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之痛的詩意書寫

內容提要：周曉楓的長篇童話《小門牙》以成長為主題，凸顯了成長中所需要的樂于助人、勇敢、善良、友愛等美好品質，同時，也觸及了挑剔、狹隘、自以為是等性格弱點?！缎￠T牙》的表層故事元素是牙齒，深層主題則是對以牙刑為象征的成長之痛的恐懼。周曉楓創造了富有美感或喜感的人物，運用懸念營造節奏感，以令人愉悅的詩意的書寫引導孩子在體悟中成長。

關鍵詞：周曉楓 小門牙 童話 成長

周曉楓在兒童文學作家中是有著豐富經歷和鮮明個性的。她做過八年兒童文學編輯，后來轉行成為專業作家，寫了大量散文，成為耀眼的散文作家。近幾年周曉楓進軍童話界，連續發表了幾部廣受好評的童話作品。周曉楓的散文天馬行空，博學多聞。她寫動物，既有專業研究者的知識，又有對動物的善意關愛，幽默細致，妙趣橫生。她寫人，帶著敏銳的觀察力和理性思考力，剖人審己，撕開一般人不愿意或不敢直視的切入肌膚的面具，凝眉靜靜看，放筆潑辣寫，雷電霹靂肆行無忌。讀周曉楓的散文，你看到的是細膩風趣、靈敏銳利、無所顧忌，愛憎分明的她。讀周曉楓的童話，你會發現一個不同的周曉楓，如同“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魯迅先生面對孩童時“俯首甘為孺子牛”，給孩子們講童話故事的周曉楓是柔軟的，溫情的。2022年出版的長篇童話《小門牙》中，周曉楓細膩風趣地構筑了一個夢幻世界，將嚴肅的成長話題化為輕松有趣的故事，使讀者在愉悅中體悟每個孩子必須經歷的成長痛。

《小門牙》中的主角是住在精靈谷中的“只有棒棒糖那么高，有透明的翅膀”的善良、勇敢、樂于助人的吃夢小精靈小門牙。精靈谷有一個傳言，吃的夢品種和數量太多便會受到懲罰，遭受痛苦的牙刑，而且會被驅逐出美麗舒適的精靈谷。小門牙的朋友小羽毛、小音符和翻滾兄弟因為畏懼傳言而更愿待在精靈谷吃捕夢師制作的夢罐頭，可是愛冒險的小門牙特別愿意走出精靈谷，一方面他體恤捕夢師辛苦，一方面外出可以長見識。與膽怯的伙伴們相比，小門牙走出精靈谷的原因說明他具備兩種重要的能力：愛別人（體恤捕夢師）和愛自己（長見識）。周曉楓以四個故事講述了小門牙走出精靈谷的四段重要經歷，這四個故事都圍繞著共同的主題：成長和幫助。小門牙的經歷明白地告訴讀者，幫助是善行，是美德，是成長必須的重要品質，人們可以借由幫助以完善自身以及脫離困境，幫助別人和得到別人的幫助都是美好的事情。小門牙在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幫助他人，當他陷入困境時，他也得到了熱情的幫助。如果僅僅局限于此，周曉楓還算不得一個優秀的童話作家。周曉楓通過故事不僅表達了幫助的價值，還凸顯了成長中需要的勇氣、善良、友愛、好奇心。難能可貴的是，故事還觸及了性格中負面的東西，如挑剔、狹隘、自以為是，同時，周曉楓以科學和溫和的態度給出了恰當的處理方式，這對小讀者來說，會是潛移默化和行之有效的教導。

第一個故事，小門牙幫助流浪貓鐵銹。這個故事中除了對小門牙的熱心助人的常規敘事，也突出表現了鐵銹在與鸚鵡鸚寶貝的相處中所保持的自尊。鐵銹是一只潦倒困苦的流浪貓，偶然遇到小門牙，在小門牙的幫助下，鐵銹被蜜茶姐姐，一個充滿愛心經常幫助小動物的姑娘收養。流浪貓鐵銹向往安寧的生活，甚至到了委曲求全的地步。面對蜜茶姐姐的寵物鸚鵡鸚寶貝時，鐵銹雖然小心翼翼到了謙恭的地步，它同意當鸚寶貝的寵物，愿意給鸚寶貝當會走的手套，但它是有底線的。當驕傲鸚寶貝挑剔并且隨意貶低它：“我覺得，你的牙不好看，怎么長短不齊的？你的造型也有點兒問題……能不能把你的尾巴打成蝴蝶結?！辫F銹態度堅定地拒絕了。當鸚寶貝繼續挖苦它是“是一只不懂時尚的小土貓”時，它反問“那你怎么不給自己造個型？你說我，我還想說你呢——你的尾巴為什么不像孔雀？”不卑不亢的回擊使鸚寶貝妥協，改掉了挑剔狹隘的毛病，最終得以平等相處。鐵銹自尊，獨立，但鐵銹也是怯懦的，它因為懷疑而否定，不敢靠近人類，在小門牙的引導下，鐵銹努力向蜜茶姐姐展示自己，博得蜜茶姐姐的喜愛，不知不覺間，實現了成長。

第二個故事，小門牙和朋友們幫助鹿楊。鹿楊是四年級的小學生，爸爸是植物學家，媽媽是動物學家，他們在一次外出時遭遇海難，鹿楊沉溺于悲痛不再上學。小門牙和朋友們決定幫助鹿楊重新樹立生活的信心，他們細心甄選，吃掉噩夢留下美夢，他們費盡心思給鹿楊制造充滿愛的夢幻場面，幫助鹿楊走出情緒低谷，樂觀面對生活。鹿楊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下，選擇逃避，但她最終戰勝了打擊，實現了成長。兒童文學作品中，很少有既具備知識和足夠的才能又理性地培養孩子的父母形象，而鹿楊爸爸媽媽可以說是少見的理想父母的形象。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和孩子平等相處，鼓勵鍛煉掌握更多的知識技能，同時他們自身具備卓越的才華和素質，身處險境時冷靜處理，終于平安回家，用行動為孩子做出表率。值得注意的是，鹿楊的父母對孩子的態度是尊重、理解、接納，脫險回到家后，當他們所見與鹿楊表述不一致，他們只是會心一笑，并沒有去糾纏無關痛癢的細節。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既給與有益的指導，又給與充分的自由，這樣的父母既是孩子們歡迎的也是作者嘉許的。

第三個故事，講的是小門牙到曉童家吃夢時，被旅游的曉童一家帶到酒店無法脫身，幸虧得到蝙蝠的幫助逃離險境。這個故事中曉童的父母和上一個故事中鹿楊的父母形成對比。如同當今的很多家庭，這個家庭的成員之間雖然是互相關愛的，但存在明顯的溝通問題，呈現的是相互糾錯、相互批評和自以為是的狀態。當曉童的書包被小門牙拉開一道縫，曉童媽媽在順手拉上書包拉鏈的同時批評曉童“總是這樣粗心”，曉童媽媽強人所難地要求曉童把書包背在前面，因為“曉童毛手毛腳的”，而曉童父子二人也自然地站在一起“總之，在分析和爭論過程中……一比二，媽媽輸了。爭論的過程中，媽媽忘了吃父子倆給她帶回來的冰棍兒。后來，沒有冰只有棍兒——就像小門牙那么高的冰棍兒的棍兒。冰，完全化掉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敝軙詶魍ㄟ^小門牙事件詳盡描寫了曉童家庭的不良溝通。與親人間的無效溝通形成反比，曉童父子對蝙蝠的寬容和贊美，小門牙對蝙蝠拙劣的營救主意的包容，不同物種之間的欣賞寬容反而更容易實現。

第四個故事，小門牙幫助受傷的海象走出抑郁。一只叫做奇跡的小海象，身體和心靈都遭受重創而自閉。海象奇跡原本困在記憶中，陷在痛苦經歷中不能自拔，最終在幫助小門牙的過程中，激發了本能，實現了自救。小門牙對奇跡的幫助是堅定的。小門牙的伙伴們害怕被奇跡所累，小門牙沒有強人所難，他理解朋友們的選擇，同時，他堅持自己的正確選擇，不惜犧牲自己的利益以幫助奇跡。小門牙在幫助奇跡走出抑郁的過程中，縝密布局設計以激發奇跡的潛能，并且安排好了退路確保自身安全，小門牙在幫助別人的過程中成長迅速，善良勇敢的小門牙心智已經成熟到足以成為大精靈。

這四個以小門牙為主的故事后，主線變成了小伙伴們的心理和行動。伙伴們誤以為小門牙被驅逐，友愛的力量給了他們勇氣，他們在意圖營救小門牙的過程中“在拯救別人的同時，拯救了自己?！彼麄儾辉僮运健⒛懬?，他們超越了自我，獲得了成長。在生命過程中，每個人都必須經歷成長痛。孩子們在成長中必然會遇到各種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中，自身的性格和弱點會成為阻礙，要想健康成長，必須戰勝自身的性格弱點，如怯懦，自私。有些孩子的遭際也許更加糟糕，如同《小門牙》中所涉及：被否定甚至拋棄（顛沛流離的流浪貓鐵銹），會遭逢不幸（失去父母庇佑的鹿楊），會受困無助（打不開旅館窗戶的小門牙），會遭受傷害陷入恐懼（小海象奇跡）……每個孩子都需要指引，但幾乎沒有孩子喜歡說教，他們反感大人強輸理念，強推觀點?！缎￠T牙》中的故事，有趣到當故事結束時，作者可以不會招致任何抵觸地告訴孩子們“美好里，甚至包括悲傷和畏懼，也包含挫折和失敗，但只要不停下腳步，就能見識更為廣袤的世界，就能擁有更為豐富的理解力和創造力。他們曾經經歷的疼痛和分離，曾經經歷的威脅和無助，正是因為這些，才讓他們脫胎換骨，自由飛翔”。讓讀者在愉悅中接受引導，這就是優秀童話的魅力。

周曉楓喜歡動物，她的散文中，寫到動物便神采飛揚筆底生花。《小門牙》也體現了她的這個特點。小門牙走出精靈谷游歷的四個故事中都有可愛的動物，第一個故事中自尊的貓和虛榮的鸚鵡，第二個故事中愛美的蝴蝶，第三個故事中喜歡扮酷的蝙蝠，第四個故事中敏感的海象，它們都善良又個性鮮明。對于小讀者來說，《小門牙》就是個寶藏，不僅故事有趣，還藏著很多有趣的小知識。你會看到，貓咪盡量不要吃水果，“很多水果對貓來說，甚至有致命的危險?！蹦銜吹?，鸚鵡在蛋殼里的時候有破卵齒，用來啄破蛋殼鉆出來。你會看到，蝙蝠有些吃昆蟲，有些吃果實、花蜜和花粉，只有少數蝙蝠喝血。你會看到，“動物園里的海象，牙齒再漂亮也難以保全，常常會被摘除，這是圈養帶來的普遍問題。動物園不像大海那樣有軟沙，尤其生長發育期的亞成體海象，長期接觸硬質地面，容易造成牙髓外露而帶來感染?！?/p>

《小門牙》的表層故事元素是牙齒，小門牙的牙齒，鸚鵡的破卵齒，鹿楊埋下的乳牙，蝙蝠參差的牙齒，海象弦月般的牙齒，深層主題則是對以牙刑為象征的成長之痛的恐懼。小精靈們居住的精靈谷有一個大家都深信的傳言“假設小精靈吃夠了一定的品種和數量，他們的牙就會掉落；過一段時間，可以給你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假設不改，繼續嘗試各種口味，再吃到一定的品種和數量，就會有人給你的每顆牙齒上刑。假設還不改，堅決不改，超過了警戒的品種和數量，小精靈就會遭到驅逐，被趕出精靈谷，流放到誰也找不到的糟糕地方?！睂π【`們來說，這是恐懼的來源，也是多數小精靈自私和怯懦的緣由。周曉楓通過小門牙之口說出了故事主題——許多事情，只有聽說最可怕；而克服恐懼的辦法，是去了解，是去經歷。周曉楓創造了富有美感（小羽毛、小音符）或喜感（小翻、小滾）的人物角色承擔起證實這一嚴肅主題的任務。小羽毛的角色側重視覺“穿了一條月光色的裙子，裙子上有個蝴蝶結……身上有著一圈虛幻的光影，站在那里會閃閃發光”。小音符的形象側重聽覺“不用唱搖籃曲，她只要小步子、輕輕慢慢地走，就會傳出催眠的樂曲”。小翻和小滾是孿生兄弟，膽子很小但偏偏走路時連翻帶滾容易弄出聲響，這一對性格和形象帶有強烈反差的兄弟既惹人發笑，又很好地反襯了主角小門牙的聰明和勇敢。

懸念的使用，使故事情節呈現張弛有度的節奏感。翻滾兄弟出場的時候，作者介紹兄弟倆膽小的特點，提到“他倆因此還有兩個不愿被別人提起的外號——關于這個，我們等一會兒再說?！钡跗鹆俗x者的胃口，下一章節中，作者便揭曉了“小翻有個綽號叫‘一星期’”，小滾有個綽號叫‘半個月’——哈，這就是他倆不愿被提起的外號?！奔日{皮地設懸念勾起讀者的好奇心，又善意地及時給出答案，這種無預告的節奏調整效果毋庸置疑。有的懸念像個引人注意的小鞭炮，有的懸念卻像嚇人的一聲驚雷。當故事步入尾聲時，小伙伴們給小門牙的空房間留了一封信，作者寫道：“寫信者并不知道，小門牙永遠也收不到這封信了；他們自己，也將去往一個未曾預期的陌生地方。精靈谷的花，開得洶涌又寂靜；精靈谷的叢林，光影斑駁……他們，再也不會回到這個熟悉的世界?！弊x到此處，讀者不由得心里一緊，小門牙已經遭遇不幸了嗎？伙伴們將會遭遇什么不測呢？好在不久便會發現，小門牙和伙伴們的確不會回來了，他們成長為大精靈，有了新的生活和工作空間。敢于設置這么嚇人的懸念的，恐怕只有玩心重得像孩子的周曉楓了吧。讀過周曉楓寫的童話，你會發現，寫童話的周曉楓是有一顆童心的。她有成年人的理性和幽默，又有孩子的頑皮和純真。

從事童話創作之前，周曉楓就對童話有深入的思考。在對傳統經典童話進行批判的散文《血童話》中，周曉楓寫道：“童話強調非此即彼的兩分法，剔除掉大量模糊而難被容納的灰色地帶。所有的觀念都是成人賦予的，我們把自身的沉淀物傳遞給孩子，讓他們的瞳孔只能看到兩種顏色，非黑即白?！敝軙詶鞯囊娊饷翡J和深刻，對童話的獨特感知貫徹在她的童話創作中，她決然摒棄兩分法。創設《小門牙》的故事背景時，周曉楓沒有如傳統童話那樣具體地描繪小門牙和他的伙伴們所處的精靈谷。《小門牙》中只提及了精靈谷的部分景色，只告訴了讀者那里“花叢濃密”，小精靈“睡在蘑菇的菌蓋下，菌蓋邊緣垂下細長的菌絲，一直落到地面，就像一頂頂幔帳”。創設人物角色和情節時，作者也沒有簡單化地全盤托出。精靈谷到底有多少居民，有多少管理者，有多少種職業，都沒有交代。故事從頭到尾只出場了部分人物：小門牙和小門牙的四位朋友（小羽毛、小音符、小翻和小滾），兩位管理者（捕夢師和計夢師），以及偶一提及的小嚴肅和哼哼。沒有出現完整的社會架構和制度規范，只有道聽途說的關于懲罰規則和可怕的牙刑。小門牙們在精靈谷得到的是捕夢師的溫暖照顧和計夢師不動聲色的記錄，他們的所有選擇和行動都只是源自天性和經驗的判斷。甚至，小門牙吃了足夠多品種和數量的夢境之后，被帶到“過錯河”對岸接受牙刑，具體的施刑過程都是模糊化了的，作者沒講，小門牙也沒有記憶。之所以這樣寫，也許周曉楓意在通過模糊和不完整，使人關注黑和白之間的灰。

周曉楓接受采訪時曾經說過，希望“自己的童話有情感的濃度和思考的深度，大人也能看，因為里面不是幼稚的欺哄?！彼龅搅?。

（作者單位：濟南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