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點鐘,鬧鐘響了第二次。摁滅??梢栽偎昼姟R环昼姲伞0桌蛩谂偷谋桓C里,四環外一掛舊窗簾遮蔽的十五平米的黑暗。窗簾后,汽車的噪音攆到耳邊。不能再睡了,眼睛還沒有睜開,手掀開被子,冷空氣讓身體哆嗦,醒了一些。窗外,天空的顏色像用篩子濾過,粗糙而單純,上部是殘留的金色,往下一點是一片沉穩、恬靜的暖黃,還有樓房黑色的、仿佛壓縮過的剪影。艾米莉匆匆穿上舊毛衣,匆匆刷牙、喝溫水,匆匆涂抹花生醬,吃掉兩片小區超市買的袋裝面包,罩上過年時買的牛角扣大衣,出了門。
公交車站已經有好幾個人了。彼此看看,總是那幾個人。四五個男的,兩三個女的,大多睡眼惺忪。有人手捧著包子和豆漿,氣息飄散著。那個男的也在,和往日一樣,艾米莉不由自主地看了看他,在他察覺之前,視線轉向公交車駛來的方向。898路公交車駛過四個站,才能抵達最近的地鐵。這是附近最方便的一趟公交車,很難搶到座位,男孩經常站在車廂的后半截,下巴埋在衣領里,耳朵塞著耳機。艾米莉猜想,他大概很愛聽音樂吧。
通勤路上,耳機是必不可少的。898路公交車每天塞滿了戴著耳機的年輕人,全神貫注地盯著掌心的一塊光??吹拇蠖嗍切∫曨l,搞笑的、綜藝的、言情的、寵物的,有的人不戴耳機,就那樣敞開聲音,拉長的怪笑回蕩在密閉的車廂。也有人在上網課,學辦公軟件。也有學英語的,比如艾米莉。年前的一天,冬天,很冷,車窗蒙著厚厚的一層霧氣,像凍結的冰面。艾米莉攥著欄桿,耳機里播送著英語聽力廣播。高中的時候,艾米莉英語不好,那時的早晨,就和現在一樣。天還黑著,狹長的街道上,路燈像深水里的眼睛。車廂搖搖晃晃,每往前走一段路,上車的學生就多幾個,甚至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隔著老遠,就能看到教學樓亮著幾排刺眼的白熾燈。天快亮了,空氣也和現在類似,浮動著早餐的氣息、汽油的氣息。艾米莉在班主任的目光中走向座位,匆匆從帆布包里掏出課本,攤在桌面,低聲地讀。她太困了,睡眠時間太少了,她只想把頭低下去,再睡一會兒,哪怕一分鐘都成。但英文單詞不許她這么做,課本上的李明不許她這么做,講臺上的班主任也不許她這么做。公交車吃力地行進,不是很平穩,但只要習慣了,艾米莉還是想盡可能地多睡一會兒,并且模模糊糊地希望在半睡半醒中記住那些惱人的單詞。猛然間,她感到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班主任還是來了。艾米莉睜開眼睛,赫然發現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擁擠在一起。他平靜而深沉的目光,在兩道干凈、冷漠的眉毛下面,凝視著自己。
到站了。
二
花店九點鐘開門,艾米莉八點五十接到電話。電話里,聲音興奮,也有點甜,“親愛的,我想訂一束花,可以嗎?”放下電話,耳朵軟軟的。艾米莉叮囑對方在網上下訂單,還得再等上一會兒,大約一兩個小時。情人節剛過,新的花材今天到店,一大堆活兒還在等著她。
吉花屋花店小得可憐,仿佛只有一朵野玫瑰這么大。它夾在一家咖啡店和手機維修店中間,對面開著龍龍便利店、諾貝爾眼鏡店、逸家房產。這是一片最為尋常的小商業區。一臺遲緩笨重的扶梯通向二樓,扶梯前的易拉寶就是吉花屋的指示牌,展示著消費者買一束花的十個理由。如果其中一條打動了來吃中飯的職員或者逛街的主婦,那么她們只要站上電梯,再走幾步,就能看見吉花屋門前擺放的綠蘿了。
就是這么一家小店,面試也不容易。準備好作品的圖片,現場展示,還要體面地接受微薄的工資,以及艾米莉這個有些洋氣的名字。名字是店長的要求,顯得“有氛圍感”。工作就是工作,艾米莉習慣了這些要求。半年之前,她還在另一家花店當實習生。早上還好,就是晚上要干到十點鐘,很難趕上公交車。艾米莉另外投了幾份簡歷,發了作品照片過去。其中一家店,她最想去,就在太古里,店面寬敞、冷淡,帶一點藝術氣息。等了一個星期,對方的回復簡潔、專業:對不起,您的作品不符合本店的調性。
調性,這個詞在艾米莉心頭停了幾天,像口袋里的鵝卵石,時不時把玩一番,好像把玩得多了,石頭就不那么硌人,也不那么涼了似的。
艾米莉喜歡花。還在銷售公司忙著打電話的時候,她就經常給自己買花。那是在地鐵站口,用農用三輪車拉來的花。包裝簡單,只是一張玻璃紙,一根細棉繩。有時候連包裝都沒有,就是進貨時的模樣,花頭擁擠在硬紙殼里,仿佛也在坐公交車。這樣的花只要一二十塊錢,到家后插在玻璃瓶里,也會讓人心情開朗,暫時忘掉反復被人掛掉電話的不快,和手指重新按動電話的僵硬觸感。那時,她甚至會夢見自己在辦公室打電話。
花店的氛圍,安靜多了。關上玻璃門,就只有花,艾米莉和那個不時叮咚作響的公共手機。叮咚一聲,就是有訂單了。節日訂單占據了花店收入的大頭,接著是開業花籃、婚禮布置、會議用花,這類單子也能把人累得夠嗆,有時候還要熬通宵。之后是???,人數算不上多,有男有女,各行各業。他們每星期或者每個月,都要來看看有什么新鮮的花兒,算下來也是一筆穩定的收入。最后才是偶然路過或者網上下單的客人。
在花店,艾米莉才知道這座城市對鮮花的渴望有多么熱烈,或許還有一些奇怪。這個情人節,店里的三個女孩,艾米莉、愛麗絲和店長提前忙了兩天,才能應付得來。除了常規的玫瑰花束,還有“盛滿后備箱”的花束,也有用一百張彩票,或者一百只棒棒糖組成的“花束”。也可以把花扎成小熊、小兔或小狗的形狀,或者顧客任意想象的形狀。盛開的鮮花暴露了人們的許多心事,有時也暴露秘密。好幾百單花束里,有二十多單拒收,十來單非要知道送花人的名字,其中一半知道后丟進了垃圾桶,另有四五單地址失效,找不到人的花束。她們還接到過同一個顧客的訂單:一百六十八的花束,送給妻子;八百八十八的花束,送給女朋友。女朋友那束搭配一張卡片。艾米莉用黑色的中性筆,寫上了顧客特別叮囑的話:“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鳖櫩屯屏送沏y邊眼鏡,在店里三個女孩的目光下,大大方方拿起卡片,夸艾米莉的字好看。
隆重、執著、隱秘,這就是花店了。
這一切的存在都需要勞作的支撐。綠蘿、繡球和干花需要重新擺放到門外,垃圾需要清掃,新到的花材需要整理。拆掉包裝,剪掉硬刺,摘掉雜葉,再把它們放進儲水桶,補充運貨途中喪失的水分,最后還要挑出一些,陳列在被清空的貨架。還好,比打電話好。畢竟有訂單來,而不是把訂單推銷出去。畢竟面對的不是電話,不是電話里警惕、懷疑、不耐煩的聲音,而是美麗的、寂靜的、無言的花。對待花,艾米莉有這個耐心,只有社交賬號上的小紅點,催促著艾米莉的動作。
那是艾米莉的回頭客,三條街外寫字樓里上班的女職員,三十多歲。每個周末,她都會來逛逛。所謂的逛逛,其實有一套固定程式:先推門進來,用英文和艾米莉打招呼,順手把挎包放在柜臺;接著出門,在隔壁點一杯拿鐵,叮囑店員“少加糖,最近減肥”,做好后送到花店;返回花店,詢問有沒有什么“少見的、高級的、浪漫的”花,“能讓人眼前一亮的”花,和艾米莉閑聊幾句;咖啡到了,她手捧咖啡,呷一小口,在巴掌大的店里一步一頓,兩步一停,仿佛身處花紅柳綠的大觀園,輾轉騰挪地欣賞一番,拍幾張照片,挑上幾支滿意的花,消費幾十塊錢,偶爾上百;結賬的時候,總要微笑著,溫柔地對艾米莉說:
“親愛的,送我一朵花好嗎?”
艾米莉撿起一支損耗玫瑰給她,有時,也送新鮮玫瑰。無論哪種,對方都會非常開心。她的開心就是店長的不開心。
店長說了,論理,花是不能隨便送的,怎么能送呢?店里的玫瑰,哪一種不是按枝算錢,便宜的也要十多塊的,這還不算房租、電費、水費、人工,都要像她這么要,店就沒法開下去了?;ǎ趺茨茈S便送人呢?
艾米莉當然清楚,店長是對的。那一次,對方又來買花,結賬的時候,店長皮笑肉不笑,把這些話一一講了。對方有些尷尬,但仍然保持著微笑,推門而出的時候不慌不忙,卻把只喝了一半的咖啡忘在了柜臺。玻璃門在慣性之下微微開合幾次,最終關嚴了。店長沉默了一會兒,對艾米莉說:“看著吧,下次,她就不會了。”艾米莉在心里默默打了個問號,是不會了,還是不會來了?
下次,她又來了,店長不在。她挑選了九朵玫瑰,少見的大手筆,結賬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問:“親愛的,送我一朵花好嗎?”
艾米撿起一支玫瑰給她。那是一支經歷過多少“損耗”的玫瑰啊,就算丟到垃圾桶里也不可惜。更不可能送她哥倫比亞、橙芭比,那些都是有數的,店長記著呢。對方接過來,端詳一番,開心而滿足地笑了。
三
“親愛的,我要一束新鮮漂亮的花。”
“For my boyfriend.”
“幫我配,一束獨一無二的、高級浪漫的花?!?/p>
“我想讓他心情好?!?/p>
一連串的消息,像閃光的花瓣,在屏幕里往下落。往下還有幾條,都是相同的意思。一種異樣又矛盾的感覺在某個角落里浮動著,艾米莉沒有太多時間去分辨,手指飛快地點過屏幕,回復“好的”,像接待所有顧客一樣,發送了幾張樣品圖片。對方的回復也很迅速。
“這些都是你做的嗎?”
“太棒了,親愛的?!?/p>
“你幫我配,一束世界上最美麗的花?!?/p>
“相信你的眼光?!?/p>
隨后又是好幾條消息,仿佛迫不及待,夾雜著好幾個笑臉,以一個跳動的表情收尾:那是一只粉色的小豬,短短的胳膊揮動著兩捧手花。這時,艾米莉心里那種難以分辨的感覺慢慢清楚了,但手指依舊專注地回復消息,一一確認花材、色系、尺寸、價格?;ǖ甑馁~號在手機和平板上都可以登錄,店長這時候應該已經看到消息了。不可能沒看到。
艾米莉公事公辦,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溫和、禮貌,帶有一點點距離感。按店長的要求,和顧客講話,要親切,有氛圍感,“最好讓他們一進花店,就像進了電視劇里似的?!钡觊L喜歡看電視劇,平板電腦里每天都會傳來感天動地的哭泣聲。像什么“親愛的”啦,“小姐姐”啦,能用就用,不用不好意思,店長說了:
“那可是顧客,當然是親愛的,哪怕八十歲,也是小姐姐?!?/p>
不過眼下,這些都不必了。這些趁手的好詞都被對方用了,留給艾米莉的詞只有幾個:“嗯嗯,好的,可以,可以嗎?”艾米莉思緒的一條觸手,還在試探剛剛那股成分復雜的情緒:應驗,開心,以及一點點含義不明的存在。但這些情緒都被對方接二連三的消息淹沒了。
“他心情不好,我想讓他看到花開心?!?/p>
“一定要傳遞出我的心情?!?/p>
“你明白的吧,親愛的?”
“明白。”艾米莉回復。她確實明白了,至少明白了那股含義不明的成分。等到對方第三次說出“相信你的專業眼光”之后,她徹底看清楚了?;蛟S正是對方回頭客的身份,讓她模糊了這種感覺:撞上了最難對付的顧客。
或者說,撞上了顧客比較挑剔的一天。艾米莉點開了這個微信名為“悅”、每個月來花店三四次的辦公室文員的頭像。那是一張對著穿衣鏡的自拍照:黑色的柔順長發,黑色的辦公室套裝,黑色的高跟鞋;手機遮住了整張臉,指尖留著黑色美甲。艾米莉還記得她端起咖啡的姿勢,和最常買的那些鮮花。那些只是簡單的瓶插花,買這種需要搭配的花束,還是第一次。
艾米莉把屏幕微微發熱的手機擱在桌面上,重新翻看聊天記錄,不禁笑了。直到現在,她才真的看清楚悅的要求,那是怎樣的要求啊。
“一束獨一無二的、高級浪漫的、世界上最美麗的花?!?/p>
艾米莉知道這些詞語意味著什么。
在所有的客人當中,用詞抽象的客人最難對付。浪漫、美麗、清新,還有,調性……誰能知道別人的調性是怎樣的呢?仿佛她們要的不是一束花,而是某種生活的全部寄托。或許,從第一天做花開始,艾米莉就習慣了這些。她第一次獨立扎花,就是撞上的。冷冷清清的一天,店里只有她一人。快要打烊的時候,來了一位客人,需要一束“脫俗的花”。對方坐在艾米莉身旁,揣著豬肝色的保溫杯,期待而嚴格地審視著她的每一個動作。選材、修剪、打花、造型、調整、包裝。那束花足足扎了一個半小時,汗水沁透了艾米莉的后背。那樣的一束花,脫俗的花,像一點燈光消散在了城市的無數點尋常燈光里。
如今,這個過程對她來說沒有那么困難了。
桌面清理干凈,十枝白玫瑰被挑選了出來,還有七枝郁金香、兩朵乒乓球菊、五枝劍蘭、四枝小飛燕,以及用來點綴的小盼草和噴泉草。它們依照種類排列整齊,讓艾米莉想起高三時書桌上的考試資料,也有人管它們叫備戰資料。它們有著光滑的封面,字體醒目、夸張,顏色不是大紅就是大綠。艾米莉一冊一冊地取下來,輕柔地翻開。修長的花莖仿佛植物裸露的軀體,在艾米莉左手的虎口里,逆時針旋轉成一束。高三那年,用過的中性筆芯也是這么多,比這還要多。兩元一支的塑料中性筆,光滑,難用,寫字時硌在中指末端的指節,有一種讓人上癮的微痛。紙張潔白、柔韌,一頁一頁,一瓣一瓣,帶著特有的氣息,撲打在臉上,像無聲的海浪,一陣一陣,涌來,涌來?;ㄊD,筆桿轉動,紙頁翻卷,聲音不歇,艾米莉跟隨著它們,追逐著它們,腳趾在浪涌中起伏,呼吸被疲倦淹沒,習慣就好了,追隨就好了,直到浪的力度漸漸退去,鼻孔鉆出海面,海浪重回平靜。
悅的頭像亮著小紅點,不知道亮了多久。
“親愛的,做好了嗎?”
艾米莉松了松手指,走到門外。在這片四面合圍的商業區,陰沉的天空懸在頭頂,像一口魚缸?;疑撵F霾覆蓋著上空,不是拍花的好天氣。艾米莉以玻璃窗為背景,拍了幾張照片。
“好了?!卑桌虬l送了照片。一秒,兩秒,三十秒。艾米莉想象著對方點開照片,仔細查看的樣子,自己也點開照片,放大了看。那幾個抽象的詞語在她的腦海里盤旋,和照片里的花束對照著。她退出照片,悅還沒有回復。
十二點鐘了。
魚缸熱鬧起來,喔喔喔的音樂準時響起。對面,逸家房產的全體員工跳起了餐前的抓錢舞。領導也跳,四十多歲的瘦高男人,拳頭舉過頭頂,“我們的口號是,”三個員工拍響六只清脆的巴掌,“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卑桌蚩粗麄?,手不自覺地動了一下。以前打電話的時候,她們也要跳抓錢舞。樓下,隆江豬腳飯的鋪子前排起了長隊,外賣騎手橫沖直撞地走過。附近的職員聚在花壇邊,吃盒飯。黑色的大理石花壇只有膝蓋高,他們或者蹲在地上,或者坐在花壇上,進食的身軀在衣服里膨脹著,臉漲成滿足的紅色。自從來了花店,艾米莉的衣著隨和多了,只化最簡單的妝(店長說了,店員要有店員的樣子,不能不精致,但不能比顧客精致)。之前,她倒是每天化妝,穿白襯衣,配高跟鞋,仿佛電話那頭的人能看得到似的。
那時的經理,就是一個西裝革履、發色油亮的男人。中午吃飯時,還要戴著餐巾。那是最普通的紙巾,捏成電影里餐巾的圓形,帶著精心鋪排的褶皺,塞在衣領里。經理愛開玩笑,尤其是葷段子,仿佛講點葷段子,盒飯就更香了似的。只有辭退那個倒霉的末位員工時,他才會收起玩笑。那時,他走向對方,跳慣抓錢舞的皮鞋故作沉重地踩在地板上,幾乎不用講話,對方就能意識到什么,像意識到自己是一只再也跳不動的野兔。
“祝你好運?!蹦┝?,男人總會這么說。
艾米莉看了看手機,有消息了。手指劃動屏幕,許多字句出現在她的眼里。悅說:“真棒?!?/p>
“親愛的,我覺得你配得特別好?!?/p>
“這種玫瑰叫什么?”
“太好看了,親愛的?!?/p>
艾米莉猶豫著要不要回復一個“謝謝”。她的手指停留在半空,凝滯著,等待著。
“就是顏色有些單調,沒有那種浪漫美麗的感覺耶?”
艾米莉的手指依舊沒動,也沒有動的必要。消息不斷地彈出來。
“親愛的,我男朋友生病了,心情不好?!?/p>
“他沒精神,所以我想,花的層次要由淺到深,要有一種浪漫美麗的感覺?!?/p>
“明白嗎?”
艾米莉打出一個“明白”,但沒有按下發送。悅發來了一張照片,那是之前發給她的一張樣品照片。
“這束花就很好,有浪漫的感覺?!?/p>
“我好喜歡這兩朵紫色的花,叫什么?”
“小飛燕和郁金香,這個是藍色的?!豹q豫了片刻,艾米莉補充了一句,“親愛的,確認過的色系是不能變的哦,那相當于重新打一束花了?!?/p>
“多漂亮的藍色呀,我想要這個藍色?!?/p>
“我說過了,我要浪漫美麗的感覺。”
悅發送了一個大哭的表情。
“我想我男朋友開心?!?/p>
“我要美麗的花束?!?/p>
“幫我換這兩種花吧,親愛的?”
手機震響叮咚一聲。隨即,屏幕上浮動出店長的消息。
“艾米莉,先把后面這個單子做了。她的,放一放?!?/p>
“放一放”后面,跟著一個白眼的表情。
“好的?!卑桌蚧貜?。
四
“我早就說了吧?”
下午四點,店長推門而入。艾米莉已經完成了幾個訂單,悅的花束也再次拆開(“小飛燕不如圖片上的那么美,都幫我換一下吧,親愛的?”)。吉花屋不大,店長坐在柜臺后,重新翻開聊天記錄,輕笑,搖頭,偶爾看艾米莉一眼,又把頭低下去。兩個人只隔著一張桌子,彼此能聽見對方午飯后打的每一個飽嗝。更多的話,店長雖然沒有說出口,但似乎已經說了,已經讓艾米莉知道了。
店長說過,顧客挑選花店,花店也挑選顧客。
悅顯然屬于不被挑選的那一種。
艾米莉埋頭做著花束,沒有言語。實際上,最先和悅聊天的就是店長。那是悅剛來吉花屋買花的時候。買走鮮花后,悅總會配合窗外錦江的位置和光照的角度,拍上許多張照片,修好之后發給艾米莉。悅不知道,在這個叫“艾米莉”的賬號后面,有三個忙忙碌碌的人,誰看到消息,就順便回復她的消息。
這些照片會被悅發到朋友圈。那時,店長截下圖,也會曬在艾米莉的朋友圈,配上一長串精心編輯的文字,表示自己的“驚喜、喜歡、感動”。悅在下面留言,“謝謝親愛的”。艾米莉回復,“謝謝親愛的你”,以及六朵整齊的玫瑰花。
時間長了,花店的女孩們都很熟悉悅的辦公桌了?;ㄆ烤陀泻脦讉€,玻璃材質,筒形的、樽形的、天鵝形的。另有一個玻璃水杯,單獨插著艾米莉送的玫瑰。悅甚至會提醒艾米莉點贊:“親愛的,美嗎?”艾米莉回復:“哇,棒極了”。如今回復的真是艾米莉了,店長已經有點不耐煩:“像這樣心思不在工作上的員工,我可不敢要?!?/p>
店長最喜歡的顧客,簡單得多。
那是一個回復消息極為簡省的顧客,仿佛每一個字都很值錢似的。平日里,她悄無聲息,朋友圈如同白紙,然而每到節日,艾米莉的微信列表就會彈出對方的消息。教師節、父親節、中秋節,仿佛所有的節日她都不會錯過。情人節,消息是頭天晚上凌晨兩點發出的,仿佛對方忙了整整一天,躺在床上,依舊會固執而準確地想起來:“哦,對了,明天是情人節,該送花了。”
店長說了,這個顧客的消息,必須立刻回,“下刀子都要回”,說得很緊張似的;然而和她下訂單,往往輕松、愉快,至少表面上如此。通常,發一大堆照片過去,對方會說:“太普通了,有沒有更好的?”于是店長從準備好的照片里,再挑出兩三張發送過去?!翱梢??!睂Ψ秸f。單子就這么定了。那天晚上,對方定了五十二朵厄瓜多爾玫瑰,價格約等于艾米莉半個月的工資。這種品質的玫瑰,稍微修剪一番,排列在裝飾好的禮盒中,就足夠引人注目了。
足夠高級、浪漫、美麗。
對方甚至會定期打錢,一個數額。當艾米莉知道這數額僅僅是用來買花的時候,多少還是有些吃驚。如果對顧客來說,這是一大筆錢,那花應該是很重要的吧?如果顧客并不把這些錢放在心里,或許,這些花真的就只是禮物,只是無數禮物中一個偶然的選擇,和花本身沒什么關系?更或許,這些昂貴的花不過是一些紙屑,約等于逢年的煙花,紛飛后的一地紙屑?
它們會有悅執著索要的一枝玫瑰重要嗎?
艾米莉兩三千人的朋友圈里,時常能看到悅的照片,“有氛圍感”的照片。一本翻開的小說,一杯咖啡;一只貓,一朵云;一碗面條,一棵樹;兩片涂抹了花生醬的面包,四季寶的藍色瓶蓋;一件羊毛大衣,一掛厚實的龜背竹窗簾。有些照片,很容易讓人看出是在哪里拍的。其中一張,是一家倉儲式家具店。悅放松四肢,深陷在一張棕色的皮質沙發里,像陷在面包里的一根腸。是的,是那張單人沙發不錯??勘晨梢蕴上拢p腳能夠伸平,舒緩酸痛的小腿。艾米莉周末的時候,也時常在那里坐一會兒,按下按鍵,等待著渾身放松下來的一瞬間。天花板是溜冰場似的鏡面,可以看到艾米莉自己,黑色的頭發披散著,仿佛一個人漂浮在海面上。沙發、茶幾、電視柜,干花、香薰、毛絨玩具。還有和艾米莉一樣躺著的女人、男人,都漂浮在同一片藍色的咸水里。衣衫松懈,雙眼微張,四肢周圍泛起泡沫。艾米莉很想就這么蜷縮在水下,就像在公交車上、在大衣里一樣,沉沉地睡上一覺,補上那個沒有背會單詞的早晨。但她放松不了很久,靠背的一盤孔洞里就會響起管家般的提示音,“感謝您的使用,歡迎您下次再來”,那是模仿女性的聲音,機器的聲音。“感謝您的使用,歡迎您下次再來”,艾米莉打電話的時候,用的是類似的聲音,同時具備客氣和親切,就像一枚線條優美的魚叉,捕獲獵物,拎出水面,“感謝您的使用,歡迎您下次再來”。
前不久,艾米莉還和悅聊過天。
那天,悅曬出了幾張自拍照。她少見地穿上洋紅色套裝,在樹下燦爛地微笑。她挽著一個男人的手臂,雙眼直視鏡頭。艾米莉留言,“哇,這是誰?”悅回復說:“親愛的,一個英文老師。”或許是太開心了,或許是別的什么,兩個人又聊了幾句。過了幾分鐘,悅發送了一個鏈接:“親愛的,英文老師說,這里的英文廣播很nice。”悅點開鏈接,瀏覽片刻,回復了悅。
“謝謝你,親愛的?!?/p>
黃昏時分,艾米莉還在做著花。她能感受到夜幕的來臨,像一天中的第二個清晨,倒放的清晨。光線和聲音都沉甸甸的,匆匆忙忙的。周圍的光線仿佛一條舊毛毯,曾經輝煌閃耀的金絲隨著時間的流逝,被一根一根地磨損、抽去,牽動神經發出微弱的疼痛,最終化為疲倦和暗沉的夜空。車輛的聲音、腳步聲、講話聲,在玻璃門外響動著。晚讀時間到了,學生們各自打開課本,扯著嗓子背誦,聲音匯聚成了一種讓人安定的嗡嗡聲。艾米莉被聲音籠罩,背誦著一個無法記住的單詞。她攤開課本,胳膊肘撐在兩側,雙手捂住耳朵,頭低低地沉浸在自己營造的世界。教室里的朗誦聲變成了白噪音,像白熾燈的光線一樣包圍著艾米莉。這樣,她就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了。precious,precious,precious,單詞在反復背誦中失去了含義,每一個字母都毫無意義。但艾米莉仍然執著地背誦,仿佛身體和頭腦已經不聽使喚,進入到某種機械的程序。precious,precious,precious。一只手,按在了課本上。班主任眉頭緊皺,凝視著她。“看著我回答,這個單詞怎么拼?”班主任另一只肥厚的手掌握住艾米莉的肩膀,俯下身,臉湊近艾米莉?!安灰皖^,看著我,告訴我怎么拼?”玻璃門開了,食物腥熱的氣息涌了進來,一同涌來的還有耳邊的聲音,“看著我,說出來?!卑桌蛱痤^,店長把袋子放在桌上,放在了那束已經拆開三次,反復調整的,最美麗的花束旁。
“先吃飯,艾米莉?!辈AчT前,店長的身影顯得虛幻而不真實。
艾米莉看著這個身影,搖了搖頭。她的手指有些酸痛,植物的汁液染黑了它們,沁在了指甲縫隙?!跋然丶野?,艾米莉。”艾米莉沉默不語,手指染成深色,中指的凸起被硌得很痛,但今天的任務還沒有完成,那些被錯誤放置的單詞,還沒有找到應有的位置。她感到自己的頭腦再也支撐不住了,但走出教室門的時候,心里有一個聲音,仍然反復念叨著那些她并不理解,總是無法理解的、遙遠的詞語。它們催促著艾米莉的手指,催促著艾米莉的腳步,不能停止,無法停止。人們走出校門,擁擠進車廂,艾米莉看了看車窗,玻璃一如往常,布滿了人們呼吸留下的薄霧,外面的路燈模模糊糊的,像在冰里發光。沒有力氣聽什么英語了,艾米莉默默地站在陌生的、龐大的人們的軀體中間,站在小小的一塊區域里,任由耳邊響起人們的講話聲?!皨寢專@次我考了九十八分,比上次進步了五分?!被卮鸬穆曇羟逦懥粒骸澳敲矗憔蛻摵煤盟伎家幌拢瑏G掉的兩分丟在了哪里,怎么丟的?!?/p>
艾米莉感到,自己的一生仿佛都在縣城里的公交車上度過。哪怕身處大城市,她也仍在家鄉的公交車上。她朝聲音的方向看去,又看看后排的方向,那里鋪滿了低垂的腦袋,仿佛硬紙殼里的多頭玫瑰。遲疑了片刻,她還是擠了過去。在靠近門口的位置,那個男孩坐著。眼睛閉合,耳朵里的白色耳機很顯眼。今天沒有心思欣賞了,密閉的車廂里,她還是沒有擺脫那些聲音?!澳銥槭裁床幌胂?,你的分丟在了哪里?”
艾米莉深吸一口氣,打開手機,翻看店長的聊天記錄。這是艾米莉的習慣,重新梳理白天的筆記。她默默地看著臨近收工的時候,店長發送給悅的大段文字。那些文字概括了換花的過程、時間、成本,以及重新算出的價格,手指滑動兩次才能看完。悅的回復出現在十分鐘之后,只有兩個簡單的字:“好嘛?!?/p>
“艾米莉,記住了,好好挑選你的顧客。”店長這么說。
有人下車,人們的軀體在狹小的車廂里艱難地挪動。艾米莉往旁邊撞了一下,車后空了一些。她看到一個空出的座位,就在男孩后面。艾米莉走過去,坐下。她再次掏出手機,下意識地劃動著。她看到不知何時,店長發來好幾條消息,是兩張截圖。艾米莉點開截圖,看到了悅的頭像。
“親愛的,我想換幾朵百合,就幾朵百合?!?/p>
“親愛的,是不是我的要求太過分了?”
“親愛的,最后一次了?!?/p>
“親愛的,明天幫我送,可以嗎?”
文字紛紛落下,在晃動的車廂里,像一把玫瑰硬刺。最后一張是朋友圈的截圖,悅的朋友圈。一束盛開的百合,搭配著簡短的一句話。
“我要我自己快樂?!?/p>
一個剎車,圖像在手中猛烈地晃動了一下。艾米莉按滅手機,站起來,往外走。她站在那里,等待著車門像往常一樣泄氣似的打開。
“哈嘍?”坐在后排的男孩,突然開口了。
艾米莉把頭轉向他。對方伸出手,指了指腳下的什么位置。艾米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枚白色的耳機,躺在男孩的腳邊。
“不好意思,你的包,掛到我了?!?/p>
“對不起?!卑桌蚵犚娮约赫f。恍惚中,她不知道這話是真的說了出來,還是只在腦海里響了響。男孩撿起耳機,擦了擦,重新塞入耳孔。他的胸口,上下起伏著,鼻子里的呼吸聲變大了。片刻,他取下耳機。
“算你運氣好,沒有壞?!?/p>
“對不起,我沒看見?!?/p>
“太不小心了吧。”
“我已經道歉了?!?/p>
“無所謂?!蹦泻⒄f,“祝你一直好運?!?/p>
艾米莉凝視著他,男孩把視線移向窗外。
車吃力地剎住,門咣當一聲開啟,氣流混合著尾氣味兒撲向艾米莉。車廂的臺階下面,路面隱沒在黑影里,像一攤雨后的積水。艾米莉轉過身,跳下了臺階。
五
下雨了。
艾米莉走在雨中。
很久沒進過寫字樓了,離老遠就能看到泛著藍光的玻璃幕墻,高大的大廳,旋轉門,推拉門的紅色扶手,門口一邊一個身著制服的保安。他們收緊下巴,低頭打量著艾米莉,以及她手中的花束,伸出了手臂。
“干什么的?”
艾米莉簡單回答一句,手臂仿佛電動門閘,緩緩收縮至原位?!白屗聛?,你就在大廳等?!卑桌蛲镒?,嗅到了那股曾經熟悉的氣息,一種呆板的香薰味兒,她結結實實地吞下了好幾口。地板寬闊、堅硬、光滑,哈哈鏡一般反射著人的模糊的形象。一排需要刷卡的閘機,攔在電梯前。左側,落地窗前有一排紅色的沙發,艾米莉看了一眼,站在了閘機前面。手中盛放著花束的提袋,落在腳邊?;ㄊ稍诓AЪ埨铮窳硗庖粋€世界。
大飛燕、大海藍繡球、重瓣百合、曼塔玫瑰、弗朗花、藍星花、藍星球、噴泉草,艾米莉默默地看過去,想到了被它們替換下來的那些花,想到了郁金香、乒乓球菊、劍蘭、小飛燕、小盼草,還有那些名字叫作驕傲的玫瑰,那些在情人節里,被拒絕掉的花……從閘機后的電梯里,涌出來許多人影。他們一起往外面走,艾米莉下意識地提起鮮花。
艾米莉想,是午飯的時間到了嗎?
人群腳步密集,就像趕去吃午飯的學生。那時,從教室到食堂,大約有六百米的距離。他們要走下三層樓梯,穿過廁所和體育館,再走一截路,才能走到。高三的時光,每分每秒都很寶貴,尤其不能用在排隊上。午飯時,所有的學生狂奔而出,整棟樓里全是腳步聲。男生跑在最前面。他們風塵仆仆,一聲不吭,人群里散發著汗臭,聽著彼此的腳步聲和呼吸聲,聲音越是密集,越是急迫。他們毫不懷疑,目的明確,爭分奪秒,只爭朝夕。他們的每個動作都肩負著未來的夢。他們像沉浸在夢里。人群已經到了,一張張人臉聳動著,從她身邊走過,有些面孔,匆匆掃了艾米莉一眼,又匆匆掃過。艾米莉的手緊緊地抓著花束,仿佛那是人潮中的一根微弱稻草。一個男人朝她揮手,手臂在頭頂晃動三次。又要跳抓錢舞了嗎?艾米莉感到手里的花束正在掙脫,臉不斷地從閘機后涌現。跳啊,艾米莉,跳啊,那些臉好像在說。這是我的花,對嗎?一個聲音問。艾米莉還沒有回答,花束從手中掙脫出去,艾米莉有些急切地朝那些面孔看去,試圖找到英文老師的臉。那些臉像一群蝴蝶,忽閃著翅膀,忽高忽低,飛過艾米莉的肩膀。閘機機械地關閉,闔上了那對透明的有機塑料翅膀。倏地,干干凈凈,蝴蝶消失在艾米莉的視野。艾米莉站在原地,有些迷茫地看著閘機后面。片刻,她轉身離開。旋轉門在背后旋轉,雨點在地面變黑。雨中的城市像叢林一樣繁茂地生長,艾米莉聽到手機叮咚一聲,又有新的訂單了。
艾米莉向她的花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