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園記

一到成都，我感覺植物有種集體發瘋的趨勢。

不像北方的植物，被四季永恒地規訓著，老老實實地枯榮更替，總不至于失控。也不像我長大的亞熱帶，四季常青的植物們被慣出一副愛長不長的姿態，急什么嘛，反正每個季節陽光都夠。成都的植物，煥發著一股捂不住的蓬勃。興許是這里的土壤與水分搭配得宜，植物們巴適得板，便爆炸式地縱向橫向360度全面雄起。我從機場開始，盯著一路上的植物，竟有種它們很不好惹的感覺，只覺得行道與酒店的方寸地盤還不夠它們撒野的。

寫作營的前兩天，我們主要的活動都在位于龍泉驛的東安湖公園。水不愧是城的靈秀所在，整個東安湖安安穩穩地鋪開，四圍的植物也跟著溫順下來。一入園，就見一些紫鳶尾臨湖立著，顯出一番秀氣的姿態，被濕潤的風軟化了。

過去，我曾來過成都一次，那時候我還是化工企業的職員，一落地就往建材市場沖，檢查每個品牌店有沒有把新品堆垛規整，有沒有把明星產品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然后又旋風式地飛回上海寫報告。以至于到了這座城市，我卻沒機會認真地觀看。這次不一樣，是為文學而來。果然目的不同，步調也就不同，能夠緩緩從容地與此地相處一番。其實來成都，到龍泉驛，也不僅是和這個地方相處，還要來見這些寫作的新朋友們。我可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文學活動，出發前，心里還是怕怕。結果到了地方一看，周圍的作者們比我還社恐，一個個低頭尷尬地喝水，我不禁得意地叉著腰，變得自信起來，主動纏著大家聊天。

下午時，我們登上公園高閣的咖啡館，露臺有一層薄薄的水面反射著天光。我們聽羅偉章老師講寫作，提到寫作者要利用人類的弱點戰勝機器，又要有耐心在詞語上做搏斗的努力。就這樣用心聽著，就到了接近傍晚時分，我們上了電瓶車游園。這樣也好，畢竟作為一只在龍泉山爬了一小段坡就呼哧帶喘的弱雞，估計我花一輩子也逛不完這個巨大的公園。坐上車，才終于窺見了公園的豐饒全貌。當天恰逢史努比歡樂跑的活動，路上行人不少，電瓶車司機靈巧地閃轉騰挪，有小伙伴后來說，下車有種暈船的感覺。

行道上都是跑著的人們，有一段路竟充滿了肥皂泡沫，孩童們在其間暢快地玩耍，拿輕飄飄的泡沫彼此偷襲。人們在成都熱力漸強的季節，卻輕易造出一山山潔白的雪，又讓孩童在嬉笑間化解了這一切。其實那堆疊的，不過是脆弱的氣泡罷了，卻因著一顆顆累加，就顯出雪的氣象，可以在初夏編織一個冬天的謊言了。而這與寫作類似。詞語，唇齒之間召喚而出的氣息，落入紙頁間化作一枚枚文字，并且文字與文字堆疊、回響、相爭，不就造出詩與小說的幻境了么？寫作，有時候也就是在夏天造雪的工作。小朋友們的笑聲很大，幾乎是嘎嘎地叫，打斷了我這個做作的寫作者這番無事生非地上升主題。

過不久，下一段路，竟讓我恍惚間好像回了廈門。滿眼的黃沙、棕櫚、沙灘椅和穿著熱褲的潮人。嘖嘖，不過一小段路，竟然就從有雪的“冬天”走到了夏天。湖被重新下了定義，加上沙子，湖便喬裝成海。原來在遠離大海的地帶，人們也能這樣鋪展出沙灘，讓湖泊搖身一變，成為海洋。海在南方是個浪子，換一身便裝來了四川，也只能是個聽話的耙耳朵。這座公園充滿了這樣的安逸片段，那些悉心設計出來的場景，并不是供人仰望的，而是供人在其中去生活，去體會的安樂窩。

車上旅程將盡時，我看見成片的韭蓮，花瓣艷紅，根莖細致，風大的時候就成了搖滾區的觀眾，小腦袋晃得起勁。同車的朋友問：“這個是不是可以摘下來燙火鍋的？”編輯老師一臉無語，卻也還是本著虛構的精神點了頭。幸好機智如我沒有上當，掏出手機搜索，才知韭蓮不是韭菜開的花，他們雖然同姓，但工種到底不同。一個供人燒烤包餃子炒菜用，一個負責在水邊在園里，不懼風雨地蹦出鮮艷的花。這兩個韭字輩也有相同之處，就是都很隨和。韭菜割了繼續長，韭蓮也不嬌氣，一開就延燒一大片，不用園丁太過操心。編輯老師順勢，調查晚餐大家要吃辣鍋還是不辣鍋。一半的人，誠懇求饒，要了不辣的。晚上就在公園的餐廳里吃小火鍋，我們面對著紅色滾燙的“不辣鍋”，口中嘶哈嘶哈地迎接煮出來的肉與菜。作為一個習慣吃清蒸的南方人，我再度肯定了那坊間的傳說：在成都，不辣就是微辣；微辣，就是變態辣。

入夜，眾人開始圍成一圈，分享文學的來路，各自是如何開始寫作的。大家聊到一些寫作的盼望，也聊到一些生活中具體的難。大多數時候，其實我們只是把一些對寫作的堅持和個中體會到的心酸化作笑談，好像我們聚在橙黃燈光下一齊發出笑聲，所有可見的無形的困難便會向后震顫一步似的，心里由此勇壯起來。直到離開成都，我還會想，這么多時日里，我們那些真心的言語去了哪里。就從那高閣里輕易消散了嗎？還是說，話語與話語咬合，凝成了一股黑色的水流，步入溫柔的湖泊里，就在那長存著。哪怕聲響已然止息，它們還在心內震蕩。

本來熊老師和盧老師打算讓大家聊一個小時，結果寫作者的表達欲無藥可救，那一晚我們聊到了深夜。結束時，整座公園已經沉浸在黑暗里了。我抬頭，突然看見湖的遠處，那通體璀璨的唐式閣樓，黃銅澆鑄的部件互相輝映著。這滿眼的金麗竟與白天里暗色樓臺顯出的沉穩全然不同。光以黑夜為幕布，勾勒出光輝耀眼的曲線，把這樓宇勾勒成一件精巧而鄭重的珍寶。黑沉沉的湖里，也有一座同樣絢爛的東安閣，在水波之上漂流著，與夢境等量輕盈。一時間，我不記得月亮的方位了，或許是膩瓦瓦地融化在建筑的尖角上了。

成都五月的晚風實在宜人，是從湖面緩緩飄來的柔軟切片，天羅地網一樣把我們覆蓋住。

在濕潤的夜里，我們一邊走，一邊繼續低聲交談著，有些問題沒有答案，所以也就聊不完了。而蟲鳴也順著風，細細密密地編織進來。是了，這座園子不遺余力地參與著我們的每時每刻。離開東安湖公園的時候，這園子用風抓亂我的劉海，讓我突然想起當年的蘇軾曾這樣說：“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是了，園子，閣樓，遙遠的古人，明月清風和現在近在咫尺的依然脫不離現實的同路人們，共謀了一個答案。而這答案在時間中其實早已存在了，只不過在這里，再次發出溫柔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