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夏天,或者是接近夏天的暮春,我記得,我聽到一陣倉促的腳步聲從山坡上跑下來。我被腳步聲吵醒了,我媽率先走進院子,之后是我爸,接著我妹在黑狗的追咬中跑了進來。
夢中我聽到了鞭炮聲。
我奶奶死了,他們正在給她下葬。
他們沒有叫醒我,我在夢里聽到鞭炮聲。
我翻身下床,走進堂屋,跨過堂屋門檻站到階檐下就看到他們回來了。院壩里晾曬著麥子,我想,送葬之前,天還沒有亮,他們就把麥子推開了。
我爸問:“吃早飯沒有?”
我說:“我剛醒。”
太陽紅彤彤照在地面上,大半個院壩晾曬著麥子。剩余那一小塊還沒有澆筑成石灰地面的院壩,下雨過后變成了濕泥巴,它里邊有一口水井,井口用鐵鍋翻過來蓋著,鐵鍋上方立著一架壓水機,濕泥巴上邊開始長出青苔,太陽熱烘烘地照在上邊冒著煙。
今年我爸的心愿就是把這塊泥巴地澆成灰黑色的水泥地面,現在流行這個。
我媽說:“柴鍋里蓋著一碗飯,還有一碗肉。”
我揭開鍋蓋,果然如她說的,鍋里有兩個碗,一碗飯、一碗肉,宴席上的各種肉菜,她都挑了一點,裝了滿滿一大碗。兩個碗并在一起,一個小,一個大。我幾口扒干凈米飯。裝肉的是個斗碗,我使勁才吃掉一小半。我爸問我:“好不好吃?”我說:“好吃。”小猴子很好奇,把下巴擱在桌角上眼巴巴看著我,眼神里邊藏著蔑視和嫌棄。
我夾一塊夾沙肉,往她嘴里喂。
她扭開頭說:“甜死了,我們馬上就去吃。”
是太甜了,兩片肥肉夾著一層白糖蒸耙,又肥又甜,非常膩,沒牙的老人可喜歡了,厲害的一口氣能吃三四塊。
“你吃得像頭豬那么多。”小猴子說。
太陽光移動了位置,剛才照在井蓋上,現在通過梅花窗和門洞照進來,落在灶臺和桌子上,有一部分照在我肩頭和背上,燙乎乎的。
小猴子在那里跳來跳去,跟著我媽轉,她不想去上幼兒園,因為她揣著兩大包鞭炮,兩個衣兜全揣滿了。我媽收拾桌子上的碗,小猴子跟在我媽屁股后邊鬧,叫嚷著不去幼兒園。我媽沒有理她,轉身踢她一腳,讓她滾開。
她果然就滾開了。她跑到灶膛前,抓走了灶臺上的火柴盒,跑出灶房,站在階檐下往井蓋上扔鞭炮,炸那口廢鐵鍋。小猴子在孩群里邊最調皮,但是她有點害怕點鞭炮。
她拗著要我給她點鞭炮。我發現她褲兜里也揣滿了鞭炮。我問她:“哪里來的?”她說:“和別個撿到一餅新的一人分了一半。”
好家伙,她居然有四包鞭炮。
“媽,你看她有好多鞭炮,衣服、褲子包包里邊,全都揣滿了,她有四大包。”我突然喊道。
她拔腿往大門外邊跑,跑的同時不忘回頭砸我一把鞭炮,鞭炮掉在地上,我對它們完全沒興趣,一個也沒有撿。她跑出大門,右拐彎不見了。她在灶房后邊山坡上罵我,間隙一會兒,傳來兩聲鞭炮炸響,間隙一會兒,又傳來兩聲鞭炮炸響。我媽手里拿著碗,朝著屋頂喊:“不準扔在屋頂上!”
我爸把拐杖遞給我,叫我趕快去上學。
我說:“不要,我自己走。”
他強行把拐杖塞到我手里,我扔一把掉在地上,想了一下,把另一把也扔在地上。我現在自己能夠走,我不需要架著拐杖,也不需要任何人攙扶。他撿起我后邊扔掉的那把,追上來重新塞進我手里。
“架好。”他說,“腿剛好,你別得意忘形,得意忘形要遭報應。”
“你才要遭報應。”我說。
他氣得咬牙切齒,眼睛鼓出來像頭牛,他快要被我氣炸了。這如果換成是小猴子,他肯定兩巴掌甩上去了。自從我生病后,他就沒再對我動過手,這是生病帶給我的唯一好處。小猴子對此很有意見,每次她挨揍的時候,都兩眼掛著眼淚花咒罵:“只愛你兒,使勁打我,往死里打,打死我嘛,活該你生個鐵拐李。”
不等她罵完,又是挨一頓狂揍。
每次爬完樹,或者光屁股跟隔壁家女兒在冬水田、河灘里洗澡回來,她準會挨上一頓。很多時候都是天黑許久我爸才將她從幼兒園同學家里搜回來。我爸經常被她氣個半死,她經常被我爸揍個半死。
一次,我爸找到大半夜也沒有找到她,第二天早晨我爸堵在學校門口看見她跟隔壁村一個女同學玩著油菜花走來,沖上去一把揪住她胳膊提回家。從學校到我家,大人走十來分鐘,我們小學生要走半個多小時,我們邊走邊耍,他就那么把小猴子一直提在空中,小猴子懸在他手腕上又踢又蹬又咬,朝他臉上吐口水,一爪一爪在他臉上抓撓。走進大門,他甩手把她扔在院壩里,扯下皮帶套住她脖子像提一只鴨子脖頸那樣提進空中。她雙手抓住脖子手指摳進皮帶和脖子中間,喉嚨咕嚕咕嚕叫,喊不出話來。嚇得我和我媽跪在地上給她求情。
我媽嚎叫道:“求你這次放過她,下次再亂跑,我自己打死她!”
我不敢再反抗,單邊架著拐杖往大門外邊走。
有的橘子樹已經開花,香氣濕漉漉地飄進鼻子。我左腋窩架著拐杖往橘子地里走,橘子地中間是一條路,通往公路。走出橘子地,跳過石板橋,我走進四叔栽種的麻柳林,那么一塊上好的自留地,他不種糧食,不種蔬菜,不種水果,固執地栽下了十幾棵麻柳樹,這些樹越長越歪曲,扭著樹干往天上長,不像會長成木材的樣子。他卻為此很得意。走在里邊,景色漂亮。農村里樹林竹林到處有,成片的樹林也不罕見,尤其河灘上,所以它并不叫人覺得稀罕。
跳過麻柳林,拐杖杵到又一個石板橋上,我用力縮身一縱,右腳穩穩地落在公路上。路面上也是濕的,過去幾天下的雨還沒有蒸發干燥,路面上的濕泥巴很沾鞋,走一步扯一下,走一步扯一下,腳走出去了,鞋還沾在原地,我只好跳回去穿上,腳趾頭抓緊鞋底重新走。
我回頭往我家看,我家大門屋檐露在橘子枝頭和花朵中間。我擔心他站在屋檐下望著我,只好杵著拐杖繼續往前走。
我奶奶患胃癌后,我只看見過她一回,在縣醫院。我去檢查,我爸順道帶我去病房看望她。她一直是個胖子,住進醫院瘦了,我小姨在醫院看護她。她半躺在床頭上,看見我們進去,她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說了一句我們沒有聽清楚的話。不知道她是對我們說的,還是對小姨說的。小姨沒有回頭看我,也避開我爸的眼睛。奶奶頭發很凌亂,許久沒有洗過頭的樣子,她艱難側過身,額頭擱在床頭柜沿上,拉開抽屜從里邊翻出一塊糖。她的手只剩下一層皮,長滿黑色斑點伸到我面前,朝我攤開手指。我爸幫我接住了。
在外邊,她總跟別人家吵架,在家里,她找著各種理由在幾個兒子和媳婦之間挑撥離間,讓他們相互吵架,或者親自上陣跟他們輪流吵,跟兒子吵完了跟媳婦吵。聰明的躲開她,愚笨的不理她,脾氣暴躁的比如我爸,就跟她對著吵。他認為她倚老賣老假裝糊涂,不能因為她是當媽的,想罵誰就逮著誰罵,尤其不能罵我媽,他要揍要罵是他的權利,奶奶想罵幾句他堅決不同意。
久了,四個兒子,只有大兒子肯讓步,因為他入贅到幾十公里外的地方去了,吵一次架機會難得。慢慢的,剩下的三個兒子,沒哪一個愿意忍讓她,那種吵架像坐流水席,上家鬧騰完鬧下家,下家好不容易剛收場,下下家又擺開了陣勢。
最后,不管兒子還是兒媳婦看見她,都低著頭,當沒看見,盡量避開。他們認為只要谷子、麥子、紅薯這些吃的糧食,論斤稱兩不少她一克,每年五十塊錢不少她一分,就是對她最大的孝敬。她有自留地,自己種菜吃。
醫院住上一陣,要么做手術,痛得死去活來,折磨成個半死人,能多活兩三個月;要么不做手術,抬回家等死,少活兩三個月,但是不用遭那一刀罪。她想開一刀看看,兒子女兒沒一個同意。
抬回來,躺了三個月,她死了。
從醫院回來,我爸媽不準我去看她。我爸覺得有病菌,我身體弱;我媽認為晦氣,陰氣重。奶奶死了以后,他們更不讓我去,說我身體虛弱,有死人的場合更不能出現。半夜小鬼最喜歡逮我這種身體虛弱的陪葬。
走過一方大田,田里麥子全部收割了,留下一片黃亮亮的麥稈樁,那幾天剛下過小雨,蒿草長勢茂盛,有的苦蒿已經長到膝蓋那么高。我家黑羊兒最愛吃苦蒿了,放學回來,我把它牽進去讓它吃個夠。我走進朱駝背家房子背后涼嗖嗖的竹林中。
再回頭看,那片麻柳林突在那里,橘子地被遮擋得非常嚴實,一點影子也看不見,更別說我家屋檐和大門了。我又往前走了幾步,轉身走下公路走到竹林里邊,枯竹葉厚厚一層在腳下嚓嚓響,我走出竹林梭進陽溝,將拐杖插在麥稈堆里邊藏起來,拐杖只露出一個頭,有竹林擋著,不容易被人看見。下午放學回家時我便來取。
一般不會有人偷麥稈,除開燒火、做飯、蓋房子,它完全沒有什么用途。后來它用處大大增加了,打磨成粉喂牛,賣給紙廠造紙。生產隊沒有人家養牛,全生產隊只有一頭老水牛,它是全生產隊共有的,二十八戶人家輪流飼養,一家人伺候它一周。
藏好拐杖,我繼續往學校走,爬上斜坡我的左腿開始撕痛。左邊山坡上柏樹林里陰慘慘堆著無數墳頭,嚇人得慌,三伏天太陽也很難照進去。
堂哥從后邊趕上來,他有一個搞笑的名字——莽婆,他是我二爸的三兒子,我二媽前邊生了兩個都死了,第一個是死胎,第二個養三個月夭折了,他是老三,身體孬,不是咳嗽就是哮喘,身體虛弱不敢跟我們賽跑,生病以前,我兩刷子就能把他放倒在地上——沖上去一個健步靠在他小腿肚上同時在他胸口用力推一掌,他立馬仰翻在地上,他不是沒有防備,他是沒有足夠的力氣反抗,他比我大半歲。他快速爬上斜坡超過我雄赳赳往前走。
“要遲到了,你不走快點?”
“我在使勁走。”
“你咋個沒杵拐杖?”
“我好了。”
“好了走路還是瘸的?”
“好了,我不騙你。”
“昨晚上做道場你咋個沒有來?”
我臉上羞得緋紅,不曉得咋個回答,埋下頭不看他。
“今天上山你也沒有來。”
鞋被沾在濕泥巴里了,我轉身提著光腳跳回去撿鞋。
“你為啥子都沒有來?”
我假裝沒有聽見,認真穿鞋。
他把剛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我終于把鞋穿上了 。
他說:“你不回答?”
我站起來,提著腳跳回剛才回頭的地方。我想回答他,但是我找不準撒謊的理由,我害怕我說不清楚,埋著頭從他面前走過,瘸著腿使勁往前走。
左邊髖關節上,傷口痛得厲害,它肯定撕裂了,它在流血。
他追上來問我:“你沒有回答呢!”
反正要遲到了,我索性停下腳步,站在路邊掰一根黃荊枝,它的椏子適合做一把彈弓。山坡下邊是赤腳醫生家,我屁股發腫化膿,有可能就是遭他給我打針打壞的。我爸說可能是打錯神經了。我用力掰,黃荊枝從椏口裂開,要找到一個漂亮的樹椏做彈弓真難,我們班的黑狗有一把好彈弓,他那把彈弓漂亮極了,手柄上套著真皮套,椏口下邊包裹著銀鐵皮,兩根枝椏刷上透明漆,永遠不會生蛀蟲。
莽婆加快腳步往前走,他甚至小跑起來,書包斜背在背上。跑動的時候,書包彈起來落回去打在他屁股上啪啪響,文具盒在書包里發出筆撞盒子的亂糟糟的響聲。他跑得越快,書包彈得越高,文具盒越響,一定遭墨水糊滿了。
跑出不遠,他右手撐起書包帶,舉過頭頂偏頭鉆出來,把書包提在手里,沒有書包拍打他的屁股,他跑得更快了,他跑過竹林下邊那段平路,順著路彎繞到那個可怕的大墳包后邊不見了。放學后,這段平路是我們比賽短跑打玻璃彈珠的根據地。他跑不見了,我想他肯定已經沖下斜坡跑進六生產隊的地盤了。
我繼續往前走,我走到六生產隊人戶門前,莽婆肯定已經跑進學校了,他現在越跑越快,以前他完全不是我的對手,瘋跑起來他的速度只有我的一半。十多戶人家,夾在公路兩邊往前修房子,走過這一段是五生產隊。走過五生產隊,走過一個斜坡,在分岔路口順著機耕道走兩三分鐘,就能看到罩住小學的那片彎垂著梢頭的竹林。
走過幾戶人家,我看到她家大門開著,我夾緊腿盡量讓左腿直一點,加快速度走過她家門口,她穿著一件綠衣服。她是我們班的勞動委員,個子最小,所以我們都舉手選她,她正在往大門走。我吃力小跑幾步,卻被討厭的爛泥凼凼攔住了。那片竹林太茂密,竹梢在空中蓬成一道拱橋,大暴雨突然倒下來,我們就沖進下邊躲雨,雨水從水溝翻到公路上不容易蒸發干,拖拉機碾過去碾過來,碾出半腿深的凹槽,雨水長久積在里邊就變成了爛泥凼凼。幾塊石頭磚頭隨意丟在里邊,踩上去吱吱吱冒著水泡像老鼠在叫,踩急了容易滑倒在凼凼里。
我只好慢下來。
起初,我們兩個之間距離有一間教室那么長。
很快,她走近了。
我抬腳踩上去試探,磚頭很穩,它前邊那塊石頭支棱著圓包凸在泥漿中間,泥漿泛著暈子,再前邊兩塊半截磚頭陷在爛泥里。我只好停下腳步,她向我快步走來,我心里緊張。
她走上來,有點害羞,低下頭打算超過我。
我側身給她讓路,站在一壟半干泥埂上,我的雙腳在緩慢下沉。我看著她走過來。我想跟她說句什么。但是我沒有敢張嘴。
她太乖了,全班個子最矮,樣子最小,臉蛋最小,咧嘴露出尖牙笑。
她說:“你不敢走嗎?”
我說:“我讓你先走。”
慶幸我沒有杵拐杖,要是杵著拐杖我肯定不敢看她。我的腿快好完了。我腳挪下泥埂往后退出兩步,不小心左腳踩在了稀泥里。
她伸出左腳,用鞋尖踩著磚頭用力壓了壓,她穿著一雙嶄新的粉色透明塑料涼鞋,一雙白襪子。她左腳全部踩上去,腳下的磚頭很穩,磚頭底下沒有冒泥泡泡,也沒有發出吱吱的叫聲。她后腳伸過去踩在圓石頭上,腳在石頭上挪來挪去,石頭很滑。她偏頭看我一眼問道:“你奶奶埋了嗎?”
“埋了!”
“吃肉了嗎?”
“吃了!”
“我最愛吃丸子肉。”
“我吃了黃花,還有夾沙肉。”
她問紅的還是白的。我說白糖夾沙肉。她前腳踩在石頭上,后腳順勢跳上前一個磚頭,后腳跟著跳到最后一塊磚頭上邊,她成功躍了出去,雙腳穩穩地落在地上。她整理書包帶不讓它勒脖子太緊,大踏步朝前邊飛快地走。
她笑起來真好看,露著小虎牙,她是一個小不點,人很文靜,好欺負。
她走開后,我試了幾下都不行。我沒有勇氣右腳站在第一塊磚頭上,左腳踩在第二塊圓石頭上,我退回來調換前后腳重新踩上去,我左腳踩在第一塊磚頭上顫抖,艱難地伸右腳尖去試,磚塊和石頭間距離太大,右腳尖快踮到石頭上時左髖關節上傷口撕得火辣辣痛。
今天,我扔掉了拐杖,走不快路,也邁不開大步。
我只好倒回去幾米,繞到竹林后邊跨進人家屋檐下的水溝里邊走。水溝里落滿枯樹葉和枯竹葉,竟然比公路上好走,不沾鞋,也不臟鞋。我把這個發現告訴幾個耍得好的同學,他們嗤之以鼻,沒人相信水溝比公路好走。
一個家伙反駁說:“那拖拉機為啥不在陽溝里頭開呢?”
另一個更惱人,他說:“那為啥自行車不騎進去呢?”
唐小兵說:“只有雞鴨鵝啊狗啊豬才在陽溝里頭走。”
我吐了唐小兵一泡口水,他躲閃開了,橫眉翻著白眼罵我鐵拐李。他不敢對我動手,我腿瘸后誰都不敢向我動手,最多罵幾句刺激我的話,除非他們不怕挨我爸吳天棒的扁擔。
“還有耗子。”吳凱飛說。說完他咯咯咯笑起來。
我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在罵我爸。我爸諢名叫耗子。他最討厭別人叫他耗子,他也不曉得這個名字是咋個被人喊出來并且喊出名的,他從來不偷別人家的東西。他非常討厭這個名字。我爬上水溝,重新在公路上走。五生產隊到分岔路那段公路,泥巴里陷著更多石頭和更多鵝卵石碎片,路面更加打滑,但是沒有之前那么沾鞋。
走過五生產隊,一路上我沒再看見過同學,也沒看到過任何一個小學生。從五生產隊竹林里走出來,我朝著斜坡路上的岔路口走去,很小一個緩坡,騎自行車上去不用提前沖刺。杵拐杖,也用不了多大力氣,只是比別人慢一點,不用喘大氣就能跳上去。剛走到岔路口,三個學生從機耕道上跑出來。
三個人,一個女生,兩個男生。劉海濤是我關系最好的同學;另一個小男生我叫不出名字,是陳校長家的鄰居;女生比我高出一個頭,四年級的,肉嘟嘟的圓臉,是劉海濤的親堂姐。有天早晨,幻想完勞動委員,她的臉蛋兒在我眼前閃現過一次。
劉海濤說:“回去!”
我說:“不上課嗎?”
他堂姐說:“你沒有看到所有人都回去了?”
我說:“沒有看到。”
她說:“那是你來太晚了。”
我說:“我曉得我肯定遲到了。”
她說:“沒事,反正今天不上課。”
我問:“為啥子不上課?”
她說:“吳老師懷孕生娃娃去了呀!”
吳老師是七生產隊的,我家在八生產隊。論輩分,我該喊她姐姐,但是我不敢喊,我只敢喊她吳老師。
我說:“她男朋友都沒耍呢!”
肉嘟嘟說:“沒耍男朋友就不能大肚皮嗎?”說完,她看到我一臉囧相,咯咯咯笑起來,兩顆門牙錯著像兩塊擠斜的磚頭相互斜靠在一起。劉海濤從地上捉起兩只綠螳螂。他把它們扯開,一只扔在機耕道上,一只扔進麥稈樁上。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望著劉海濤,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用眼神問他我該怎么辦。
“回去呀!”他說:“去了教室也沒有人,鬼給你上課啊!”
我說:“我還是想去看看。”
另一個小孩用腳不斷踩踏麥地里爬上路面的毛毛蟲,黑色的、黃綠黃綠的、褐色的,聳動著一身茸毛,蠕動著往前爬。他踏一次腳踩爆一只,啪!他又踏一次腳踩爆一只,啪!他終于說話了:“要去你趕緊去唄,腳在你腿上,哪個攔得住你。”
他一句話把我整服氣了。
劉海濤說:“我們去偷玫瑰花,你去不去?”
我問:“在哪里?”
最近,他們總是拿著幾支玫瑰在教室里炫耀,引得只要是女生都圍著他們轉。有時候,他們還拿到操場上去炫耀,引得三四年級的女生也偏著頭看他們。他說就在回他們家的路邊上,下山坡右邊房子后邊有幾棵大柏樹那家人,玫瑰花長在柏樹林下,再不去花要開過期了。
我去過劉海濤家幾次,他從沒去過我家,嫌太遠。他有個姐姐,在縣城職中學電腦,總坐在堂屋飯桌上雙手按在一張硬紙殼假鍵盤上練習打字。劉海濤說她一分鐘能打三十多個字,練厲害了每分鐘七八十個,超級厲害的每分鐘打兩三百個字。他姐姐很漂亮,會打扮,臉上擦粉,襯衣下邊胸部鼓起,我偷看她,我們目光撞在一起,她唰地臉紅了,羞澀地偏頭走開。她姐姐是我跟他做好朋友的一個重要原因,最早喜歡他因為他是我們班第一名,生病后我成了第一名,他是第二名,但是他有個漂亮姐姐,我們仍然是好朋友。
“你咋個走這么慢呢?”劉海濤說。
嘟嘟臉說:“劉海濤,你找打是不?”
劉海濤說:“怕我背不起他?”說著他轉身像只母雞撅起屁股。我后退一步,我還在遲疑,我已經相信不用上課,我也想跟他們去偷玫瑰花,可是摘完玫瑰花等于我把他們送回家我卻要繞個大圈子一個人回去。
我說:“我不去,偷完了,我只能一個人回去。”
劉海濤說:“你跟我們去偷,等會我送你回去!”
我說:“我還是想去學校看看。”
嘟嘟臉說:“走喂,他不相信我們。”
劉海濤說:“我們是不是好朋友?”
我沒有辦法拒絕了,我說:“走嘛!你們帶路。”我想再問他個問題,但沒敢問,企圖太明顯,我擔心他踢我飛毛腿。
調過頭,我跟著他們走在麥田埂上。我們四個人,叫不出名字那個走在最后邊,倒數第二個是我,我跟著肉嘟嘟走,她個子太高,我眼睛總落在她的翹屁股上,劉海濤走在最前邊。走過兩塊麥地,我讓最后那個走前邊。我說我有點走不動,讓他走前邊。
傷口火辣辣地痛,像小火在燃燒,又像棉簽浸上碘酒在新鮮傷口上往返滾著消毒,噗嗤噗嗤泛起紅黃紅黃的泡沫。
看著遠,走著近,不一會兒我們走到通往十生產隊的埡口,翻過那個小埡口就能看到玫瑰花。山丘不大,從山腳到山頂幾乎沒有綠色,麥稈樁黃亮亮的顏色鋪滿整片山坡。
走上斜坡頂,翻過埡口,下坡半山上有條又寬又深的水渠,水渠上邊騎著一座石橋,水渠太深看得我心里發慌。路面曬成干褶子,不滑。劉海濤調到我前邊牽著我的手走,走到橋中間,他突然甩開我的手,沖過石橋跟頭撲爬沖下山坡跳進樹林。
玫瑰花遠遠紅成一片,大片藤蔓攀住樹干往上爬,貼著地面向前長,編織成一張拱形的花網,紅艷艷里透著黑。
那個小孩追著劉海濤的吶喊聲,也撲了上去,他跑得更快,在人家麥稈樁里沖刺,快跑進樹林陰影時,腳跑掉了一只鞋子,他沒有顧,光著一只腳追著劉海濤踩飛起來的灰塵撲上去想先摘。
劉海濤站在一棵樹下,繞著樹干用眼睛選,花朵開得太多,不用心仔細看分不出哪朵花更大哪朵更鮮艷哪朵花瓣層數更多。
我被肉嘟嘟牽在手里,他們生產隊的山丘,比我們生產隊的高一些。下坡傷口抖得痛,我們走過石橋,跟著前邊兩個家伙跑出的痕跡梭下堡坎,穿在麥地中間走。麥稈樁在鞋下,嚓嚓嚓踩斷。
渾身是刺,不曉得怎么摘,土坡又太滑,我站在麥地邊上不敢梭下去。他們三個嘰嘰喳喳在玫瑰花叢中東搜西找,你指這里,他指那里。他們很團結,經常偷這家的花,相互幫忙,你拽下一枝,我踮腳摘兩朵,他指著一朵,他抱住他膝蓋使勁往空中舉他。有幾下,劉海濤攀住樹干往上爬,他雙手緊抱樹干,腳踩在玫瑰花藤上小心翼翼松手讓自己梭下來,那一網玫瑰花藤被他用腳蹬著慢慢往樹根上沉。
地上兩個家伙伸手捉住花藤開始摘。
看他們偷得熱鬧,我也加入進去,花朵太多,矮的地方,早被他們摘得七零八落,沒幾朵完整像樣子的,顏色明亮的花朵太小,花朵大的,花瓣褪了色,不是大紅色,更像粉紅色,我想至少摘兩朵,從她家門前過,被她看見,假如她問我要,我便給她一朵,剩下那朵拿回去栽在門前橘子地溝沿上,明年肯定混在木槿花叢中長成一張大網。
橘子地邊溝沿上,我種上了胭脂花、黃菊花、水仙花,還有太陽花。這些花長得快,開得也快,胭脂花整個夏天層層疊疊,反復開,從不停頓。許多蔬菜也開花,它們的花不比真花難看,茄子花和臭烘烘的蝴蝶花有一拼,兩個都是紫色,豇豆花和豌豆花也是紫色的,它們像一只紫身黑頭蝴蝶停在它們嫩綠色的葉子中間。
豇豆是個奇特的菜,長長地從棚架上垂下來,像下著一場暴雨。
豇豆干飯、豇豆稀飯、炒豇豆、白水煮豇豆、泡豇豆、泡豇豆煮魚、泡豇豆回鍋肉、干豇豆燉豬蹄。我奶奶最喜歡吃豇豆,她老了,喜歡吃豇豆稀飯。她說她大牙長蟲了,把它們煮耙點煮爛點,滋溜溜喝一大口滾進喉嚨熱乎乎吞進胃里舒服極了。她一頓能吃三大碗。
我說:“你吃得太多了,留點兒喂雞嘛。”
她說:“雞比人強,餓不死,只要放它出去在竹林里它就能刨個飽,用爪子刨開竹葉,竹葉下邊小蟲子多的是。”
我說:“吃不完,你把它們曬干過年燉豬蹄吃。”我把腰上那一圈豇豆從短袖T恤衫下邊扯出來。
她說早豇豆只適合做泡菜。她拿去洗干凈,掛在晾衣桿上透水,水氣曬干后塞進酸菜壇子泡酸菜。她又說:“過兩天你來吃,保證比你們媽她們那幾個莽婆娘做的好吃。”
我沒有回話。豇豆我給她了,我就該回家了。豇豆是我從我們家菜地里偷給她的。她說話總那么牙尖十怪。我轉身就走。
一大束光從屋頂天窗亮瓦里投進來,塵埃在光束中間懸浮著緩慢移動。亮瓦朝屋里這一面蒙著厚厚一層煙塵,幾片枯竹葉落在亮瓦上邊,遮擋了大半。她說她給三個兒子都說過,沒一個愿意來幫她撿一下瓦。
“哪天借個梯子我自己爬上去!”她說,“我可是出了名的曹大腳,地主家的大小姐,小時候沒有裹腳。”
那次我偷豇豆纏在腰桿上給她送去,她得意了許久,四處夸我是個大孝子。
在麥地邊上沒辦法,我只摘到一朵勉強地捏在手中,他們三個手里都捏著一大把,全是高處摘下來的,大朵大朵紅得發暗,花蕊支棱著,花瓣厚實。我心里著急,爬不上樹干,拉不到高枝,我只好蹲到地上往玫瑰花刺籠里梭。
剛伸出腿,有人吶喊:“狗東西!”三個家伙扔下我飛逃,每個人手中捏著一大把玫瑰花。那人拖著竹篙追過三塊麥地沒追上才罷休。我手中只有一朵,他們跑掉一朵,我撿起來搖搖擺擺穿過麥地往山坡上走。
他在遠處指著飛奔的背影罵道,“老子躲在樹林背后看你們許久了,你們一來我就開始看。”罵完背影,他又指著我罵:“報應娃娃,成了瘸子還當小偷,你給我放下!”
“我只偷了一朵,另一朵是我撿的。”
“放下!”
“我把偷的還給你,撿的不,撿的當買的。”
“你給老子放下!”
我沒有理他,太陽曬得人腦殼發暈,我只顧往坡上走。他拖著竹篙走回樹林,用竹篙將花藤往樹枝上頂,把我們扯亂的花枝往山坡下搟。他肯定想的是經過他那么一弄小賊們就不容易夠得著了。
我爬上土埂,一瘸一拐往回走。
從她家門前走過,她沒有在家里,半邊大門掩著,另一邊開著,他爸在院壩里翻曬麥子。我不敢往門里細看,走過大門,見前后都沒有人,我貼著墻根退到她家大門下,把那朵完整的玫瑰花斜放在柴捆上,我想她會看見的。
捏著那朵殘花,我頭腦空白往回走。幾個大人挑著扁擔超過我,一個婦女扭頭聲音清脆地問:“你在哪里弄的花?”
我說:“撿的。”
另一個女的問:“你這是啥子花?還怪好看的。”
“玫瑰花。”我很得意。
一個男的說:“啥子玫瑰花?像月季花吧!”
“玫瑰花!”我說。
“玫瑰花拳頭大一朵,你的太陽花那么大點。”
他們小跑遠了,大人挑著擔子總是小跑,一跳一跳像個彈簧人,扁擔在肩膀上顫悠悠的。我才不理他們,我說是玫瑰花就是玫瑰花,但是我心里有松動,我沒見過月季花,只見過手中這種玫瑰花。
回到家,我媽背著一捆青油菜稈回來。
吃過午飯,她讓我下午陪她去挖土豆,種下的土豆長不動,她打算挖掉換成紅苕。
那塊地是山坡上第三臺地,從山頂數下來從山腳數上去它都是第三臺地。
地里邊靠坡的地方,是我奶奶的墳,她的墳修在我家那塊地里。修墳時,她說,“你爸人最好心,性子急,脾氣暴,跟我吵架一句不讓,關鍵時刻他還是認我這個媽。”她又對我媽說:“要不是你對我好,我不得認耗子,當我沒生過他這么個兒。”
“這個不認那個不認,你想當五保戶啊?”我媽說。
“他們是我的兒,再怎么說也抹不脫,但心里我就是不想認。”
“你認不認沒關系。每家每年一百二十斤谷子、八十斤麥子、十斤菜籽油、五斤豌豆胡豆花生,五十塊錢,沒有哪個少你的。”
“沒有少我的,我也不認!”
“不認就不認,我們認你就行!”
她把頭轉過去,側在里邊望著灰撲撲的蚊帳,兩個眼角都在落淚。她說,“我聽到你們爸爸在喊我。這段時間,他老在墻里邊說話,我仔細聽,聽不清楚他在說啥子。我罵他龜兒子滾,他安靜一會兒,過一會兒又嘀嘀咕咕,惹得我對著墻壁一陣亂罵。”
“你是糊涂了。”
“我沒有糊涂。”
“還曉得吃回鍋肉,你是沒有糊涂。”
她知道她要死了,一個人躺在黑乎乎的睡房里沒人給她傳話,她扯著嗓子大喊我媽的名字。我家房子跟她的屋子隔著一方大田,她聲音再大我們也很難聽見。有人干活從她屋后邊過聽見她吶喊,對我媽說,“搞快點,你媽喊著你的名字在板命。”
她說她馬上要死了,活不到天亮了。
我媽說:“你精神好得很呢,聲音那么大,把我們都喊來了,估計還要多活幾個月遭罪哦。”
她說:“李子群,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個啥子!你是我們媽,你是對的!”
“我不該罵你娼婦,不該罵你生個娃兒沒屁眼。”
“我不該罵你生個兒活該成瘸子。”她又說。
我媽沒有接話,抹了一手背眼淚。
她說,“我不該罵你娼婦。”
“你又不只是罵我一個人!”
“我對不起你們!”
“你的三個媳婦都是娼婦!”
“是啊,娼婦。她們就是娼婦。我要死了,她們人晃晃都看不到一個。”
她床前放著一個破瓷盆,里邊裝著半盆草木灰,方便她隨時往里邊吐口水吐濃痰。她挪過頭,偏頭往里邊吐。我媽伸手去扶她頭,還沒扶住,她已經吐掉痰頭滾回枕頭上偏向里邊墻壁。
“娼婦些呢?老娘要死了,一個都不來守我。”我奶奶說。
“我不是在守著你嘛,又娼婦了。”
“我就罵她們娼婦,她們一個都不來。”
“農忙呢,不干活吃啥子,這三天輪到該我守你。”
“所以我說你是個好人。”她扯大嗓子喊道,“李子群,你是個好人哦,我好難受哦,我要死了,好多天我沒吃過肉了,她們不給我肉吃!”
“四嫂燉豬蹄給你吃你吃不下得嘛!”
“沒燉耙,咬不動,他們存了心燉給自己吃的。”
“你不滿口好牙得嘛!四嫂那么細心的一個人。”
“方云也不給我吃。”
“人家殺雞燉給你吃啊。”
“咬不動,老雞婆,綿的!牙齒差點給我扯脫了。”
她說她想吃我媽做的回鍋肉,我媽做的回鍋肉又耙又糯。她沒有吃到過比我媽做的更好吃的回鍋肉。
“一會兒,中午就給你做來。”我媽說。
我媽喊我爸趕緊去鄉場上買槽頭肉,她說估計媽這是在“吃衣祿”(四川方言:形容人之將死的飯食)了。
她要吃腌菜回鍋肉,腌菜汲油,肥肉耙糯不膩,她想在死前多吃幾頓干飯。
最后三天,中午晚上,我奶奶每頓吃掉一大瓷碗回鍋肉,她是那天下午四點過咽氣的,中午那頓沒怎么吃。我媽說她死得幸福,死前吃了四頓好的,頓頓一大瓷碗回鍋肉。
臨死前她問我媽她的墳在哪里。
“在山頂上我家那塊地里啊!”我媽說。
“好嘛!”她說。
墳建好三四年了,建在我家土豆地里,修建那年,她身體精棒,情緒激動跳上跳下自己炒菜招待工人。
她沉睡了一會兒,回過頭又對我媽說,“在你家地里好嘛,以后我幫你把莊稼看到,有野獸我趕野獸,有鳥兒我趕鳥兒。”
我媽回頭看著我四媽不敢說話,二媽給我媽遞眼色,四媽說,“三嫂,她說得好嚇人啰。”二媽說:“管她嘛,人快死的時候都要打胡亂說,腦殼一陣清醒一陣糊涂。”我媽不敢回頭看她。二媽又說:“以后你種地就不無聊了,你可以邊干活路邊跟她擺龍門陣,她話本來就多。”我媽更不敢回頭,只想閉上眼睛。
“好嘛,那你多幫我看到。”我媽說。
“放心嘛,我不得喊你,我曉得你們害怕我。”
我媽不敢回頭。二媽說:“三嫂你看。”四媽說:“好像落氣了。”我媽還是不敢回頭,直到我爸二爸四爸趕到床邊跪下,她才鼓起勇氣拖著酸軟的腿逃出屋子坐到院壩上邊曬太陽。
土豆地是山坡上第三臺地。
最頂上一臺地是我四爸家的,盡是石骨,種啥不長啥。
第二臺地圍著山頂一圈,分成幾塊小地屬不同人家,種東西也不高產,慢慢有墳修在里邊,最后變成了一片墳地。一個墳修在那里,自然會有更多的新墳圍過來,像過年人們扎堆打長牌,慢慢地扎出一大堆人。
吃過午飯,我媽讓我睡個午覺,太陽小些后她叫醒我陪她去山上我家地里鏟土豆。種下去兩個多月,只冒出寸來高的綠芽,別家地里已經尺來高,換往年早長過膝蓋了。
鏟了幾鋤頭,我媽發現她錯了。苗根上,每棵都吊著雞卵子大的幾個光滑的小土豆,有不少青皮的,有些皮是黑色的。我站在第二臺地上,在我奶奶墳尾上看著她挖,她很慌張,我不敢挨著她,我不敢正面看我奶奶的墳。就算我敢,我媽也不讓。
土豆挖回來,晚飯我媽燒素土豆吃。我不吃。
她夾兩個放進嘴里咀嚼。她說:“好吃,你吃嘛。”
我不吃,看見那黑皮的,我心里瘆得慌。
“剛殺掉的母雞肚子里邊的嫩蛋似的,一口一個,一口一個,好吃呢。”
我還是不吃。
“你在你奶奶墳尾巴上邊插朵花干啥子?”
“以后它會長成一大籠,今天我們看到的就是爬到樹干上長出一大籠。”
“長多了,那塊地不遭全蓋住了?滿是刺。”
“一大籠把奶奶的墳蓋在下邊,我們去只會看得到一片花。”
她聽了,沒有說話,繼續吃土豆。
“你別吃了!”我說。
她沒聽仔細。她繼續吃!
“奶奶的尸體腐爛了沒有?”我說。
她橫了我一眼,站起來把桌子上的碗收了,土豆倒進豬槽喂了豬。
那一頓,我等于沒吃,我媽也算沒吃。我爸回來,讓我飽餐了一頓。
他惡狠狠沖進家門,三步并做兩步躍到我面前,問我今天為啥子沒去上學!
我說全班同學都沒上課,吳老師今天相親去了。
他進一步責問:“今天你是不是偷人家東西去了?”
我說我沒有。
他沒再繼續追問,奔出大門,跳進空中拽下一根榆樹枝扭下一截細枝,細枝圓珠筆芯那么粗,尺來長,在空中揮甩出嗚鳴。他捏著細枝跑回來。我媽喊我趕緊往院壩里跑。他跳到我前面,把我攔在井口旁。他用細枝指著我咆哮,“有膽量給老子把剛才那兩個問題再重復一遍!”
“吳老師相親去了!”
“還有一個呢?”
“我沒有偷!”
他眼睛瞪上額頭,咕嚕轉個圈,枝條在空中向下一抖,嗚……他說,“你再給老子重復一遍!”
我沒敢說。
他把枝條又一抖,嗚……
【作者介紹】吳洋忠, 生于1980年,作品散見《青年文學》《青年作家》《四川文學》《紅巖》《詩歌月刊》《草堂》等刊,著有小說集《偷窗戶的人》;現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