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在《燕食記》中,食物是葛亮進行文學書寫的中介或方法。小說借由食物制作與人生經驗互涉互喻的層面,在將飲食生活倫理化的過程中,締造出一種沉穩、安靜的人物性格和日常倫理,并進而成為人物行動和情節發展的內在情感邏輯;借由食物所關涉的歷史,以傳奇化的方式,勾連起粵港百年來重要歷史關節、事件和人物,形成小說敘述的基本時間線索;由食物所涉地理、空間的轉變,借由敘述者的“動觀”和“靜觀”,完成對小說情節發展的引導,及對粵港地理空間和城市變遷的整體觀照。從飲食何以生成文學的角度出發,拆解葛亮《燕食記》的敘述邏輯,可以理解其創作中的意圖歸趨與敘事問題。
關鍵詞:《燕食記》 人物性格 歷史想象 敘事空間
翻開葛亮的《燕食記》,一定會為其間精細繁富的食物描繪所震撼。從得月、同欽的雙蓉月餅,般若庵的“般若素筵”到太史弟的“鶴舞云霄”,灣仔“十八行”的上海本幫菜,小說不斷在食物做法上重加筆墨,為故事賦予細節肌理和知識趣味。從敘事結構來看,食物也擔綱重要作用。小說以同欽樓師傅榮貽生與徒弟陳五舉的關系破裂作引,在上闕以榮貽生的人生與求藝歷程為主脈,其間養母慧生在般若庵、太史第所做兩次素宴,榮貽生在湛江安鋪所遇得月樓大師傅葉鳳池,皆為促使其人生變換的重要動因,情節也因此得以行進和發展;下闋則以陳五舉為視點,在第十、十一節對上闕故事進行補充講述,小說兩條敘事視點得以縫合,其后則以戴氏本幫菜館地址的變化為小說推進的主要框架。也就是說,食物不僅為小說提供細節,也為小說提供了骨架,正是對美食制作的細描和對不同時空的美食尋蹤成為小說行進中一座又一座引人入勝的關卡,帶領讀者也幫助作者完成故事的講述。不過,除了這些包含強烈敘事沖動和故事能量的情節和美食外,我更在意葛亮是如何將這些散亂其間的食物知識串聯起來,如何借助食物完成小說敘事邏輯的搭建?換句話說,在玲瑯滿目的食物知識,以及不同時空的美食流傳之外,葛亮從食物中還翻轉出了怎樣的文學性,從而使物質知識進入文學世界,搭建起一整套文學性的敘事方式,幫助小說不斷推衍與前進。
一、飲食的倫理與人物的性格邏輯
在《燕食記》后記中,葛亮提及自己為何想寫有關“吃”的小說:
在《北鳶》里頭,文笙的母親昭如,在一個饑謹的寒夜,對葉師娘說,“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里頭了。”她想說的,是中國人在飲食上善待“意外”的態度。便從安徽毛豆腐、益陽松花蛋,一直說到肴肉。如此,這是中國文化傳統里“常與變”的辯證與博弈。
我念念不忘這個主題,便在這部新的長篇小說里,將這“常與變”植根于嶺南,放在了一對師徒身上。“大按”師傅在行內,因其地位,自有一套謹嚴的法度。守得住,薪火相傳,是本分。要脫穎而出,得求變。a
一對師徒,食物的“常與變”,其實構成《燕食記》的基本情節和敘事軌跡。所謂“常”,即行業內部“謹嚴的法度”;所謂“變”則關乎小說牽涉歷史的不斷行進。在我看來,葛亮提及的“常”與“變”,內化于《燕食記》中,剛好對應小說中的人物性格邏輯和情節發展邏輯。行業內部“謹嚴的法度”意味著,飲食,尤其是食物的做法、傳承是一種關涉人物品行、倫理觀念的文化行為,而在《燕食記》中,葛亮正是通過對飲食高度倫理化的敘述,締造出一種相當穩定的人物性格,和小說在道德倫理上的審美準則;而借助飲食的來源、播散、新創,和在此之上的人物交游,飲食關涉的歷史不斷帶領故事向前推進,從而構成一種“變”的活力,促成小說情節的發展。
有關飲食的倫理化,最顯著的就是以食寫人。正如葛亮在后記中提及的,“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里頭了”,這就是將食物放置在人的生活倫理世界中審察。在《燕食記》中給人以最深刻印象的恐怕當屬雙蓉月餅的制作,這一食物制作的秘辛,貫穿整部小說,勾連起葉鳳池、韓世江/榮貽生/陳五舉、謝醒三代人的故事。雙蓉月餅的做法內涵老師傅葉鳳池、榮貽生的生命經驗,對師承者的選擇則內涵對徒弟行為處事的審察。由此,小說從食物與人生經驗互喻互涉的層面將物質性的食物倫理化,并賦予文學性表達。在小說的開篇,榮貽生就說打蓮蓉的手藝關鍵在于“熬”,當“我”問起怎么個“熬”法時,榮師傅正是援己作喻,以人生講食物的做法:“我呢,都當它是雨打窗,只管在后廚,打我的老蓮蓉。去了蓮衣,少了苦頭,深鍋滾煮,低糖慢火。這再硬皮的湘蓮子,火候到了,時辰到了,就是要熬它一個稔軟沒脾氣。”b而同樣,小說第一節講述榮師傅訓練五舉反復揉面的功夫時,講究的是“在這夜以繼日的鍛煉中,人沉穩了,也漸漸挫去了少年人的輕浮氣。總而言之,要的是他一個‘慢’”。c小說篇末寫陳五舉與師傅榮貽生的比賽時,對陳五舉的描摹也是以食喻人:“偏是這樣溫厚的人,評委們是庇佑的……表現乖張的那些,固然大鳴大放,只能是佐料。苦辣酸甜,稍縱即逝,靠自己是難以成就的。要入味,被人記住,終究還是靠食材本身。五舉就是這食材。”d正因有生命情感的移入,生命經驗與食物制作高度互涉,食物便被賦予人的倫理。而更關鍵的是,借由食物與人物的互喻,作家為小說世界締造了一種沉穩、安靜的生活倫理與人物性格,這一點在對廚藝繼承者的選擇上表現尤為明顯。
小說開篇講述的就是茶壺仔陳五舉被同欽樓大師傅榮貽生發掘的過程,而真正使榮貽生青睞陳五舉的原因,則主要在于陳五舉的性格和處事。小說對五舉的性格描述是“這小子沉靜,卻是個做事有眼力的人”e,而在小說下闕,以榮貽生的視角完整表露其選擇陳五舉的原因,當榮貽生第一次看到陳五舉時,他發現:“但在這身邊的喧鬧里,他的眼睛,卻是靜的。沒有興奮,也沒有喜樂。沒有這個年紀的孩子眼里所慣有的內容。”f而小說對榮貽生學藝歷程的描寫中,其師傅看中的也是他“安安靜靜的,手腳倒也很勤快,有個眼力勁兒”g。其實,小說對榮貽生的性格塑造可以說與陳五舉極為相似,榮貽生雖因出生時哭聲極大得名“阿響”,但后來的生命歷程中卻全然是沉靜的性格。所以,當七少爺和司徒云重看到陳五舉時,都不約而同地告知榮貽生:“這細路好靜,像你小時候。”h也因此,最后榮貽生選擇了沉靜的陳五舉,而非浮華跳脫的謝醒傳授技藝。“大按”師傅在行內傳藝的“謹嚴的法度”,要選擇更加沉穩、耐得住性子的學徒。小說正是在這種食物制作對人的倫理要求中,完成了對主要人物榮貽生和陳五舉的性格塑造。
飲食制作中那套“謹嚴的法度”促成了小說描繪人物性格的基本面向,為整部小說提供了一個安靜、沉穩、不爭、穩重、恭謹等偏于內斂的傳統性格。這樣沉靜的性格在小說的人物塑造中一再上演:當榮貽生再次遇到司徒云重時,小說首先讓他看見她那安靜的女兒:“在香港這些年,榮貽生見過許多洋人孩子。但由于他們鳴放的性格,很少見到這樣安靜的眼睛”i;在講述戴明義與妻子柳素娥的相識時,也寫到“舞場上正熱鬧,戴明義見一個姑娘,安靜地坐著,臉上只微笑。他便上前邀舞。姑娘說不會跳,他便教她,就這樣認識了柳素娥”j,而喜歡柳素娥的原因也在于“他只在乎這姑娘沉靜,沒有時下上海年輕女子的驕嬌之氣”k。于戴鳳行則寫“這孩子如小時候,有一種天然的周到。并不是張揚的性格,不聲不響,就把該做的事情做好了。可只要該出面,她便站出來,溫言軟語,三下五除二,毫不拖泥帶水”l。甚至小說在寫一些表面并非沉靜、穩重的人物時,最終也要讓其顯露或回到一個性格深處“沉靜”的時刻:如寫生性豪爽的文人司馬先生在寫作時卻“是格外沉靜的人。即使開口了,與他們打招呼、閑談,是標準的國語,并沒有很多東北的鄉音。五舉回想起那個大開大闔的夜晚,便也看清,他除了爽朗,性格卻其實是溫文的”m;甚至寫出身舞廳,能與黑社會對戰、風風火火的舞女露露,最后也要寫到她的“敦實”“很勤勉”,在做飯中“露露的魯莽與浮躁”“漸漸收斂”。n小說在主要人物的性格書寫時,不約而同地走向一種沉靜而務實的特征,同時,小說在人物命運書寫以及對人物內在情感描摹上對這種性格特征的偏愛,也幫助小說構建了一整套敘事中的內在情感邏輯。
除了榮貽生對肖似自己,性格沉靜的陳五舉的偏愛。慧生對般若庵的月傅,太史第的頌瑛的傾心守護也與之類似。如果說慧生最初與月傅的交誼來自孤單相依的需要,以及月傅對慧生被打時的保護,那她對頌瑛的守護,則源自頌瑛和月傅性格和情感上的親近,“她在這年輕女子的身上,看到了似曾相識的東西。那種純凈而世故的東西,曾也存在于另一個人身上,想讓她保護,看顧。安下心扎下根來,彼此廝守,成為歲月的同盟。”o小說正是在對頌瑛與月傅相似的性格和處事哲學的塑造中,完成了慧生留在太史第生活的敘述合理性的搭建。從中可以見出,一方面小說有著恒定的性格美學,小說的人物描寫基本沿著相似的性格邏輯展開;同時這樣的性格邏輯,又成為小說中人物行為處事內在的情感邏輯,正是在此基礎上,小說完成了故事發展中人物行為邏輯的鋪設。當然,榮貽生與陳五舉,月傅與頌瑛等人物性格的肖似,即《燕食記》中相當恒定的人物性格,其好的一面是解放了作家結構小說時的壓力,可以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小說的歷史書寫、食譜的精細描摹上,但從負面的角度說,則顯露出小說人物性格同質化的一面。
二、飲食中的歷史與情節的傳奇化
相當穩定的性格書寫為小說構建了人物行動和以此為基礎的情節發展邏輯,而小說的基本發展線索,則源于對歷史變動的書寫。《燕食記》以榮貽生、陳五舉為主要人物線索,由二人的人生歷程,勾連起自北洋時期以至當下的歷史情境。小說上闋其實是由榮貽生的故事,講述粵港自北伐以來至于1949年的故事;小說下闋則以陳五舉為中心,寫香港的當代發展變遷史。沿著這樣的歷史軌跡,以及在此期間勾連起來的有關北伐、淞滬會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以及香港晚近社會發展中的重要階段,小說的時間線索得以展開,構成文學書寫中重要的動力和韻味。
《燕食記》的歷史書寫是以人物成長經歷及其交遇為基本脈絡,而以飲食為鋪設人物與宏大歷史關聯的中介和關鍵。以人物成長書寫粵港百年來的發展變動,其主要的策略大體可以歸結為小說中常見的代際書寫。以榮貽生為中心,小說講述的其實是葆有舊文化傳統及其倫理秩序中的粵港飲食和生活方式。由榮貽生的身世經歷向上追溯,小說塑造了以其生母月傅、養母慧生所在的般若庵世界,而精致的素餐則為陳赫明與月傅的交遇構建了情節的連接點,并由陳赫明(陳炯明之弟)打開北洋政府時期廣州的宏大歷史,而陳炯明的失勢則直接導致故事中心人物慧生與少年榮貽生的逃亡,由此,以食物為中介,以人物與歷史的互動為主脈,小說得以歷史演進為動力,完成人物和情節的構設。此后,故事又以向太史勾連黃花崗起義,以向錫允勾連淞滬會戰、謀殺日本特務,以葉鳳池勾連三點會與反清斗爭,以益順隆瓷莊勾連中共抗戰,以段德興、向錫堃“捷聲粵劇團”勾連余漢謀抗日等,可以說,粵港近現代史中的重要枝節和關鍵人物構成小說情節設置中的敘事沖動。而當小說走進陳五舉的視角,則轉入對香港晚近發展歷史的描摹,其展露地更多是社會歷史“變”的部分。與葆有舊的行業傳統,以及整個傳統倫理觀念的榮貽生不同,陳五舉的人物塑造剛剛好對應的是粵港歷史常與變、靜與動的中間環節,陳五舉一方面遵循在“多男”茶樓以及老師傅榮貽生的培養下形成的一整套生活觀念,和飲食制作的方式,同時,他又不斷打破這種恒定的狀態。在這種意義上,陳五舉與師傅榮貽生的被迫決裂正含有歷史轉型期的象征意味。而以戴鳳行、陳五舉的上海本幫菜“十八行”為中心,小說下闋得以展開對香港“變”的描述。“露露”這一人物的出現,顯露出小說對香港經濟騰飛和倫理秩序變動中最新文化狀況描摹的需要,露露一定程度上就是作家為描摹香港“變”的一面而塑造出來的。正是借由三個主要人物群:榮貽生與太史第人物,陳五舉與戴鳳行及“十八行”顧客,露露與戴得、謝醒,小說以代際人物塑造的方式,完成了對粵港百年歷史的回溯與追摹。
而在以食物為中心,關聯小說人物與歷史變動的寫作中,其實暗含食物的日常性與歷史上的宏大事件之間的敘事張力。換言之,如何憑借日常生活中的食物與可以載諸史書的公共歷史勾連起來是小說必須要處理的難題。小說在此基本構筑了三種邏輯策略,一是美食帶來的交遇效應,二是寫世家大族中的美食,三是寫飲食制作者的經歷。美食帶來的交遇,除上文提及的,般若庵中正是由于慧生做的素餐,才引得月傅與陳赫明的交遇,榮貽生的身世才得以打開;同樣,也是因為慧生在太史第所做素宴,才引得陳家后人的尋覓,進而身世暴露,導致慧生與“阿響”逃離太史第,走向安鋪。此外,小說將榮貽生與河川守智聯系起來的關鍵線索是一只榮貽生所做的叉燒包;“十八行”得以在灣仔開店,并聲名漸隆,靠的也是戴明義本幫菜引發紹公的興趣與交誼。美食的魅力被無限放大,成為小說勾連重要歷史事件與人物的方法。寫世家大族的美食,小說中的典型當然是太史第,借由慧生與榮貽生在太史第的生活,小說才得以通過向太史、向錫允的交往與北伐、抗日等歷史事件有所聯系,并讓廖仲愷、梅蘭芳等人物得以在小說中現身。寫飲食制作者的經歷,如榮貽生老師葉鳳池即曾為洪門三點會中人。在一定的人物和故事情節中穿插如此眾多,甚至可以說是覆蓋粵港近現代歷史上的關鍵歷史事件,小說在情節上就不得不走向傳奇化。從小說的敘事策略上看,只有足夠的偶然性才能夠使大歷史與小人物及其日常生活聯系在一起。
小說情節的傳奇化,使基本的人物和故事發展很容易和宏大歷史結合,但同時也使情節出現過于偶然和歷史想象脫離現實的危險。以傳奇和偶然來進行歷史書寫,一是歷史的描寫變得細碎化,其實小說中許多情節比如葉鳳池反清經歷、向太史與黃花崗起義等都沒有與小說主要情節聯系地十分緊密,而更多像附帶的歷史鉤沉,為的是增加小說中人物的傳奇之感。二是歷史的描寫不再具有樸素性和普遍性,比如對河川守智這一日軍間諜的塑造,其最后因吃了榮貽生所制含有天山巖鹽的雙蓉月餅,引發體內毒素反應繼而身亡的情節則過于傳奇,脫離了抗日歷史的普遍經驗。其實,小說之所以這樣進行人物和情節塑造,更可能的原因是作家對歷史重要事件進行描述的興趣,但同時又面臨將重要歷史事件納入小說內在故事框架,以及進行現實細微展開時的難度。所以,借由一些傳奇性、片段式的人物情節幫助一些重要歷史事件進入小說。三是傳奇性的出現容易成為故事推演中的功能性情節,從而使小說在情節銜接上處理得過于簡單。比如,在小說的下闋,寫“十八行”上海本幫菜的發家史時,小說就直接借助了邵公對戴明義手藝的青睞,進而幫助“十八行”解決店鋪和顧客問題,同樣當“十八行”店鋪被謝醒買下,不能再營業時,也是開工廠的顧客“老克臘”將工業區的店鋪以入股方式交給陳五舉開店。也就是說,當情節推進、接榫的敘事問題可以被傳奇性的人物、事件輕松化解,小說在情節轉換上就容易顯得過于簡單和平淡,這也影響了小說的敘事質量。不過,我們當然要理解作家的這種敘事策略,因為只有必要的傳奇才能夠將宏闊的歷史組織進以食物和日常生活為基本面向的小說世界中,也只有傳奇才使飲食中的日常性被賦予更多的文化和歷史底蘊,使沉滯的現實在偶然性中獲得超越性,由此,小說才由飲食中的歷史翻轉出文學的品質。
三、飲食的空間與觀看中的城市
在一篇創作談中,葛亮將自己的創作稱作“梓人的觀看”。借由陳從周《說園》中造園“靜觀”與“動觀”的概念,葛亮說自己寫作《朱雀》時,正是借助人物,以動觀的方式游走這座城市的版圖,又以靜觀的方式流連于他所陌生或而似曾相識的空間。由此,“動觀”中的空間轉移和“靜觀”中對空間的細摹共同織就小說的故事脈絡和城市想象。而《燕食記》一面以“非虛構”的視角,讓“我”以“資料、訪談、田野考察”的方式,“帶著一種好奇的態度與來自家族情懷的驅動,投入了對歷史的演繹”p;同時又設置一個牽引者即“五舉”“山伯”,由他帶領,“我”對歷史的觀看,一面是由建筑空間觀看舊歷史的當下遺存,即如葛亮所說“以粵港飲食史的查考為軌跡,由廣州、四邑、粵西、香港,動觀于嶺南袤然的遺留態歷史的叢林”q;一面則是對舊歷史的觀看,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以來粵港漫闊的時間長河”r,也即本文上節所討論的內容。觀看構成了小說情節流轉的又一脈絡,空間的描摹構成小說敘事意欲達成的又一主題。
小說對空間的“動觀”即地理的流動構成了情節發展的基本結構。在陳五舉的帶領下,“我”游走于廣州、四邑、粵西、香港。從般若庵、太史第、安鋪到十八行,在小說章節的起始,首先映入讀者眼簾的都是空間地理的轉換,并由“我”的田野考察作為小說歷史進入的導引。比如,在講述般若庵時,“我”與“五舉”來到廣州越秀區的一處古剎;講述太史第故事時,則行至同德橫街連排的老舊出租屋前,來到太史第的舊址;講述安鋪小鎮時,起始也是“我”和“五舉山伯”從廣州坐八個小時巴士,來到湛江,并對安鋪小鎮的建筑地理略加勾畫,為小說情節展開暗留伏筆;講述段德興“捷聲粵劇團”抗日經歷時,也由“我”和榮貽生現身“德興藥局”,借一把弓引入歷史故事。小說中人物的經歷變化與“我”的田野考察組成情節發展的內外線索。“動觀”由此幫助敘事者完成情節的展露。
同時,“動觀”還試圖對粵港的地理與城市景觀有一個全景式的把握。除了對廣州府、四邑、粵西的粵地地理的總體描摹,小說內部一些“動觀”式描寫:如在太史第一節,向太史全家乘車前往蘭齋農場的描寫,就頗有《紅樓夢》游園的氣氛,從廣府到番禺的行進,在空間的移動中,完成小說情節和廣東地理空間的展開。與上闕相對陳舊的粵地歷史追溯相比,在小說下闋對香港晚近歷史的描述中,空間的“動觀”扮演了更明顯的敘述位置。小說在第十二節“戴氏本幫”對戴明義一家的家族史進行高速推進式講述后,就轉入以戴氏“十八行”為中心的描摹,而“十八行”在灣仔盧押道、柯布連道到觀塘的位置變化,構成敘事的基本線索,并內含對香港填海造陸、工業化等社會變動的歷史書寫。此外,寫五舉從“十八行”所在柯布連道走到駱克道中“燈紅酒綠的銷金窟”及謝醒“明珠”夜總會等的市景描述,則借由陳五舉對香港城市圖景的“動觀”,完成對香港晚近發展和城市變遷的總體觀照。
與“動觀”相比,對空間的靜觀則構成小說各個章節的基本內容。無論是同欽樓、得月閣,還是般若庵、太史第、安鋪、十八行,在流動的觀看中,小說正是以一些封閉的空間,完成各個章節中的情節鋪排。更重要的是,小說借由這些建筑得以將當下與歷史勾連,正如葛亮以太史第為例所說的:“太史第便是其一,堪稱嶺南極為精妙的文化容器。其作為真實歷史空間的意義,不僅因其見微知著,盛載著有關嶺南飲食發展的脈絡與淵源。更重要的是,它的繁茂與沒落,皆成為一個過渡性時代的凝聚”s,又如他對得月閣的闡發,當今的得月,“是因經營之故退卻‘茶樓’功能,成為‘茶藝博物館’,完成在場空間向歷史空間的轉化”t。借由當下對歷史建筑的觀看作引,進入歷史故事;同時觀看中的歷史建筑,本身帶有時間流逝的蒼茫之感。以小說中的敘事為例,小說起始,就借由五舉山伯的引導,讓“我”看到了“多男”茶樓的老舊建筑:“影壁上是一只赤褐色的鳳凰,不知是本色還是顏色已經斑駁剝落了……山伯告訴我,這只‘鳳凰追日’的木雕是‘多男’的標識,待這酒樓結業后會被香港歷史博物館收藏”u。在對歷史與當下的雙重觀看中,建筑作為歷史的遺留,成為進入描摹時代變遷的書寫憑借。
觀看中的建筑、空間不僅關乎歷史,更關乎進入歷史的方式。如葛亮所說:“茶樓是典型的‘民間’文化空間,其以邊緣化的定位實現了對歷史的成就,亦提供了歷史觀看的獨特視角。在這視角中,日常的意義被放大。”v小說在對茶樓、騎樓、廟宇、宅院、餐館的靜觀與描摹中,可以對建筑所涵歷史性和日常性進行“格致”式書寫。正如小說開篇對同欽樓的描述:“人頭攢動,茶博士穿梭期間,眼觀六路,竟好像與所有人都十二萬分的熟稔。一個熟客剛坐下來,他便拿起只鉤桿,利索索地將來客的鳥籠,掛到天花上,旋即便走去另張桌子收拾招呼。我當時瞠目,渾然不覺身處香港鬧市,仿佛進了某個民國戲的攝影棚。同欽樓的滿目煙火,讓我一下子就愛上了。”w小引中這段帶有作家親身經驗的描述中,“民國戲的攝影棚”與“滿目煙火”即分別指向建筑空間涵蓋的歷史傳統與日常生活。由此,茶樓等空間的封閉性和日常性,也成為小說歷史想象的敘事依托和文學要素。如在寫抗日戰爭這一宏大歷史時,慕眾大廈爆炸案和河川守智在得月閣、太史第的飲食交游即為其間歷史想象的關鍵篇章。從此例可以看出,小說對飲食所涉空間的打開,一方面從日常生活的角度給了小說虛構宏大歷史時的多樣性、陌生感和自由度——抗日可以沉降到日常飲食的層面;同時又限定了敘述的空間范圍,成為故事展開的錨點,幫助敘述者能夠在有限、穩定的空間中展現文學對歷史的想象——抗戰始終在與飲食相關的小空間中展開。
總之,對飲食空間的描摹,既關涉歷史及進入歷史的方式,同時又成為小說敘事結構和內容的重要部分,還表露出作家對粵港地理與城市空間進行全景把握和展現的企圖。由此,我們或可理解葛亮所說由建筑、空間“尋找到了這些年寫作小說的情感落點”x在《燕食記》中呈現出的全部意義。
結語
從葛亮的敘述準備來說,《燕食記》中精細的食物知識和制作方式一定是其在寫作時不得不著力展開,且欲以大展身手的部分。拋卻這種必然要書寫的食物知識部分,本文正是從文本內部出發,看葛亮如何在食物的講述中翻轉出充滿文學性的故事,即食物引發了葛亮怎樣的聯想,給了他怎樣的敘述沖動。總體來看,食物所牽涉的粵港近現代史,以及通過食物所在的地域對粵港的空間地理有一個全景式的把握,應該是作家在寫作之初就抱有的雄心。而在飲食制作“謹嚴的法度”中翻轉出的一種沉穩、安靜的人物性格,并在小說整體人物塑造中彌散開來,我想則不一定是葛亮寫《燕食記》時已“成竹在胸”的敘事準備。更可能的情形是,這種偏于內斂、沉穩的性格美學,是葛亮一以貫之的情感經驗和審美慣性。他在小說中對古典美學的追求,比如用語的典雅,故事比照詩詞以上、下闕的形式,寫就歷史挽歌的態度,太史第描寫流露出的紅樓意味,都可見出其審美經驗中的古典氣質。對一種典雅的敘事氣質的追求,總能使作家在處理人物性格時不經意地流露出他的敘事偏好;同時,如果作家又急于在小說中為人物發展(敘述意圖)制造合理性時,這種敘述偏好則容易彌散開來,形成一整套小說的性格和情感邏輯,這其中潛藏的是作家的敘事偏好和小說人物自身成長性的關系問題。
而從小說內部的敘事完成度來說,正是依靠一種潛隱的穩定的人物性格,小說得以將故事情節推進,并對大歷史和地理空間有更為從容的書寫。以食物為中介或方法,《燕食記》通過對食物倫理化勾連起日常生活中的道德秩序,從食物中翻轉出一種恒定的性格邏輯;借由美食的魅力及建筑其上的人物交游,進而援引粵港大歷史進入小說,從而形成一條時間線索;借由食物以及敘事者的空間位移,形成小說對粵港地理的整體把握和全景觀照。正是在這些敘事沖動和敘事邏輯的穿引和帶領下,《燕食記》以食物建構起粵港的百年變動史和日常生活史。
注釋:
abcdefghijklmnouw葛亮:《燕食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526頁,第5頁,第31頁,第509頁,第12頁,第330頁,第169—170頁,第342頁,第350頁,第375頁,第376頁,第395頁,第428頁,第502頁,第98頁,第16頁,第2頁。
pqqrstvx葛亮:《梓人的觀看——兼談小說創作中的歷史書寫》,《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2年第11期。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