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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人

2023-12-29 00:00:00蔡文華
青年作家 2023年12期

作為職場新人,我不得不隨時提醒自己要準時上班。至于趕去干什么,到底是忙或閑,不是思慮和糾結的重點,領導和同事眼眶里裝的是這個人的態度和行動。雖然是舶來的經驗,但我不覺得拾人牙慧有多丟人。

“小柴,我們研究了一下,你去負責機關食堂。”一上班,辦公室主任夏遼炎對我說,“現在職工意見大,說我們縣糧食局機關食堂煮的飯菜比喂畜生的豬食還不如。”

因為沒有心理預期,我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夏遼炎說的是什么意思。“我沒干過這個工作,不曉得干得好不。”我下意識有抵觸情緒,但又不好直接頂撞頂頭上司。遲疑不決后還是說出顧慮和不從來,“夏主任,沒別的人可派嗎?”

“我看就你合適,先到一線體驗一把,再回來從事文字工作更容易適應。”看得出來,夏遼炎的決定不會改變。“年輕人要多個崗位鍛煉才會成熟,這對你今后的人生有好處,絕對是利大于弊的事情。”哦嚯,刀起瓜落,我還能說什么。

清晨的濃霧白茫茫地包裹了辦公樓,吐口氣如同吹花般天真爛漫地散放。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如同白霧,縹緲、朦朧、動蕩,好看但捉不住。夏遼炎費盡心思替我著想,我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僅以靜音模式坐在漆面斑駁的木椅上。整整一上午,唯有偶爾屁股挪動,聽到嘎吱嘎吱的聲音在室內雜亂、乏味、討厭作響。還是肚皮咕咕叫,才提醒我該彎腰伸手拿出放在辦公桌左下邊抽屜里的搪瓷碗了。

我木然地站在人群后,等待打飯的隊伍像一條大蟒蛇緩慢向前蠕動。我驚覺局機關等候就餐的人嘰嘰喳喳跟農貿市場小商小販大伯大媽的嘈雜喧鬧無異,平時沒刻意留心過,懷揣夏主任著意栽培我派送的“委任狀”,感覺就大不一樣了。我環視一圈食堂,十多張朱紅色老式木質圓桌一字排開擺放飯廳,遠觀極像王蓮(睡蓮科屬植物)才開出水面狀如盤子的深紅葉片,方木凳錯落凌亂圍放桌子四周。已有人坐在桌子邊吃飯。廚房挨著飯廳,眼下廚師正忙碌著給職工打飯菜。我慢悠悠跟著,眼神卻開小差到了飯廳外,機關辦公樓旁邊的這座獨立小房子,一樓一底的格局,辟為食堂用房,微不足道的偏廈,似小蛇見著大象。我想我也許很快就要在這個玩具般的房子里施展拳腳發展事業了。

“砰”一聲,浮想聯翩的我被突如其來的異響震驚不小。定睛一看,一個鴨蛋綠的搪瓷碗在冰冷、潮濕的水泥地板上連續跳動,碗上掉落的小瓷塊像刮下的片片魚鱗飛濺一地。一個才完成完美摔碗動作的禿頂男人氣咻咻地罵道:“食堂這幾爺子搞的啥名堂,我們一天辛苦工作,吃碗飯都是些陳米做的。一個食堂都管不好,還叫什么糧食主管部門,說出去不怕人笑掉大牙。”

排隊打飯的、正在下咽的人齊刷刷地盯著禿頂,不知發生了什么。

這時廚房里一個小胡子廚師手拿長把鐵勺,將頭伸出窗口大聲回擊:“這飯這么多人都吃得,就你在這里裝怪,我不相信你吃了會死。”

禿頂對罵:“老子不得死,要活千年脹你眼睛。你個龜兒子做了沒良心的事,才會全家死絕。”

夏遼炎時刻不忘主任身份,沖出長長的打飯隊伍,幫著撿起傷痕累累的飯碗,遞給禿頂。“別吵了別吵了,氣大傷肝。哎呀,都是一個單位的,有什么過不了坎的。我們已派了人來管理食堂,用不了多久就會有起色。”

“夏主任,就是這個人經常找食堂的茬,說我們這不是那不是,取消他在這里吃飯的資格。”小胡子更來勁了。

“你各自好好賣飯菜,不要再說話了。”夏遼炎制止了小胡子。又吹吹拍拍送走禿頂,食堂恢復先前正常的秩序。

我閃過一絲憂慮:食堂工作也不簡單啊!我帶著復雜的心情排到了打飯窗口。搪瓷碗里飯在下菜在上,幾個菜混一起,簡便易行。我選了一個人少、處在角落的桌子坐下,形只影單獨自咀嚼。

“柴團長,你躲在這邊只顧自己吃,就不管管我們吃得好不好?”說話的人一屁股坐在我身旁,我一愣——我這個伙食團長,難道這么快就像得到組織重用的人一樣傳遍了機關上下?我渾身像被人潑了一身酒精,又被多事的人點燃了一根火柴投了過來一樣,躲閃不及,火烤火燎。

我受到羞辱般回應道:“宋哲夫,你別在這里說那些不陰不陽的話,老子不想聽。”

“咦,不得了了,還沒當官就這樣,今后真當了不衣裳袖子扇死人才怪?”宋哲夫打趣道,“伙食團長安逸噻,吃喝不愁。不是有俗話說,三年餓不死火頭師?”

“不說這個事你會死嗎?我心里煩。”我憋得難受,只有把同學當出氣筒。

宋哲夫自討沒趣,“柴亦勝,我不說了。不過我得提醒你,虛榮心不要太強,管理食堂也是一份工作,別瞧不上眼。”

“我強了,你會把人吃了?”

“那倒不是,只是不利于你身心健康。”宋哲夫訕訕道,把后面還想說的話用一口飯咽了回去。

“你兩個還說得鬧熱呢。”又一個年輕人緊挨著坐了過來,“柴亦勝,祝賀你榮升伙食團長,今后對咱們這個機關食堂有什么宏偉計劃?可不可以提前說給我們聽聽,我們也順便幫你拿拿主意。”

“董其莊,你好久也學會了洗刷人的本事?”我羞憤地說道,“哪像你整天在那里算計別人這個月領多少工資,扣不扣獎金?讓別人圍著你轉,多神氣。”

“柴亦勝,我沒得罪你吧,怎么今天說話就舌頭帶棒棒?”搞人事勞資的董其莊一臉不解。

宋哲夫說:“董其莊同志,我得友情提示你,別惹柴亦勝,他呀今天可能吃了子彈,謹防中槍。”

“有這么嚴重嗎?就為當伙食團長的事?”董其莊反問。

宋哲夫說:“我也不曉得,你不怕杵一鼻子灰就各自問。”

我聽到“伙食團長”這個詞就心煩,覺得是特丟人的一件事,絕對有辱顏面。我好歹也是剛畢業不到一年的大學生,知識分子一個。學的是熱門的財務會計專業,業余愛好舞文弄墨,是大學校園墻報和校刊的常客,甚至省市報刊也偶有手寫的文字變鉛字,豆腐塊文章足以在同學面前炫耀一時。我的簡歷比跟我一個專業的宋哲夫豐富多了。也許正因為此,我倆分配到縣糧食局,他專業對口,到財會股所用為所學;而我卻安排在局行政辦公室寫材料,業余愛好變成了專職工作。宋哲夫當時還羨慕我,說我給領導寫講話稿,前途無量,今后發達了,“勿相忘”。我說不出是喜是悲,難免有些失落,但不得不服從。我們是計劃招生并分配的學生,當然無法違背計劃選擇職業。

報到的時候,夏遼炎甚是熱情,伸出粗活細活臟活累活干過五十多年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我的右手,像久別重逢的老友相見,說:“小柴,歡迎你到辦公室工作。聽說今年分配了幾個大學生來局里,我專門去看了你們的檔案,我就要了你,因為你會寫文章。現在全局上下,太需要寫東西的人了,尤其是我們行政辦公室為局領導服務,更是迫切需要能寫的人才。你呢,就在辦公室寫材料。”他抓住我的手,左右搖晃,根本沒有放下的意思。“哦,我叫夏遼炎,暫時負責辦公室全面工作。”我被夏主任惜才如命的見面話灌得不知所以,也辨識不出是高看或厚望,木訥地說:“夏主任,我才畢業,什么都不懂,您要多教育幫助。”

“小柴,你別謙虛。你是大學生,知識豐富,我還擔心你莫嫌棄屈才,大材小用。”夏遼炎的聲音特別夸張,以至于驚動了坐在辦公桌前埋頭寫作的一個人——二十七八歲,臉上無肉,顴骨突出,他走過來時左右搖擺,像移動的兩根豇豆棍。夏遼炎總算放開了我的手,指了指那人,笑笑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仇明,新提的辦公室副主任。”又拍拍我的肩膀,說:“小仇,這是柴亦勝,新來的大學生,我剛才跟他說話的時候你應該聽到了吧。我就不多說了。小柴,你今后多向仇主任學習。”

“仇主任好,我是新手,您多關照。”我點頭哈腰。

“嘿嘿,我一個高中畢業生,豈敢在大學生面前班門弄斧。”仇明說話時法令紋深刻映現,我特別吃驚一個年輕人咋會像個小老頭?那感覺跟夏遼炎極像。

“仇主任,先拜你為師,多指教。”我雙手合十,打躬作揖。

“嘿嘿,相互學習。”

我被安排在仇主任的對面辦公。初來乍到,我不知道此刻該干什么,四周瞅了瞅,擺在門邊的一個報架成了我打發無聊時光的依仗。我本不喜歡讀報紙,龍其是那些大報登小報轉的新聞,鋪天蓋地,海量重復,我看著就發愁。但在這個陌生的環境,我不得不假裝興趣盎然地從報頭讀到報尾,盡管嚼蠟般讀著每一個字。

次日上班我以為又要讀一天報紙,哪承想,仇副主任見我進門就說:“小柴,夏主任叫你寫一份縣糧食局半年工作總結。”

我像看著山坡上滾下來的一根大圓木要我去接住一般,害怕得倒退。我也不怕獻丑,把內心的擔憂直言奉送,“仇主任,我才來,恐怕一時有困難。”

仇明面有難色,“哎呀,小柴,如果是我給你安排任務,你可以推辭。但這是夏主任的意思,我只是轉達。況且這個材料不僅局里開半年工作總結會要用,而且還要報縣委、縣政府。”

我感到臉很燙,猶猶豫豫地說:“我只能試試,寫不寫得出來我確實沒有任何把握。”

“這就對了,先把任務接到,再想辦法完成。”仇明擠出一絲笑意,嘴角的紋路更深陷了,“你是大學生,才子,不能說不行。”

“什么時候要?”

“三天時間。”仇明不容商量地說,從他辦公桌里掏出一摞資料甩給我,又指著他對邊的文件柜,“那里邊也有些可以查閱”。

我從發蒙伊始到大學畢業,總結長啥樣都沒見過,寫出的結果從我接受任務起就注定了。盡管我翻箱倒柜,跑各個股室低三下四、窮盡法子收集資料,白天黑夜瘋狂閱讀、熟悉、分析、篩選、取舍,然后提筆借鑒、模仿胡亂成篇,可是送到仇明手中,他翻了翻,眉頭就皺到一塊了,嘴里不自覺地發出吸冷風的哧哧聲。我緊張的等待換來重寫的結果。又是一番揮汗如雨,推倒重來,可結局并沒反轉。夏遼炎、仇明口中沒說,但表情顯露出不滿意。我這才覺悟,公文寫作與在大學、中學玩的文字把戲,諸如記敘文、議論文式的作文以及詩歌、散文、小說之類文學作品根本不一樣。

寄予厚望的第一炮啞了,我又回到整日讀報的狀態。大約一個月后,夏遼炎又親自給我布置了一項寫作任務——給一個去世的局老領導寫悼詞。看來他對我的希望尚存。這次他沒有只出題目,而是手把手教我,把結構、措詞、語氣、篇幅等一一交代后才離去。可是我不爭氣,第二炮又沒整響。我也很沮喪。接下來,夏遼炎、仇明還是不停地給我大大小小的擔子,我也拿出吃奶的力氣揮舞筆桿子,可是總是留下孵不出小雞的寡蛋一堆。我的自信心像掉在地上的爛蘋果滾落一地,潰不成軍。

我已感覺到仇明的冷眼和不屑,我坐他對面,不能像根木頭,總想無話找話跟他交談幾句,他不是聽不見,就是“嘿嘿”兩聲敷衍兩句便閉口。聊天剎那就聊死。夏遼炎倒做得沒有這么露骨,畢竟主任的肚量和胸懷要拿出,他不給我交代寫作任務了,只說讓我多學習,看看別人是怎么寫公文的。不過他的耐心和期許,因為大失所望而驟然降溫。

我也很痛苦、煎熬和抓狂,我從未想過要給誰寫什么材料,只想干好專業工作。我不想被人瞧不起。這天,夏遼炎來到辦公室,我條件反射般站起來,恭候他的指示。他徑直走到仇明的面前,交談工作上的事,我此時就是這間辦公室的一件不起眼的破家具,任何人都可以熟視無睹。

“夏主任,耽誤你一會兒,我有個想法想匯報一下。”趁兩人說話的空隙,我鼓起勇氣插話。

夏遼炎側臉看著我,先是訝異,又快速恢復常態。“哦,小柴,有啥子你說嘛。仇主任也是你的領導,我們一起聽聽也無妨。”

仇明嘴角皺紋向兩邊扯開,拉成兩折單書引號。

“夏主任、仇主任,我分到糧食局也有半年時間了,感謝你們的照顧和包容,讓我到行政辦公室從事文字工作,雖然那不是我的本意。這段時間的實踐證明,我不適合待在這里。說句實話,我在大學寫那些所謂的文學作品,不過是閑來無聊、裝神弄鬼的小表演,或者是賣弄才情、嘩眾取寵的小伎倆,那是上不得臺面的。你們看走眼了,讓你們失望了,我表示對不起。我想我還是回歸財務會計工作更好,那才是我所學的專業。”我滿心期待地望著兩人。

仇明“嘿嘿”聲后,態度曖昧,說:“工作安排問題我愛莫能助。”

“小柴,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夏遼炎似乎不相信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你才到糧食局,對業務不熟,很正常。我想過段時間就好了。你先別著急。”

我不顧夏遼炎的安撫,堅持己見。“夏主任,你就成全我吧,我真的想離開。”

夏遼炎哧哧地張嘴,又閉合,再開口就說:“小柴,你來我們行政辦公室,是我向局黨委申請的。我怎么好去再說不要的話。”他又吧嗒了一下嘴唇,“容我想想,看有沒有更好的法子用得上。”

“那要謝謝夏主任了。”見夏遼炎有松動的跡象,我給夏遼炎彎了個九十度。

我沉浸在等待中,就像大學畢業等待分配一般焦慮。我不時會見到夏遼炎,他不說,我就不催。我只能等,等過去等過來,等到了提拔我去當伙食團長的重用。我一個新人,人微言輕,也不知道這是夏遼炎的意思,還是他向局領導匯報后的決定。我不會去問誰,問了也不會有人正面回答,就讓它成個謎。

我掙扎了一天,只能順從認栽。我從聳入云端能望掉帽子的大樓搬進勝似倭瓜的小矮房。“團長”辦公室是單間,雖然狹小、黑黢黢,但我可以獨享,避免了與人共用一室的互擾和尷尬。這大概是眼前唯一令我有點釋懷和有面子的地方。

我是新官,得理舊賬。之前的伙食團長是個小學沒讀完的人,先當廚師,等他年紀大了的時候,換成了輕閑的管理崗。他退休后,一直到我來接替都沒有找到合適且樂意干這個被人瞧不起的賣力氣的后勤活。我從前任留下記載食堂買進賣出流水賬的像爛油渣的本本里,第一次弄明白糧食局食堂的食客有108個,我猜想這大概是局機關全體職工數。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也不能例外。但我內心深處不是想把食堂搞好,搞成全縣第一,而是做給夏遼炎、仇明看的。既然他倆說我不行,我就做給他們看。我不是草包,更不是笨蛋。首先是給食堂的廚師換成統一的白色專用服裝,要讓他們重塑形象,表明我管的隊伍訓練有素,不能讓那些坐辦公室高高在上的看低。違者發現一次罰款五角,再犯一元,累犯不僅罰半個月工資,廚房內外的清潔由他一個人承包一個月。其次是發出意見表,征求大家對機關食堂的建議,喜歡酸的,愛好甜的,講究營養搭配的,傾向粗茶淡飯的,要大油大味的,想清淡素食的……第三是公布菜譜。一日三餐吃什么,我命人用小黑板寫上掛在飯堂門口,提前告知,免得到了打飯窗口才問廚房有什么菜,耽誤時間,職工要排很久的隊才打得上飯菜。其它還有諸如及時更換飯菜票,注重廚房衛生,嚴控食材來源等舉措。

食堂的變化,有目共睹。可是引來不同的反響。有人說我敬業,愛動腦筋,有改革創新精神。也有風涼話傳到我的耳中,說我瞎折騰。夏遼炎更是批評我擅自作主,不給他請示,搞先斬后奏。我反駁他:“我沒做好,那你再給我換個工種,你不要以為我想當這個伙食團長。”他說:“哪有說換就換的,只是搞工作不要想當然。”我說:“我可能做不到。”他說:“你不聽話,早晚要吃虧。”我頂回去,說:“我是穿草鞋的不怕。”

我定的規矩,有些好使,有些就行不通。前段時間跟禿頂男人吵架的小胡子廚師便是老油條,我去檢查廚房清潔衛生,別人都在晚餐后自動打掃。他卻搬張爛藤椅坐在一個角落支起二郎腿嘴里叼根煙,云遮霧繞中,說:“我說你們也太聽話了,哪個廚房不是這個樣子,將將就就,不干不凈,這突然來了個新領導不得了了,非要我們天天打掃,一周還要搞次大掃除,講究個屁。我就不信邪,不打掃看他把我啃一口不?”

他說這話時,我就在做例行檢查,明擺著是故意說給我聽的。我已見識過他的為人,所以以非對非也無所畏懼。“是哪個背到我說壞話?有本事再說一遍。”

“是我說的,恁個嘛?”小胡子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我瞬間被激怒了,“我問你,我是團長還是你是團長,該哪個管哪個?”

“你以為你當個伙食團長就上天了,別在這里裝正經人,也莫在我們這些下力人面前逞能,有本事的都在那邊樓上搞業務工作,只有沒得出息的才來管食堂。”小胡子譏笑道。

雖然小胡子話丑理端,但確實像一根針刺中了我的死穴,我不反擊就會窒息。“你到底動不動?”

小胡子從椅子上跳起來,出其不意一巴掌扇在我臉上。我的臉火辣辣的,我頓時一拳回敬到他的胸膛。小胡子側身取過一把菜刀朝我揮舞。我赤手空拳,只能躲閃。一個廚師見狀,揚起手中的掃帚把重重打在小胡子的手上,刀咣當咣當應聲落地。別的廚師奔過來把我和怒火萬丈的小胡子強行分開。我倆都想掙脫被拉著的手,撲向對方,但已是徒勞。

一個廚師說:“你兩個脹飽了,說到說到就動手腳。”

我氣呼呼地說:“我是替你們打抱不平。”

小胡子放射出蔑視的眼神說:“柴亦勝,你娃兒還年輕,不要嫌命長。要顯威風跟那棟樓上的人比,跟我們這些人爭個你強我弱太沒出息了。”

“都少說兩句,如果真打成皮泡臉腫,或者傷筋動骨,看你們今后怎么好見人。”又一廚師說。

說來也怪,這場小風波發生在晚飯后,過了就過了,像風吹過,沒人再提起,當然夏遼炎、仇明也未發現蛛絲馬跡,局長們更是無從知曉。

中午坐在辦公室打盹,電話響了,不用猜就曉得是誰打來的。這個電話我不打出去,就沒有人會理睬它,除了夏遼炎。他讓我晚上準備一桌飯菜,汪局長要請客。并說標準可以高點。

我心領神會,只管辦好,不問價錢。常見的燒白、蒜苗咸菜回鍋肉、魚香肉絲、粉蒸肥腸一個不能少,全雞全鴨自不必說得上。我又專門找人送來一條河里的鮮美鯉魚。

到了飯點,汪局長前頭引路,跟在后面的七八個人談笑風生,魚貫而入。夏遼炎像個跟屁蟲如影隨形。晚宴準時開席。汪局長起身,端起酒杯,滿面笑容地說道:“郭縣長,各位領導,感謝你們對我和糧食局的關心,平時大家都很忙,請到你們吃個飯不容易。幸好郭縣長開口,兄弟今晚才有為各位服務的機會。我代表糧食局祝各位身體健康,笑口常開!”眾人仰脖干杯。我這才看清夏遼炎寫材料或說話時,凡必稱“郭縣長要求”“郭縣長講”中的“郭縣長”為何人,汪局長開了頭,郭縣長要說話了。沒想到他的聲音自帶播音員的磁性,口中吐出的每個字都純正、清晰、悅耳。“感謝各位同志對我工作的大力支持,希望大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決不拉稀擺帶!”又是一陣喝彩,酒便下肚。

喝酒吃肉,滿嘴流油。我特意叫廚房烹制的壓軸菜——紅燒鯉魚上桌了。只看一眼,就知道色香味形俱佳,廚師的手藝是亮了出來的。汪局長夸了我一句,也是我來糧食局得到的唯一一次最高的口頭表揚,“小柴會安排菜呢”,隨后舉箸夾了一塊魚肉放進郭縣長碗里。“郭縣長,你嘗嘗新鮮的魚肉,今天下午才從河里打上來的,絕對的天然、綠色食品。”汪局長像神仙一般會算,魚何時捕撈上來都猜得到,難怪可以當領導。郭縣長吃了一口,點頭稱贊,“嗯,好吃。大家都動筷子。”十來雙筷子戳向油黃閃亮的魚身。

“咔咔”,咳嗽聲忽然響起,一聲沒人注意,兩聲有人看了看,連續幾聲所有人都驚詫地盯住郭縣長。“郭縣長,沒事吧?”汪局長試探著問道。郭縣長沒開腔,左手擺了擺,也顧不了文明與否,右手食指當眾伸進了喉嚨。一桌人張皇失措,我在他們用餐時轉著圈服務,這時比任何人還慌張。“有根魚刺卡著了。”郭縣長吃力地說道。獻計獻策,有人說喝醋軟化,有人說吃豆芽硬掛,反正是法子使盡,就不見魚刺出來或落肚去。郭縣長的痛苦在加劇。萬般無奈,汪局長說:“郭縣長,我們送你去醫院。”郭縣長點頭默許,汪局長于是點了幾個人陪同。剩下的人再無興致品嘗滿桌大魚大肉,各自作鳥獸散。

我瞧著杯盤狼藉的桌子發呆,我做錯了什么?我已經預感到一場暴風驟雨必然來臨。果不其然,夏遼炎第二天上班便直奔我辦公室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柴亦勝,你看你干的好事。叫你準備個晚餐,你就是這樣來害人的。哪個叫你去買的魚?你買別的菜不行嗎?要是郭縣長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更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夏遼炎邊說邊嘆息,一副恨鐵不成鋼、痛心疾首的樣子。

“夏主任,我也是好心。想讓汪局長既有面子,又能讓大家嘗嘗河鮮。”我辯解道,“哪曉得出現這種意外。”

“哎,你這個人大學白讀了,不曉得要讓你干啥子才放心。”夏遼炎萬分失望,“真是刀鈍石頭磨,人笨無奈何。”

一不小心給分管的縣領導制造了麻煩,雖然無法確定糧食局到底會不會如夏遼炎所擔憂的那般危言聳聽,或因此而受到影響,或遭遇損失若干,但我的自尊心卻是加了一道傷痕。我沒有爭辯,默默地承受。從此我對食堂僅存的一點熱情和責任心被消磨殆盡。我像機關一些年齡偏大的人一樣過上了半退休生活,每天當天和尚撞天鐘,把當日要用的食材交給食堂,就算完事。回到辦公室門都懶得出,泡杯茶,點上煙,看報紙,幾乎每個字都不放過,我是時間富翁,不用像有的人借故工作忙或無興趣,看書看皮,讀報讀題。這是夏遼炎的功勞,他讓我培養起讀報的愛好,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打發這漫長且無聊的日子。這天,我照例打開報紙,讀著讀著,一篇《聞雞起舞,自強不息——記一個高中生自學成才考上研究生》的文章進入我視線,光看這標題就讓我生出趕快讀下去的欲望。沒喝一口茶,沒點一根煙,一目十行,把這篇文章讀到最后一個標點,我陡然感到自己太浪費青春了。一個高中生,一個工廠的門衛,起早摸黑,發憤苦讀,不墜青云之志,考上北大碩士研究生,在當地以及全社會產生了巨大轟動效應。我陷入沉思,我懷揣燙金的大學文憑,在20世紀八十年代,絕對屬稀有資源。難道我就這樣頹廢下去,終老一生?未免早了點。我要離開這里,唯有知識可以改變命運。

我沒費太多的思考,便確定準備報考研究生的學校和專業。我搭公共客車專程去了一趟省城,把公共課和專業課需要的全部書籍一次買齊。我制訂的學習計劃比報紙上說的考中研究生的高中生更詳細、嚴苛,我要對自己狠些。我分析過,我比他條件更優越:我的基礎學歷是本科,有單位分配的一間磚混結構的臥室,獨占一間辦公室,基本沒人打擾,時間保障上無疑充分、確定。比來比去,勢在必得,丟失的自信心又像雞血回流。

我的雄心壯志在內心洶涌澎湃,外人無法洞悉窺見。我不想把考研的事情太早告訴別人,既顧慮萬一考不上,別人會笑話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更擔心夏遼炎、仇明,甚至局領導說我不務正業。我暗中使勁,只要無人沒事,我就會掏出書本啃,無論是在辦公室還是寢室,不放過每分每秒。我謝絕所有的社交活動,連有熱心人要介紹女朋友,我也不假思索地拒絕。我的心思不在俗事上,而在學業和前途。

有一天午飯時我例行公事地到食堂晃蕩,碰到了宋哲夫。他問我:“柴亦勝,整天看不到人影子,在忙啥子?”。

“我有啥好忙的,你才是大忙人,分分厘厘都要算精確,糧食局離開了你就不會轉了,就虧大了。”我敷衍道。

“哎哎哎,你挖苦人也不看對象。你硬是迷上了食堂勝過同學友情,我都沒說你咸鹽醋酸,難道見面非要說些尖酸刻薄的話才安逸,才顯得出你的水平?”宋哲夫發出詰問。

我故意自我揶揄,“我是特殊人才,當然有水平,不然就不會打入糧食局的另冊,來干這些不用文化的雜務。”

“革命分工不同嘛。”董其莊以老干部的口氣說道。他端個碗不知何時竄了過來,政工干部的派頭十足,“別人瞧不起你,我們又沒說你什么不是。”

我聽著就來氣,“少在哪里唱高調。卵的個革命分工,伙食團工作好,那你來噻。”

我的話把董其莊堵得氣都出不來,漲紅臉憋出一句,“你這個人簡直不識好歹。”

“莫跟柴亦勝一般見識,他現在品位降低了,說話就是耿直。”宋哲夫倒是善解人意,“明天是周末,我們約幾個人出去玩。柴亦勝,你有興趣沒有?”

“沒有。”我直接回懟。

“糟糕,柴亦勝怕是得了啥怪毛病。”宋哲夫自言自語道,又拍拍腦袋像是想起了什么,“對對對,肯定是自閉癥。”

“宋會計,你不懂裝懂,哪有成人得這個病的。”董其莊撇嘴道。

自學的日子是一種修行和煎熬。我讀得昏天黑地。我不怕,我有出人頭地、逃離這鬼地方的強烈信念支撐。

到了研究生考試正式報名的時候,想隱藏已不可能。報名表上有一欄單位簽章。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跟夏遼炎報告。他破例表示支持,只是又替我著想,說:“你有把握考得上就去,考不上就別去了,千萬別丟人現眼。”我怎么知道考不考得上。我如實回答:“招生名額少,這考試的事很難說。”夏遼炎說:“你要保證考得上后我才簽字。”我真鬧不明白,考個研究生為什么非要讓單位蓋個章,又不是去搞違法活動。但沒辦法,規則就這樣,不服就別想報成名。我想了想,麻起膽子承諾:“考得上。”夏遼炎又說:“我作不了主,最后還得局長同意才行。”他簽了個“請送汪局長審批”的過路字,就把球踢走了。我追著球去找接球人,汪局長卻在縣政府開會。我守在他辦公室直到下班才見到人。他瞟了一眼薄薄的表格,說:“這得開個局長辦公會才行。”我說:“我等不及了,報名截止時間快到了。”他說:“你早干啥子去了?”我問:“那要什么時候才開得了會?”汪局長不耐煩了,“你去問夏主任,看他把議題準備好沒有。不過,年輕人要安心干好本職工作,對你的前途才有益處。”我強忍怒火和悲憤不敢罵人——微不足道的人,生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

當我又把“球”交給夏遼炎時,他竟然說:“議題早就送給汪局長,何時開會,是他決定,不是我。”

我不能順從了,發起了牢騷,“尊敬的夏主任,一個簡單的報名,像要垮天這么重大,開會研究有這個必要嗎?”

“你不要跟我在這里說三道四的,有能耐各自跟汪局長理論。我管不了這些事。”夏遼炎像在賭氣似的。

我也不信邪,“局長配在那里又不是木樁樁,就是要人找的。”

我再次現身汪局長辦公室,他顯得詫異:“你怎么又在這里?”

“我找你簽字,只有你才能解決問題,夏主任說議題在你這里,他不起作用。”我把想說的話全盤倒出。“我一個小人物,對任何人都夠不成威脅,但要見到局長難上加難,我不想再來一趟了,麻煩你簽了,給我一條生路。免得我整天在這里上躥下跳,讓你見著煩。”

汪局長像是想起了我來的目的,哈哈大笑,“你這個人還挺執著的,我都差點忘了。拿來吧,我跟你簽了,下次補上局長辦公會。不然你天天上門,那我可受不了。”

結果大大出乎我的預料,我本是準備跟汪局長干仗的,如果他不答應的話。反轉的此情此景弄得我哭笑不得。

費盡周折報上了名,我如愿參加了考試,但考試結果功虧一簣。初試,我雖然專業課成績第一,總分也上了復試線,但該死的英語整了悶雷,拖了后腿。我縱然長出無窮張嘴也難以把人說服,像敗軍之將,何以言勇。低著頭走路,羞與人談論考試的事。

可以想見,我的“無能”“不行”,在夏遼炎、仇明和汪局長心中又一次得到實證。我的野心勃勃和不知天高地厚,成了全局上下的一個笑話。有人會當著或背著我嘲笑、挖苦、譏諷,我無力反駁。連宋哲夫有天遇著也不留面子,說:“亦勝,你埋藏得深咯,你我同學一場都不告訴一聲。你早說,我也陪你去考,免得你孤軍奮戰,成為眾矢之的。你幸好沒考上,如考上了我們還來不及給你餞行就遠走高飛了,我們哪里找你去。”我變得更加沉默,不想跟人說話,每天上班呆坐辦公室,下班就宅在寢室。我的這些變化自然會引起別人注意。夏遼炎就是其中之一。

有一天,夏遼炎通知我去他辦公室。進門,夏遼炎異乎尋常地客氣,破例給我倒了一杯茶水,并請我坐下。“小柴,近段時間過得還好吧?身體如何?”

這莫名其妙地一問,我不知如何回答。“吃得飯,睡得覺。”

夏遼炎像是感慨萬千,“那就好,不像我上了年紀,想吃吃不下,想睡睡不著。哎,食堂還正常吧?”

“你去吃飯看到的,有什么不正常嗎?”我反問。

夏遼炎說:“哎呀,你曉得的,我們是大單位,人多嘴雜。最近我聽到有人反映,恕我直言,說你整天萎靡不振,也不跟人說話,害怕你腦子出錯干傻事。你又是伙食團長,職工有擔憂,也可以理解。你說呢?”

“擔憂什么?”

“你是聰明人,不用我把話說白了吧。”

“是不是有人說我會投毒?”我很敏感,干脆把話說穿。

夏遼炎抿嘴笑,“應該跟你說的意思差不多。但是我不相信。”

我問:“是誰說的?”

“這就不要問了吧。我今天找你來也只是提醒你要多跟人交流,以免產生一些誤會。”夏遼炎回避矛盾。

“不行,你必須告訴我是誰說的這個話。不然我哪天真會干出讓你下不了臺階的事來。”我略帶威脅。

夏遼炎打死也不想說出是誰來,他也怕得罪人。他不說我就不走,他在要我保證不報復的前提下,終于讓我知道了那個愛“嘿嘿”兩聲方才開口的人就是謠言制造者。當然我一笑了之,并沒有以牙還牙,去質問或攻擊誰,只是待人加劇了偏頗、多疑、封閉的成分。

在糧食局五年光景,我像個沒有生命的木頭人,感覺實在沒有意思,開始考慮另換巢穴。恰好趕上機構改革縣里出臺人員分流政策,鼓勵停薪留職。二十八歲這年,我果敢地邁出了南下海南打工的步子。

宋哲夫沒有跟我考上研究生餞成行,臨到南下時倒是給他提供了請人喝酒吃飯的機會。董其莊也應邀來當陪客。

推杯換盞間,宋哲夫情真意切地說:“柴亦勝,真沒想到你舍得一身剮,我很佩服你走出這步的勇氣和決心。今后混出人樣了,千萬別忘了我們這些難兄難弟。”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趁著酒勁大話喧天,“我在單位沒人正眼看過,何必死守一棵樹,另擇枝頭也未必不能活人。哪像你倆是領導面前的紅人,前途無量,不用像我這樣背井離鄉討生活。”

“我們也一樣不容易。”董其莊說,“現在有政策,你雖然領不了工資,但飯碗還在,不過是暫時由組織幫你收藏在冰箱里保管著。今后要用說一聲取出還你即是。”

“柴亦勝,放心,無論你今后成龍成蛇,我和董其莊都不會嫌棄你,你就把我們當成堅實可靠的大后方。”宋哲夫豪氣干云地說道。

“柴亦勝,你眼下是危難時期,我們幫不了你大忙,但你在遠方想起有我和宋哲夫時,至少心里會踏實許多。”

我把著兩人肩頭,用力拍了拍。“就此道別,各自珍重。”

我義無反顧地走了,滿懷期望奔赴海南。我的高中同學馮潤高考落榜到海口打工近十年。去年春節回家鄉,我宴請過他。我問咋樣,他在我面前有些顯擺地說自己開了家文化有限公司。并且還吹噓,海南發展迅猛,發財機會多,是一片創業的沃土。我當時雖沒有要出來打工的想法,但免不了羨慕忌妒和蠢蠢欲動。這次下決心放下這要死不活的機關工作,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投奔他。來之前,我打電話跟他聊起我的想法,他在電話那頭遲疑了半天才回答我說,“打工很辛苦的,沒有保障,風險又大,還是當公務員穩當。”苦口婆心勸我要謹慎考慮。我一意孤行,任他怎樣勸說,就是固執地咬定,你無論如何都要接納我,不然就是你看不起我。他被我纏得沒法才勉強答應讓我先過去看看再說,就當一次旅游。他是這樣說,我并不那么想,我去意已決。

馮潤夠意思,提前給我訂好酒店,晚上找了一個小食店為我接風洗塵。八月的海口很熱,我邊吃邊擦汗,馮潤也不例外,只不過他比我更能適應,任由汗水滴落,實在是快流進眼眶才用手刮一下并甩掉,不像我心急火燎。

“柴亦勝,你說來就來,挺快的嘛。”喝了一杯冰鎮啤酒,吃了幾夾菜,馮潤漫不經心地開腔了。

我自信地說道:“是啊,我這人做事,說到做到,我不喜歡拖沓。”

“你這趟來有何打算?”馮潤側著頭問。

我呷了一口啤酒,說:“在這里安營扎寨,不走了。”

“你認為很容易嗎?”

“我又沒來過,我怎么知道。不過,那么多人都能待下來,我也可以。”

馮潤端杯與我碰了下,吸了口氣,說:“你來,我歡迎。但這是歡迎你來旅游,我陪你玩幾天就回去。”

“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轉身就走。”

馮潤搖頭,“哎,好好的工作你不要,偏要來打工。我問你,你對海南、海口有多少了解?你體會過打工的辛酸嗎?”

“我怎么曉得?”我答道。

“你可能是一時心血來潮,真的認為海南遍地是金子,那是騙人的。”馮潤嘆息道,“你沒看見那些找不到工作的人像鋪天蓋地飛來的蝗蟲黑壓壓一片,胡亂奔騰,流落街頭嗎?”

“你不是有公司嗎?我就跟著你干。”我這句話是在打定離開單位時就想到的,此時說出來正逢其時。

“你太相信我了。我那是虛榮心作怪,跟你吹牛皮的,哪知你會當真。”馮潤重重地出了口氣,“我哪有公司嘛,就是一個小店,養我自己都困難。”

我有些抓狂,“你我同學一場,你不會就這一頓飯便打發走人了吧?”

“那明天你來店里,再商量下步的事。”馮潤勉強說道。

馮潤口中的文化公司,就是臨街的一個七八平方米的巴壁間,租賣錄相帶的小攤。馮潤見我不語,說:“看到了吧,我既是老板又是小二。你看靠墻還有張折疊床,我晚上打開睡在上面就省掉了房租費。”

“你來海南十年就是這樣子?!”我不能不錯愕。

馮潤說:“你想象中我該啥子樣子?”

“起碼不是這個樣子。”

“好了,事已至此,面對現實吧。”馮潤像是下夠了決心,“你真想留下來,不嫌棄,我們一起干。”

“怎么干?”

“賣錄相帶。”

我入伙了。馮潤封我總經理。他帶我到汽車站、火車站、機場、旅游景點、商場和賓館門口,凡是人流多的地方,都去兜售。晚上跟他擠一張床。兩天后,我出師了。馮潤分工,他守在店里,我則跑外邊。大熱天,我背個單肩包,看見外地客人模樣的,便像跟地下工作者接頭,小聲問要不要錄像帶。我沒賣過這東西,心里整天怦怦跳。賣了一周,平安無事。我不再膽怯,為了馮潤不容商量的與績效工資掛鉤的銷售額,賣片的激情倍增。一個月下來,雖然辛苦,但比我在單位領到的死工資高得多。我有了干下去的動力。我早出晚歸,見人就想逮住售賣的機會。這天,太陽西下,咬人的烈日收回牙齒,一絲絲海風漂蕩而來,格外舒爽。窩在屋里的人們紛紛走出像蒸籠的屋子,融入初現涼意的大自然。我在一個賓館門前蹲守,一群人從里面說說笑笑出來,憑經驗這是一個發財的良機。我瞅準一個帶眼鏡的大肚男,悄悄遞給他一張碟片封套。他問了價錢,直接掏褲兜準備購買。這時,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單肩包,“不許動,我是警察。”我猛然想起馮潤培訓時傳授的經驗——警察抓人,能跑必跑。我告誡自己馮潤交給的錦囊妙計此時不用還等何時。我佯裝彎腰放下包包,眼珠子像賊娃子左右轉動,余光里警察的頭抬了起來轉向了一邊,稍縱即逝的機會來了,我拔腿不要命地朝隱蔽、人少的地方跑。警察哪肯放過到手的獵物,也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在后面追趕。我對海口的大街小巷是陌生的,慌不擇路,跑進了死胡同。

我被帶到了派出所,經不起警察白天黑夜的循循善誘,威逼恐嚇,把同伙交代了出來。馮潤卻把我說成是董事長,我是主使。巴壁店的東西全部沒收。另處的罰款,不夠部分是我從帶來的可憐的工資積蓄中補給。

從此,我和馮潤如同勞燕分飛,天涯漂泊。我從單位出來摔了個跟頭,不可能就此打道回府,我得另找門路。我把身上僅剩的一點錢放進腰帶緊貼的褲兜,開始找找工作。人才市場人聲鼎沸,人潮洶涌,我高不成低不就,只能轉換地方。我沿街查看招人的小廣告,依然沒有適合我的崗位。我買了一大摞報紙,啥都不看,直接翻到招聘廣告,迫不及待搜尋哪個地方在招人。我選了幾個職位,可電話打過去,要么無人接聽,要么就說人已招滿。路堵死了,我漫無目的在大街上瞎逛,走到那里黑就在那里歇,大熱天隨便找處地方落腳歇息。我的錢日漸減少,只能一日兩餐,以饅頭、面條度日。我焦急地找工作,盡管像個乞丐,但我每天還是沒有停止步伐。

這天晚上,我慢悠悠走到了一個不知街名的地方,道路兩旁燈火閃耀,若明若暗。在轉角處,我突然感到腦后一痛,頓時暈過去了。等我醒來,已是下半夜,躺在一個草叢上。臉上、周身唯一的感受是疼痛,我吃力地坐了起來,活動了一下四肢,慶幸骨頭完好無損。我打了一個寒噤,捏了捏貼身的表包,癟了。連身份證、畢業證也不知所蹤。我的眼淚頓時決堤般流下來,滴在傷口上,居然也不覺得刺痛。

我呆呆地坐地上,跟淚水賭氣。直到早上的陽光照到身上,有了暖意,我才扶墻起身,一瘸一拐地在大街上走走停停。我也不知道該到哪里去,只能順著街道緩慢行走。走不動了,我歇下來緩口氣又走。我饑腸轆轆、筋疲力盡,終于倒在了路邊。但我沒有死,因為我還能騰云駕霧,穿山越嶺,上天入地,像得道大仙,無所不能。這是我期盼的無人之境、忘我之魂。

“活過來了。”

我聽到有人說話,微微睜開眼,一群人在四周晃動。“我這是在哪里?”

“你呀,命大,昏迷了一天,被我們救活了。”一個穿警服的人說道:“這是民政收容遣送站,等你身體好些了,我們就送你回家。”

“我不回去。”我像受到刺激一樣,本能地翻身起來,脫口而出,“我是來打工的,我死也要死在海南。”

“那不行,這是上面的規定。”另一個便服裝束的人一點不容商量。“你回也得回,不回也要強制送走。”

我哀求道:“我不是壞人,我只是一個打工的,一時沒找到工作。你們行行好,讓我留下來,我不會給你們和社會添亂的。”

警察說:“不跟你理論了,明天就送你回去。”

我沒有再爭辯,盤算著等待逃跑的時機。

那天夜里,我摸索著下床,靠近門邊,輕輕一拉,門沒上鎖。我從門縫朝外望,正對面門洞里有個坐著的警察,身子歪到一側,像迎風吹彎的一棵樹。鼾聲極有節奏感、音樂性。我蹚著地面側身出門。路過警察時,特意注視了半晌。他尚在美夢里穿越。我躡手躡腳找到大鐵門。門不高,我慢慢爬了上去,小心避開門框上頭特意安裝的一排鐵齒,如同習武多年的武林高手飛身跳下。回頭觀察,靜默如前。我邁開大步,盡管是路盲,但只恨自己沒長后眼,顧頭不顧尾,在燈火闌珊的夜色里亂步穿行。

我唯恐后面有人追來,一邊急匆匆地趕路,一邊不時掉頭留意敵情。直到跑到一個確信安全的行道樹下,我才敢停下腳步,把著樹干喘粗氣。我累得筋疲力盡,抬眼朝前,不遠處有一片昏黃的燈亮,吃力、疲倦地閃動。我思忖是夜市,活下去的欲望驅使我過去。

我跌跌撞撞立在邊上,一個個攤點在一塊平壩上一字排開,我疑惑這到底是不是晚上,為何這密密麻麻吃夜宵的人不曉得休息。我管不了那么多,一屁股坐在離我最近的一張桌子旁。一個看似四十多歲模樣的女人迎了過來,熱情地問:“先生,想吃點什么?”“隨便。”我答道。“那好吧,我幫你安排。”女人說。“現在是幾點?”我問。女人想了想,“可能是凌晨兩點鐘。”

一盤炒河粉,一份香辣蝦和一碗活湯下肚,像是把我快要斷的腸子接上了,但我依然覺出肚子空落落。又要了一碗面條,有了飽的感覺。該結賬了,我現了原形。“大姐,我的錢被人偷了。我不是來騙吃騙喝的,實在是餓慌了才這樣狼狽不堪。我看你一個人忙不過來,要不你就留下我給你打一個月工抵今晚的飯錢。”

女人沉默片刻,“你還是走吧,今晚算我送你吃的。”

我撲通跪下,“大姐,我看你是好人,求你收留我吧。我叫柴亦勝,從四川來海南,工作沒著落,錢卻全部丟了,證件也搞掉了,我已是走投無路。我幫你干活,不要工錢,你只管口飯就行了。”

女人遲疑片刻后說:“那你去把對面那兩張桌子上的碗筷收一下。”

我像接到沖鋒號令般興奮,原地起跳,大步跨過去,把客人吃喝后留下的餐具收進洗碗槽。我打開臨時接過來的水籠頭,女人說:“算了,你別動手了。先到后面屋子洗個澡,別把客人熏跑了。”

女人已看出我身上的邋遢、骯臟,我羞愧地低下頭,哪有膽量多說什么,我聽話地朝她指的方向望去,數間像工棚的磚瓦房緊挨著矗立在昏黃的夜色里。我猶猶豫豫移動腳步,她看出我的疑惑,在背后吼道:“你正對著走,從左邊數第三個門就是,門是開著的。”

借著如豆的路燈光線,我摸索著推開門。房里一片黑暗,我試著在門后尋找開關,還未摸著,轟隆隆的鼾聲忽然響起,我嚇得退到門外。駐足聆聽,確信房子里有人在睡覺。我不能貿然行動,生怕進錯房間,又折身返回地攤。女人問:“沒找到地方?”我怯生生地說:“好像有人在睡覺。”“不用怕,進去就是。那是我丈夫。”女人風輕云淡地說。我更不敢去了,可憐兮兮地說:“我還是在這里陪你守攤。”

挨到凌晨五點左右,吃夜宵的人不會再來了,女人叫我跟她一起收攏、堆碼所有桌凳,并用油布遮蓋好后,帶我一道回她家。我跟在她后面,心里忐忑不安。女人用腳蹬開門,順手扯了下拉線開關,一盞蠟黃的白熾燈泡漏出孱弱的光來。我環視屋子,極其簡陋,墻壁斑駁,少得可憐的家具陳舊。進到室內,一眼可以望見前面是吃飯的地方,門的左邊有個沙發床,臥室則在屋后,因為鼾聲正從那里傳出來。女人說:“你去洗澡。”說完就領著我來到臥室的對面,“進去吧。”我剛提心吊膽摸黑進入,燈啪地亮了。我確信這是女人在外面操控電燈。

洗澡的地方像是臨時用拆遷建筑的爛磚頭砌成,墻體自然沒搞水泥沙漿抹平,原汁原味裸露。我已忘記我到底有多少天沒洗過澡了。扭動水籠頭,嘩嘩的水流劈頭蓋臉傾瀉而來,久違的舒服。這時,門嘎吱一聲開了,女人遞進一件別人穿過的體恤和一條短褲來,“拿著,洗完換上。”

女人打開沙發床,雖然是舊家具,但上面鋪了一張席子就是睡覺的地方。見我洗完澡出來,便說:“你睡這里。”我一陣感動,“感謝大姐,你叫睡地上我都沒意見。”女人沒答話,轉身進了洗澡房。我這些天身心疲憊,躺在沙發床上就跟臥室里的呼嚕聲互相呼應。

這是這么多天來,我睡得最踏實和有安全感的一晚,吃飽了肚子又洗凈了身體,當然能睡安生覺。耀眼的陽光從門縫射進來,照在我的臉上。夢境破了,我瞇眼看外面,已是天朗氣清。我的一只彎曲的腿有些酸脹,便向前伸直。一下蹬在軟綿綿的物體上,我略一抬頭,女人就側躺在我的身旁。“醒了。”女人坐了起來,昨晚光線朦朧,看著每個人都灰頭土臉,而在晨曦中觀看這張側臉很神奇,竟有幾分明星味。“你洗澡換下來的衣服我給你洗了,晾在外邊,肯定干了,我去幫你取進來。”

我簡直無地自容,光著上身在一個我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女人面前暴露無遺。一個立在我身后倚在墻上嘴角流口水的男人也憨厚、友好地盯著我。我差點驚叫起來。

我慌里慌張穿上女人遞過來的衣褲,像是自言自語道:“對不起,我真的不曉得發生了什么。”

“別緊張,他腦殼不中用了。他是我跟你說過的我的丈夫。”女人平靜地說道。

我已猜出眼前這個人就是昨晚打鼾很厲害的家伙。“他怎么是這個樣子?”

“從建筑工地上摔了下來,腦袋負了重傷,還好留了一條命。”女人望著遠處說,“算了,你不必了解這么清楚。”

“那建筑老板應該賠償吧?”

“你是打工的,就不該你來問。還是說正事吧,一會兒吃過飯,你就跟我去買菜,晚上準點出攤。”女人有了小老板的風范。

“我還不知道怎么稱呼你,這可以問吧?”我還不死心。

“我叫鐵藍,今后就叫我鐵姐。”女人爽快地回應。

夜市并非等到天黑盡,而是晚上六點便要出來。上午買回菜,急急忙忙做午飯,飯后稍稍瞇會兒瞌睡,就得為夜攤準備。五點半晚飯。傻子飯量好,這是我觀察了幾天得出的結論。鐵藍每頓給他用一個粗口不銹鋼碗盛滿飯或面、菜、肉和湯,他拿著勺子三刨兩刨就見底。然后下桌,瞪著一個像小黑板大小的破電視傻笑,嘴角涎著口水,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有天,我問鐵藍傻子的名字,她說你叫什么都無所謂,反正他不會說你沒禮貌。實在不好稱謂你就叫他馬哥。

“哎,五年了,我從二十六七歲就過這種日子。”鐵藍嘆息。

“那你們有小孩嗎?”

“有個十歲的女孩在老家,我父母幫著帶。”鐵藍把臉側向了一邊。

“今后有什么打算?”

鐵藍突然拉下臉,“你問我,你自己還在寄人籬下,莫操別人的心。還是想想你自己吧。”

我被打了臉,噎得話都說不出來。

有一天深夜,客人們散盡后。勞累的鐵藍叫我陪她喝兩杯,喝著喝著,她就喝多了,開始哭起來。我去安慰她,她就撲進我懷里。后來的事情我記得不太清了,醒來的時候竟然發現我們光著身子躺在一起。

我們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似的,該干什么就干什么,苦苦經營著那個小攤。

這天收攤回來,我們收拾妥帖睡下,她一只手撐著頭斜躺在我身邊,癡癡地望著我,說:“柴亦勝,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想不想聽?”

“說嘛。”我笑笑。

鐵藍說:“你要當爸爸了。”

如同五雷轟頂,我自身難保,哪有能耐養活一個小孩?何況我從未想過這么重大的問題。“你別嚇唬我,我是嫩心子。”

“我說的是真的。”鐵藍一臉嚴肅。

我害怕了。“鐵藍,我是未婚青年,政策不允許無計劃生育。你不要害我,否則我會被單位開除。”

“我要把他生下來。今后有人來調查,我不會說是你的種。”

“我勸你去處理掉,長痛不如短痛。”我心虛。

“不為這事爭論了。去洗澡睡吧。”鐵藍態度堅決。

也許是我倆的說話聲吵醒了馬哥,當我起身走向洗澡間時,他竟然站在黑洞洞的門框里,眼睛發出幽幽的光來。我打了一個寒顫,不會是他聽懂了我和他老婆的談話吧。我轉念安慰自己,不可能。若他知道,早就對我不客氣了。盡管沒開燈,但我還是熟悉地走近馬哥,將他扶回床上躺下,他沒有反抗。我惡毒地祈禱他永遠保持眼前的傻笨狀態。

我沒有因為鐵藍的固執而罷工,我一如往常地買菜,給鐵藍打下手,但心里一直惦記著她懷孕的事。有幾次我都勸她把孩子打掉,她都不為所動,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

“你勸不了我,這是我的事跟你無關。”她的態度異常堅決。

我心里很惶恐。我想逃離這里,可想到在困境中是她收留了我,我又不忍心一走了之。好幾個夜里我都沒有睡好覺,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有一天收攤回來已經是清晨五點,家門大大敞開著,馬哥也沒在房間里。鐵藍問:“柴亦勝,馬哥為什么不見了?”

“昨晚出攤前我給他洗過澡,還給他煮了一碗面條,把他安頓好后我才走的。”我答道,也到屋子的前后巡視了一圈。

“我們分頭去附近找。”

我說:“忙了一晚,你已經很累了,就在家休息,我去找。”

“我要去。”她很堅定。

我們四處尋找,終究是沒找到。我們報了警,幾天等待也是杳無音訊。

沒有了馬哥,我和鐵藍如同失去了辛苦的理由和動力,之前再累再忙心里都要想著給他做飯吃,給他洗澡換衣服。如今我們依然如故擺夜市,但總是覺得欠缺了什么,盡管鐵藍不說,我也能猜出她的失落、愴然、悔意,到后來就是煩躁、發脾氣。

連續暴熱過后,一場大雨如同天塌般傾瀉而下,不是及時雨勝似降溫湯。積水滿地,雨滴如珠,涼風秋意激發躁動的人們,頓作起歡天喜地,大呼小叫。

我在難得的好天氣里打瞌睡,鐵藍卻用力搖醒我。“柴亦勝,你個壞人,快給我起來。這段時間我越想越不對頭,馬哥的失蹤跟你有關系。”

我從美夢里醒來,昏昏沉沉,“你說馬哥,怎么啦?”

“我早看出來是你沒安好心,故意把他弄丟了。”鐵藍斬釘截鐵地下結論,“你說你是大學生,根本不可能,哪有大學生像這樣歹毒。”

我極力為自己喊冤叫屈,“鐵藍,我是不是大學生不重要,但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對天發誓,如果是我干了這傷天害理的事,我全家死絕。”

“你以為賭咒發誓我就信你。少跟我撒謊賣白,明跟你說,我要回老家了,你各自走人吧。”鐵藍一副恩斷義絕樣。

我回到了闊別多日的縣城。我并沒有出了客車站就進糧食局,而是打聽到一家釀酒廠有免費洗澡堂,把一身狼狽、窩囊、晦氣洗掉,才趁夜色籠罩潛入。

局里給我分配的那間單身公房,我花了整整一天時間才打掃徹底。我并不著急去上班,而是在里邊窩了兩天,吃了一箱方便面,把覺睡夠了,才打算去問領導我干什么。

機關食堂仍像一個受氣的小兄弟忠誠地守在糧食局辦公大樓旁邊,每天到這里就餐的人,并沒有因為我的缺席而門可羅雀或關門倒閉,照樣是眾多進進出出的人們吃得油嘴閃亮。但仇明接替夏遼炎轉了正,董其莊提拔為局黨委副書記,宋哲夫當上了副局長。這是我去見坐在辦公室看報紙喝沱茶的夏遼炎時他跟我說的。他說他年齡大了,快退休了,局領導就叫他讓賢給仇明。我有事就向仇明請示。我問還有哪些人事變動,他便眉飛色舞說起了董其莊和宋哲夫。他好像還替我惋惜,說我不該停薪留職,要不然仇明的副主任位子就是我的了。我尬笑,不置可否。

仇明老習慣沒改,說話前嘿嘿兩聲,原來我還覺得正常,如今聽到,像是有種怪聲怪氣的味道。“你回來了,歡迎。”他吸了口氣恰似牙痛,“哎呀,你的工作咋安排好呢?”他很為難,“我一時也不知道。這樣你去問問董其莊董書記,看他有什么要求。”

董其莊給我倒了一杯茶,極其客氣又極富官腔味地說:“亦勝同志,好久回來的?不打算出去了嗎?”

“董其莊,你希望我永遠不回來?”我直呼其名,還像當年他當辦事員時不分彼此高低。

董其莊面龐青了,一臉嚴肅,“柴亦勝,這么幾年未見,你是走是留我都無傾向性意見。”

“仇明叫我來問你,怎么給我重新安排工作。”

“這我恐怕無法答復你,得馮局長定奪。”董其莊冷若冰霜,先前的熱情灰飛煙滅。

汪局長換成了馮局長,是一個比我在時的局長看上去還更顯老的人。我簡明扼要把自己的來龍去脈匯報后,他說:“亦勝,你從大老遠的地方回來很辛苦,先休整休整,工作嘛不用急。我們研究一下再通知你。”

局領導鄭重研究,封我為機關圖書管理員。我無話可說,因為我也不知我能干什么了,會計業務多年未碰,荒廢了。而寫材料試過,走不通。

圖書室設在辦公樓的底層,靠右側的一間大屋便是。我從低矮的偏房重新回到高樓大廈。我拿著鑰匙捅了半天,打開了生銹的鐵鎖。我走進去,尋找電燈開關,一頭撞上一團蜘蛛網。燈光照耀下,圖書室簡陋的全貌暴露無遺。兩三百本花花綠綠的書籍靜靜地孤零零地歪歪斜斜地擺在書架上,一層白撲撲的灰塵覆蓋。我很震驚,圖書室咋會這樣冷清、落寞?

我卷起袖子,提上水桶,拿著毛巾,足足干了一天。我整天坐在那里等人來讀書、借書,可是沒有人來。連續一周,無人問津。我閑得無事,自己成了讀者。我不選擇,抓到一本便讀。讀了一個月下來,我最大的感受是好像比大學四年讀的書還多。我繼續讀是為耐心等讀書人,終究沒等來。我這才幡然醒悟,糧食局沒有幾個愛好讀書的,領導讓我來,分明是讓我來賦閑養身的。

我果斷地關掉圖書室的大門,干脆躲在寢室里睡大覺或到街頭巷尾瞎逛。即便如此,也不見有人來過問、責備。

宋哲夫要請我去做客。“柴亦勝,你回來有些時候了,還未來得及跟你擺擺龍門陣,請你聊聊這些年在外面的見聞、逸事,好讓我開闊眼界。今晚到我家里吃個飯。”

我實在缺乏底氣,敷衍道:“你是領導了,豈敢麻煩你,還是免了吧。況且我也沒在外邊走幾個地方,就在一兩個地方打轉,哪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講給你聽。”

“你我別那么多客套。”宋哲夫像是下達命令。

我計算著六點到達宋哲夫家,便提前結束在公園觀看兩個互相貶損的老頭下象棋。我擠出圍觀的一群饒有興致的人,邁開步子朝目的地進發。宋哲夫跟我說的住址就是原來位于糧食局左后方的一個糧食倉庫所在地,我當伙食團長時常去那里提貨。我憑著記憶走進去,卻像陷入失憶。沒有任何參照物能給我指引正確道路——那一帶的老房子全不見了,拔地而起的是高大建筑。我抬頭望著伸進天際的樓頂,原地轉圈。我只好開口問人,我的方向感并沒出錯,錯的是我的腦海中只存留著糧食倉庫——而今已被兩棟新樓取而代之。宋哲夫住在A棟五層。我費盡周章爬上樓,伴隨急速的心跳和大口的粗氣砰砰敲開門。我遲到了。宋哲夫請的五六個客人早到齊,圍坐長方桌已開了席,董其莊如同主人端坐上首,宋哲夫并排。我抱拳作揖,表達歉意。宋哲夫給我留的位子在董其莊的另一邊,我一落座,我和宋哲夫分坐兩邊,將董其莊拱衛為中心。

“各位,我介紹下,這位是我的大學同學柴亦勝,他比我有追求,剛剛結束停薪留職回來。今晚我們要好好聽他講一講外面世界的精彩。”我坐下還未把一桌人打量完整,宋哲夫便開始熱情洋溢地說話了。“董書記,各位兄弟,你們意下如何?”

董其莊拍拍手,“宋局長說的我贊成。柴亦勝是我們局的青年才俊,人家響應組織的號召,把工作停掉,毅然決然走出去闖天下。你我有這個膽識嗎?”

一桌人頻頻點頭,像是對我刮目相看。有個人說:“佩服佩服。我也曾經想過,但不敢付諸行動。我怕失敗不起。”

痛處被人當成優點,我理解了啥叫“無地自容”。我胡編亂造,憑有限的想象和可憐的見聞,瞎扯了幾句,便換了話題。“哎,宋哲夫宋大局長,這大房子住起安逸噻,這不是資產階級腐朽生活方式是什么?”

宋哲夫不同意了,“我這可不是講特殊,糧食局集資建房,是上山打獵,見者有份。不信你問董書記。”

“宋局長說的沒錯,推倒糧食倉庫修建集資房,職工只出成本價,也算是給同志們的一個福利。”董其莊像個宣傳工作者,“當然柴亦勝有些遺憾,你沒在單位上班,我和宋局長那時也只是一個中層干部而已,也不知局里當時到底計沒計劃你。”

我沒有心思喝酒了,厲聲問道:“誰牽頭辦的這件事?”

“柴亦勝,你別激動。這么大的事,肯定是局領導掛帥,具體操辦當然是辦公室的人。”宋哲夫制止。

我懷著復雜而惡劣的心情喝了一肚子酒,也不顧不了后面說了什么,得不得罪人,偏偏倒倒回來躺在床上,人像漂在水面上。酒醉心明白,這不假。我回顧短暫的過往,悲從中來。

所有人還沒來上班,我已早早地吃過三兩雜醬面條和兩個雞蛋,等候在仇明辦公室外。仇明這么早見到我,雖然意外,但還是開門讓我進去。他偽善的友好,抵擋不了我的怒氣沖沖,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質問糧食局的大內管家。“仇大主任,我還算不算糧食局的職工?”

“你都回來上班了,這么顯而易見的問題還用問。”仇明很冷漠地回答。

我不看他的臉色好與壞,“既然你們承認我是糧食局的職工,為什么單位集資建房沒有我的一套?”

“我去年才當主任,集資建房都是夏主任在全權負責。”仇明理直氣壯,“不過話說回來,你出去這么些年從不跟單位聯系,像失聯一般,我們找不到你,我說要怪就怪你自己。”

“單位有好事,哪會想到我這種無職無權的人。”我嘲笑道。

“沒有房子已成事實,你說得再多也無用。哎呀,柴亦勝,你出去這么多年,又不缺這點錢,自己在外面買一套比集資房更好的商品房不就是了,何必斤斤計較。”仇明說得極為真誠,看不出有半點打擊我的意味。

我不依套路來。“你不要跟我提有錢無錢的事情,如果不給房子,那我就天天找你要。”

“你少在這里威脅人。各自放明白點,工作不安心,鬧待遇比哪個都起勁。還要不要臉?”仇明頭不動輪起眼睛斜視我。

“不要臉,咋樣?”我比他的聲音更大。

我沒事干,隔三岔五找仇明。這事也傳到了局領導耳中,我以為他們中的哪位會找我去談話,做思想工作,但沒有人理睬。我也就以爛得爛,仇明在時找他扯筋,我把這活當成工作,不扯白不扯,他對我不仁我也就不義。有時我也去董其莊辦公室,我的理由是他分管,新官要理舊賬。每次他把茶水給我倒上,就開始好言相勸,那是苦口婆心,掏肝掏肺。但我不聽他的那套大道理,只認死理——不給房子就鬧。幾個回合后,董其莊就避而不見。我很快出名了,全系統的人怕跟我接觸,迎面相逢也是轉頭看別的地方假裝打望,背地里對我說三道四,指指點點。我已經無所謂了,爛人就爛人。

宋哲夫實在不想我這樣墮落下去,他還是想救一把同學。跟我說過幾次讓我去搞財務工作,發揮我的專業特長。他還說只要我答應,馮局長那里他去游說。我負氣擺手,說:“早干嘛去了?如今十多年過去,知識老化,財務準則規則變了,要職稱無職稱,一切從零開始,叫我去受年輕人的氣,我才不上你們的洋當。你們當官的慣用打人耳光然后給兩顆糖吃的手法,以為我是小孩那么好哄。”宋哲夫氣得蹬腳。

我不找仇明時就出門去瞎混。有天深夜,我在一家常去的歌廳里喝得酩酊大醉,怎么也站不起來。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坐到我身邊,還關切地問我,“在哪里工作?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她說她在歌廳注意我很久了,她愿意幫助我振作起來。我感激涕零,一五一十告訴了她我的遭遇和不幸。她要我跟著好好干,混出個人樣給那些瞧不起不起我的人看。從此,我成了女人的打工仔,替她送貨。有一天我剛好把貨遞到女人約定的人手中還沒放開時,我的手便被警察拷住了。

單位沒有人同情我,更無人替我說情,他們都認為我活該。盡管后來我聽說宋哲夫出于同學情幫我奔波了兩天,但做的是無用功。法律念我也是受害者,免予刑事處罰,但我被開除公職。

我自由了。縣城多了一名失業者。我悲嘆曾經有人跟我說過,世上無閑人,只怕錯放時。我想他說的也許是對的,可惜我當時并沒放在心上,更沒當成人生指南。

仇明催了我幾次騰出單位分給我的那間住房,甚至還絕情地說:“你已不是糧食局的人了,不要厚著臉皮不走。早知如此,何必跟大家作對。”我說:“你不要欺人太盛,小心你的狗頭。”

我賴著不走,是因為我無路可走。我一旦離開這間小房子,我就馬上流落街頭。我餓著肚皮在嘎吱作響的床上躺了三天,半睡半醒,思前想后,這個熱鬧的世界跟我無冤無仇,它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它分毫。我一個從福利院長大的孤兒,上天能讓我考上大學就是最大的恩賜。工作搞丟了,也是我自己作的孽。我在這個世上一無是處,再掙扎也無用。我已心灰意冷,萬念俱灰。

星期天傍晚,我蓬頭垢面上街,拿著全部積蓄三十元錢,買了把鋒利的菜刀,我打算明天上班將這把刀送給仇明和夏遼炎先享用,然后留給我自己。剩余的錢,我飽餐了一頓——三兩餛飩,一斤老白干——我不想當餓死鬼。打著酒嗝返回,我為自己處心積慮制訂的美麗人生計劃而顫抖,竟昏昏然睡了過去。

夢境里跳出的畫面,居然是那天我去宋哲夫家作客遲到了,跟著他屁顛屁顛一同來開門的三歲兒子,見面就用稚嫩地聲音問我,“叔叔,你怎么不把弟弟帶來跟我玩?”

我很奇怪頭次見面他怎會說這樣的話,便彎下腰逗他,“弟弟呀,還在他媽媽的肚子里睡覺。”

小宋一副認真勁,睜著晶瑩純凈的大眼睛注視我,“他這么早就睡,我可要等一會兒才睡。”

我摸了摸他的頭,他乖巧地去玩了。我跟他作了一個飛吻,他回眸還了一個。

一晚上,我做的夢太多太跳躍,一個跟著一個來。

破舊的灰布窗簾有若干個雞蛋大小的洞,數束光亮像手電筒映照在我身上,竟然讓我酒精燃燒過后發涼的軀體有了灼熱感。我慢慢睜開腫脹的眼睛,用手遮擋住眼簾四處掃視了一番。我想我該起床了,我心跳明顯提速,決定勝敗的時刻就在五分鐘后。

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我赤身裸體跌跌撞撞奔過去,氣急敗壞打開門,是仇明。來得正好啊,我下意識地抓起菜刀。

“柴亦勝,辦公室來了個自稱鐵藍的女人,牽著一個約兩歲的小男孩找你,你認不認識?如認識就趕快來見,不然我想法打發他們走人。”仇明說完就掉頭折返。

我只覺耳鳴目眩、頭裂腦轟 。恍惚間,好像手中有什么東西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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