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被大雪籠罩著,壓得很低很沉,仿佛即將坍塌下來。
鵝毛大的雪片,夾著戈壁灘上刮來的寒風,紛紛向他撲去。他的眼前,雪花飛舞,一片模糊。整個大漠古城,已經被這銀白色的大雪淹沒。
雪花,沒完沒了地飄個不停。
“今天進城干什么?”政委問他,他自己也說不清。
“反正,停飛了,事情少,岀去隨便遛遛。”
“去找她?”
“找她干嘛?”笑話,那不是自討沒趣。
“真不找她?騙鬼去吧。”政委輕輕一笑,“你那點小聰明,我只是不想掀你底火罷了。”
部隊駐地離城區很近,十分鐘路程,幾乎是一抬腿就到。
“聽說在這噴泉里,游客們把大把的硬幣丟進去求愿,真的有這么靈驗?”那天,他問她。
她點點頭,淡淡一笑。
他不以為然,也笑笑。
她戳了一下他的鼻子,嬌柔地挽著他的胳膊。她的臉上,露出淺淺的一對小酒窩,很甜,也很美。
他就是被這一對小小的酒窩迷倒的。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想來都有些朦朦朧朧,如飄落的雪花,轉瞬即逝。
他把一枚硬幣扔進噴泉池里,可他并沒有許愿。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背向長廊,右腳感到很不舒服。長廊的葡萄架子上,一根根干枯的樹枝上掛滿了由雪花融化形成的細細冰條。他的嘴里,鼻孔里,噴著一團團白色的霧氣,濃濃的睫毛上也沾滿了雪花。
早上出來,政委叫秘書小張去陪他,他不要。小張開玩笑,“是不是又去找她?”
“去你的!”他抬起右腿就想踢過去,可差點撲倒在地上。
這是古城最大的公園,又稱泉湖公園,傳說當年驃騎大將軍霍去病曾將三壇御酒倒進湖里慰勞十萬遠征的將士。雖然是冬天,但這里游客依然甚多。他是今天的第一個游客,而且孤身一人。
公園里,人漸漸多了起來。突然,他眼前仿佛一亮,是她,雪白的滑雪衫、雪白的小絨帽、雪白的長靴子,在雪白的長廊上飄動,像只耀眼的白蝴蝶。她總是那么另類,白得晶瑩,白得透明,如果站在那里不動,你一定不會感受到那是一個會喘氣的活人,而是一尊名符其實的雪人雕像,且出自名家之手。
她老遠就看見了他,匆匆忙忙地向他奔去,走到亭子的月牙門前,她仿佛有些走不動了,步子越來越遲緩,雙腿也愈來愈沉重,最后干脆停下來靜靜地站在那里。
今天早晨,她起得很早,和他分手后,她感到有些憂郁無助,心力憔悴,她曾經發誓再也不去公園,怕觸景生情,她感到很累,很傷心,她感到在情感的支配上,自己如在黑夜的大漠戈壁中行進,誤入了盲區,她仿佛在做垂死掙扎,她多想逃出這漫長又懼怕的黑夜,尋找到那黎明前一絲可憐的光芒。她的內心有太多太多難以描述的苦衷呀!
可在昨天,她還是做好了到公園的準備,團里排練節目,準備參加省里匯演,她向團長請了假,穿起這套藏在衣柜最底層的滑雪衫。是為他嗎?她微微一笑,這笑意,好可憐好苦澀,內心深處埋藏著的許多辛酸和淚水,讓她頓感孤獨和茫然。況且,一年多了,他在南方駐訓,是啥情況也不清楚,據說是要保密的,軍人的事,她也不好過多去打聽。她站在那里,寒風撲面,臉上凍起一團紅暈,她不會忘記,今天這個令人難忘的日子。
這是一個不平常的記憶。
“傻丫頭,穿什么滑雪衫,土不拉嘰的。”她在試衣服時,媽媽笑著問她。
“ 喲,老媽子,這是個性,這個你就不懂了嘛。”她俏皮地向媽媽笑道。
天,好沉好沉。無數的雪花,漫天飛揚,落下來,壓彎了松樹,灑滿了林間的環湖路。泉湖里,已經結起了一層厚厚的冰塊,冰面上堆滿了積雪,游客們在公園里盡情地嬉戲、打鬧,堆雪人,干雪仗,無憂無慮的樣兒,讓她好是嫉妒。此時她的心緒就像飛舞的雪花兒,延伸、鋪展,追述著過去……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難過得淚水快要涌出眼眶。她根本就沒想到他會在這里,可他確實來了,不是幻覺。
“ 你看我怎么樣?”那天,他問她。
“很瀟灑,有點男人味。”她笑笑,臉上露出迷人的小酒窩。
她想到這里,又凄苦地笑了笑。是的,他一點也沒變,胸脯,依然挺得很高;眼睛,依然是炯炯有神。
“ 我很喜歡這種顏色,高雅,純潔,富貴,一塵不染。”有一天,他對她說。
“是嗎?”她一下跳起來,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那我以后常穿它,好不好?”
“那好啊。”
“你真壞,取笑我嘛。”她調皮地呶著小嘴。
漸漸地,她的思緒從茫然中平靜下來,邁開沉重的步子朝他走去。這一切,似乎都是顯得那么自然。
他看到她正向自己走來,心里亂得要命。他真希望她來,速度越快越好,可見到她,自己又怎么開口?道歉?懺悔?還是走開吧。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向假山走去,不小心差點摔倒。她很想跑上去扶住他,可就是邁不動步子。終于,她大叫了一聲:“哎,你等等。”
一對情侶詫異地回過頭,瞪了一下眼睛,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那意思像是在罵,神經病。
她沒理會,繼續朝他移動步子。
他扭了一下臉,陰沉沉的,爾后,又回過了頭。
“哎,蘇巖。”她鼓起勇氣又大聲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是你?”他一愣怔,慢慢轉過身來,眉宇間閃出一絲意外的喜悅,這喜悅,轉眼間似乎又消失了。
她還是那樣,優雅、漂亮,喜愛打扮,穿著上別出心裁,全身上下一身的白,白得撩人心脾,讓人嫉妒。如果什么叫人心動,叫人神魂顛倒,那就是她的白,她的笑,她那對迷人的小酒窩。
“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不是兩年嗎?”她很緊張,聲音也顯得有些急促。
“我……”他把剛出口的話又咽回去。
“想去哪兒?”她又問他。沒話找話,她想把氣氛活躍起來。
“ 這不是泉湖公園?”他蹦了一句,仿佛有些不近人情,讓她無法接受。說完,他又猛然后悔起來,自己為什么老是陰陽怪氣,干嗎不問聲好,誠懇地說一聲對不起呢?
“ 陪我走走,好不好?”她柔柔地說,聲音很細。
他抬起手腕,若無其事地看了看表,答應了。
他們沿著公園那條被大雪覆蓋著的環湖小路往前走,小路很窄,他們幾乎肩并肩。他似乎感到有些不自在,不知不覺地加快了腳步,但這倒霉的右腿,始終不聽使喚。
“你的腳?”她很想伸手去扶他,可他笑笑,“沒關系的,一點小傷而已。”
“是凍壞的嗎?”她柔柔地問。說完,彎下腰準備去卷起他的褲腳。
“不是。”他慌忙擺手,他害怕她發現了什么。“你看,今天的雪真大呀,一直下個不停。”他岔開了她的話題。
“如果傷得嚴重,我陪你去醫院。”她失望地望著他,像是已經發現了什么。
他搖搖頭,繼續住前走。“近來,工作還好嗎?”他老是岔開話題。
“還好。”她說,“團里正排練一個鄉村振興的話劇,準備參加省里演出,一天真夠瞎忙乎的。”
雪,依然沒完沒了地飄個不停,掩蓋了小路,壓彎了松枝,天色憂郁而沉悶,松枝上的雪片,在清冷的寒風中顫動,給人一種凄涼的感覺。
她低垂著腦袋緩緩走路,雪白的小絨帽也戴上了雪花,行走在積雪的小路上,腳下發出咔嚓嚓的聲音。她的思緒愈來愈深沉、凝重。穿過松林,馬上就要來到人工打造的石船,她有些害怕來到這里,可還是來了,因為,她和他的相遇,就是在這里,雖然當時窘迫,樣兒有些難堪,但記憶深刻。
那天,她和同伴來到公園春游,在上石船時,不小心掉進了湖里,同行的幾個女孩大聲呼叫救命,情況相當危急。正在這時,他和小張劃船經過這里,聽見驚叫聲,趕忙沖了過去,他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像提小雞似的一把把她拉上了游船。她滿臉是水,半透明的連衣裙,被湖水一浸,全貼在了身上,露出了顯明的輪廓。她難堪極了,埋著頭,面對救了自己的這個陌生人,顯現出一副羞澀的窘相,感到很難為情,臉不禁紅到了耳根子。
他笑了笑,急忙脫下自己的衣服,雙手遞給她。她也沒說什么,連感謝的話也沒說,就搶過衣服披在了身上。她清楚地看到他,穿著一件藍色的背心,兩條臂膀,肌肉呈塊狀,胸肌突出不亞于一些健美運動員。
“謝謝。”很久,她才站起身,低下頭,含著淚,淡淡地說道。他只是抿嘴笑著。
“你的衣服,看什么時候還給你呢,你看我現在這副狼狽樣。”她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
“隨你吧。”他深深地吞了一口氣。她似乎不好意思,翩然一轉身,“下周星期天,如何?”
星期天,她來了,他也真的來了。而且,也是那么準時。
“如果那天不是你,我不知要出多少洋相。”她菀爾一笑。
“是嗎,那我們還真有點緣分哈。”他調皮地詭笑道。
偶然的相遇,讓他們的生活蕩起了漣漪。從那天起,泉池、湖心亭、環湖路、飛虹橋、葡萄長廊,便留下了他們的笑聲和身影。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和他,逐漸認識更深,聯系更緊,生活也越來越多姿多彩。
雪,還在不停地飛舞。
在這段時間里,他一直在低頭默想。往事,他著著實實地從不同角度去回味,回味和她接觸過的那些難忘的日子。但一想過,心里又總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酸甜苦辣,總感到自己欠她太多太多。
原諒我吧。他在心里祈求。
他是團里的飛行尖子,也是首批新型戰機全天候飛行員,去年奉命開拔南方駐訓。 在臨行的前夕,他們坐在這石船的欄桿上。他的額上溢出汗水,說:“我想……想和你說件事。”。
她微笑地看著他,臉上帶著小酒窩。
“我……我……”他想說,可喉嚨又像被什么堵住,等了很久,他還是沒有勇氣說下去。
“你說呀!”她不清楚他究竟是要表達什么。
“我們還是分手吧。”他轉過身,痛苦地說道。聲音嘶啞,面部神經幾乎扭曲。他知道,但是他絕不能說,軍人奔赴前方意味著什么。
“ 什么,你剛才說的什么呀? 你是看不起我嗎?我們的相戀就這樣說散就散。你真把我當成什么了,當成一只無關緊要的螞蟻是不是,說踩死就踩死;你把我當成空氣是不是,說吹就吹,你說是不是呀?”她望著他,滿臉淚水,臉上呈現出異常激動的表情。
不不不,他慌忙搖手。他告訴她,再過幾天,他就要出發到南方駐訓。
“這和我倆有多大的關系?”她才不管這些,心里難過極了。
他沒有再解釋,轉身走了,堅決,果斷,沒有回旋的余地。
雪,還在飛,還在飄。
他們默默地走著、走著,很久,雙方都沒說一句話,空氣沉默了,氣氛也凝固了。
到了石船旁,他們停住了。
“上去吧。”她說。他搖搖頭。她獨自上去了。心想,他一定要來。她走上石船后,回過頭,出乎預料,他已轉身離去。
她幾乎呆了,只感到腦袋一陣嗡嗡作響。
“你不知道,這段時間里,我是怎么熬過的,有多少個夜晚,這石船上,我站在這里靜靜地想,靜靜地回味,我這個人思維很單一,認準的事,就如同戈壁灘上的野驢子,有犟性,不回頭。每次我都好希望你的出現,可總是落空。有時,我也想,當時你不來救我多好,我也不會有這么多的相思和煩惱,我不希望這是一場無情的游戲。”她啜泣道。
她很激動,幾乎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再見了,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他說完,側過身獨自走進風雪之中。他的右腿,也顯得有些僵硬。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淚珠兒不停地往下淌著。忽然,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剛才,她依稀地看見,他的右腿……難道是假肢?對,你看他走路。在他離開的瞬間,她也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里含著滿滿的淚水。
雪,依然鋪天蓋地。
【作者簡介】李龍劍,主任記者,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射洪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有作品在《星星》《綠風》《安徽文學》《西北軍事文學》《劍南文學》《貢嘎山》《空軍報》等報刊雜志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