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威爾金森假說”認為隨著社會整體收入差距的升高,社會凝聚力將下降,而相對剝奪感會增加,進而導致人口健康水平整體下移,但“絕對收入假說”質疑收入不均與健康分化的因果關系,基于跨國比較的研究也提供了爭議性的證據。通過在中國情境下檢驗收入不均與人口健康的關聯,做了兩點創新。第一,不同于基于國家和省區市、縣區層面的收入不均程度測量,聚焦于社區層面的收入均衡狀況及其健康后果;第二,基于社區層面的追蹤數據,采用固定效應模型,考察了收入均衡程度與健康表現的因果效應。四期中國綜合社會調查數據(2010—2015)的實證分析結果表明:社區收入基尼系數與人口健康存在顯著關聯,隨著社區收入基尼系數的下降,社區人口健康狀況不斷改善。社會比較和社會支持可部分解釋這兩者的關聯。在穩健性檢驗中,變換收入基尼系數測量方式和更換調查數據后,社區收入均衡程度與人口健康的因果效應依然存在。
[關鍵詞] 人口健康收入不均因果效應影響機制社會網絡
隨著我國社會主要矛盾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促進社會經濟實現更加均衡與更加充分的發展越發重要。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黨二十大報告中強調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指出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共同富裕。共同富裕在微觀層面表現為居民收入的相對均衡,縮小收入差距可能帶來一系列的社會福利改善,其中健康又被視為人類的根本福祉。研究收入均衡與居民健康之間關系是健康社會學與健康經濟學的重要學術議題,也是解答“共同富裕”如何助力實現“健康中國”戰略目標的現實需要。
從國際經驗看,隨著全球范圍老齡化社會的到來,以及疾病類型的轉變(epidemiologic transition),慢性疾病已成為當代社會居民的主要死因,社會環境因素的健康效應也因此愈發突出[1]。在此背景下,重點關注社會資源分配的整體均衡狀況如何影響人口健康(Population health①)的學術流派也越來越受重視。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威爾金森等人[2-5]開創和發展的“收入不均假說”(The income inequality hypothesis)。該假說認為,隨著工業生產、社會財富的巨大增長和后物資主義社會的來臨,絕對收入對居民健康的邊際增益將減小,而收入分配的不均程度本身會對社會成員健康狀況造成重大影響;并且這種效應超越了階層分化的限制,對全體居民的整體健康具有普遍性沖擊。這一理論假設也被稱為“威爾金森假說”。
“威爾金森假說”得到了眾多學者的檢驗(回顧性評論參見齊亞強的研究[6]),盡管相關研究成果不少,但也存在很多爭論和有待檢驗的議題。首先,既有研究通常使用國家層面或省區市級數據,其宏觀層次過大,一方面可能造成統計數據與居民生活感知出現較大偏差,另一方面可能受不同國家或地區制度環境等混淆性因素的影響;其次,多數研究使用截面數據回歸分析,難以對不可觀測因素加以控制以獲得更干凈的因果效應;最后,對收入均衡狀況影響健康表現的中介機制仍有待深入考察,尤其是有關中國社會情境的考察還非常匱乏,不利于研究由數據發現向現實理解邁進。
綜上所述,本研究將使用社區層的追蹤數據對收入均衡程度影響我國居民健康的因果效應進行檢驗,并考察其中的作用機制。本文將分析單位從國家、省級層次下降到居民可直接接觸感知的社區層次,有助于進一步理解和檢驗收入均衡狀況影響居民健康的社會心理與社會支持機制。此外,基于社區層面追蹤數據,有利于更好地考察收入均衡促進健康表現的因果效應,并在厘清數理邏輯的基礎上,檢驗“收入不均假說”的現實作用機制。最后,本文還將關注收入均衡對不同維度健康指標的差異性影響,包括對軀體健康和精神健康表現的分化效應。
一、文獻綜述與研究假設
有別于目前國內學界主要基于個體特征視角研究居民的屬性要素(如階層、性別、受教育程度、職業類型等)差異對健康分化的影響[1,7-8],社會均衡視角將社會運行的整體分布狀況視為區別于個體屬性之外的情境性因素,比如最常見的收入不均狀況(一般使用基尼系數度量),考察這類反映宏觀或中觀社會差異的結構要素對社會成員健康狀況的影響。在收入不均與人口健康關系的相關研究中,兩種競爭性假說的對壘構成了主要的理論景觀——“收入不均假說”和“絕對收入假說”(The absolute income hypothesis)之間的思想交鋒。
(一)收入不均還是絕對收入影響居民健康?
威爾金森通過國際比較(尤其是9個發達經濟體)發現,居民健康(使用居民預期壽命衡量)與國家內收入分布差異高度相關,而與絕對收入狀況相關性較弱,也即收入差距大社會的居民健康表現明顯要差于收入更趨均衡社會的居民[9]。基于這一發現與后續一系列的研究進展[2-5],威爾金森提出當社會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社會成員的基本物質需求得到極大滿足后,居民的致病原因由物質匱乏逐漸轉變為焦慮、生活壓力等心理-社會因素,收入分布狀況也將超越絕對收入水平成為影響居民健康的重要因素。這一觀點被總結為收入不均假說。
威爾金森的理論發現在其他學者的大量研究中得到了進一步的檢驗與推進[10-13],但也始終伴隨著絕對收入論者的質疑與挑戰。持該理論觀點的學者從統計方法的角度指出,由于個體收入水平及其衍生而來的物質條件對健康狀況的促進作用并非線性,而是呈現邊際遞減的形態,如此一來,即使集合層面的數據顯示一個收入分配相對均衡的社會呈現出更良好的整體健康狀況,這也完全有可能只是個人層面收入狀況和健康具有非線性關系的結果。這種邊際遞減的效用關系也被稱為絕對收入對健康的“凹陷效應”(concavity effect)[14]。基于這種視角,Gravelle宣稱之前研究中觀察到的收入不均和居民健康間的負相關關系,僅僅是一種統計學上的生態謬誤,其本質還是個體擁有的絕對收入(物質條件)對健康的非線性正相關關系[15]。這種觀點因而被稱為“絕對收入假說”,其本質是對收入不均與居民健康之間因果效應的可靠性提出挑戰。
由于收入均衡指標基于特定的空間層次生成,因此在有關“收入不均假說”的研究討論中,地理區間單位也被視為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16]。威爾金森在一篇研究綜述里對百余篇相關文獻進行總結后發現,使用小區間數據(如社區層面的數據)的研究結果往往不支持“收入不均假說”,而大區間研究的數據結果往往相反。他們認為這是由于大區間數據對各階層間社會資源(比如經濟收入)占有的失衡有更完整的展示,而使用小區間數據則容易低估社會失衡狀況[3]。但是本文認為威氏的研究發現和理論猜想主要是基于西方發達國家的社會現狀,并不一定適用于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盡管中國居民收入不均狀況長年存在,但正如社會分層學者指出的,中國特殊的制度設計、經濟增長水平、文化傳統以及社會模式極大地緩解了中國公民面對的收入差距所帶來的社會失衡感受,社會成員具有較高的收入差距容忍度[19-21]。以空間層次視角看,由于中國地域廣闊,居民收入與資產不平等在相當大程度上是因為區域間發展不均衡[22-23],而居民個人的社會交往、社會比較是在一個集合層次相對較低的生活-工作社群內進行,因此,使用全國范圍的收入基尼系數來估計社會收入不均程度會出現相對個人感知的高估偏移,這對威爾金森假說的心理-社會機制提出了挑戰。
國內學者對中國社會情境下“收入不平等假說”的空間層次差異進行了多重檢驗,從省區市到縣區的數據分析均表明區域內收入均衡狀況對居民個體健康存在顯著影響[24-26]。值得一提的是Li和Zhu的研究是少見的分析中國社區內收入均衡狀況影響居民個體健康的文獻[27]。他們通過分析中國健康與營養調查(CHNS)數據估計了社區層收入不均對居民個體健康的影響,檢驗了絕對收入水平、相對收入狀況、收入不均程度與居民健康表現和健康行為之間的關聯,研究結果支持“收入不均假說”。需要注意的是,由于CHNS歷年調查中健康指標測量的不一貫性,他們的研究發現主要是基于橫截面數據以及收入不均變量滯后回歸,對多期追蹤數據的信息利用不夠充分,其因果效應的穩健性值得進一步考察。
目前有關“收入不均假說”的研究多是使用截面數據對收入均衡指標和健康指標進行OLS或者多層次模型分析,其中潛在的不可觀察因素會嚴重影響因果效應的估計,從而對數據分析的可靠性產生干擾,研究結論的可信度值得進一步商榷。例如,有學者發現即便使用完全一致的數據對相同地域內的收入均衡狀況與人口健康的關系進行分析,在OLS回歸模型中二者呈現顯著的相關關系,但是在使用固定效應模型(fixed-effects model)檢驗后,顯著性幾乎全部消失[28]。
基于上述梳理,本文將使用固定效應模型對社區層的收入均衡狀況與總體健康的關系進行實證檢驗,以識別二者間更加干凈的因果效應。本文提出研究假設如下。
假設一(收入均衡假設):在利用固定效應模型控制不可觀測因素的干擾,并控制住絕對收入水平對社區居民健康狀況的影響后,社區的收入均衡程度依然對居民健康水平具有顯著的影響。具體表現為收入均衡程度越高的社區,其居民的總體健康表現越好。
(二)收入不均影響健康的中介機制
基于“對威爾金森假說”心理-社會路徑的理解,本文重點關注以下兩個機制的影響。
第一,社會比較機制。生活在收入不均程度更高社區的居民在社會比較、自我社會地位感知上往往較低,會出現較嚴重的相對剝奪感,由此產生的壓力過大、心情抑郁、長期沮喪等負面情緒會通過心理社會機制對其健康產生不良的影響[29]。盡管低收入群體在社會比較上處于劣勢,但是并不意味著高社會地位成員就可以遠離收入不均造成的健康沖擊。因為作為社會生活的參與者,如果社會失衡嚴重、社會競爭烈度過大,為了避免處于社會比較的劣勢地位、規避階層跌落,每個成員普遍要付出更高的工作投入,承受更大的生活壓力,遭受更嚴重的健康損耗。社會失衡帶來的這種對全體社會成員的消極影響,被稱為收入不均的“溢出效應”(spillover effects)。
第二,社會融合機制。縮小收入差距可以拉近居民相互間的心理距離,促進社會信任,擴大社會交往,有利于社會融合,提升社會團結。而社會交往、社會整合與社會支持是個人面對生活壓力、獲取情感陪伴、緩解健康問題的重要途徑[30-32]。收入均衡帶來的社會團結效應無疑會促進其成員獲取健康資源支持,從而有利于其身心健康。根據以上所述的兩個影響機制,本文提出相應研究假設:
假設二(社會比較假設):隨著社區居民收入差距的縮小,總體感知到的相對社會地位和社會平等程度越高,繼而社區居民的總體健康水平越高。
假設三(社會融合假設):隨著社區居民收入差距的縮小,居民的總體社會交往狀況越頻繁,繼而社區居民的總體健康水平越高。
(三)收入不均影響健康的分化效應
有關“收入不均假說”的早期研究主要利用宏觀統計數據,傾向于用預期壽命識別人口健康水平,這一指標直接將壽命或者說死亡作為健康問題的最終結果,但是其綜合程度過高,難以捕捉到健康狀況的漸進變化。隨著社會調查的普及,微觀調查數據被大量用于學術研究,后續研究大都使用相對更加微觀、具象的健康指標[33]。由于社會均衡狀況對健康的影響是長時段、積累性的,基于歷時性數據的研究發現,五年前的收入均衡狀況對五年后的健康水平具有很好的預測作用[34],也即出現了“延遲效應”。基于以上研究發現,本研究認為若使用同期數據,在分析收入均衡對軀體健康和精神健康的影響上將出現分化,也即出現收入不均對精神健康的影響強度高于對軀體健康的影響強度。本文認為這是“延遲效應”在共時性數據中的表現。簡言之,收入不均更多地通過心理-社會機制對個體健康產生影響,尤其是對軀體健康的影響必然是長時段的、累積的,所以會出現“延遲效應”;而精神健康雖然也是長時段的結果,但相對而言具有應激性,對短期刺激的反應更加敏感。所以,收入均衡程度對社區居民軀體健康和精神健康的影響會出現分化。據此,本文提出相應假設:
假設四(健康影響分化假設):社區收入均衡狀況對居民軀體健康、精神健康的影響會出現分化,具體表現為短時段內收入均衡對精神健康的影響強度要大于對軀體健康的影響。
二、數據、變量和方法
(一)數據來源
本研究所使用的數據來源于“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GSS),該調查為中國人民大學中國調查與數據中心領銜全國眾多學術機構聯合執行的年度調查。CGSS采用分層、多階段PPS抽樣的方法選取中國省區市(不含港澳臺)10000多名受訪者進行調查。本文選擇使用2010、2012、2013、2015共四年數據。
2010到2015年是中國綜合社會調查實施的第二期。CGSS年度數據本身為橫截面數據,但是在第二期調查實施過程中對固定社區進行了持續調查和統一編碼。這意味著本研究所使用的數據在社區層面具有追蹤調查特征,這一獨特的抽樣設計為本文考察社區收入均衡狀況與健康的因果效應提供了可能。其中,CGSS項目2010年調查了478個社區,2012年調查了463個社區,2013年調查了452個社區,2015年調查了461個社區,四期共調查了1854個社區。為了保證結果的可靠性,在分析中我們對社區規模進行了控制,剔除了代表性不足的社區樣本;同時為了更好地擬合固定效應模型,本研究只保留了被追蹤三次及以上的社區(刪除了43個社區);再者,家庭收入基尼系數比較極端的社區也被排除在本次分析之外。這樣,最終進入主模型的歷年社區樣本數總共為1779個。
(二)變量及操作化
本研究關心的是社區收入不均狀況與居民健康水平之間的因果效應及其影響機制,所以使用的變量層次都應是社區層數據。本文借鑒已有的研究策略[26,35],使用受訪者個體調查信息匯總生成其所在社區相關指標的近似估計。由于本研究使用了多個年份的縱貫數據,為了保證較好的可比性,充分利用追蹤數據信息,我們在指標生成過程中使用歷年調查中測量完全一致的問題。依據研究目的與假設,本文主要使用了以下幾類變量:
1.因變量
盡管自評健康的信度、效度以及人群間的可比性受到了一些質疑,但當前的研究普遍認為其依然是有效的綜合性測度指標[36],更因為其在社會調查中被廣泛使用而在健康研究中占有重要位置。出于文獻對話和變量可及性的需要,本文同樣使用自評健康來衡量居民健康表現。
首先,依據CGSS問卷設置的特點,將受訪者自評一般健康得分作為反映個體健康的綜合性指標;其次,為了檢驗假設四,將受訪者一個月以來“由于健康問題影響工作或其他日常活動”和“感到心情抑郁或沮喪”的頻率分別作為其軀體健康、精神健康的測度指標;三個自評健康指標取值均為1到5,且三個問題及選項在四年CGSS數據中均保持了一致,具有很好的可比性。最后使用社區內居民自評健康得分的均值近似估計社區總體的健康狀況,從而生成了三個取值在1~5區間內的連續型變量,其數值越大表明社區總體健康狀況越好。
2.自變量
居民的家庭年收入狀況可以反映其生活物質水平,因此使用社區家庭平均年收入作為測量絕對收入水平的指標。同時,為了反映絕對收入對健康效用的邊際遞減,控制絕對收入的“凹陷效應”,我們還在統計模型中納入社區家庭平均年收入的平方項。
本研究的核心在于使用社區層數據對“收入不均假說”進行實證檢驗,因此本文的核心自變量是反映社區內居民收入均衡程度的指標。社會科學通常使用基尼系數度量收入均衡狀況,秉承這一學術傳統,本文通過計算社區內部家庭年收入的基尼系數來反映社區收入不均程度。在穩健性檢驗中,使用其他的基尼系數來測量社區收入均衡狀況,包括個人收入基尼系數和家庭人均收入基尼系數兩個指標。
3.中介機制變量
對應本文的假設二、假設三,本文生成了兩個社會比較變量和一個社會融合變量,為了保持變量的連貫性,對四年問卷中都出現的三個問題進行測量。第一,自評相對地位。使用“您家的家庭經濟狀況在當地屬于哪一檔:遠低于平均水平(賦值為1),低于平均水平(賦值為2),平均水平(賦值為3),高于平均水平(賦值為4),遠高于平均水平(賦值為5)”測量其自評相對地位。第二,公平感知。該指標強調居民對社會公平的主觀感知,提問“總的來說,您認為當今社會是不是公平的”,將應答選項“完全不公平”到“完全公平”分別賦值為“1”到“5”來測量其社會公平感知。第三,社會融合。該指標強調居民與其他社會成員之間交往、互相幫助的狀況,針對受訪者“與不住在一起的親戚聚會”“與朋友聚會”“空閑時間進行社交”的頻率(“從不”到“總是/每天”分別賦值為“1”到“5”)的得分總和來考察其社會交往與融合狀況。
上述三個變量均為測量受訪者個體狀況的指標,仍然按社區加總平均來構建社區層社會比較與社會融合變量,其得分越高說明社區居民整體社會地位感知、社會公平感知和社會融合狀況越好。
4.社會人口學變量
除了上述核心變量外,本文還控制了其他可能影響社區人口健康狀況的社會人口學因素,包括社區居民平均年齡、受教育年限、男性比例、已婚比例等,所有指標也均為社區層指標,且為連續型變量。這些變量的分布狀況如表1所示。
(三)模型
為了更好地對不可觀測因素進行控制,使得收入均衡狀況與健康之間的因果效應和機制更明晰,本文使用固定效應模型對四期社區層面的追蹤數據進行統計分析。固定效應模型是近年來社會科學研究中應用比較廣泛,通過控制不可觀測因素進而規避內生性問題的方法,其基本思想是“用每個個體作為其自身的控制因素”[37],也即利用同一樣本多次觀測形成的測量值的“變化”代替觀測值進入回歸模型,這樣可以較好地規避不隨時間變化的不可觀測因素對統計分析結果的影響。
三、實證分析結果
(一)社區收入均衡程度影響居民健康的因果效應
為了檢驗社區收入均衡程度影響健康的因果效應,本研究使用了固定效應模型來展示同一社區內收入不均程度的變化對居民總體健康狀況變動的影響(表2)。其中模型1到模型3分別檢驗社區家庭收入基尼系數與三個健康指標之間的關系。為了檢驗假設二、假設三,我們分別在模型4、模型5中加入了社會比較變量和社會融合變量,以進行影響機制分析;模型6到模型8是包含了所有變量的全模型,用以同模型1到模型3對比分析社區收入不均程度對不同健康指標的作用路徑,并對假設四進行檢驗。
模型1反映了社會人口因素、絕對收入水平和收入不均狀況對社區一般健康的影響。其中社區平均年齡對社區一般健康具有顯著的負向影響,而社區男性占比的影響則顯著為正,兩者在后面的模型中均十分穩定;社區平均受教育年限和社區婚姻狀況對社區一般健康的影響并不顯著,但對社區居民的軀體健康和精神健康都具有顯著的正向效應。社區平均家庭年收入對社區一般健康有十分顯著的促進作用,但這種影響呈現出邊際遞減特征(即二次項回歸系數的符號與一次項相反),這與絕對收入假說的理論預設相符;但是區分軀體健康和精神健康后,絕對收入對健康的促進作用在模型2和模型3中未能得到支持。
在控制了上述變量的前提下,本文最關心的社區家庭年收入基尼系數同社區一般健康之間呈現顯著的負相關(plt;0.001)。換言之,一個社區的收入基尼系數下降(上升)會導致該社區一般健康明顯改善(惡化)。該結果支持了本文的假設一。
模型2和模型3分別檢驗收入均衡程度對居民軀體健康、精神健康的影響。結果顯示出較大的差異,收入均衡程度的變化對居民精神健康的影響十分顯著,但是對軀體健康的影響卻不明顯。這印證了本文假設四的合理性,也即收入不均對精神健康的影響更加直接明顯,而對軀體健康的影響可能是一個更加長期性、綜合性的結果,不易在短期追蹤數據中表現出來。
模型4、模型5是在模型1的基礎上分別加入不同的中介變量,試圖解釋收入均衡程度對居民健康的影響機制。在模型4中,加入兩個表征社會比較的變量后,基尼系數對健康的影響依然維持了較高顯著性水平(plt;0.001),但其效應與模型1相比明顯下降(系數從-0.602下降至-0.399),而新加入的兩個變量對健康的影響都呈現統計顯著(plt;0.001)。在模型5中,加入了表征社會融合的變量,模型結果支持社會交往在不平等與健康的關聯中具有一定的中介影響:一方面社會交往對健康具有強烈的影響(plt;0.001),另一方面收入不均對居民健康的效應系數隨著該變量的納入而有所下降。
模型6是在模型4、模型5基礎上的全模型,即同時加入上面兩類中介變量后,相較于模型1的結果,社區家庭收入基尼系數對一般健康的影響效應明顯下降,盡管依然保持顯著,而三個中介因素對健康的影響全部呈現出統計顯著性。這說明收入均衡狀況對健康的影響可被這三個變量所部分解釋(解釋比例大約為40%),這也表明在上述兩類機制外可能仍然有其他的中介因素尚需在未來的研究中進一步探討。
模型7和模型8是針對假設四的全模型。對于軀體健康而言,除了年齡、婚姻狀況等社會人口學特征對其影響顯著外,社區平均受教育年限和自評相對地位對其影響也十分顯著,但社會交往融合的影響只通過了10%的顯著性水平檢驗。比較幾個模型的結果,研究發現自評相對地位對社區人口健康的影響一直高度顯著且穩定,這表明相對剝奪是影響健康的重要因素。與軀體健康不同,三類中介變量對精神健康的影響均通過了顯著性檢驗。對比模型3和模型8可以發現,收入不均對精神健康的影響效應大部分可以被社會比較和社會融合所解釋,而且收入基尼系數的回歸結果也從統計顯著(plt;0.001)變為不顯著(pgt;0.1)。
綜合上述分析結果可知,收入不均假說在本研究中得到了社區追蹤數據的實證支持。社區內居民收入均衡程度對社區總體健康水平具有顯著且獨立的影響。研究還發現,社會比較和社會支持既是“收入不均假說”很好的解釋變量,同時它們對社區人口健康水平的影響均是正向且顯著的。另外,收入差距變化對社區精神健康的影響要強于對軀體健康的影響。這可能是因為收入不均本身主要通過心理機制影響居民健康,二者出現高度相關符合相應的理論假設。同時,由于軀體健康相對精神健康更加具有綜合性、長期性,其變化在短期追蹤數據中或許難以捕捉。
此外,在本文所涉及的兩個社會比較機制中,因其測度的內容存在社會比較范圍的差異,故可較好地反映社會比較的層次。對于特定對象而言,基于生活感知、“地方性”社會交往圈子形成的相對地位感知對健康的影響強度大、顯著性水平高且表現穩定;而具有更大社會比較范圍的社會公平感知,對健康表現的影響顯著性比較低。這一發現,也印證了本文將居民收入均衡測量的地理區間單元設定在社區的核心判斷:小區域的收入均衡狀況因其與居民生活更近、對生活影響更直接,從而更容易通過社會心理機制影響健康表現。因此,利用社區數據對“收入不均假說”進行實證檢驗具有其必要性以及合理性。
(二)穩健性檢驗Ⅰ:變更基尼系數的測量方式
以上模型使用社區家庭收入基尼系數作為社區收入均衡程度的測度指標,以檢驗收入不均假說的因果效應及其作用機制,下面對前文實證分析結果進行穩健性檢驗。本文通過更換不同的收入均衡指標檢驗家庭收入基尼系數測度社區收入不均是否穩健,模型的其他設置則與前文完全一致。
表3和表4中的模型1-1到模型8-2分別與表2中的相應模型進行比照,檢驗將主分析模型中的社區內居民家庭年收入基尼系數替換為家庭人均收入基尼系數、個人收入基尼系數。模型結果支持了前文分析結論的穩健性:更換不同的收入均衡測量指標后,“收入不均假說”仍然成立,社會比較和社會融合指標也仍然可以很好地解釋收入均衡程度對健康的影響。同時,收入不均對軀體健康與精神健康的影響也依然出現了分化。實證分析結果顯示,使用不同來源的基尼系數并不會影響本文的核心發現,研究結果展示了很好的可信度。
(三)穩健性檢驗Ⅱ:變更調查數據
本文采用另一套全國性抽樣調查數據(CFPS2010—2018)繼續穩健性檢驗。CFPS全稱為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hinese Family Panel Studies, CFPS),于2010年開展基線數據收集,隨后在2012、2014、2016和2018年展開了多期追蹤調查。與CGSS抽樣設計不同的是,CFPS以個體而非社區為追蹤對象。這種差異也有助于本研究繼續復制檢驗社區收入不平等與總體健康的因果效應。使用家庭人均收入估計各社區的基尼系數重復實證分析,同時為了確保數據可靠性,我們只保留了調查樣本超過25個家庭戶的社區。健康測量指標包括自評健康(五點評分)和自評健康變化(相比一年前),操作化策略與前文一致。固定效應模型(表5)表明:隨著社區基尼系數的上升,社區人口的總體健康水平的兩個指標均有顯著下降(模型1和模型2)。本文的核心假設再次得到實證支持。
四、結論與討論
不同于有關健康分化的大量微觀研究,本文聚焦于社區整體的收入不均與居民健康表現之間的關系。本研究基于中國綜合社會調查的四期(2010—2015年)社區層追蹤數據分析了收入均衡程度影響居民總體健康表現的因果效應和作用機制。實證分析表明,在控制絕對收入以及其他特征變量的影響后,社區內部收入差距的下降將顯著改善社區人口的整體健康水平。使用不同的收入基尼系數測量指標以及更換調查數據進行復制對比的穩健性分析表明,“收入不均假說”在社區層始終成立。同時,本文還試圖檢驗收入不均與健康表現間的發生機制。更具體地說,以社會網絡視角為切入點,考察了社會比較與社會支持這兩個可能的影響路徑。實證結果表明,社會比較(相對剝奪與公平感知)與社會支持(親朋交往)是收入均衡影響居民健康的重要中介機制,其中相對剝奪感是最主要的解釋因素。為了區別收入不均對居民身心健康的差異化影響,本文將軀體健康和精神健康分別納入模型,結果顯示社區收入差距的變化對居民精神健康的影響顯著高于對居民軀體健康的影響。這可能是因為精神健康更加具有應激性、波動性,軀體健康的變化則是一個長時段的結果,而本文使用的數據觀察跨度較短(2010—2015年),對軀體健康變動的捕捉相對有限。
本文的核心貢獻體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第一,聚焦于社區這一相對比較微觀的集合層次,從而在邏輯上更貼近收入不均通過心理-社會路徑影響健康的理論假設。“收入不均假說”認為收入差距的縮小會通過居民個體社會比較對其心理狀況產生積極影響,從而帶來一系列顯著的社會改善。居民進行社會比較、自我評價的參照系主要是基于生活中可觀察的其他社會成員,因此這種基于個人生活經驗形成的“主觀均衡感知”參照對象更多是處在同一較小的空間區域(比如社區)內。但以往的研究聚焦于國別、省級(州別)等大跨度區間上,可能使得研究者對居民實際“失衡感知”產生過高的估計。因此,本研究在社區這一具有“地方性”(local)特征的測度區間中進行收入分布與健康關系的分析。
第二,受益于中國綜合社會調查(CGSS)獨特抽樣設計帶來的數據特征,本文得以使用固定效應模型對四期(2010—2015年)社區層追蹤數據進行分析,因而可以更有效地估計其因果效應。此外,通過對收入不均影響健康的作用路徑進行研究,得以在厘清因果效應的數理邏輯基礎上,考察了“收入不均假說”的理論邏輯。模型結果有力地回應了學者對“收入不均假說”因果效應、影響機制的質疑。
第三,基于已有的研究發現,本文區別了軀體健康和精神健康,從而檢驗了收入不均影響健康的分化效應。由于收入差距對健康的影響是長期的、綜合的,因此歷時數據分析呈現出“延遲效應”。在本研究中,共時性數據的實證結果則驗證了健康沖擊的分化效應。研究結果顯示:收入基尼系數對精神健康影響顯著,而對軀體健康的影響并不明顯。這一結果與“收入不均假說”的理論內涵具有內在一致性,證實了收入不均對居民健康的影響具有分化效應特征。
以上研究結果表明,首先,縮小居民收入差距確實會對社會成員整體健康表現有積極的促進作用,政府有關部門應該使用各種政策工具促進收入分配均衡。其次,社會交往也是收入差距影響健康的重要途徑,各基層政府單位應該在拓展居民交往、促進社會融合、改善社區人際環境等方面做出努力。本文的研究發現為實現共同富裕、落實“健康中國”戰略、推進中國式現代化提供了一定政策借鑒意義。
本研究依然存在著改進空間。首先受限于分析數據,本文的觀測期數較少,難以捕捉到長時段條件下收入不均對健康的影響;而且收入不均由個體調查數據生成,健康測量高度依賴被訪者自評,對軀體健康水平的測量效度比較有限。因此,盡管研究發現了收入不均對健康影響的分化效應,但這并不意味著收入不均對軀體健康沒有影響,更有可能是數據時間跨度以及測量方式的緣故。未來若能使用長期追蹤并輔助生物儀器測量的調查數據,或者聯合區域內總體統計數據匹配智能穿戴等“電子蹤跡”的大數據研究,將極大推動健康-社會研究的因果機制分析。其次,本文使用的調查數據并不包含受訪者健康行為等反映居民健康生活方式的信息,因此本文僅檢驗了社會網絡觀的理論假設,對影響健康分化的其他理論視角(比如文化-行為觀)未做檢驗。此外,“威爾金森假說”的理論關懷在于探索社會公平的健康后果,當前研究則高度集中于收入這一個維度,后續研究有必要進一步回歸到對社會公平的核心關切上。最后,基于健康因果論和健康選擇論的爭論,健康與收入可能存在雙向因果關系。那么,社區平均健康狀況是否會影響該地區的收入不平等狀況呢?雖然缺乏理論支撐,但這種潛在的基于雙向因果的內生性問題本文并未涉及,未來研究可通過交叉滯后策略加以檢驗。
[參考文獻]
[1]齊亞強. 地位綜合征:社會分層與健康不平等[M]. 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20.
[2]WILKINSON" R G. Unhealthy Societies: The Afflictions of Inequality[M]. London: Routledge, 2002.
[3]WILKINSON R G, PICKETT K E. Income Inequality and Population Health: A Review and Explanation of the Evidence [J]. Social Science amp; Medicine, 2006, 62 (7): 1768-1784.
[4]PICKETT K E, WILKINSON R G. Income Inequality and Health: A Causal Review [J]. Social Science amp; Medicine, 2015, 128: 316-326.
[5]理查德·威爾金森,凱特·皮克特.公平之怒[M].北京: 新星出版社, 2017.
[6]齊亞強. 收入不平等與健康[M]. 北京: 知識產權出版社, 2012.
[7]王甫勤. 社會經濟地位、生活方式與健康不平等[J]. 社會, 2012(2): 125-143.
[8]焦開山.健康不平等影響因素研究[J]. 社會學研究, 2014(5): 24-46.
[9]WILKINSON RG. Income Distribution and Life Expectancy [J]. BMJ (Clinical research ed), 1992, 304 (6820): 165-168.
[10]Qi Y Q. The Impact of Income Inequality on Self-rated General Health: Evidence from a Cross-national Study [J]. Research in Social Stratification and Mobility, 2012, 30(4): 451-471.
[11]TRUESDALE B C, JENCKS C. The Health Effects of Income Inequality: Averages and Disparities[J]. Annual Review of Public Health, 2016(37): 413-430.
[12]LUO W X, XIE Y. Economic Growth, Income Inequality and Life Expectancy in China [J]. Social Science amp; Medicine, 2020, 256(113046).
[13]MARMOT M G. Understanding Social Inequalities in Health[J]. Perspectives in Biology and Medicine, 2003, 46 (3): S9-S23.
[14]SUBRAMANIAN S V, KAWACHI I. Income Inequality and Health: What Have we Learned so Far? [J]. Epidemiologic Reviews, 2004, 26 (1): 78-91.
[15]GRAVELLE H. How Much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Population Mortality and Unequal Distribution of Income is a Statistical Artefact? [J]. Bmj, 1998, 316 (7128): 382-385.
[16]CHEN Z, CRAWFORD CAG. The Role of Geographic Scale in Testing the Income Inequality Hypothesis as an Explanation of Health Disparities [J]. Social Science amp; Medicine, 2012, 75 (6): 1022-1031.
[17]PATTUSSI MP, MARCENES W, CROUCHER R, et al. Social Deprivation, Income Inequality, Social Cohesion and Dental Caries in Brazilian School Children [J]. Social Science amp; Medicine, 2001, 53 (7): 915-925.
[18]SHI L Y, MACINKO J, STARFIELD B, et al. Primary Care, Social Inequalities, and All-Cause, Heart Disease, and Cancer Mortality in US Counties, 1990 [J]. 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2005, 95 (4): 674-680.
[19]懷默霆. 中國民眾如何看待當前的社會不平等[J]. 社會學研究, 2009, (1): 96-120.
[20]WU X G. Income Inequality and Distributive Justice: A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Mainland China and Hong Kong[J]. China Quarterly, 2009(200): 1033-1052.
[21]魏欽恭. 收入差距、不平等感知與公眾容忍度[J].社會,2020,40(2): 204-240.
[22]XIE Y, ZHOU X. Income Inequality in Today’s China [J].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2014, 111 (19): 6928-6933.
[23]WAN G H, WANG C, WU Y. What Drove Housing Wealth Inequality in China?[J]. China amp; World Economy, 2021, 29(1): 32-60.
[24]周彬,齊亞強.收入不平等與個體健康——基于2005年中國綜合社會調查的實證分析[J]. 社會,2012,32(5):130-150.
[25]齊亞強, 牛建林.地區經濟發展與收入分配狀況對我國居民健康差異的影響[J].社會學評論,2015,3(2):65-76.
[26]程誠,柯希望.收入不平等與城鄉居民的身心健康——基于CFPS追蹤數據的分析[J].社會發展研究,2022,9(1):135-156.
[27]LI HB, ZHU Y. Income, Income Inequality, and Health: Evidence from China[J]. 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 2006, 34: 668-693.
[28]BECKFIELD J. Does Income Inequality Harm Health? New Cross-national Evidence [J]. Journal Of Health And Social Behavior, 2004, 45 (3): 231-248.
[29]MISHRA S, CARLETON RN. Relative Deprivation is Associated with Poorer Physical and Mental Health [J]. Social Science amp; Medicine, 2015, 147: 144-149.
[30]BERKMAN L F, GLASS T, BRISSETTE I, et al. From Social Integration to Health: Durkheim in the New Millennium[J]. Social Science amp; Medicine, 2000, 51 (6): 843-857.
[31]UMBERSON D, CROSNOE R, RECZEK C. Social Relationships and Health Behavior Across the Life Course[J].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2010, 36 (1): 139-157.
[32]THOITS P A. Mechanisms Linking Social Ties and Support to Physical and Mental Health[J]. Journal Of Health And Social Behavior, 2011, 52 (2): 145-161.
[33]MATTHEW P, BRODERSEN DM. Income Inequality and Health Outcomes in the United States: An Empirical Analysis [J]. The Social Science Journal, 2018, 55 (4): 432-442.
[34]PEI X, RODRIGUEZ E. Provincial Income Inequality and Self-reported Health Status in China During 1991-7 [J]. Journal of Epidemiology amp; Community Health, 2006, 60 (12): 1065-1069.
[35]李路路,石磊.經濟增長與幸福感——解析伊斯特林悖論的形成機制[J].社會學研究,2017,32(3):95-120.
[36]齊亞強. 自評一般健康的信度和效度分析[J]. 社會, 2014, 34 (6): 196-215.
[37]保爾·D.埃里森. 固定效應回歸模型[M]. 上海: 格致出版社, 2012.(責任編輯余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