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字的文化史》一書中,歷史學家黃興濤曾經深入考察了現代漢語中“她”字的成型過程,及其背后深刻的歷史與政治含義。作為一種性別觀念的載體,“她”字的出現最早來源于英文翻譯時“she”的對應詞的缺失,在經歷了諸多爭議,尤其是與當時頗為盛行的“伊”字的競爭之后,與“他”同音的“她”字最終勝出。在書中,黃興濤提到,“從‘現代性’的歷史內涵角度來看,‘她’字的產生和社會化認同的實現,與男女平等、女性自主的價值原則,以及大眾至上的民主想象所參與起到的作用,也不無關聯。” 站在今日女性主義的角度,“她”字的出現與爭議,縮影般地呈現了女性主義運動的幾個階段與其中不同的訴求:首先是最基本的兩性平等,語言文字中應該有相對于“他”的“她”,現實生活中女性也應該有相應的社會地位以及經濟、政治等權利;其次,女性本身的性別特征受到重視,女性開始要求身體解放、欲望合理化,進而擁有不同于“他”的性別身份;在此基礎上,一種真正走向獨立、平等的性別意識才成為了可能。
以“她”字及其所代表的女性意識為視角,我們發現,當代文學寫作中,有關女性的書寫同樣經歷了幾次興衰起落。“她”字逐漸被接受與確立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是現代中國性別意識崛起的第一次熱潮,廬隱、冰心、陳衡哲、馮沅君、石評梅皆是最早使用“她”的女作家。遺憾的是,作為“啟蒙”之重要組成部分的性別觀,在此后“救亡壓倒啟蒙”的歷史命運中被壓抑、被忽略。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思想解放大背景下的新時期文學中,大量西方女性主義理論著作引入中國,本土女作家的創作也迎來了高潮。這一時期女性主義寫作的最大特征是身體解放與欲望張揚,但與此同時,一些作品中過于急切地自我展露、尚未完善的性別意識,在當時商品市場的催化下,令女性的身體與欲望再次成為男權社會中被凝視的對象。這或許是時代的局限,而這種局限本身,恰恰為之后女性主義與女性寫作的發展埋下了伏筆。
女性視角的隱遁
近年來,全球范圍內的女性主義崛起已經成為一種重要的社會與文化現實。從好萊塢的“me too”運動到“大女主”影視劇的走紅,以及上野千鶴子、林奕含等女性學者、作家作品的熱議等等,女性主義議題蔓延在社會學界、思想界、藝術界以及大眾文化領域,成為全球化時代鮮有的共識性話題。中國作家的性別意識、性別觀也在潛移默化中受到影響,在即將過去的2023年,一批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生的青年女作家相繼推出各自的作品,如三三的《晚春》、楊知寒的《黃昏后》、張玲玲的《夜櫻與四季》、王蘇辛的《再見,星群》、大頭馬的《國王的游戲》、遼京的《有人跳舞》等。這些作品有的集中關注女性人物以及她們的現實處境、精神困境,有的并不凸顯女性的性別立場,但這種淡化反而更能呈現一種全新的性別觀——如果要為以上女作家作品尋找共通之處,我想,其中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性別感”的消逝。
90年代中國當代女作家作品中,無論是“私小說”還是“小女人散文”,大多是以女性個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為敘事視角和主題的。這一點,在新一代女作家筆下被徹底顛覆。楊知寒的小說集《黃昏后》中,有三分之一的篇目是以男性人物為視角展開的;三三的小說集《晚春》中,也有近一半篇幅是以男性為視角或主人公進行敘事的。敘事視角的性別轉變,當然只是最外在的表現,更重要的是其中人物性格與社會身份、地位的轉變。小說《三手夏利》中的主人公吳天華是一位退休女司機,她性格開朗、豪爽,走過風馳電掣的前半生之后,想要找個人分享晚年漫長的孤獨。司機這一職業,在傳統的性別想象中顯然更傾向于男性,而作者楊知寒特意賦予其女性的身份,打破了這種由來已久的刻板印象。在一次失敗的相親活動中,吳天華認識了內向老實的卜文彬,吳天華起初嫌他“沒意思”,但之后卻越來越被卜文彬的真誠感動,在心里漸漸接受了他。卜文彬的兒子送給吳天華一輛三手夏利車,希望她能開車帶自己父親散散心。直到卜文彬猝然離世,吳天華面對他留下的兩句遺言——“早認識你就好了。現在認識也不晚。”——無限動容,卻眼淚干涸。在這場飽含著孤獨、苦楚,卻又無比羅曼蒂克的黃昏之戀中,男女的身份、地位發生了悄然轉變,傳統婚戀市場上被“挑選”的女性在小說中成為了愛情關系中的主導者,與男權社會中典型的“男強女弱”相反,小說中的吳天華堅強、能干,卜文彬則顯得軟弱、木訥,在他們的情感關系中,女性是被依賴者,男性則成了需要保護和引導的依賴者。
性別身份、性別想象的悄然轉變,反映出一個時代的觀念轉型,以及由此而來的性別意識的發展。張玲玲的小說集《夜櫻與四季》由六篇以女性成長、抉擇為主題的中短篇小說構成,主人公多為女性,但是其中每一個女性人物的性格、身份都不同。《奧德賽之妻》一篇,從標題來看應該是以女性人物為核心,但事實上,小說選擇以一個愛情中進退維谷的中年男人為中心進行敘事。在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奧德修斯歷經十年的海上漂泊,終于重返家鄉。在這場漫長而艱辛的回歸之路上,奧德修斯拒絕了充滿誘惑的魔女、神女,無數次擊退了敵人,最后方能與妻子佩涅羅佩重逢。荷馬史詩是典型的男性化的英雄史詩,這一立場也反映出古典主義時期普遍的性別觀。而在張玲玲的筆下,現代男女面對著全新的抉擇與困境。小說中,蕭鼐的妻子祝楠曾陪伴他一起經歷了所有由暗至明的歲月,然而現在卻疾病纏身,終生受困于床榻之上。關杏兒是蕭鼐戲劇班的學生,她的出現喚醒了他曾經的英雄夢,也喚醒了他內心久違的欲望。關杏兒的畢業大戲準備重排《奧德賽》,在對其中女性人物的理解上,她與蕭鼐發生了分歧。蕭鼐認為,在奧德修斯的愛情與命運中,唯一重要的女性就是他的妻子佩涅羅佩;而關杏兒更看重陪伴他時間更久、卻最終也留不住他的女神卡呂普索。小說最后,看過關杏兒大戲的蕭鼐方才知道,原來她有一個十幾年未曾見面的生父,她的母親并非父親的正室,這段本不合法的愛情后又遭到背叛。蕭鼐終于明白了,為什么關杏兒對于卡呂普索有那樣的同情,為什么她執著于講述卡呂索普的故事,甚至有些激動地與他爭論“什么樣的愛不可疑”。在這個現代版的“奧德賽”故事中,男主人公蕭鼐不再是英雄,而是一個落魄而懦弱的中年人。相反,小說中的兩位女性人物都在愛情中保持著絕對的清醒和自尊,即便臥床不起,祝楠在精神上依舊享有高貴的獨立,她給予蕭鼐充分的選擇權,從未有過一刻的道德綁架;蕭鼐曾以為關杏兒對愛情的闡釋多少與自己有點關系,然而事實上,這一切與他并無關聯。關杏兒試圖闡釋的只是她父母之間的故事,那些曾經以為曖昧的瞬間,或許不過是蕭鼐自己的單相思。在這個經典的“三角戀”故事中,我們看到的是三個相互獨立、彼此尊重的個體,小說中的女性也不再是簡單的誘惑者或忠貞者,她們更像是當今時代的英雄奧德修斯。
“永恒女性”的淡出
《浮士德》的終篇,歌德曾留下名言:“永恒的女性,引領我們上升”——歌德筆下的“永恒女性”具有一系列美德,包括謙遜、優雅、純潔、恭敬、緘默等,這一觀念的核心是順從、無私,以及取悅男性,父權制社會正是通過對這種理想女性形象的塑造,引導著現實中女性的行為方式。在《閣樓上的瘋女人》一書中,作者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曾經發現,男性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通常是極端化的,即“天使(angle)”和“怪物(monster)”,前者像圣母一樣甘于奉獻和自我犧牲,在男權社會中受到尊重和贊頌;而后者則是巫婆、妖精,她們擁有自我的意志,這種意志在男人看來狡猾、邪惡,充滿威脅但又頗具誘惑。在女性主義者看來,所謂的女性“美德”正是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規訓。“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男權社會的性別想象以及由此產生的女性自我身份認同,構成了女性的“第二性”。
伍爾夫曾經指出,女性寫作的前提是要“殺死”“屋子里的天使”,因為她們正是以這種形式被“殺死”,然后進入藝術的。站在這一起點上,20世紀的女性主義者試圖摧毀父權制社會的性別想象,而今天,女性寫作的重點則是如何重塑自我,如何建構一種全新的女性形象。楊知寒小說中的女性人物大多是中年以上的年紀,性格硬朗、行事粗暴,在傳統觀念中可謂既不“美”,也無“德”。小說《百花殺》中,顧秀華和徐英各自在百花園市場經營一個鋪位,位置相近、貨源重合,在愈演愈烈的搶客大戰中,兩個女人勢如水火,甚至幾次大打出手。同樣是賣貨,徐英憑借女性的八面玲瓏,游刃有余地處理著人情世故;而顧秀華則靠“撇除身上的女性特征”,心靜如水地熬著。在歲月的緩慢流淌中,她們逐漸成了彼此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顧秀華與兒子一起去南方之后,失去對手的徐英也日漸落寞。直至兩年后,顧秀華再次出現在百花園的攤位上,恢復了戰斗狀態的兩個女人再次就位,精氣神隨之而來。“徐英覺得她就屬于百花園,不是不能屬于別的地方,而是到了別的地方,她不再是徐英,顧秀華也不再是顧秀華,有些花兒是沒法接種和移植的。”為了生存,年少文靜的徐英開始了她扯著嗓子賣貨的一生,單親媽媽顧秀華放下了女性的矜持和精致。在百花園這樣魚龍混雜的江湖中,在無依無靠的人生境地中,無數女孩變成了徐英,無數女人變成了顧秀華,她們跟男人拼力氣、比潑辣,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擺脫命運的詛咒,掙脫出屬于自己的人生。
更極端的命運出現在《尋金之旅》中的李燕生身上。小說中的她極度自私、殘忍,兒子車禍入院,她卻不肯拿出私藏的金子為他安排手術。沒有人能理解李燕生,因為他們都未曾經歷她的前半生:年輕時的李燕生面容清秀、身材姣好,還有一份體面的教師工作。在學校,她愛上了才華橫溢卻性格孤傲的譚家秋,不顧全家反對與他結婚。一次意外中,譚家秋被人打斷了腿,不公平的審判和殘疾的身體讓他的性格進一步走向偏執。沒有丈夫作為依靠,父母也早與他們劃清了界限,李燕生不得不靠放貸、催債為生,時刻拼了命地活著,不擇手段地維系著一家人的生存。今天的李燕生與年輕時判若兩人,“腦袋上癩癩巴巴一圈接一圈,跟蚊香似的,傷口化膿后結痂,結痂后化膿,周而復始”。固然,曾經那個青春少女的消逝令人惋惜,但是,在屬于李燕生的命運中,當她遭遇丈夫失智、眾叛親離之時,除了將自己變得強悍、粗魯,她還能怎樣抵抗現實的重壓,求得一息尚存的機會?
無論是李燕生、徐英、顧秀華還是吳天華,楊知寒創造了另一種女性形象。她們從不依附于任何男人,丈夫、兒子、父親,在她們的生命中幾乎都是缺席的存在。在極度狹小逼仄的生存空間中,她們逐漸將自己打磨成另一個人、另一種身份,甚至是另一種性別,從此肆無忌憚地野蠻生長。這些女性往往擁有比男人更加堅韌的生命力,更重要的,她們并不以喪失了所謂的“女性特征”而感到羞恥,這種態度反而讓她們具有一種全新的女性力量——她們不必只是溫柔的愛人、乖順的女兒或者無私的母親,她們可以自信、強大,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粗暴、自私,她們是所有堅硬現實的塑造者、對抗者,更是自由生長的自己。
“惡女”的勝利
與楊知寒小說中女性人物的堅硬、粗糲不同,三三筆下女性的力量感則來自其身上某種神秘而危險的氣質。《晚春》中,父親與初戀雅紅重逢后,離開了上海的妻兒,去往杭州與雅紅再婚。某日,“我”收到父親來信,“父有難,乞速歸”,便前往杭州探望。在那里,父親小心翼翼地告訴“我”,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他懷疑雅紅出軌,并在他的飯菜中投毒。父親的猜疑看似荒誕,但也有他的邏輯。當年,與父親再度相遇之后不出一年,雅紅的前夫病發死去,雅紅繼承了房產,她和父親方能組建現在的家庭。小說中的雅紅是個令人疑竇叢生的女人,“我思忖著和雅紅相處中的別扭之處,不管投毒是否為無稽之談,雅紅都是一個過于孤獨的人——那些對外表的悉心維護,那些懷藏目的的取悅,還有看不見的算盤,對于尚未發生的遭遇的種種預防,或許她也在擔心衰弱、失控、再次被拋棄。這點恐懼,足以讓她變得兇狠不可測。”少女雅紅曾被熱戀中的愛人拋棄,之后遠嫁卻并不幸福,可以想見,她的人生充滿了不安和怨恨——“男人永遠不能騙女人,否則要遭報應的”,這句話令人毛骨悚然,但同時也透露著無限的失望和悲傷。沒有任何確切證據可以證明父親的死與雅紅有關,但同樣沒有證據可以徹底排除這一可能。雅紅當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永恒女性”,她危險、古怪甚至邪惡、兇狠,幾乎稱得上是“惡女”。但我們對她實在恨不起來,就像我們曾經暗自為甄嬛(《甄嬛傳》)、文東恩(《黑暗榮耀》)等“惡女”的勝利感到欣慰一樣。
“惡女”與父權制筆下的女“怪物”(巫婆、妖精)其實并無本質差異,她們不服從于現實的規則,既不謙卑也不恭順,在暗處處心積慮地計劃著陰謀。有趣的是,如今“惡女”不僅不令人厭惡,甚至備受追捧,女性復仇故事已經成了大眾文化中典型的“爽文”,這其中隱秘的社會心理值得深究。在今天,我們崇拜的女性再也不是無條件自我犧牲的“圣母”,也不再是等待男人垂憐的“傻白甜”,而是可以真正掌握或改變自己命運的人。今天的女性不僅擁有自主性和主體意識,更不必掩飾正常的野心和欲望,當她遭遇來自性別、權力等的不公時,一味地受辱、隱忍是可恥的,勇敢地反抗、“復仇”才令人敬佩。女性擁有反抗壓迫的權力,并且有可能憑借自己的智慧與勇氣迎來勝利。
當然,現實生活中,很多女性終其一生也很難走出命運的牢籠。三三小說《巴黎來客》中的Lou是一個交際花式的“蛇蝎美人”,人們推測她有著落難公主的身世,但事實上,Lou不過是東南沿海一帶的小鎮女孩。父親年輕時受傷殘疾,從此性情大變,初二那年,母親帶著她跟一個男人偷渡來到巴黎。在遙遠的異鄉,Lou奮力掩飾自己不堪的身世,聚會上的她總是明亮動人、風情萬種,而當真實身份被無意泄露之后,她便在留學生的朋友圈里消失了。十多年后,再見到Lou,她已是離異的單親媽媽,孩子得了急性白血病,希望“我”能借錢給她。遲疑多日,“我”本想委婉拒絕,卻得到Lou的答復:“沒事的,他上周已經去世了。”然后再次消失。小說中的Lou是一個矛盾的復雜體,她的悲劇多少有點咎由自取,她的一生充滿了謊言,騙別人也騙自己,最后兒子的遭遇也因此令人懷疑。然而,若不是卑微的身世和悲慘的童年,Lou本不必如此急切地改寫自己的人生,無論是在故鄉還是巴黎、上海,她始終是一個客居者,為了活得略有體面,她不得不在陰柔的外表之下生長出虛偽、強悍和恐怖,如此“惡女”,又實在令人心酸。
從“永恒的女性”到充滿誘惑的蛇蝎美人,從“傻白甜”到“惡女”,女性性別身份的塑造與自我塑造,在今天已經發生了徹底的改變。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女性寫作不同,楊知寒、三三、張玲玲等80年代末、90年代初出生的新一代女作家,她們的成長與新時期的改革開放、思想解放相同步,她們的審美觀、價值觀、性別觀也在這一背景下逐漸養成。在當下時代,盡管女性的現實處境依然還有不少不盡如人意之處,但是,毫無疑問,此前中國女性曾經深陷的種種性別不平等現實已經得到了很大緩解。在我們的時代,女性所面臨的最大困局或許并不來源于他者和外在,而是來源于自我的性別身份認同。今天女性主義的訴求,已不僅僅是反抗社會現實等顯在層面的不公,更多的應該是改變觀念與意識領域的不平等。正是因此,新一代女作家筆下的女性主義及其精神的傳遞,不再依賴于簡單的身體寫作、個人主義敘事,也不是以敵我對立的方式看待歷史、現實甚至男性群體,而是更加專注于對女性形象的發現與重塑。在新一代女作家筆下,我們看到,傳統意義上那種“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她”正在消失,一種消弭了簡單的性別對立,并在此基礎上走向深入、成熟的男女秩序正在逐漸建立起來——如同伍爾夫所說,“偉大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