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長篇小說《野云船》的文字極具“視聽感”。這種“視聽感”得以呈現的關鍵,在于小說中豐沛的音樂性。一方面,作者劉耀輝使用獨特的敘述腔調,成就了音樂式的創作與書寫;另一方面,他又用音樂作為宏觀背景和細節元素來搭建小說,并將對音樂的熱愛和理解融入到了小說情感的表達中。本文以《野云船》中的環境音、主旋律、插曲等三種音樂形式為切入口,嘗試對這部小說中文字與音樂之間的互文關系進行解讀,并對其音樂與情感的互動進行剖析。
關鍵詞:《野云船》 劉耀輝 音樂性 視聽感
引言
眾所周知,文學與音樂同屬于七大藝術中的時間藝術。就二者的通感問題,學界已有大量的研究和論述。
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曾這樣闡述他對音樂的理解:“音樂絕不是表現著現象,而是表現一切現象的內在本質,一切現象的自在本身,表現意志本身。”a美國符號論美學家蘇珊·朗格提到音樂時則說:“它是包含了多種復雜含義的綜合體。”b音樂的內蘊是無界的,它的邏輯、自由、表現力等在被藝術家推崇備至的同時,其秩序、層次、結構等也在不斷地被理論家解讀和闡釋,從而逐漸變得可以進行量化分析。而這種量化分析最終能夠得以實現,很大程度上應歸功于人們對文學作品解讀方法的借鑒——其基石在于音樂本身骨子里就有著文學性。
反過來,文學對音樂性的追求,更是亙古有之。從《荷馬史詩》開始,西方文學便與音樂相互糾纏。這一傳統一直延續至今,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伍爾夫的《海浪》《到燈塔去》等,就都是追求音樂性效果而成就斐然的典型文本。而在中國現當代小說中,魯迅的復調式小說《狂人日記》、沈從文的“用人心人事作曲”c——《看虹錄》、蕭紅的“呼吸、對話、吟唱”d——《呼蘭河傳》以及張愛玲的“古詩格律”風格小說《霸王別姬》等,也都是音樂介入小說的優秀范例。
文學作品中的音樂性,必須介入生命與情感的體驗。這對作家的要求很高,既要求其具備堅實的理論基礎,又要求其擁有豐富的生命體認。作為一名學者型兒童文學作家,劉耀輝教授近年來在其創作中始終不懈地追求著音樂性。他從不諱言自己對音樂的熱愛,無論是德彪西的多變靈動、貝多芬的豐盈磅礴,還是中國民族音樂的深邃與神秘,都為他的小說創作提供了養料。正如音樂需要欣賞者主動去感受,小說中的音樂性也需要讀者透過文本主動去體味。而當我們抓住音樂性這一秘鑰之后,再來閱讀劉耀輝的長篇少年成長小說《野云船》,就會發現那些飽含詩意的文字及其排列組合,猶如滿篇跳蕩的音符及其縱橫音程關系,奏出了一支支美妙動人的樂曲。一言以蔽之,文字與音樂內在的統一與和諧,恰是《野云船》行穩致遠的秘響旁通。
一、環境音:聲響營造氛圍
世間的聲響多種多樣,按其發聲物體的屬性不同,可分為動作聲、自然聲、機械聲、動物聲、交通聲等等。豐富的聲響讓我們所處的環境真實飽滿、層次分明。通讀《野云船》會發現,這個誕生于黑瀾島上的故事充盈著“海浪聲”“船舶鳴笛聲”和“云卷山醒聲”。這些海島上的獨特聲音,是劉耀輝將自己放置入大自然中,用身體記憶,用記憶書寫的果實。如:
蒼茫的海面上,突然傳來了一聲悠遠的汽笛。
“噢,噢,噢!大船來嘍,大船來嘍!”吳連魯高喊著從崖下跑了過來。
大家都抬眼朝海上看去。
一輪紅日剛剛跳出海平面,暖暖的,亮亮的,讓人看上一眼就沒來由地心生歡喜。
一艘大船披著朝陽的暖光緩緩駛了過來。
……
“噢,上船嘍,去嶗山!”
孩子們興高采烈地歡呼著上了船。
“嗚——”白輪船鳴響汽笛,載著萬分激動的師生們,離開了晨曦中的黑瀾島。
在這里,船舶鳴笛聲分明是一次新的起航,透射出了孩子們的喜悅與希望。如書中所敘,在某個拂曉,某個少年捕捉到了這份喜悅,他奔跑起來,像一束光,迅速攫住大眾的視線,而這束光下一秒便幻化成了海面上的一輪紅日,與身披霞光的白輪船交相輝映,滿載希望駛向遠方。這里的第一聲汽笛打破了海面的平靜,同時開啟了敘事。孩子們高呼的“大船來嘍!”似乎是悠遠汽笛的回音,響徹云霄,驚醒了睡夢中的長空。第二聲汽笛使用了擬聲詞,清晰悠長,似乎是孩子們興高采烈的跟唱。兩處汽笛形成閉環,與孩子們的聲音一高一低,此起彼伏,以音高音量音調制造的語境現場感楔進人物內在的情感走向,從而既使敘事達到一種和諧統一的狀態,又將聲響變成了服務于人物情感外化表征的某種特殊的音樂符號。
蘇珊·朗格曾談及“自然聲響”與音樂的關系:“自從音樂從吟唱的語言和舞蹈節奏中分離出來,(也許比這更早)成為一種獨立的藝術以來,就出現了顯然受自然的聲音和自然的運動啟發而來的旋律。”e劉耀輝在《野云船》的創作手記中透露,在創作之初,他曾在青島海邊偶然拾得了一枚刻有“悉”字的小石碑。這枚帶有大自然饋贈之意的小石碑潛入作家記憶的深海,直“采”其“心”(采、心合為“悉”),賦予了小說靈魂與血肉。作為聲響中最為常見的一種,“自然聲響”就如這塊小石碑一樣,每每出現在書中都饒富詩意。如:
寒冬終于要過去了。海天之間,春水初生,春云初展;黑瀾島上,春林初盛,春山初醒。
這里四字為句,相互對應,以春為始,盡顯寒冬逝去之后的春日云水山林之景。“水生”“云展”“林盛”“山醒”寥寥幾字便將自然之聲滲透進人物內心豐富的感情世界——走過至暗時刻,便是喜樂盈盈。大自然的通靈雅氣就這樣進入了人物的“無言之境”,成為一支詩情畫意的“自然樂章”,引出了一種全新的對“自然聲響”的音樂性表現形式,為小說增添了情味與韻味。這種節奏感比詩歌要含蓄和隱晦,但依然能讓人感受到它與詩歌一樣,都是趨同于音樂的。它暗示了時間的衰老與新生,暗示了人生的瞬息萬變,看似不經意,但卻盡顯美感,大大增強了文本的可讀性與復雜性。
蘇東坡《赤壁賦》中有句:“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野云船》中對環境音的描摹和運用,正可帶給讀者這種“無盡藏”之感。應該說,這種詩化書寫形式間接賦予了文本語言以音樂性的韻律和節奏,在構筑詩意化文體風格的同時,成功地將萬物之聲響化為環境音,為全書營造了自然、真實而又具有海島特色的氛圍感。
二、主旋律:歌謠導引敘事
論及《野云船》的音樂性,就不能不提到其歌謠式的結構搭建與主線式的歌謠導引。首先,小說目錄所呈現的章節標題正像是一首精心編排的歌謠,令人過目便想要吟誦:
天白白 白燦燦 山青青 青線線 云黑黑 黑壓壓 海藍藍 藍花花
從形式上看,各個章節標題對仗工整,合轍押韻,八個標題兩兩成組,每組里的兩個標題用頂真的手法首尾相接,讀起來具有自然的連貫與停歇,形成了具有獨特節奏韻律的一支歌謠。從內容上來看,每個標題都扣題嚴密,且暗含隱喻,對應著小說內部情節的整體態勢和情感走向。例如第六章“黑壓壓”講述的是天舒、天闊等人登上雪浪嶼,聽封爺爺訴說往事后,在回黑瀾島的航程中遇到狂風暴雨,小船劇烈顛簸,大家隨之陷入了危險。本章行文中頻繁出現“黑云”二字,情緒上非常之緊張。隨后的第七章“海藍藍”,故事延續了上一章,情緒走向更加壓抑、低沉乃至蒼茫。但在最后一章“藍花花”中,作者巧妙地撥開黑云,在讓海島云天豁然開朗的同時,也讓少年的精神生命之花重新綻放。
這些章節標題,完全可以看做是《野云船》的“主題曲”,因為它們構成了全書的脈絡與骨架。從“天白白”到“山青青”,從“黑壓壓”再到“藍花花”,是書中每個海島少年的成長之路。在這條成長之路上,印刻著一種經歷了心靈失落的歷險后,更加懂得珍惜身邊的人、更加對生活懷抱熱忱的人生態度。基于這種人生態度,小說中展現了諸多溫柔之處。舉例來說,張琴子在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沒了,她因之長久地沉陷于喪父之痛中。后來她能走出來,主要靠的是天闊、夢瀾、船波等小伙伴的陪伴。而且這種陪伴是雙向的,他們每個人都從中獲得了成長的力量。
《野云船》目錄中所隱喻的情感線索,正是小說中重筆描摹的情感發展路徑。不無巧合的是,在劉耀輝的長篇小說處女作《山有扶蘇》中,也有這樣的類似表達(如其目錄中出現的荷花燈、雪羅漢、狐貍雨等)。在這兩部小說中,作者都多次采用了音樂這種書寫形式,以時間的轉換帶動生活場景和心理場景的轉換。無論是時間的疊合,還是空間的并置,都是作者的有意為之。由此,“故事在時空的重組中因排列組合的變動而形成具有超常意義的時空形態”f,從而生出了無盡的言外之意。
除了整體結構是歌謠的形式之外,書中還出現了三首歌謠,較為集中地透射出作家的音樂文學觀念。第一首是董船燈沖上臺前歪吼亂唱的“海里龍兵過呀,天上野云船,一輩子見一個呀,才算漁家漢!誰能兩個一起見呀,大富大貴賽神仙,賽神仙!”此處借歌謠引出“龍兵過”和“野云船”兩副罕見的奇景,在說明其為大吉之相的同時伏線千里,與全書結尾處眾人為天舒上墳之后“龍兵過”和“野云船”同時出現相呼應。顯然,這一首尾呼應對全書起到了點題的作用。作家之所以會反復皴擦這一奇觀,是因為意欲烘托天舒之犧牲的崇高,同時也為孩子們提供了一個從悲痛中走出來的出口。
第二首是雪浪嶼上封奶奶聲情并茂地念叨的“拔起蓬來有蓮花,撐起船來來船花,船花起,魚花落……”這支漁歌既是漁民對生產生活經驗的總結,也飽含著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其鮮明的民間性為小說文本增添了一抹生動,同時也深化了海島漁家少年盡管身處艱難困苦之中卻始終心懷美好、向上向善的小說主題。
第三首出現在天舒死后七月半那晚。當時船波邊抹眼淚邊喊出了一首祭靈謠——“天舒哥,你太辛勞,上了燈船就睡著!睡個覺,吉星照,吉星照著你是漁家傲……”這首歌謠具有濃郁的民間戲劇語言特征,句子長短靈活多變,語言直白淳樸,韻腳自然流暢,忽高忽低,忽粗忽細,常會拐一個彎兒,或調一個圈兒,并不時發出幾句叩問,既表達了歌唱者內心洶涌的情感波濤,也展現出了海島漁民對生活的理解與感悟,與小說中引用過的茂腔選段《趙美蓉觀燈》有異曲同工之妙。
應該說,劉耀輝的音樂文學觀念之主旨,就在于將音樂與情感相交融。從以上三首民謠來看,他從中國傳統戲曲中吸取了豐富的營養,從而造就了一種獨特的敘述腔調,并進而賦予了小說蓬勃的生命力。同時,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海島少年們而言,茂腔等戲曲是家鄉的聲音,寄托著他們的戀鄉情懷。這一情懷在天舒歌唱《草原夜色美》時也多有流露。由此而言,小說家劉耀輝除開鐘愛“編詞”外,在《野云船》中更多地對小說這門語言藝術的形式進行了探詢和摸索。而這種探詢和摸索,明顯地深受中國傳統民間戲曲的影響。賦予文字以戲曲聲腔之韻律和隱喻之華彩,賦予聲音以情感滲透之力量和結構之嚴密,即是《野云船》的音樂性最為突出的特點。也正是這一突出特點,使得小說文本有了極強的視聽感。
通觀全書,最具視聽感的主旋律當屬小說收束部分反復出現的《小白船》。第七章“海藍藍”中寫到楚天舒離世后,整部小說的感情基調變得沉重起來,而《小白船》這首純凈而又憂傷的歌謠,就成了孩子們相互安慰的最佳方式:
兩個人都不說話,空氣中流淌著尷尬與曖昧的混合體。
終于還是天闊打破了沉默:“那個,卜老師教了我一首歌,我吹給你聽。”說完,天闊試了試音,就吹奏起來了。
……
“跟我爸爸學的,他會唱的歌可多了!”琴子的大眼睛神采奕奕,“你知道嗎?我媽媽也特喜歡《小白船》。她說她在夢瀾家的電視上看到過,這支曲子最好的演奏方式就是口琴和小提琴合奏。等我將來學會拉小提琴,咱們一起合奏吧!”
《小白船》是朝鮮作曲家尹克榮為自己早逝的姐夫創作的歌曲,充盈著失去親人的寂寥之情。其中的“小白船”,與兒童文學大家葉圣陶先生筆下那極具詩情畫意的小白船截然不同,乃是為亡靈登天引路的。在朝鮮,這首歌曲常常會被當作安魂曲,出現在葬禮上。作家引用這首歌謠時含而不露,并未交代這些背景。只有那些有心的讀者才能真正領會到,原來這首歌謠飽含深情——它主要被用來送別楚天舒,同時也寄寓著天闊、琴子對早逝的天舒哥的思念之情。于是作家接下來才會寫到,兩個少年原本沉默地各自想著心事,山和海嗚咽著,琴聲響起,女孩隨之哼唱起來了……讀者可以從中感受到的是,情緒在音樂里緩慢地流淌,一曲終了,他們倆的心扉被打開了,沉重的情緒也隨之變得輕盈了。
此刻美妙的音樂與豐盈的記憶交錯發展,就像是一部夜間行駛的火車,明亮的窗子是“現在”在閃爍,而窗子的間隔就是那灰暗的“過去”,兩個時間向度的交替呈現,使小說形成了音樂般的敘述節奏,并進而以極強的視聽感,繼楚天舒為救人而葬身大海之后,再一次借助憂傷的旋律將小說的主題推向了崇高。
三、插曲:樂曲烘托情緒
作為一位70后作家,劉耀輝成長于山東臨沂,長居山東青島。他少年時期即酷愛中國古典詩詞,并喜愛故鄉的戲文歌曲(以“拉魂腔”為主)與流行歌曲(如其長篇小說《山有扶蘇》中曾反復點出的《長路漫漫任我闖》)。歌曲和詩詞見證了作家本人的精神和心靈發展變化軌跡,同時也參與塑造了其語言風格和音樂文學觀念。在《野云船》的小說文本中,各種樂曲如“插曲”g般此起彼伏,非但強化了語言的美感,還將人物的各種情緒變化都巧妙地烘托了出來。
與歌謠不同,插曲必須具備曲調和音韻。書中具有代表性的插曲有童謠、流行歌曲、傳統民間戲曲唱段等,這些插曲有的被賦予歌詞,成為歌曲,有的則僅由口琴、鼓鈸等樂器演奏。另外,作家在敘述過程中還就一些樂曲進行了排列組合——主要表現為“單曲循環”和“連續播放”。
我們對《野云船》中出現的樂曲進行統計,得出了下表。
透過上表,我們可以看出,使用樂曲作為“插曲”,顯然是《野云船》常用的一種寫作手法。如:
夕陽下,張琴子和大鼓的影子都被拖得長長的,為這場表演增添了一種說不清的美感。
而那面大鼓傳出的鼓聲更是醉人心魄,高如山崩地裂,低則如泣如訴,間或敲出一段舒緩而俏皮的鼓花兒,讓人覺得耳朵里、心里乃至每一個毛孔里都那么愜意,那么舒服。
……
隨著一記重槌擊出,那個羞答答的小姑娘消失了,取代她的是一位拍馬而來的白袍小將,手持兩把爛銀錘,直舞得水潑不進……
鼓點、鈸音如急雨般交織,似炸雷般爆響。
重鼓,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急鈸,錦標赤旗,席卷天下似龍。
狂風驟雨通常不過一袋煙的功夫,急鈸重鼓也一樣,隨著調子越來越急,也就意味著快要走到曲終了。
可張琴子不,她仿佛忘了還有曲調這回事,只管一記更比一記重,一記更比一記急。
“該收了!該收了!”天闊在心里念叨著,禁不住開始擔心這鼓再敲下去就該被她給敲破了。
這時,張琴子才終于敲出了最重的一擊。
“咚——”
戛然而止。
張琴子演奏的這首鼓樂名為《大得勝》,屬于民間鼓樂,來源于清初,為出兵征戰得勝歸來時的慶賀曲目,是以鼓點給人以馬蹄踏踏、馬嘶聲聲之感。這首鼓樂中所傳達出的強勁的生命力,正與黑瀾島上的孩子們相得益彰。而這段文字描寫亦猶如鼓樂一般激昂頓挫,如寫鼓聲“高如山崩地裂”“低則如泣如訴”“間或舒緩而俏皮”“氣吞萬里如虎”,寫鈸音“如急雨”“似炸雷”“席卷天下似龍”,整體結構之和諧、旋律之流暢、節奏之爽快,無不帶給人以美的享受。寫整支曲子的演奏過程,則先是寫夕陽下琴子的影子拖得長長的,令人聯想到音樂的舒緩前奏,隨之寫鼓聲不疾不徐地鋪散開來,高低有致,層次分明,醉人心魄,接著寫孩子們還未回過神來,鼓聲便毫無征兆地火力全開,迅即振聾發聵,進而與天闊的內心獨白“該收了”相交織,形成復調,終于在達至最高亢之時戛然而止,這就造成了余音繞梁、蕩氣回腸的藝術效果。
小說借天闊、船波等幾位男生的心理活動,指出琴子這個平日里最安靜的女孩看起來弱不禁風,在舞臺上卻瀟灑挺拔、充滿力量。這種反差使得琴子的形象更加飽滿,留下大量的空間任人想象。讀者在這里可以看到琴子的情感在鼓聲里綻放,但還意識不到她的“音樂人生”也已悄然從此刻啟航,待讀到小說的后半部,才會幡然醒悟,原來琴子正是整個小說文本中最為重要的“歌吟者”。作為與天舒哥緣分最深的少女,她曾多次吟唱“插曲”,如《趙美蓉觀燈》《卓瑪》等,形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連續播放”。音樂介入到琴子的生命和情感體驗里,就像她的名字一樣見證著她的成長,讓她把心里久被壓抑的情感都釋放了出來。在小說的尾聲,琴子還與卓瑪等其他“歌吟者”相互慰藉,共同在演唱中探求生命本真的意義。音樂的力量與海島少女的韌性交織,使得琴子的情緒變化躍然紙上,令人讀來感動不已。
除了對鼓樂等器樂的描寫外,《野云船》在“歌曲”的引用方面也有其獨到之處。我們知道,用文字描寫一段純音樂往往會陷入抽象,需要讀者根據自身的經驗去體會曲調的旋律與節奏,而歌曲則因為配有歌詞,能夠較為直接、清楚地傳遞情感和心意。歌曲的曲調雖仍為抽象的存在,但與具象的歌詞交織在一起就不再飄忽不定了,可以給讀者提供一個具體可感的審美空間。在這部小說中,歌曲被用作一種敘事手段,直接參與到文本中,對人物情感與故事情節同時進行隱喻。這種隱喻讓這些插曲變成了對文本進行音樂性表現的情感結構,從而超越了簡單的音樂化摹仿這一手段。這一點,在小說中出現次數最多的歌曲《卓瑪》中體現得最為明顯。
①天舒愜意地哼起了歌:“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拉。你有一個花的笑容,美麗姑娘卓瑪拉。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鳥,歌唱在那草原上……”自打天舒從北京回來,天闊的耳邊就經常響起這首歌的旋律。但天舒只是在家里哼唱,從來沒有在班上唱過,所以船波、琴子他們都是第一次聽到。
②天舒看了看沉浸在音樂中的孩子們,微微一笑,接著又吹起了《卓瑪》。……
隨著琴子的加入,這場音樂會變得更加熱烈起來。悠揚的琴聲與美妙的童聲合為一體,仿佛瞬間具有了通靈的神力,帶著演奏者、歌唱者和聽眾的魂兒一起飛升、飛升,直飛到那高天上的云端……
③船波答應著去了。走到艙室門口時,他聽見天舒自得地哼起了歌:“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拉。你有一個花的笑容,美麗姑娘卓瑪拉……”
④眼看還有幾天就開學了,天闊覺得自己的口琴練得差不多了,就跑去找卜老師,求他教自己《卓瑪》。誰知卜老師為難地說,這首歌他還不會呢,得等他先學會后才能教。……天闊點點頭,眼睛光閃閃地說:“這回您可得趕緊教我吹《卓瑪》了啊,過幾天卓瑪姐姐就要來了!”
⑤就唱我哥最愛唱的那首《卓瑪》吧,我給你伴奏……”天闊直直地看著卓瑪,目光灼灼。
……
“草原的風,草原的雨,草原的羊群;草原的花,草原的水,草原的姑娘。啊,卓瑪,啊卓瑪,草原上的姑娘卓瑪拉……”
卓瑪的歌聲有如天籟,孩子們都深深地陶醉了。
就連船燈也被這美妙的歌聲感染了,下意識地放松了手中的舵。
白輪船的速度隨之慢了下來。
伴著卓瑪的歌聲,天闊的腦海中又閃現出了天舒的身影,不由得淚水在眼眶打起了轉。
一曲終了,沒有人鼓掌,也沒有人說話。大家都沉浸在了難以言說的一種情緒中。
《卓瑪》在小說中第一次“響起”,是在孩子們即將抵達雪浪嶼的時候,被天舒不經意地哼唱而出。就天舒而言,思念遠在北京的女友卓瑪已然成為一種不經意的習慣,而哼唱《卓瑪》就是這種思念的具體表達。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在這里并未揭出這一點,讀者讀到這兒只會單純地領略歌曲本身的美,而無從知道其背后隱藏的情感。《卓瑪》第二次“響起”,是在大海上的小型音樂會,天舒吹著口琴,天闊和琴子輕聲合唱,連著唱了三遍仍意猶未盡。此時的音樂如同海上的微風,輕輕地拂掠這群少男少女的心,留下淡淡的漣漪,讓他們得到了一絲撫慰與滋潤。《卓瑪》第三次“響起”,是在回黑瀾島的船上,天舒接替船波掌舵后,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哼唱起“你有一個花的名字,美麗姑娘卓瑪拉”。當讀者讀到天舒接下來的作為后,再回想起這段哼唱,自會理解其中的深意。《卓瑪》第四次出現,是天闊兩次去找卜老師,央求他教自己吹奏《卓瑪》。此時天舒已經出了意外,天闊有了屬于自己的口琴,他執意想要學會這支曲子,是為了紀念哥哥天舒,也為了迎接卓瑪的到來。當天舒深愛著的戀人卓瑪終于來到黑瀾島時,《卓瑪》第五次響起來了。由卓瑪這個藏族姑娘來唱這首天舒生前最愛哼唱的歌謠,其實是一場陰陽相隔的深情對話。歌詞看似游離于敘述之外,實則交織進敘事之間,與小說話語在進行著“一唱一和”的交流,同時也放大了歌者與聽者內心隱晦的情感。所以當演唱結束后,天空中極為難得地出現了絕美的野云船奇觀,一艘艘海天間的云團幻化而成的船有序地列隊,而又無聲地連綣舒展,美得令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野云化船也化琴弦,作為天舒給這些愛他的人的回應,似一首無言的天空之歌,走進了他們的心間。而小說里此刻天空上出現的野云船,與讀者手里正在閱讀的《野云船》也形成了互文。
這首反復出現的《卓瑪》,是一首關于思念的歌。其中既寄托著天舒與卓瑪的相互思念,也寄托著天闊對天舒的思念,還寄托著琴子對父親的思念。它滲透在小說的里里外外,被反反復復地一再歌吟,烘托著各樣的情緒,架通了小說各個主要人物的情感空間。這與《野云船》的創作動機如出一轍:正是出于對早逝的弟弟劉小偉的思念,劉耀輝才寫出了這部小說。
結語
著名文藝理論家錢谷融曾說:“天地間哪一樣事物的美妙,不是屬于音樂性的?音樂性是宇宙間的最大神奇,它可以囊括一切的美。”h《野云船》的美雖不止于音樂,但行文至此,我們仍不妨下一斷語:它的音樂性亦是囊括了書中一切形式的美。正所謂“蠻唱與黎歌,余音猶杳杳”i,《野云船》中融入了音樂的語言、音樂的結構、音樂的情感表現手法,具體呈現為自然的聲音美、語言的詩化美、敘述的曲目美和結構的曲式美。與此同時,中國傳統戲曲拉魂腔、茂腔等摻揉進了劉耀輝的音樂觀念里,使他形成了時時包孕著對音樂的感悟、理解與思考的獨特敘述腔調,在在展現出了“文如其人”。
總而言之,在《野云船》這部小說中,音樂沉潛于作者的生命里,囊括了一切的形式之美,同時為小說敘事提供了廣闊的可能性。音樂性賦予了小說文本以沉實的質感,使其呈現出與當下流行的其他少年成長小說完全不同的別樣面影。其實這一面影在書名《野云船》中即已初露端倪:書中花費諸多筆墨予以細細描摹的野云船這一自然奇觀,其本身亦因其絢爛多變而充滿浪漫的音樂性。它是蜉蝣,也是宇宙,是藍調里的一聲嘆息,也是小夜曲中的溫柔呢喃,留在世間的余音杳杳不斷,留給讀者的余味裊裊不絕。
注釋:
a[德]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沖白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360頁。
be[美]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劉大基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8頁,第187頁。
c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7頁。
d林賢治:《在文學史上:她死在第二次》,《南方周末》2008年9期。
f李芬芳:《走在雙軌上的錯位人生——嚴歌苓小說雙構性敘事語言分析》,西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1。
g插曲是一個音樂術語。《現代行業語詞典》解釋為:“指穿插在電影、話劇中的短曲。通常在故事情節發展到了高潮時出現,以加深主題,給人留下深刻印象。”(630頁)在小說中,意指作者穿插進小說敘事中的歌曲,加深主題,或是凸顯人物情感,讓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h錢谷融:《錢谷融論文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7頁。
i引自蘇軾《將至廣州用過韻寄邁迨二子》一詩。
(作者單位:青島科技大學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