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籍(約766—約830),字文昌,祖籍吳郡(今蘇州市),后移居和州烏江縣(今安徽和縣烏江鎮),中唐著名詩人,曾任太常寺太祝、秘書郎、水部員外郎、國子監司業等職,世稱“張水部”“張司業”。其詩或擬古樂府,或自創新樂府,注重風雅比興,多寫民生疾苦,化俗為雅,代表作有《野老歌》《征婦怨》《涼州詞》等。
1877年,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在其著作《中國》一書中,為一條東起中國古都長安(今西安市),西經河西走廊、新疆地區通往中亞和西亞,一直向西抵達地中海東海岸安都奧克,全長7100余千米的交通線路,起了一個極富詩意的名字——絲綢之路。這一名稱,很快得到東西方眾多學者和大眾的認同并得到普遍運用。
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爾多哈舉辦的第38屆世界遺產大會宣布,中國、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三國聯合申報的“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成功入選《世界遺產名錄》,成為中國首例跨國合作、成功申遺的項目。
絲綢之路是世界上線路最長遠、歷史最久遠、影響最深遠的貿易通道,在大航海時代來臨之前,對古代世界經濟社會發展的影響巨大。同時,絲綢之路也是一條詩歌之路,在這條偉大的通道上曾產生了無數的瑰麗詩篇。
漢武帝劉徹的《西極天馬歌》,唐代詩人李頎的《聽安萬善吹篳篥歌》、王昌齡的《從軍行》、李白的《關山月》、岑參的《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李端的《胡騰兒》、白居易和元稹的同名古體詩《西涼伎》,以及王維、高適、孟浩然、李益、王建等詩人的邊塞詩,這些都是絲綢之路詩歌的優秀代表和無價瑰寶。
這些詩歌描寫或歌頌了絲綢之路上各民族和睦相處、經濟繁榮、文化昌盛的時代圖景,使我們更加廣泛、深入、真實地了解到絲綢之路沿線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社會、藝術、科技、地理、民族、宗教等信息,了解到正史典籍和文物不曾展現的真實資料,一定程度上彌補了正史之缺漏,是絲綢之路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其中,王翰的《涼州詞》千百年來傳唱不衰,詩句激情豪邁、內涵深邃,被后人推為唐代七絕“壓卷之作”,成為后人追憶大唐盛世的符號,是絲綢之路上最富激情、影響最廣的千古名篇。
而中唐詩人張籍,與盛唐詩人昂揚豪邁、豁達樂觀的寫作風格截然相反,用《涼州詞》(三首),將唐帝國從極盛走向衰落的殘酷現實呈現于世,其中《涼州詞(其一)》,成為唐詩中僅見的一篇正面描寫絲綢之路商賈往來的不朽之作。
涼州詞(其一)
邊城暮雨雁飛低,
蘆筍初生漸欲齊。
無數鈴聲遙過磧,
應馱白練到安西。
唐代的涼州是長安的屏障重鎮,也是著名的國際交通大道絲綢之路的要沖。唐廣德二年(764年)至9世紀中葉,涼州和安西邊地盡歸吐蕃,絲綢之路中斷。對此,張籍憤懣異常,寫下了絕句《涼州詞》。《涼州詞(其一)》通過對盛唐時期絲綢之路貿易繁盛的回憶,表達了對邊事日衰的憂憤。
“邊城暮雨雁飛低,蘆筍初生漸欲齊。”寫景兼點時令。邊城,即涼州。這句描寫了邊城涼州的春景:黃昏時分,陰雨紛紛,大雁低飛;河(湖)邊的蘆筍抽枝吐翠。遠景寫得陰沉抑郁,詩人抓住暮色蒼茫、鴻雁低飛這一景象下筆,別有深意。近景則相反,色彩鮮明,情調昂揚,富有朝氣,與遠景的幽深低沉剛好形成強烈的對比。分開看,上半句是天上景,取仰望視角;下半句是地面景,取俯瞰視角。
該句一抑一揚、一上一下,通過一暗一明的景色,互相襯托、相得益彰,布置了一個廣闊的空間背景,為下文人們的活動作鋪墊,也通過描寫迷離暗淡的暮色,烘托清冷低沉的氣氛,襯托出作者抑郁不平的心情,為全詩奠定了情感基調。
春回大地,細雨潤物,大雁低飛,蘆筍吐翠。在這萬物競相展現自我的時候,作為萬物主宰的人將如何?“無數鈴聲遙過磧,應馱白練到安西。”本句中,磧指沙漠;白練泛指絲綢;安西指盛唐時期在今新疆境內設立的安西都護府,這里泛指廣大的西域地區。這句寫絲綢之路上商旅駝隊絡繹不絕、向西行進的情景,詩人一方面回憶了盛唐時期絲綢之路商賈往來不斷,貿易繁榮的盛況;另一方面又表達了對絲綢之路這條文明之路、友誼之路、和平之路、發展之路現在陷于異族之手的無限感慨,表達了對大唐山河破碎、國土淪陷的沉痛感情。
詩人把聽覺、視覺和想象聯系起來,寫得異常巧妙,極富創新思維。前半句像繪畫一樣,勾勒出一幅主體畫面:看!一支長長的駱駝隊緩緩地走過沙漠,駱駝頸上的懸鈴不斷搖動,發出響亮悅耳的聲音。這無數的鈴聲意味著駱駝商隊絡繹不絕,形容隊伍之大和負載之多。這幅畫面不禁讓作者產生聯想:這么多的駝隊向遙遠的沙漠走去,究竟是走向哪里呢?后半句給了解答:在這“蘆筍初生”的溫暖季節里,本應是運載絲綢的商隊“萬里向安西”的最好時候呀。一個“應”字,表達揣度的語氣,似乎不肯定,卻更有余味,表達出詩人對國力日衰的感嘆與憂憤之情。
安西本為大唐西域重鎮,設都護府,管轄龜茲、焉耆、于闐、疏勒四鎮,保障著絲綢之路暢通無阻。在盛唐時期,駝隊肯定是向廣大的西域地區行進。安史之亂爆發后,安西、北庭、河西以及隴右駐軍大部內調,吐蕃乘虛陸續占領隴右、河西諸州,安西四鎮與朝廷的通道中斷,然而,四鎮留守軍隊仍堅守各鎮,與吐蕃進行頑強的爭奪戰。唐貞元六年(790年)以后,安西四鎮陸續被吐蕃占領。
此時的詩人不由自主地懷念起往日“平時安西萬里疆”(白居易《西涼伎》)的絲綢之路上和平繁榮的情景。“應馱白練到安西”的言外之意是說,現在的河西、安西等大片土地已被吐蕃控制,絲綢之路也已經閉塞,駱駝商隊再也不可能到達安西了!作者這樣寫有諷刺唐王朝長期不能收復失地的用意。最后一句,揭出全詩主旨,貌輕實重,起到了壓軸的作用。
張籍在青年時期對大唐寄予厚望,他的斗志通過《征西將》一詩就能窺探一二。
征西將
黃沙北風起,半夜又翻營。
戰馬雪中宿,探人冰上行。
深山旗未展,陰磧鼓無聲。
幾道征西將,同收碎葉城。
這首詩借初唐征西將領收復碎葉城的軍事行動,熱情歌頌了邊疆將士的豐功偉績,寄托了詩人重振盛唐氣象的呼喚,呼吁收復安西四鎮、維護大唐帝國統一的強烈愿望,情緒高昂。而他晚年所作的《涼州詞》卻與《征西將》截然相反,情思沉痛,語調哀怨。
張籍的《涼州詞(其一)》,用濃厚的色彩描繪西北邊塞風光,宛如一幅風景畫,遠景、近景層次分明,明與暗對比強烈,畫面空間遼遠、廣闊,中心展現著的是一支緩緩行進的駱駝商隊,通俗自然,描繪具體生動,不作抽象議論,卻把他的憂國之情融于景物描寫之中,把不滿之意寄于嘆息沉思之間。清代詩人、學者沈德潛曾說:“七言絕句,貴言微旨遠,語淺情深,為清廟之瑟,一唱而三嘆,有遺音者矣。”張籍的這首《涼州詞(其一)》完全符合以上評價。
張籍這首詩的思想感情就是通過這無數的駱駝商隊的行動情況集中表現出來的,從而收到以一當十、寓虛于實的藝術效果。駱駝商隊也是今天絲綢之路文化宣傳中常見的畫面。
絲綢之路是漢唐社會強盛時期的標志,它的博大精深、開放包容,在世界交通史上無出其右,在中華民族和中國社會發展史上更是功不可沒。它不僅是一條連通世界各國的商貿通道,而且是一條融合世界文明的文化之路,一條傳播古代宗教的博愛之路,一條體現世界各民族團結的友誼之路。張籍《涼州詞(其一)》中描繪的那幅遠近層次分明、明暗對比強烈、色彩斑斕的絲綢之路風景畫,永遠定格在了公元七八世紀的大唐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