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小記
鼾聲最開始是從對面床鋪傳過來的,一聲比一聲大,我知道這只是序曲。緊接著另兩個人也開始交替應和。他們把黑夜吵醒,把窗臺的風與月光也吵醒,我無法入睡,擁著孤獨與無耐盼望天明。這種境況很像我大學入校時的第一天。
竟聰兄打鼾的聲音最渾厚響亮,簡直就是關西大漢敲著大鼓高唱大江東去。整個夜里,他打鼾是最認真、最淋漓盡致的一個。
茂富兄的鼾聲最起伏有致,先是像雷聲轟隆隆地響,每一兩聲后,必發(fā)出撲哧撲哧的吸吐之音,有時又像幽怨的二胡,一聲長,一聲短,一句急,一句緩。我仿佛從他的鼾聲中聽出了生活的滄桑與悲涼。他下午對我說,他晚上睡覺只是“微鼾”。我想必是我聽錯了,當乃“威鼾”才對。
十個胖子九個鼾,我以為體型富態(tài)的安位兄,應該是打鼾撲哧的猛將,結果是我大意了。他只偶爾在竟聰與茂富的鼾曲里,附和著低沉悠揚的哼哼、呵呵聲。沒想到這家伙竟然如此斯文,以后再不能以貌取人。
三個人的鼾聲,在某時突然停止,我以為世界就此安靜,卻不知這只是暫停,是藝術性的留白,是高亢之前的抑揚。不到兩分鐘他們又開始了,一聲高過一聲,此起彼伏,蕩氣回腸。
有時是一個人的獨奏,有時是兩人的合彈,有時又是三個人的交響,就這樣把夜色填滿。我想這要是夏天,蚊蟲也會聞聲喪膽,這陣勢,定然使未見過世面的蚊蟲們不敢靠近半點。
他們三人儼然組成了一個樂隊,我想樂曲叫“夜的狂歡”最貼切不過,我是他們最忠實的聽眾(不聽也沒辦法)。天還未亮我就起了,像往常在家里一樣。看到食堂已經燈火通明,不知道在校園的某個角落昨晚有沒有和我一樣的失眠者,在孤獨與期盼中默默守望。
天亮后,我問竟聰兄,十年前我和他一起去德陽閱卷,也住同一個寢室,那時咋沒聽過他打鼾?他說,人到中年,鼾聲就像皺紋只添不減。
我突然明白,鼾聲連綿中,盡是滄桑的慨嘆,有些時光再不復還。一些人的衰老是聽得見的,還有一些人的衰老是無聲的。衰老是自然規(guī)律,沒有人可以抗拒,但我們可以活出年輕人的狀態(tài)。我想,只要有樂觀的心態(tài),不服老的精神,不放棄自己,就能活得輕松快樂,春意盎然。
暖冬
住校快一個星期了,慢慢適應了這種簡單又緊湊的校園生活。早上6:20起床,一個人下樓去食堂吃飯,步伐盡量輕盈,生怕驚醒夜歸人的夢。路遇幾個保安大哥,他們每天早上起得最早。偶爾也會碰見三三兩兩去趕早課的學生。他們向我問早,我有點不好意思,他們已經從食堂出來,而我才在去的路上。哪能算得上早。
一碗大米粥,一個雞蛋,這幾天我都是這樣吃的。早飯喜歡清淡一點。要是在家里,我會倒一杯燕麥,撒幾粒枸杞、兩顆大棗,半個蘋果切成顆粒一起入鍋煮。人到中年,對味道濃重的食物越來越節(jié)制,我盡可能地保持胃腸道的平衡,因為我們的身體越來越經不起折騰。身體平衡了,心靈也就靜如止水。
年輕老師們總是感嘆味太淡,可我覺得恰到好處。對食物的感知,往往體現(xiàn)出一個人的閱歷。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平平淡淡才是最本真的人生狀態(tài)。
每次打飯,我都提醒窗口的食堂師傅少舀一點,可到了碗里就變得多了。昨天一位大姐,一邊大勺大勺地舀菜,一邊喃喃地說:“正長身體的時候,這點哪夠呀!”當時我戴著口罩,差點沒笑出聲來。他們給我舀多少,我就得吃多少,一粒也舍不得浪費。因為從小生活在農村,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我對糧食有深深的敬畏,對每一縷飯菜的香也充滿著敬畏,更敬畏那些耕種在大地上的鄉(xiāng)民們。就這樣,在食堂師傅們的關愛下我的飯量越來越大。
中午我去洗碗,食堂負責清洗的阿姨飛快地把我手中的碗搶了過去,碗被她洗得锃亮锃亮的,弄得我太不好意思了。
伙食團的側門外有幾籠翠綠的竹子,一棵藍花楹。一位男生用大掃帚使勁地在地上寫著青春,竹林里一只調皮的鳥,叫得婉轉而歡快,我沒看見它,但聽聲音應該是畫眉。在鄉(xiāng)下住了一段時間,我能從聲音中辨別十幾種鳥,畫眉是最常見的一種。
白天拜托周楊老師有空的時候,幫忙帶一個洗衣服的塑料盆子,幾個衣架。沒想到兩個小時左右,東西全帶回來了。色彩皆是奶油粉,我感知到了一種強烈的審美共鳴。因為我一直喜歡這個顏色,淡雅又不失溫馨。我在想胖子是不是都有一種超乎常人的審美情趣,我猜應該是這樣的。
我特別喜歡前幾天從他那里拿的蚊香。拿在手里就有一股特別的氣味從口袋里飛出來。夜里點上,一縷縷的桂花味飄出來,溢滿整個屋子。這幾天的夜香噴噴的,連夢也是香的,第二天屋子里還殘留著這些桂花味的清芳。
吃過晚飯,若是沒有課,我會一個人提著水瓶去鍋爐房打水,先打一瓶用來洗頭,回寢室洗完后,再下去打一瓶用來洗臉、泡腳。最后,再打一瓶月光趕走孤獨。你肯定要問,為什么不能一次打兩瓶。不為別的,只想一個人慢慢地走,在那條寬敞、寧靜的蘇花大路上,一邊想想往事,一邊看看夜里的風景。這比在操場轉圈圈有意思多了。尤其是夜里,那條透著黃燦燦燈光的路,很別致。
別人走路走得急,那是在鍛煉身體,我走得緩,那是在養(yǎng)心。心里寧靜了,身體也就健康了。
今晚上,我還是去打水,鍋爐房的包師傅問我平時喝不喝酒。“要喝,沒晚課的時候,在家里常喝。”我?guī)缀跏呛鸪鲞@些話,鍋爐房的噪音實在是太大了。
他讓我欣賞他的酒壇子,枸杞,紅棗……原來是一大壇泡酒。臨走時,他還邀請我去他那里喝酒。我出于禮貌,回答他過幾日天冷些了就來。
雖然已經過了小雪節(jié)氣,可我仍然感覺不到寒冷,因為身邊總有一些溫暖正向我們飄來。
一條路
天剛蒙蒙亮,我已經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了。干凈、寬敞、視野開闊,是我癡迷這條路的主要原因。這條路被叫作信念大道。
別人三三兩兩圍著操場走,我喜歡一個人沿著一條筆直的路走。就像葉子跟著寒風走,流水跟著河床走,身體跟著心靈走。一個人走,不用去迎合別人的步伐,一個人走可以傾聽來自靈魂深處的自己。我珍惜這獨處的時光,也珍惜這難得的寧靜。
昨天傍晚,風有些急,聽朋友說要降溫了。我準備去鍋爐房打開水,暖暖自己的腳,也暖暖自己的孤獨。
我剛踏上這條路時,兩旁的路燈突然亮了,那是一種有溫度的巧合,我感到幸福與震撼。這一切好像之前約定好了似的。我看了看手機,18:20,當時路上只我一個人,仿佛所有的光都投向我,讓我感覺頭發(fā)是亮的,衣服是亮的,鞋子是亮的,整個心里也都是亮的。左邊第四盞路燈一閃一閃的,像是這條路跳動的脈搏。
今早我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了兩趟后,燈突然又停了,時間是7:20,一枚彎月還穩(wěn)穩(wěn)地別在天空。那是上帝的紐扣。兩旁的銀杏樹、桂花樹、榕樹、木芙蓉、藍花楹,還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它們的輪廓漸漸清晰。
那些樹與樹之間傳來清脆、龐雜的鳥鳴。長音與短音相間,舒緩與急切成趣。你只要閉上眼睛,慢慢踱著,用耳朵感知,仿佛聽一首《森林狂想曲》。那高大的樹梢上掛著的很像來不及飄落的葉子。其實不然。上面歇著的都是些畫眉,它們儼然成了樹的一部分。它們可以是樹的葉子,也可以是樹的耳朵、樹的信使、樹的琴弦。它們從一大早開始就在上面唱歌,唱清晨的雨露是甜的,唱中午的陽光是香的,唱晚上的月光是白的。它們唱一只鳥的快樂,也唱一只鳥的悲傷。有時候它們的歌聲也會唱進一個人的心里。那個人多么期待也有一雙驕傲的翅膀,飛上樹枝和鳥兒們一起唱。
信念大道右邊的第二棵銀杏樹上有一只斑鳩,咕咕咕、咕咕咕叫個不停。它的脖子上有許多朱紅色的斑點,這應該是一只珠頸斑鳩。我舉起手機正要給它拍照,兩位同事給我打招呼,嚇跑了珠頸斑鳩,我也錯失了與一只鳥的相知。
這條路上有許多的鳥,比如畫眉、珠頸斑鳩、麻雀、白頭鵯、伯勞、云雀、樹鶯,還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鳥。判斷一只鳥,除了看外觀,還可以聽聽它們的聲音。這里邊膽最大的要數(shù)畫眉,它們常常啄食路旁草叢里的蟲子,人靠近也不飛走。它們行走時都是雙腿一起跳,且是碎步,淘氣又可愛。我們確認過彼此的目光,它們深知我的善良。
信念路的盡頭是食堂,往右拐是勵志路,勵志路左側是一片銀杏林。這幾天已經披上了金,紛紛墜落的扇形葉片,在悠揚的寒風中打著旋,像一只只疲憊的蝴蝶。
去年這個時候,不少人在這里捧起一堆落葉,跳起來拋向天空。然后再捧起來,再拋向天空。如此反復,樂此不疲。沒有人會在寒冷的冬天拒絕陽光,或者與陽光一樣溫暖的所有事物,比如銀杏葉,比如一個孩子的笑臉。
這幾天一條路給我的安慰與熨帖已經讓我的小日子充滿了無數(shù)的驚喜與歡欣。不信,你也去走走,你一定會愛上這條路。或許,明天我就能在這條路上遇見可愛的你。人生是另一條路,盛開著鮮花也生長著荊棘,只要你用心感知,你定能體味到這條路上專屬于自己的那一抹亮麗的風景。
一張照片
我坐在辦公室備課,安位兄飛快地跑進來,他激動地一邊說,一邊用微信發(fā)給我兩張照片。“太漂亮了,我拍不出那種美,你趕快去,興許還來得及……”他有點語無倫次。
我打開他發(fā)給我的照片,原來是朝霞,雖然拍得一般,但我從他的描述與激動的神情中得知,天空這一刻一定出奇地美。我按捺不住,跑下樓,站在空曠的操場上,舉目四望,什么也沒有,只在厚厚的云層中,偶爾看到漏出一兩束太陽的光芒。我有些悵然,為錯過的美好感到可惜。我有些失望地慢慢踱回辦公室。
隔桌的吳老師,從手機里找出一張照片給我看。映入眼簾的畫面,讓人驚呼。意境蒼茫浩遠,寂靜得就像一首詩,這才是冬天的浪漫寫意。
筆直的信念大道,兩旁整齊地挺拔著高大的銀杏樹,樹枝參差錯落,遒勁有力,姿態(tài)極富藝術的美。遠處朝霞潮水般鋪滿蒼穹,天空頓時紅了臉。路的正前方,兩個人正緩緩地向光芒走去,他們的背影越來越小。從拍攝角度看,應該是低機位取景,這應該是攝影行家的作品。
我問吳老師這是誰拍的?她指了指旁邊剛上初中,正在上網課的兒子。這簡直難以置信,我問他學過攝影沒有,他搖搖頭。
有的人喜歡反反復復欣賞一張照片的構圖與色彩,而我更關注照片背后的故事,以及拍攝者當時的心境。從一張照片里能看出創(chuàng)作者當時的態(tài)度。你用什么樣的眼光看世界,世界就是什么樣子的。你心中有愛,你的攝影作品處處洋溢著愛,你心中有陽光,你的攝影作品皆是陽光普照。
有的人擅長用技巧拍照,我用虔誠與愛;有的人擅長刻畫一棵樹的繁茂,我卻專注一棵樹的蒼老;有的人擅長拍女孩子的純真笑臉,我喜歡拍孩子們掛在眼角的淚珠;有的人鐘情大江大河,我獨愛山澗潺潺的小溪;有的人工于大肆渲染,我堅守素面朝天。
一個孩子、一次偶然的遇見、一處美好的風景,就這樣不經意間被定格。這一切仿佛冥冥中注定,美是邂逅所得,是親近所得。真正的大美超越了技巧,超越了功利。那是心中之景,是夢中之景。
我放大照片,兩個人的背影越看越熟悉,經詢問,原來是安位兄和亞姐。他們剛吃過早飯,正從路的這頭走向另一頭,就像從人生的夏天走向秋天一樣從容與淡定。這張照片正因為有了人物的點綴,才更具神韻。他們是這張美圖的主角,也是美好時光的見證。安位兄感嘆沒能拍出滿意的作品,但他成了優(yōu)秀作品的一部分,這或許就是上蒼對他的眷顧。我沒能遇見今日的天空之境,但我有幸欣賞到一個孩子心中的美好愿景,看來上蒼也很眷顧我。
今天是降溫之前的最后一個晴天,寒潮即將到來。趁著中午的陽光,我把衣服,被子都拿出來晾曬,同時也曬一曬自己的孤獨。晚自習下課,我還是去鍋爐房打水,半路上,兩位學生遠遠地就給我打招呼,“老師,天涼了,多穿點……”我感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回饋她們一個微笑,當時寒風凜冽,可我感覺早上的太陽再次從心底升起。如果把這一切定格成一張照片,我想,那一定是最動人、最值得回味的光影。
【作者簡介】黃健。筆名阿健。中學語文教師,《中國校園文學》首屆簽約作家,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選刊版》《四川文學》《青年作家》《散文詩》《星星·散文詩》等。著有散文集《閃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