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夜中展開翅膀

記憶里曾經有過那樣的夜晚，像被潮水吞沒似的，沉了又沉，沒有一點聲響，人聲、汽車聲，馬路被壓過時的呻吟聲，甚至連明亮的路燈都沉寂了，涌動的暗潮緊緊地包裹著城市曾經的喧鬧和繁華，站在窗口的我就像一片沒有重量的樹葉般漂浮著，開始惶恐，如果有序的生活完全變了軌道，會怎么樣？未知就是這樣到來的，未知可以縮小也可以放大，要看每個人的心理承受力，未知里藏著的那個怕，就像變色龍，隨時會長大，足以壓垮一個活生生的人，心智的考驗就此開始，蛻變成蝶的過程則是不可回避的。

成長就是如此，我們與生俱來的不足是天生的，軟弱會讓我們心生恐懼，人想得越多，恐懼也就越多；人要的越多，軟弱也就越多。有的人會因為童年的陰影而產生莫名的恐懼；有的人會因為某種誘因對蜘蛛或昆蟲產生恐懼；有的人會對失去產生恐懼；有的人會對自己的疾病產生恐懼；有的人會對死亡產生莫名的恐懼。

兒童心理學中提到：孩子兩歲以前，不能隨便更替他的監護人，他會失去安全感，這個隱藏在幼小生命的結，就像一粒被風吹落的種子，他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這粒種子就像一個因，注定的果卻是不可逆轉的，就像害怕，是從我們落地就開始的。

比如我怕黑，這個致命的弱點，讓我從不敢一個人居住，開著燈都沒有用。越寂靜我越緊張，黑暗如網，四面都是埋伏，地板的開裂聲、樓上人家的腳步聲，甚至空氣的熱脹冷縮聲，一只飛蛾翅膀劃動的聲音都會讓我嚇一跳，被驚恐撕裂的夜晚伴隨著心跳就那么一驚一乍地過去了。面對自己的這個弱點，我混過了大半生。

我曾經追尋過侄女夏朵不敢一個人獨處的原因：小時候她不好好吃飯，奶奶就會說老拐子來了。她沒見過老拐子，不斷的恐嚇，讓她被一種無名的東西控制了，至今她也沒有逃脫這種恐懼。

夏朵的怕也是不敢一個人睡覺。三年級的她還需要房間留一束光，或是留一個陪睡的人，你無法打開她心里的結，什么時候的一個偶然驚動了她脆弱的神經，那抹不去的陰影仿佛一只霸氣的手控制了她，任何的道理與她都是無用的，那種怕是揮之不去的，她沒有能力戰勝它。我問了心理師，她說自己如今也是膽小的，這世界很多內在的深深隱藏的東西秘而不宣，仿佛都在等待著一個時刻的到來。曾經，我自以為可以極力保護好她，避免她脆弱的心靈受到任何傷害，現在，面對她的害怕，我顯得如此無助，我無法走進她生命的深處，無法找到那個根源。

人的一生有多少恐懼，自己的，家人的，社會的，大自然的，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人無法左右，人是弱小的也是脆弱的。無法言說的恐懼，常常會成為一道溝壑，阻攔著我們從黑暗跨越到光明。

孩子離開母腹的啼哭其實就是怕，對一個弱小的生命來說，未知的世界實在太龐大了，當包被裹起他們幼嫩的肢體，他們立即會收回哭聲，以為又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他們安全了嗎？與生俱來的軟弱如同生命里的胎記，會從生至死相隨。而后來的后來，一切可能發生的，都不是我們自己可以左右的，原生家庭的生長環境會決定一個無知生命的一生，而學校和社會更如無底的漩渦，不知會將每個人卷入何方。

我特別不愿看到大人打孩子的情景。愛的方式很多，打在許多成人的觀念里自認為是一種愛的方式，對此我是絕對不能接受的。其實，生命的成長就是從打罵開始的，在我的記憶里，第一次知道怕應該是在兩歲，朦朧的記憶中，一只碗從我手里滑落了，好疼，這是我第一次挨打的記憶，怕也跟著初醒。后來上學了，挨打的次數越來越多，母親有一把厚厚的尺子，那把裁剪衣服劃線的尺子曾經高懸著成了我和弟弟的怕，我們紅腫的手心常常會落下母親后悔的淚水，這淚水化解不了我被打的恐懼，在我看來開心和自信的孩子，定是在暖陽下長大的，是健康的；怯懦畏葸的孩子，背后必有讓他害怕過的事件，閃爍不定的眼光中必有劃過的傷痕。和疼痛有關的記憶讓我在對待孩子打碎東西時，都選擇不去責備他，原因是我怕嚇著了孩子，而孩子戰勝恐懼的啟蒙和能力是需要時間、需要等待的。

朋友說自己的內心里總是裝了只驚恐的小兔子，那是母親留給她的。她說小時候只要考試不好，常常會被母親從熟睡中拎起來暴打，莫名的恐懼從此生根，也成了她和母親之間的芥蒂，橫亙了她的一生。

不過，生命的頑強就在于也可以選擇遺忘恐懼，從而自愈。因為人有求生的本能。就像春天看似枯萎的草萌動出的那些綠芽。

記得上大學后的某個深夜，我想家了，夢見母親去了，從悲痛欲絕中醒來，冥冥之中的一個聲音對我說：當她是孩子，你去呵護她，包容她。從哄她開始，我們的關系開始逆轉，我不再怕她，曾經疼痛的傷痕淡出了記憶，我用自己的愛換取了她給予我的所有母愛，直到她的離去。我和母親之間的隔膜的解除看似偶然，其實又何嘗不是上天給我的啟示呢。

冥冥中，這份啟示來得不算晚，因為與生俱來的恐懼無所不在，如果不能出離肉身，萌生覺知，我們就將會被恐懼困擾，不可自拔，苦難會讓我們覺知覺醒，絕望更是如此。

這世界如此廣大，密布著我們不知的根系，蜘蛛般地纏繞著我們的生命。世上所有的生命其實都是草芥，所以，生命從不屬于我們，生命屬于一個未知的世界，你只是它的看護人，它的來和去都是偶然，無數的偶然決定了它的運行軌跡。那天晚上，我接到朋友女兒的電話，她語無倫次地試圖向我述說著什么，我幾乎聽不清她在說什么，但手機那端傳來的驚恐，像一只紙船在水流里打著轉。我試圖安慰她，試圖理解她，那一刻，我知道，這個年僅12歲的孩子被一個陌生的環境嚇到了。為了她的前途，朋友為孩子找到一所寄宿制私立學校，據說初中升學率可以達到百分之九十五。遺憾的是三年下來，孩子成了那百分之五中的一員，還得了恐懼癥。她怕考試，她的怕包含了自責與愧疚，她知道父母花了很多錢，她的成績卻不爭氣，更怕父母不愛她了，從她去外地讀書的那天起，她就被恐懼劫持了，被拋棄的感覺伴隨著她的成長。現實中，很多父母都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是為了孩子好，自以為是的愛造成的后患，許多父母都是不知的。

當一個父母強迫一個孩子的選擇時，這個孩子是軟弱的，只能選擇服從，當他無法戰勝自己的軟弱的時候，他就會陷入不可自拔的恐懼，而不明就里的家長何曾站在孩子的角度去自省、去改變呢？

人最怕的是我們被恐懼控制了，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只能這樣而不能那樣。

洪晃曾經寫道，12歲時，她和十幾個高干子女被送到美國，寄宿在外國人家中，看到外國人的孩子還是父母手中的寶，而她卻被親生的父母“遺棄”了。從此，她和母親之間產生了無法逾越的鴻溝。回國后，她說自己很想和母親回到從前，但是那個小棉襖回不來了，她們之間只剩下了禮節。

是的，每個人的經歷都是一個特殊的密碼，鑰匙就鎖在密碼里。

某天，讀畢飛宇的《推拿》，忽然找到了答案。故事里的盲人小孔對酒氣有本能的恐懼，那恐懼是父親烙下的。她兩歲的時候眼盲了，于是父親開始借酒消愁，喝醉的父親就把小孔死死地夾在兩腿間，瘋狂地撕她的眼，那個絕望的父親帶著酒氣的吼聲和小孔眼睛疼痛的感覺，就像烙鐵烙在她的心里了，即使后來父親戒了酒絕了育也無濟于事，小孔對酒的恐懼已無藥可治了。故事里還有一個叫張一光的盲人，他是瓦斯爆炸的幸存者，當時走了一百多人，就剩下他自己。他付出了雙眼的代價，慶生的同時他也得了不可治愈的病，就是恐懼。張一光的恐懼屬于后怕。后怕永遠是折磨人的，比失去雙眼還要折磨人。在很長時間里，張一光認準自己還在井里，他的手里永遠握著一根棍子，當恐懼來臨時，他就坐在凳子上，用棍子往上捅，這一捅，手上就有數了，頭上是屋頂，不是在井下。“恐懼是一條蛇，不咬人，只會糾纏。”畢飛宇在《推拿》里對幾個盲人不同的恐懼做了很好的詮釋。

對于恐懼，今天的人會選擇心理醫生。心理醫生會用催眠術幫我們去尋找恐懼的原因，那個原因像個密碼暗藏在我們記憶深處，我們自己未必清楚，心理醫生會用一種神秘的暗示帶著你穿越時空，從一堆破碎混亂的情景中去尋找你丟失的那把鑰匙，你回到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場景，你又一次感到驚悚。

曾經上過臺灣心理學家夏東豪的催眠課，他讓我們去找自己的前身，被一種語言暗示著，時光向前推移，我看到了很多遺忘：曾經，我扎著長長的辮子；曾經，我有過一件黑黃相間小格子棉襖罩衫；曾經，我和幾個女孩子在跳橡皮筋。向前，再向前，然后，忽然出現一個鏡頭，我看見一個明清時的大宅院，穿古裝的女人抱著個孩子，我是誰呢？我使勁地找，好累啊，后來我醒了，我還是不能確定我是誰。

曾經編過一篇散文《喊魂》：漆黑的夜晚，空無一人的房子里，風使勁地撞擊著門窗，一個不大的孩子躲在被子里被無名的恐懼包裹著，幸虧父親回來了，父親抱著他發抖的身體，然后大聲地呼喚他的名字，讓他受驚嚇的魂回家。漸漸地，他不再恐懼了。小時候，我記得自己的祖母會在我們生病的時候，在床下放上一只碗，碗里裝了米，用布蒙著，然后，她會喊我們的名字，第二天早晨，我們就會退燒了。如今，喊魂這種古老的方式已不存在了，巫師也早就不存在了。

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人自身的軟弱一直會伴隨我們，我們需要的是心智的成長。

記得母親病危時，我恐懼過。

夜很深，內心的絕望更深，醫院的走廊沒有一個人，慘白的光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長，病房里的母親就是一根游絲，隨時都會抽身離去，我害怕了。驚恐如厚厚的盔甲，被緊緊包裹的我，隔斷了和世界的關系，我無法淡定，只要眼睛一睜，絕望就會漫過我的頭頂。那段日子，陽光的存在與不存在與我都沒有了意義。我所有的念想都被禁閉了，只有虛弱的軀殼帶著我飄行，我像個逃兵，只想一覺不醒。是的，我害怕，不敢面對，我是軟弱的，我知道自己很不堅強。每天眼一睜，恐懼就會襲上心頭，心變成了一團亂麻和游離的飛絮，我的腳幾乎踩不實地，心不是自己的，身體也仿佛不是自己的，我捧著經書在母親的床前一遍一遍地念。母親說：等我好了一定帶我去趟九華山。我點點頭，淚壓在心頭，怕極了的心就像一捧枯草，連欺騙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了。從那天在CT間門口，我就開始和自己的怕搏斗，我希望自己用微笑陪伴母親，我希望有奇跡，我努力著，掙扎著，找醫生，找大師，找藥方，找可能減輕母親病痛的各種方法，但怕的鏈條卻死死地拖著我，日子變成了僵硬的餅，撕不開扯不動，無法下咽。現在想來，我是太愛母親了，其實痛不可怕，怕才是無法醫治的病。

母親走后，我結痂的心漸漸堅硬。朋友告訴我，也是很久之后她才從父親離世的陰影里走出來，她說通透了就不再懼怕，面對病危的母親，現在的她淡定了許多。人都要經歷這條路，母親的離世讓我內省，我們越怕的就是越不能放手的，斷舍離，是需要修煉的，我沒有修煉好，所以，且當恐懼是對我的懲罰。

有人說：戰勝恐懼的唯一方式就是面對恐懼。

患帶狀皰疹的那些日子，被疼痛折磨的我有半個月無法入睡，看著黑日被白日一點點浸透，抱著那條被尖牙利齒啃嚙的腿，我告訴自己唯有忍耐才能淡定，唯有淡定才不會被病魔打倒，看著遠處微弱的燈光，我突然堅信在絕望之后，人內心重新騰升的希望不會泯滅，唯有希望才能戰勝恐懼。我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在絕望的深淵掙扎，不敢放棄，自由之光源自黑暗中伸出的翅膀。后來，我終于泅渡上岸了。

曾聽過一個大師的課，他說人首先要承認自己的軟弱，而軟弱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怕久了，就會成為一種無藥可救的恐懼病。面對種種恐懼，我們不停地用各種方式去戰勝它，學會擺脫，擺脫就是放手，放手你才能不在乎。他說恩典存在，很多人卻不相信，你信了，你就得救了。唯有敬畏，唯有謙卑，唯有順從，才能去感知這世界帶給你的黑暗或光明。

記得我的一個朋友去了溪口，坐在剡溪岸，看著汩汩流淌的河流，忽生感觸：歷史總歸會向前的，一切發生的都是短暫的，而人必須學會面對人生隨時隨地所發生的一切。

現在的我已經不再害怕獨居了，戰勝恐懼的方式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念。那一念就讓我輕易地度過了千山萬水。記得是夜晚，我對著那個方向，用手對著自己的胸口合十，然后把自己交了出去，我的執念化成了一道看不見的光，就不見了。

我又一次被救贖了。救贖就是生命的涅槃。

每一次的救贖都會讓我們不再恐懼，我們一次次地享受著這個過程，從而獲取著生命的自由。唯有不懼恐懼，方能做一只在黑暗中自由飛翔的黑蝴蝶。

【作者簡介】郭翠華，中國作協會員。著有散文集《紫色的夜》《指尖的流水》《我們這代人》《世界經典電影筆記》《在塵埃處綻放》。獲過省政府文學獎、市五個一工程獎、安徽省首屆散文大賽銅獎等獎項。有散文被選入《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卷。有多篇散文被選入中國散文年度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