著很大的關聯,碧水青山,卻缺了作為“水”的實景,也許它才從名字里去找補。明代時期,于此設驛站,始稱“龍泉驛”,如今,被納入成都市的新片區繼續保留了這個叫法。而這座山,似乎是這一片區的象征。
來到這里時,立夏剛過,龍泉山卻依然有著春天的氣勢。當客車像古代的牛車緩慢地進入這座青山,當山頭低垂的綠像拉開的卷軸進入視野之時,我突然意識到,山和山,亦如海與海,有著細微的千差萬別。熱帶的山,就連石頭也會被旺盛的植物死死纏繞,四處都是植物的呼吸,儼然就是山的代言人。而龍泉山,即使一片青綠,那些壁面,依然有著裸露的自由,空氣里有清冽的味道,那是春天尚未離去的軌跡,和滿山的枇杷樹一起,吞云吐納。即使不斷往高處去,總能看到零零散散的山間民居。也是這樣的風景,讓我大約明白,為什么智者樂山。山中藏著無數險峻,而這險峻里又有著無數的寶藏,迥異于我平時的經歷與日常的生活。海看久了,目光便無從落腳,山則是把視線收攏,無論是路還是近處的山林,抑或是偶遇的路人,目光如此之近,讓人懷疑起現代疏遠的人際關系并不存在。
從車窗望出去,那些大約兩三層高的房子仿佛被種在綠樹之間。山的另一側不是懸崖,原本的擔憂便幾乎消散。海南中部山區的盤山公路,茂盛的樹木好像從地心深處鉆出來,要把地上的一切吞噬,車子仿若行駛在它的血盆大口中,這或許是我恐懼的根源。我想,住在半山腰的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家?大門緊閉的房子是不是在等待歸來的游子?這山對于他們來說,是不是一種別致的鄉愁,抑或是他們的落葉歸根?四川人出外謀生是出了名。
路邊的水果攤只有一種水果——金黃的枇杷,這是熱帶無法出產的水果。我喜歡它的顏色,在這滿山的綠中插入了這突兀的鮮黃,讓這春末夏初有了一點歡騰的氣息,讓我因為暈車而萎靡的精神獲得了重生,讓我體察到了龍泉山的包容。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而山,也有著相同的胸襟和氣魄。這是我對山的最新的理解。
我穿了一雙輕便的鞋子,車子停后,我們步行上了高坡,在最高的瞭望臺俯瞰了成都市區。這讓我想起前不久在樂天塔觀看首爾閃爍的夜景,一張門票一百多塊錢,而這里,免費。城市與城市之間的相似性在于夜晚的燈光和白天的高樓,如果不是文字的不同,你根本無從確認你到底身處何方。也許旅行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相似性中找不同——像一款讓人欲罷不能的游戲。白天看成都,少了一絲私密性,卻讓人有一種虛幻之感,腳下的龍泉山,仿佛變成了浮云,我們這一群人的人生,便在那個時刻有了一種特殊的況味。
這座天然的山峰,干凈、透徹,在無窮的綠中提供了計算時間的方法,讓我平淡的五月有了幾滴起伏。我想要如山的壯闊,于是,我希望我的目光能在山頂之上被釘緊了,釘牢了,我喜歡這山的陌生,我喜歡這二十五度的氣溫,洗去了我從熱帶而來的燥熱,我喜歡它喚醒了我死氣沉沉的時光。我迅猛地投入了它的懷抱。
而在這寬廣的視域里,美中不足的是瞭望臺下的一片平地正在施工,有著嘈雜,平地之上插入了鋼筋,讓這山有了人為的意味。也許這是成都速度,把歷史與現代進程的距離縮短,讓這座城市和這山一樣,在新時代里騰飛。
我們如同普通的游客,在呼朋喚友的拍照中留下自己的身影,那是為了紀念自己與龍泉山握手言歡的歲月。在其過程中,我覺得最開心的是,自己不僅站在了龍泉山頂上,還有了一批一起登山的新朋友。
那天晚上,我們從山上下來,夜宿沱江邊,也是三五朋友一起,沿著修繕一新的河岸散步,沱江如夜色,柔美而安靜,即使廣場舞音樂像煙火在半空炸開,沱江依然波瀾不驚,也許它見多了歷史,習慣了故事。我想,這也許就是“龍泉山”的“龍泉”。智者樂山,仁者樂水,龍泉驛都有了。而我們,不過是這永恒風景里微小的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