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阿馬爾那時代的近東國際體系

［內容摘要］在阿馬爾那時代，近東形成了一個覆蓋西亞、北非大部分地區的國際體系——阿馬爾那體系。阿馬爾那體系具有分層性的結構，參與者分為三個等級：大國、獨立國家、附屬國。阿馬爾那體系的等級制結構，決定了這個體系的交往模式、規則，大國之間、大國與獨立國家之間奉行對等—互惠原則，而臣服—保護是宗主國與附屬國之間的交往規則。阿馬爾那體系主要是由帝國對接而成，這決定了該體系呈現出多國主導的政治態勢。帝國固有的擴張沖動、帝國間的接壤區域不可控的風險以及帝國內部的不穩定因素，造成了阿馬爾那體系或大或小的局勢動蕩。公元前2千紀后半期的生產力發展水平，一方面決定了帝國擴張的限度，另一方面也限制了附屬國擴張的能力，客觀上保證了阿馬爾那體系的穩定。

［關鍵詞］阿馬爾那時代；近東；國際體系；阿馬爾那體系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3）02-0038-13

從公元前16世紀開始，隨著埃及對敘利亞-巴勒斯坦地區的征服（以下簡稱“敘巴地區”），埃及體系與西亞體系實現了對接，從而形成了人類歷史上的首個世界體系——阿馬爾那時代^①的近東國際體系（后文簡稱為“阿馬爾那體系”）。^②有學者對此有著這樣的評價，“‘美索不達米亞’和‘埃及’的匯合必然就形成了世界體系”。^③盡管這個體系的地域范圍僅限于古代近東，但該體系是人類最早的國際體系，在外交史、國際關系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學界對阿馬爾那時代的近東外交、國際關系有著豐富的研究，取得了很大成就。1996年， 8位研究古代近東的歷史學家、8位研究當代國際關系的學者、兩位職業外交官舉行工作坊，會上這些學者對阿馬爾那時代近東的外交、國際關系做了跨學科的研究，會后編撰了論文集《阿馬爾那外交：國際關系的開端》。【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eds.，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與會的學者們從國際體系、對外政策、帝國政策、國際互動等幾個方面進行了討論，但是，對于阿馬爾那體系的結構及其功能，尚未進行系統而全面的探討。筆者借鑒國際關系的重要理論——系統理論（或體系理論）【在國際關系理論中，國際體系（international systems）是重要的分析理論方法。所謂國際體系指的是相互作用和相互依存的諸多單位的最大聚合體（conglomerates），這些單位之上不再有其他的體系層次。參見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劉德斌主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61頁。】尤其是現實主義理論【關于此理論的內涵，參見詹姆斯·多爾蒂、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5版，閻學通、陳寒溪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1年，第86—94頁。】的某些觀點，擬探討阿馬爾那體系的結構及其交往功能，在吸收學界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考察阿馬爾那體系的結構穩定性。

一、阿馬爾那體系的結構

在阿馬爾那時代，不僅近東的核心地區，而且一些邊緣地區，都成了阿馬爾那體系的組成部分，因此，阿馬爾那體系是一個覆蓋近東大部分地區的外交、國際體系。正如有學者所言，“正是在阿馬爾那時期，我們第一次觀察到從地中海到波斯灣的整個近東地區的大國彼此之間的互動，它們投身于定期的王朝、商業和戰略關系之中。”【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Introduction： The Amarna System，” in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ed.，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4.】在阿馬爾那體系之中，“沒有一個國家在軍事方面獲得決定性優勢或壟斷作為國際貿易基礎的商品市場。該系統是多極的，在某種程度上是相互依存的”。【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Conclusion： the Beginning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ed.，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34.】有學者把阿馬爾那體系與其他體系做了對比后說道，“與以不同而獨立的互動領域為特征的早期時代相比，或與以存在全面的國家形態為標志（例如新亞述帝國或阿契美尼德帝國）的后期時代相比，晚期青銅時代的特點是存在許多 ‘行為體’，它們都幾乎了解對方的一切，并在很大程度上充分參與了紛亂而錯綜復雜的政治游戲。從一個簡單的歷史角度來判斷，人們得到的明確印象是在近東的舞臺上沒有霸權國家”。【Carlo Zaccagnini， “The Interdependence of the Great Powers，” in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ed.，"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41.】從這些學者的論述可知，阿馬爾那體系是一個多極化的國際體系。

阿馬爾那體系到底有何特殊之處呢？筆者認為借鑒國際關系的體系論分析阿馬爾那體系的結構，是一個比較好的研究路徑。國際關系理論中的體系論強調從系統論的角度來分析國際關系，而系統論認為等級結構性是研究的重點，而體系的結構對于國際關系的整個體系都有重要作用。新現實主義的代表人物肯尼斯·沃爾茲提出，研究國際關系當以無政府國際體系中的行為體之間的關系結構作為分析的基礎，重在分析影響行為體之間的關系的結構的特征。【詹姆斯·多爾蒂、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87—88頁。】筆者擬從這個角度，分析阿馬爾那體系的等級結構。近東的大國，如，埃及、米坦尼、巴比倫、赫梯、亞述，處于阿馬爾那體系頂端，它們“認為自己是一個專屬集團的成員。他們的統治者有權自稱為‘大王’，并使用‘兄弟關系’一詞來描述他們的關系”。【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Introduction： The Amarna System，” p.6.】這些國家憑借強大的國力，支撐起了學界稱之為“大國俱樂部”的近東國際關系大廈，塑造出“一個國際性的大國政治時代”。【羅曼·赫爾佐克：《古代的國家：起源和統治形式》，趙恒榕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12頁。】當然，在這個體系之中，在某段時間內某個國家占有某種優勢，如，在赫梯興起之前，埃及在阿馬爾那體系中稍占優勢，但是，整體上看，這個 “世界體系絕不會由某一大霸權國獨立主宰，而是由相互關聯的多個霸權國……共同主導”。【巴里·K.吉爾斯：《世界體系之霸權轉移》，安德烈·岡德·弗蘭克、巴里·K.吉爾斯主編：《世界體系：500年還是5000年？》，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140頁。】在阿馬爾那時代的前期，埃及、米坦尼、巴比倫是國際體系的支柱，而到了阿馬爾那時代的后期，隨著米坦尼的崩潰、赫梯與亞述的興起，近東的國家體系從三極格局演變成了四極格局，埃及、赫梯、巴比倫、亞述共同支撐起了近東的國際關系大廈。在阿馬爾那時代，盡管發生了米坦尼滅亡、赫梯與亞述崛起的大事，但是，阿馬爾那體系的基本結構沒有改變，多國主導近東政治秩序的狀況沒有變化。

除了這些“超級大國”外，還存在某些獨立國家。這些國家具有鮮明的特征：一是國家規模、體量不及大國；二是國家實力與大國無法相比，缺乏支配阿馬爾那國際體系的國力；三是獨立于大國勢力范圍之外，享有獨立地位；四是遠離大國交往的舞臺——敘巴地區。盡管如此，但這些國家或以其資源優勢，或以其地理位置優勢，而在阿馬爾那體系中占有一席之地，它們構成了阿馬爾那體系的第二等級。從阿馬爾那泥板書信可知，此類獨立國家有兩個，一個是阿拉什亞【有學者把阿拉什亞列為與埃及、巴比倫、米坦尼等國一樣的大國，參見Carlo Zaccagnini， “The Interdependence of the Great Powers，” p.141.】，另外一個是阿爾扎瓦。起初通過梳理古代近東的文獻，學者們認為阿拉什亞可能位于塞浦路斯，后來以色列學者對阿拉什亞與埃及之間的泥板書信做了巖相學分析，證實這些泥板書信是用塞浦路斯的黏土制作的【Yuval Goren， Israel Finkelstein and Nadav Na’aman， Inscribed in Clay： Provenance Study of the Amarna Letters and Other Ancient Near Eastern Texts， Tel Aviv： Emery and Claire Yass Publications in Archaeology， 2004， pp.49-75.】，這使得學界的觀點有了科學依據。不管是西亞的文獻，還是埃及的文獻，都把阿拉什亞視為一個獨立的國家，但是，從塞浦路斯的考古發掘來看，在晚期青銅時代似乎缺乏一個權力集中的政治體存在的證據。因此，阿拉什亞可能是近東國家對塞浦路斯的一個統稱。眾所周知，塞浦路斯是古代重要的銅料產地，近東文獻記載的阿拉什亞以產銅而聞名。尼羅河流域并不產銅，埃及的銅主要來自東沙漠、努比亞、西奈半島，在新王國時代，埃及的勢力擴張到了敘巴地區，由于阿拉什亞在地中海中的地理位置，以及埃及的興趣聚焦于大國爭奪的核心地區——敘巴地區，因而埃及并未攻擊阿拉什亞。及至埃及與米坦尼議和后，近東地區進入了和平交往的時代，阿拉什亞憑借銅礦優勢，成為埃及重要的貿易伙伴。埃及對于銅的需求，使得阿拉什亞憑借資源優勢，在大國主導的近東政治體系中占有了一隅之地。阿拉什亞憑借資源優勢而自封為大國，該國的國王對西亞的大國品頭論足，“你（即埃及法老）與赫梯王與善哈爾（即巴比倫）王不是一個等級的”（EA 35：49-50【本書使用的泥板書信，系筆者自行翻譯，在引用時采用文中夾注的方式。其中EA指代泥板書信，緊跟其后的數字代表第某號書信，冒號后邊的數字一般代表行號，若有分節，則用§表示。】），但是，阿拉什亞對自己的地位還是有一定認識的，在埃及的泥板書信中，阿拉什亞王從未自稱“大王”，僅僅稱呼自己為“阿拉什亞王”。

與阿拉什亞相比，阿爾扎瓦比較特殊。阿爾扎瓦為安納托利亞西部的一個重要的國家【在赫梯文獻中，阿爾扎瓦既指安納托利亞西部的一個國家，也指此地的一個區域，參見Trevor Bryce， “The Late Bronze Age in the West and the Aegean，” in Gregory McMahon and Sharon Steadman， The Oxford Handbook of Ancient Anatolia 10，000-323 B. C. 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365.】，長期與赫梯爭奪權力，因而成了埃及外交天平上重要的砝碼。有學者說，“為了應對共同的敵人赫梯，法老與阿爾扎瓦國王達成了一項罕見的交易”。【Daniel Druckman and Serdar Güner， “A Social-Psychological Analysis of Amarna Diplomacy，” in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ed.，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185.】大衛也持有類似的看法，他認為埃及結交阿爾扎瓦是阻止赫梯擴張的一個外交策略。【Steven R. David， “Realism， Constructivism， and the Amarna Letters，” in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ed.，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66.】從現存的埃及與阿爾扎瓦之間的2封泥板書信來看，埃及與阿爾扎瓦在商討一次外交聯姻事宜。在第31 號泥板中，埃及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提及要迎娶阿爾扎瓦的公主，也提及了有關赫梯的事情，由此可見，兩國要通過聯姻建立聯盟關系，而這個聯盟很可能是為了對付赫梯。蘇爾曼近來認為：“一直到蘇皮魯流馬一世登上赫梯王位之前，埃及與米坦尼、巴比倫和阿爾扎瓦結盟包圍赫梯的政策是成功的。”【David O’Conner and Eric H. Cline， eds.， Amenhotep III： Perspectives on His Reign， Michigan：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8， p.249.】但是，隨著赫梯的重新崛起，阿爾扎瓦的獨立地位再也不能夠保持，赫梯王穆爾什里二世對阿爾扎瓦發動了戰爭，最終滅亡了這個國家，把阿爾扎瓦拆分成三個王國。

在阿馬爾那體系之中，近東各大國的附屬國是第三等級。有學者認為，“人們可以說，附屬國不是國際社會的第一等級行為者，因為重要的關系是大國之間的關系。然而，它們是國際社會的二等成員，因為它們可以通過從一個宗主國轉向另一個宗主國而發揮作用”。【Rodolfo Ragionieri， “The Amarna Age： An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 the Making，” in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ed.，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49.】從阿馬爾那泥板書信來看，埃及在敘巴地區有大約40個附屬國，這些附屬國分布在巴勒斯坦、黎巴嫩、敘利亞地區。除了核心區域哈布爾河流域之外，米坦尼把阿拉拉赫、庫祖瓦德那、努哈什舍、阿勒頗、圖尼普、亞述、阿拉哈帕等國變成了附屬國，及至赫梯強盛起來后，赫梯把敘利亞的烏加里特、卡赫美什、阿勒頗、卡迭什、阿姆魯等國都變成了附屬國。一般而言，“在國際體系之下的是國際次體系，它是一個國際體系的單位群，由于它們的特殊本質或者它們彼此相互作用或相互依存的強度，使其區別于整個體系”。【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第61頁。】懷特認為，在公元前兩千紀后半期，“埃及和赫梯人是主角，而巴比倫和克里特是保持平衡的力量。這些國家都是一個帝國或‘聯邦’或宗主國體系（suzerain state-system）”，并且他斷言“阿馬爾那時代似乎是一個稱之為二級國家體系幾乎唯一的例子，也就是說，其成員本身不是單一的主權國家，而是復雜的帝國或宗主國體系”。【Martin Wight， Systems of States， Leicester： Leic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77， p.25.】當然，由各大國及其附屬國構成的次級體系，事實上是“大國建構的勢力范圍”。【袁指揮：《論阿馬爾那時代阿姆魯的興起》，《外國問題研究》2018年第3期。】以帝國面目登上歷史舞臺的次級體系，本身是生產力進步而帶來的帝國控制力延伸的產物。一般而言，“‘帝國’是個政治機構，由單一的政府控制著一個較大的多種社會區域。就其職能而言，帝國是個政治工具，用以維持帝國主義的經濟發展進程和（或）直接組織這帝國主義的經濟發展進程。換句話說，帝國就在于直接控制業已存在的較大經濟網絡”。【Ｋ. 埃克霍爾姆、巴里·Ｋ．吉爾斯：《古代世界體系中的“資本”帝國主義與剝削》，安德烈·岡德·弗蘭克、巴里·Ｋ．吉爾斯主編：《世界體系：500年還是 5000年？》，郝名瑋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4年，第75頁。】沃爾茲認為，古代和古典時代的國際體系的標準形式是等級制，宗主國制度和領地制度是等級制的不同類型。【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第203頁。】正如有學者所言，“在整個古代和古典時代，農業帝國占主導的形式，典型的結構是中心城市對其鄰國施加不同程度的行政和軍事控制”。【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第156頁。】

在阿馬爾那時代，阿馬爾那體系的參與者，以人際關系為模式來塑造彼此的關系。在近東的外交傳統中，往往采用家庭術語比附國家間的關系，憑借家庭術語構建起了阿馬爾那體系的稱呼系統。按照西亞的傳統，國王有大小之分，大國的國王是大王，小國的國王僅僅有著王的稱號，從阿馬爾那泥板書信來看，埃及、米坦尼、巴比倫、赫梯、亞述等大國的國王享有“大王”的稱號，其他國家則僅僅有“王”的稱號，如阿拉什亞、阿爾扎瓦。而敘巴地區的小國，往往以臣服的方式成為大國所構建的勢力范圍的一部分，這些國家的國王一般與宗主國的國王結成主仆關系，他們一般稱呼大國君主為主人，自稱為仆人。由此可見，阿馬爾那時代近東的各國君主分成了三個等級：大國的君王、獨立國家的君王、依附國的君王。按照古代西亞的傳統，同等位階的國王互稱兄弟，并結成兄弟之誼。在埃及與阿拉什亞、阿爾扎瓦的交往中，埃及法老與這兩個國家的國王互稱兄弟，這似乎違背了西亞的君主位階慣例。筆者認為，出于獲取塞浦路斯的銅以及聯合阿爾扎瓦制衡赫梯的目的，埃及破例對這兩個國家做出了外交讓步，而且埃及作為一個后來進入西亞外交體系中的國家，可能對西亞外交、國際慣例還有點水土不服。

二、阿馬爾那體系的互動模式

一般而言，不同的結構具有不同的功能。按照新現實主義觀點，結構對行為體的互動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為行為體的互動提供了某種框架，“國際體系的結構決定著國際體系成員之間的政治關系”，結構和國家間相互依存是密切相關的，結構對國家間相互依存的程度和互動模式有影響。【詹姆斯·多爾蒂、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113、88、86—87頁。】從這個意義上講，阿馬爾那時代的近東的三個等級的國際體系結構，決定了阿馬爾那時代近東各國間的關系以及互動的模式。

就大國的國力而言，不論是埃及還是西亞的國家，可謂旗鼓相當。因此，在大國交往中，采取了對等原則。所謂對等原則，是指大國在位次上是同等級的，彼此的交往必須具有等量的價值和意義。從阿馬爾那泥板書信可以看出，近東大國在交往中追求身份、地位的對等，一切不符合對等準則的行為都會遭到友邦的反對。大國間的泥板書信的問候語體現了對等原則，一般而言，在泥板書信中大國君王一般先問候對方，包括對方的妻子、兒女、官員、馬匹和戰車等，然后以同樣的形式問候自己。從問候語所涉及的人、物來看，兩者完全是對等的。在外交禮遇上，大國也追求與其身份相符的對等地位。針對阿蒙霍特普三世將巴比倫贈送的戰車與埃及本國地方長官進獻的戰車放在一起，巴比倫王卡達什曼恩利爾一世深表不滿，他認為阿蒙霍特普三世在他的國家面前 “羞辱了它們”（EA 1： 91），顯然，巴比倫王認為埃及的做法是對他的地位和身份的貶低，是絕對不可以忍受的。在大國與獨立國家之間的交往中，由于獨立國家具有資源、地緣優勢，因此，大國按照對等原則與這些國家交往，不管是阿拉什亞，還是阿爾扎瓦，都與埃及法老稱兄道弟，宛如近東地區的大國君王一般。在阿拉什亞寫給埃及的泥板書信中，阿拉什亞像西亞大國一樣，多次要求埃及贈送禮物，“（愿）他送給我大量的銀子，我的兄弟，請給我最好的銀子吧！”“我的兄弟啊！（關于）「我的」使節所需要的牛，請我的兄弟送給我吧！（至于）上好的油，請我的兄弟請送給我2庫庫布罐【此處的ku-ku-bu是金屬、玻璃或黏土的小容器，通常用作酒壇、奠酒壺和酒瓶。參見A. Leo Oppenheimet. al. eds.， The Chicago Assyrian Dictionary of 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Vol.8， Chicago： The Oriental Institute， 1971， p.499.】（的油）。請送給我一個飛鳥占卜【原文á.muen.me中的á.muen相當于阿卡德語的er，意思是“占卜”，參見W. L. Moran， The Amarna Letters， 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2， p.109， A. F. Rainey， The El-Amarna Correspondence： A New Edition of the Cuneiform Letters from the Site of El-Amarna Based on Collations of All Extant Tablets， Vol.2， Leiden and Boston： Brill， 2015， p.1380。】者”（EA 35：19-20，23-26），甚至還質問埃及法老，“為什么你沒有送去油和（用于做衣服）亞麻布呢？”（EA 34：47-48），而且提議與埃及簽訂條約，“愿在我們「之間簽訂」一個條約【此處ki-it-tu的意思是“真理，正義，正確的程序，忠誠，忠實，正確性，條約”，在阿馬爾那泥板與烏加里特文獻中，該詞取“條約”之義。參見A. Leo Oppenheim， et. al.， eds.， The Chicago Assyrian Dictionary of the Oriental Institute of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Vol.8， pp.471-472.】”（EA 34：42-43），從阿拉什亞的話來看，其言辭與作派與大國君王沒有差別。

當然，大國之間以及大國與獨立國家之間的對等地位，并不是自封的，而是必須得到其他國家的承認。一般而言，得到他國承認的國家，其君主就是他國君王的兄弟，彼此之間確立起兄弟關系。【袁指揮：《家庭術語形塑青銅時代近東外交》，《中國社會科學報》2018年9月29日，第 5版。】在寫給埃及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建交書信中，亞述王阿淑爾烏巴里特一世沒有貿然稱呼對方為“兄弟”，僅僅稱呼對方為埃及王（EA 15： 1-3），在得到埃及的承認后，才開始把對方稱呼為“兄弟”（EA 16： 1-4）。亞述進攻赫梯的附屬國哈尼加爾巴特，并俘虜了其國王瓦薩沙塔，赫梯王穆爾什里三世為此嚴厲斥責亞述王阿達德尼拉里一世尋求與赫梯建立友好關系的行為，“我為什么要給你寫信論兄弟關系呢？難道你和我是一母同胞嗎？”【Gary M. Beckman， Hittite Diplomatic Texts， Atlanta： Society of Biblical Literature， 1996， p.138.】亞述王并未獲得赫梯王的承認，因此，赫梯王才如此質問他。“兄弟關系暗示兩個王族之間存在緊密的個人關系”【Trevor Bryce， Letters of the Great King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3， p.83.】，這種關系的建立是以兩國互相承認以及對等原則為前提的，沒有彼此的承認，兄弟關系就失去合法性與存在的理由。

在阿馬爾那體系之中，不論是大國之間，還是大國與獨立國家之間，都以禮物交換、王朝聯姻、信息溝通【袁指揮：《阿馬爾那泥板書信中所見的古代近東大國外交方式》，《古代文明》2008年第3期。】為主要的交往方式。在對等原則的支配下，各國間的交往竭力實現彼此的互惠共贏。有學者把此種互惠原則稱作大國交往的基本原則，它“是國際社會運作的唯一可能起點”。【Mario Liverani， “The Great Powers’ Club，” in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ed.，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20-21。】該規則要求參與方的行為必須是互惠的，不能出現一方占優勢、另外一方處于劣勢的情況。任何踐踏互惠原則的行為，都會遭到友邦的抗議甚至是反對。在禮物交換【袁指揮：《阿馬爾那時代近東大國的禮物交換》，《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方面，亞述王抱怨說埃及贈送的禮物（黃金）不夠支付使節往返的花銷費用（EA 16：29-31），巴比倫王對埃及法老沒有送去宮殿落成的慶典禮物耿耿于懷，“你也沒有送來節慶的禮物”（EA 3：20），在阿馬爾那體系之中，邦交國“只有在收到對方的回報后，實際上所送出去的禮物的價值才能被完全衡量”，即以嚴格的對等方式“回報同樣數量的禮物”。【Bertrand Lafont，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The Birth of a Complete Diplomatic System，” Diplomacy amp; Statecraft， Vol.12， No.1， 2001， p.51.】在埃及與阿拉什亞的交往中，也同樣奉行禮物交換的互惠原則，“無論我的兄弟你要什么銅，我都會送給你。你是我的兄弟。（愿）他送給我大量的銀子，我的兄弟，給我最好的銀子吧！至于我，對于我兄弟要求的任何東西，我都會送給他的”（EA 35： 17-22），在另外一封泥板書信中，阿拉什亞王要求埃及用谷物來交換銅，“現在，我為我的兄弟開采出了大量的銅□□□【□表示泥板破損的文字。】愿船多多的，把它們運到這里。銅□□□因為他們開采出了那么多的銅，把來自迦南的船裝著的谷物送給我，就如過去一樣，以便我能做飯。”（EA 36： 12-15）在王朝聯姻【袁指揮：《論阿馬爾那時代埃及與西亞大國的外交聯姻》，《社會科學戰線》2023年第3期。】方面，巴比倫要求按照對等原則與埃及交換公主（EA 5），盡管這只是一個個案，卻反映出互惠原則是多么深入人心！在互惠原則的支配下，大國在聯姻的時候，往往在嫁妝與聘禮上激烈交鋒，米坦尼王圖什拉塔同意阿蒙霍特普三世的聯姻要求后，向埃及索要黃金聘禮（EA 19： 56-57），之后埃及送去了黃金，米坦尼對黃金的質量很不滿意（EA 20： 46-51），圖什拉塔提出了嚴正的抗議。在巴比倫與埃及聯姻的時候，巴比倫王卡達什曼恩利爾一世向埃及索要聘禮，要求埃及在規定的日期內送去黃金，否則就不把公主嫁給埃及法老（EA 4： 41-50）。在使節往來方面，各國對友邦扣押使節的行為提出了抗議，在一封泥板信函中，巴比倫王提及埃及法老扣留巴比倫使節長達兩年，“你兩年來一直把我的使節扣留”，（EA 7：49-50）而另外一封信函中，巴比倫王提到埃及把巴比倫的使節扣留了6年之久（EA 3：13-14），在米坦尼寫給埃及的泥板書信也描述了使節被扣留的情況，“至于我的使節，自從4年前，就被扣留了” （EA 29： 113），一般而言，經過協商無效后，近東大國會采取對等的反制措施，面對埃及扣留了米坦尼的使節的情況，米坦尼向埃及發出了扣留使節的威脅，（EA 28： 17-19）在威脅無效的情況下米坦尼采取了扣留埃及使節的反制措施（EA 29： 149-153）。

在牽涉核心利益的時候，各國同樣奉行對等—互惠原則。在赫梯出兵、米坦尼滅亡已成定局的形勢下，亞述謀求獨立，派使節尋求埃及的支持。巴比倫對于亞述的崛起非常忌憚，因此，寫信給埃及法老說：【袁指揮：《和平崛起的大國：阿馬爾那第 9、15、16 號書信譯注》，《中東研究》2021年第1期。】

在我的先祖庫里加爾珠（的時代），所有的迦南人寫信給他，說道：“請到國家的邊界上吧，讓我們反叛（埃及）吧，讓我們「與」你結盟！”我的先祖就「此」寫信給他們，說道： “請放棄與我結盟吧！如果你們反對我的兄弟米什里王的話，那么你們同其他人結盟吧！我不會去（反叛），我也不會劫掠你們，你們怎么能與我結盟呢？”我的先祖，為了你的先祖，而沒有聽從他們。現在，亞述人正「看」著我的臉， 我沒有寫信給你。我聽說了他們（到了埃及），為什么他們到了你的國家？如果你愛我，他們都將做不成任何商業活動， 讓他們兩手空空地返回（他們的國家）！

從巴比倫王的話來看，巴比倫王認為亞述結交埃及，與埃及的迦南的附屬國反叛埃及的性質是一樣的，而在迦南附屬國反叛埃及的時候，巴比倫先王并未給予支持，因此，按照互惠原則，要求埃及拒絕亞述的要求。

在次級體系內部，即宗主國與其附屬國之間，奉行的是另外一套交往原則。宗主國的國王自然享有支配附屬國的權力，在家庭隱喻話語體系中，附屬國的統治者自稱仆人，把宗主國的國王稱為主人，除此之外，在阿馬爾那泥板書信中，附屬國統治者還自稱埃及國王腳下的泥土、國王踩踏的土地，甚至有的統治者自稱狗（EA 60：6-7，61：1-4，159：17-18，201：14-15，202：12-13，247：14-15，378：18）。在次級體系內，附屬國要對宗主國忠誠、服從，按照拉焦涅里的理解，這就產生了阿馬爾那體系的第二個原則：臣服原則。【Rodolfo Ragionieri， “The Amarna Age： An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 the Making，” p.47.】首先是政治上，附屬國的國王要服從宗主國君主的命令，在阿馬爾那泥板書信中，很多附屬國國君寫給埃及法老的書信，都強調他們收到了埃及法老的命令，表示一定遵照命令行事，例如，“現在，至于大王、我的主人的話，我仔細聽從”（EA 317：10-12）；“至于國王、我的主人的所有的話，我都會聽從的”（EA 212：12-14）；“根據國王、我的主人、我的太陽神所說的，現在，我守衛著國王、我的主人、我的太陽神的城市”（EA 220：13-16）。有時候也表示遵守埃及派遣的官員的命令，例如，“至于安置在我的頭上的官員，我聽從他”（EA 211：21-25）；“至于國王、我的主人、天上的太陽神給我派來的國王、我的主人的官員，我非常仔細地聽他的話”（EA 321：15-23）。在軍事上，附屬國要服從埃及的安排，在多封阿馬爾那泥板書信中提及附屬國按照法老的要求為埃及軍隊提供給養，附屬國得隨同埃及作戰，卡迭什王伊塔卡馬曾向法老表示：“不論哪里敵對國王、我的主人，我都會去（鎮壓），連同的軍隊，連同我的戰車兵，連同我的所有的兄弟一起去”（EA 189：4-8）。耶路撒冷的統治者一再向法老表示，他是法老的戰士（EA 285：6，287：69， 288：10）。在經濟上，附屬國得向宗主國提供各種物資，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帝國是一個征集貢品的機制”，因為帝國 “能夠憑借暴力（貢品和賦稅）和貿易中的壟斷優勢來保證經濟從邊緣向中心流動”。【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1卷，羅榮渠等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2-13頁。】埃及在敘巴地區的附屬國，每年的新年時向埃及繳納貢賦及他們勞動的產品。【Donald B. Redford， Egypt， Canaan， and Israel in Ancient Times， Princeton and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2， p.209.】附屬國統治者繳納的貢賦主要有：銀、銅、青銅、玻璃、木材、加工成的各種物品、武器裝備（戰車與馬匹）、牛和奴隸。【Nadav Na’aman， Economic Aspects of the Egyptian Occupation of Canaan， Israel Exploration Journal， Vol.31， No.3/4， 1981， pp.174-176； Yuan Zhihui， “Reconsidering the Late Bronze Age Decline of Southern Canaan： A Perspective from the Amarna Letters，” Middle East Studies， No.1， 2019， pp.84-90.】除此以外，附屬國還得給法老繳納谷物，一個附屬國統治者談到法老向他索要谷物，并回憶了祖先向埃及繳納谷物的情況（EA 224： 13-19）。附屬國也有進獻山羊、綿羊和鳥的義務（EA 242： 11-12）。米坦尼的附屬國阿拉哈帕，得向米坦尼進貢戰車，奴茲出土的泥板記載道：“努茲向哈尼加爾巴特國的居民進獻一輛戰車。”【Robert H. Pfeiffer and E. A. Speiser， “One Hundred New Selected Nuzi Texts，” The Annual of the American Schools of Oriental Research， Vol.16， 1935-1936， pp.50， 124.】赫梯的各附屬國負有每年向赫梯納貢的義務，貢品通常包括金、銀和銅等金屬制品，如天青石那般貴重的石頭，衣物，以及羊毛、谷物和牛羊等農副產品。【李政：《赫梯條約研究》，北京：昆侖出版社，2006年，第201頁。】赫梯條約對于附屬國的貢賦義務做出了規定，在與努哈什舍的條約中規定道，“［□□□謝克爾金（？）］應是每年的貢品”；對阿姆魯的貢賦規定道，“你的祖父和你的父親要交納的貢品也適合你：按照赫梯的重量單位，他們交了300謝克爾一等一的純金，你也要照樣支付。”【Gary M. Beckman， Hittite Diplomatic Texts， pp.51， 56； 李政：《赫梯條約研究》，第320、330頁。】赫梯王蘇皮魯流馬一世、穆爾什里二世頒布了有關烏加里特的貢賦的敕令，烏加里特要向赫梯國王、王后、高級官員納貢。烏加里特出土了進獻給赫梯的貢賦清單，進一步證實了赫梯附屬國對宗主國的納貢義務。【Gary M. Beckman， Hittite Diplomatic Texts， pp.151-154， 161-162.】

在等級制社會中，“臣服的規則非常明確，附屬國不能與宗主國以外的大國保持關系。反之，宗主國必須保護附屬國”。【Rodolfo Ragionieri， “The Amarna Age： An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 the Making，” p.48.】當然“對宗主國來說，保持對其附屬國的控制是很重要的，而附屬國也有興趣強調以依賴換取保護”。【Rodolfo Ragionieri， “The Amarna Age： An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 the Making，” p.47.】在阿馬爾那泥板書信中，有附屬國要求埃及派遣軍隊進行保護，“希望我的主人派□□個人、100個庫什的士兵和30輛戰車，這樣我可以守衛我的主人的土地”（EA 127：35-38）。但是，更為重要的是，附屬國與宗主國的關系“本身就產生了相互的義務：一方面是附屬國的忠誠和服從，另一方面是宗主國對附屬國的行為和錯誤的責任”。【Raymond Westbrook， “International Law in the Amarna Age，” in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ed.，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40.】有學者指出：“在一個多中心的世界中，領土的實際原則是稅收的壟斷和責任的壟斷。”【Mario Liverani， “The Great Powers’ Club，” p.20。】埃及的附屬國劫掠了巴比倫的商隊，作為這些附屬國宗主國的埃及，自然要承擔責任，巴比倫王為此寫信給埃及，說道（EA 8：13-41）：

現在，我的商人，與阿胡塔布一起出發的，在迦南做買賣被扣留了。當阿胡塔布向我的兄弟行進的時候，在迦南的欣那圖那城，巴隆美之子順阿達與阿克城的沙拉圖之子蘇塔特那，派遣他們的人，殺了我的商人，并奪走了他們的銀子。我火速派遣□□□到你面前，請詢問他，讓他告訴你（情況）。迦南是你的國家，它（迦南）的國王是你的仆人。在你的國家里，我遭到了搶劫，請審訊他們，請把他們奪走的銀子全部補償。至于那些殺死我的仆人的人，請殺掉他們，請償還他們的血債！如果你不殺掉這些人，他們會再次做（這樣的事），他們將會殺掉我的商隊（的人）或者你的使節，（這樣，）在我們之間的（往來的）使節將會被切斷。如果他們對你矢口否認（以下情況）——順阿達切斷我的一個人的腳，并將他扣留在他處的情況，以及阿克城的蘇塔特那把另外一個（商）人變成了服侍他的奴隸并且現在他仍在服侍著他，那就讓人把這兩個人帶給你，你看一下他們是否死了，這樣你便能知道真實的情況。

從以上話語來看，巴比倫王的邏輯是這樣的：迦南是埃及的勢力范圍，因此，當巴比倫的人員遭受搶劫甚至受傷的時候，作為家長的埃及法老自然要為附屬國君主的錯誤承擔責任，有責任對附屬國進行懲處。

三、阿馬爾那體系的震蕩與穩定

一個運作良好的國際體系，在結構上必然形成某種穩定性，能夠平穩地運作較長時間。關于國際體系結構與戰爭、和平的關系，不同的學者有著不同的觀點，有的學者認為兩極結構穩定，有的則主張霸權國家在維持體系穩定方面作用更大一些。但是，就阿馬爾那體系而言，顯然不存在所謂的霸權維穩，更沒有兩極主宰事務的機制，有的學者認為“嚴格說來勢力均衡并不是阿馬爾那社會的一項制度”，大國并沒有通過聯盟的方式來維持均勢，盡管埃及與米坦尼友好，但是，埃及并未對赫梯、亞述崛起做過干預，有學者認為，在赫梯進攻阿爾扎瓦的時候，埃及同樣沒有采取任何舉措。【Rodolfo Ragionieri， “The Amarna Age： An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 the Making，” p.50.】在缺乏必要的維持穩定的機制的情況下，阿馬爾那體系會產生一些震蕩，既包括大國帶來的沖擊，也有次級體系內部固有的不穩定。

由于生產力水平制約了各國擴張半徑的延伸，因此，在某個時期彼此距離適中的帝國之間形成了暫時穩定的體系，最終形成“是由相互關聯的多個霸權國……共同主導”而非“由某一大霸權國獨立主宰”【巴里·Ｋ. 吉爾斯：《世界體系之霸權轉移》，第140頁。】的具有暫時穩定性的阿馬爾那體系。在該體系中，帝國的擴張沖動不時會造成整個體系的動蕩。事實上，在人類歷史上，建立在獲取資源基礎上的帝國的擴張沖動，一直驅動著帝國不斷對外擴張，“某一帝國及其政治控制的版圖越廣，所得之貢賦則越多，帝國權力亦越大”。【巴里·Ｋ. 吉爾斯：《世界體系之霸權轉移》，第145頁。】在阿馬爾那體系之中，各大帝國對彼此接壤地區的控制最為薄弱，這些地區往往成為各個帝國擴張的目標，因此，容易出現“超越國界的混亂”。【Steven R. David， “Realism， Constructivism， and the Amama Letter，” in 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ed.， Amarna Diplomacy： The Beginning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00， p.59.】在埃及帝國的北部，當一個新興的國家阿姆魯興起的時候，在擴張動力的驅動下，米坦尼去爭奪這個新國家。比布魯斯國王利布哈達寫給埃及法老的書信提及阿姆魯的國王阿布迪阿什爾塔去拜見米坦尼國王，“此外，現在那條狗（阿布迪阿什爾塔）在米坦尼，他的心思卻在古柏拉（即比布魯斯）身上。”（EA 90：19-22）比布魯斯國王利布哈達寫給埃及官員的信中有一段含糊不清的話似乎也談及了此事，“阿布迪阿什爾塔□□□我進入□□□我只身前去米坦尼國王那里？（到）阿姆魯（國王）那里？讓他視察，讓他對我說，‘這是什么國家！你的國家很廣大。’”（EA 95：24-31）此外，從比布魯斯國王的利布哈達的信中可以知道，阿姆魯把掠奪的物品上貢給了米坦尼，“他們日夜向你哭訴，從他們手中掠到米坦尼的財物十分多。”（EA 86：8-12）當然，埃及同樣想控制阿姆魯，可能在埃及與米坦尼的爭奪下，阿姆魯的統治者阿布迪阿什爾塔因得罪了米坦尼而被殺。一封書信對其被殺做了敘述：“現在，運送軍隊的船只不能進入阿姆魯，阿布迪阿什爾塔被殺，因為他們沒有羊毛，以及他沒有天青石色或馬爾（mar）石色的衣服作為貢品送到米坦尼。”（EA 101：3-10）。埃及與米坦尼對阿姆魯的爭奪，生動地體現了帝國的擴張本性。同樣，在赫梯與米坦尼發生戰爭的時候，在帝國擴張本性的驅動下，埃及乘機擴張勢力。隨著赫梯王蘇皮魯流馬一世奪取了幼發拉底河以西地區，原米坦尼的附屬國開始自尋出路，努哈什舍、卡特那、圖尼普三國投靠了埃及，向埃及奉上了表示臣服的泥板書信（EA 51， 52-55， 59）。在寫給埃及法老的書信中，卡特那國王阿凱茲引述了埃及使節提及了這個情況的話：“我兄弟的使節來到我這里，他說道：‘我在米坦尼巡視，有三四個國王敵對哈梯的國王。（他們）所有人都與我友好。’”（EA 54： 38-43）

不僅次級體系之間有摩擦，還存在新舊次級體系更替的情況。在阿馬爾那時代，赫梯逐漸恢復了元氣，對米坦尼發動了戰爭，最終取代了米坦尼成為近東的新大國。隨著米坦尼的崩潰，原來臣服于米坦尼的亞述獨立并發展為近東另外一個新大國。這樣，在米坦尼的廢墟上，出現了赫梯、亞述兩個大國。盡管赫梯滅亡米坦尼后，創建了哈尼加爾巴特王國統治原米坦尼幼發拉底河以東的疆土。但是，在亞述王阿達德尼拉里一世統治時期，亞述軍隊打敗了哈尼加爾巴特國王紹圖阿拉一世，在沙爾馬那沙爾一世和圖庫勒提尼奴爾塔一世時期，亞述滅亡了哈尼加爾巴特王國。亞述王銘對此記載道【Albert Kirk Grayson， The Royal Inscriptions of Mesopotamia， Assyrian Periods 1： Assyrian Rulers of the Third and Second Millennia （to 1115 BC）， Toronto， Buffalo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1987， pp.183-184.】：

我征伐哈尼加爾巴特國，我開辟了最困難的道路（和）通道。哈尼加爾巴特的國王紹圖阿拉，在赫梯和阿赫拉穆（Ahlamu）的軍隊的幫助下，攻占了我的（道路上的）通道和水源地。當我的軍隊口渴和疲勞的時候，他們的軍隊發起了猛烈攻擊。但我擊退了他們，打敗了他們。我屠殺了他們無數的士兵。至于他（紹圖阿拉），我在狹窄的地方追趕他，直到日落。我屠殺了他們的成群結隊的人，（但）其中14400人（仍）活著，我把他們的眼睛弄瞎了（并）帶走了（他們）。我征服了他的9個設防的崇拜中心（以及）城市，我把他的180座城市變成了廢墟。我像宰羊一樣宰殺了他的盟友赫梯和阿赫拉穆的軍隊。當時，我奪取了他們（在該地區）的城市：從臺達到伊瑞都（Irridu），直到埃魯哈特（Eluhat）城的卡西阿里山（Kaiiari）的所有城市，蘇度（Sudu）要塞、哈拉努（Harranu）要塞到幼發拉底河畔的卡赫美什。我成為他們土地的統治者，放火燒了他們其余的城市。

米坦尼的滅亡、赫梯與亞述的崛起，可以視為阿馬爾那體系內部構成單元的變遷，當米坦尼這個曾經“居于主導地位的行為體被取代之后”【詹姆斯·多爾蒂、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90頁。】，新的均衡得以產生，即形成了埃及、赫梯、巴比倫、亞述四個大國主導的近東政治秩序。

除了次級體系間有彼此碰撞、新舊更替外，次級體系內部也有著不穩定的情況。鑒于資料的原因，筆者以埃及的次級體系為例進行說明。在巴勒斯坦地區，埃及附屬國薩克穆（Shakmu）、加茲魯（Gazru）、金提凱爾米魯（Ginti-kirmilu）推行擴張主義政策，攻擊美吉多、耶路撒冷等國。且這三個國家結成了同盟，彼此配合，一起擴張勢力，“這些巴勒斯坦地區的埃及附屬國的擴張，具有擴張時間長、擴張范圍廣、參與者眾多的特征。從時間上，不管是薩克穆還是加茲魯，都是持續性的擴張，大約都持續了 2 代統治者的時間。”【劉鳳華、袁指揮：《論巴勒斯坦地區的埃及附屬國的對外擴張——以阿馬爾那泥板書信為材料》，《歷史教學問題》2021年第5期。】在黎巴嫩地區，西頓擴張勢力，不斷進攻推羅，西頓王茲姆雷達出兵奪取了推羅內陸城市烏蘇，切斷了推羅的水和木材的供應，“（然而），茲姆雷達從他的仆人那里奪走了烏蘇。我放棄了它，我們既沒有飲水，又沒有木材。（甚至）沒有安葬死者的地方。”（EA 149：49-53）此外，西頓還與域外勢力阿姆魯、阿爾瓦達結盟對付推羅，“西都努的統治者茲姆雷達，每天都寫信給反叛者阿茲魯——阿布迪阿什爾塔的兒子，（匯報）他從埃及聽聞的一切事情”（EA 147：67-69），“西都努的茲姆雷達和國王的叛國賊阿茲魯，與阿爾瓦達的人們舉誓，并且重復了誓言，他們集結了他們的船只、他們的戰車和他們步兵，來攻占推羅——國王的女仆”（EA 149：57-63），“我受到茲姆雷達的侵略，他從阿茲魯的城鎮集結軍隊和船隊攻打我”（EA 151：64-68）。對于這些附屬國的擴張，埃及采取了一定的應對措施，在拉巴玉主導巴勒斯坦地區擴張的時候，埃及采取了分化薩卡穆與加茲魯的政策，即，埃及對加茲魯的米爾凱魯采取懷柔政策，對薩卡穆的拉巴玉采取了武力彈壓的政策，到了米爾凱魯主導擴張的時期，埃及同樣積極采取了對策，最終這些國家擴張被埃及所制止，埃及仍然保持著對巴勒斯坦地區這三個國家的控制。【劉鳳華、袁指揮：《論巴勒斯坦地區的埃及附屬國的對外擴張——以阿馬爾那泥板書信為材料》，《歷史教學問題》2021年第5期。】盡管阿馬爾那泥板書信沒有提及埃及如何干預西頓入侵推羅，但是，從此后埃及仍然保持對西頓、推羅的控制來看，西頓的擴張并未導致埃及統治的崩潰。

在阿馬爾那時代，不管是次級體系之間的碰撞、更替，還是次級體系內部的不穩定，都具有某種歷史必然性。就次級體系間的碰撞、更替而言，阿馬爾那體系是西亞體系與埃及體系對接而形成的，“先前各自獨立的埃及文明和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通過敘利亞的匯合是種非常規的、比較對等和平等的‘鏈接’，這一‘鏈接’隨著時間的推移形成了一新型網絡共同體，而不是一方自成網絡，使另一方成為這網絡的一個組成部分。”【戴維·威爾金遜：《文明、中心、世界經濟和貿易區》，安德烈·岡德·弗蘭克、巴里·Ｋ．吉爾斯主編：《世界體系：500年還是 5000年？》，郝名瑋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4年，第269頁。】換句話說，阿馬爾那體系是體系拼湊而成的，“并不是一個均質的、無縫的體系”。【袁指揮：《論阿馬爾那時代阿姆魯的興起》，《外國問題研究》2018年第3期。】阿馬爾那體系本身并不能消弭次級體系碰撞的風險，當然也沒有消弭這種風險的能力。次級體系具有任何體系的那種擴張性的張力，因而會抓住一切機會去向外延伸。這樣，就會造成次級體系間的沖突，“所有的帝國已經證明了它們易于受到……它們邊界之外的其他行為體侵蝕性行為的沖擊”。【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第162頁。】尤其是當一個新興政治體興起后，會對相鄰的帝國發起攻擊，可能會出現老的次級體系消亡、新的次級體系興起的情況。就次級體系內部來說，帝國的控制力隨著距離的延伸而減弱，即帝國的“統治權隨著對一些區域控制的日益減弱而遞減”。【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第157頁。】此外，帝國對于附屬國地區行使的是霸權而非治權，“阿馬爾那時代的帝國不是行政單位，而是每個帝國都包含一個核心國家”【Raymond Westbrook， “International Law in the Amarna Age，” p.31.】，在帝國內部不能夠形成統一的政治、經濟結構，因此，一些附屬國會抓住一切機會試圖擺脫帝國的控制，因而造成次級體系內部的不穩定甚至混亂。

但是，在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之下，任何次級體系的碰撞、更替造成的體系震蕩的烈度都不會太大。受制于當時的生產力水平，任何國家都不能擴張得無限遠，正如吉爾平所言，國家會致力于通過領土的、政治的或經濟的擴張來改變國際體系，直至這種努力的邊際成本等于或大于邊際收益為止，簡言之，帝國擴張的成本制約著它的控制能力和進一步擴張的能力。【詹姆斯·多爾蒂、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87頁。】在阿馬爾那時代，近東國家擴張的半徑是有限的，及至擴張的收益與成本持平時，那么，帝國就擴張到了極限。赫梯興起后，盡管滅亡了其擴張半徑所及的米坦尼，但是，對于幼發拉底河東岸地區，赫梯卻無力永久占有。擴張半徑有限的情況下，赫梯只能選擇冊立圖什拉塔的兒子為哈尼加爾巴特的國王，以此來創建一個附屬國，保持赫梯對幼發拉底河東岸地區的控制。同樣，在擴張半徑的支配下，赫梯沒有實力把敘巴地區的埃及附屬國全部收入囊中，最終只得與埃及實現和平。盡管發生了新老次級體系更替的狀況，但這只是國際體系構成單位發生了變化【詹姆斯·多爾蒂、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90頁。】，而多國并立的阿馬爾那體系卻沒有本質變化。從次級體系內部的震蕩來看，帝國的治權不能在附屬國有效行使的特質，使得帝國內部的附屬國的擴張與兼并帶有某種必然性，當然，帝國內部的多元化格局，使得帝國能夠容忍附屬國的某些行為，但是，一旦附屬國的擴張威脅到帝國的霸權，那么，帝國必然會出手制止，正如有學者所言，“宗主國不干涉其附屬國的內部管轄，他只裁決附屬國國王之間或自己的國民與附庸國的國民之間的爭端……只有在直接影響到他們的利益時，埃及人才會進行干預”。【Raymond Westbrook， “International Law in the Amarna Age，” p.32.】這種情況正是懷特所說的宗主國國家體系（suzerain state-system）的“分裂與統治”的特征【Martin Wight， Systems of States， p.24.】，即帝國內部不會形成統一的政治體，但宗主國卻行使著霸權。有學者說，“有一些小國王……試圖獲得優勢或增加自己的權力，這部分是通過違反服從規則或攻擊其他附屬國的統治者實現的。這種行為既沒有削弱社會的等級特征，也沒有削弱普遍接受的秩序的合法性，就像強盜或有組織犯罪的存在并沒有原則上取消領土國家的合法性一般”。【Rodolfo Ragionieri， “The Amarna Age： An International Society in the Making，” pp.49-50.】

有的學者對阿馬爾那體系的生命力之強發出了由衷的贊揚，“盡管這個體系不是牢固的，但是它為這個地區帶來了200多年的穩定與和平”，即使發生了赫梯與米坦尼的大戰、赫梯與亞述的沖突、赫梯與埃及的戰爭，這個體系仍然保持完好。【Raymond Cohen and Raymond Westbrook， “Introduction： the Amarna System，” p.11.】筆者認為，這個體系的生命力是當時的生產力水平賦予的，一旦生產力進步了，帝國的擴張能力就得到了提升，那么，多中心的阿馬爾那體系就會讓位于覆蓋更大地理范圍的帝國體系，到了公元前一千紀上半期，新亞述最終建立起覆蓋近東主要文明區域的大帝國。

結 語

阿馬爾那體系是埃及體系與西亞體系對接的產物，是生產力發展帶來各國行動能力提升的必然結果，因此，該體系是古代近東的國際體系演化、發展的巔峰。第一，依照等級制的原則，阿馬爾那體系把大多數近東國家都安排在體系之中，從而形成了三層次的等級結構，這個結構顯然是對馬里時代結構的繼承，但是，從穩定的程度而言，這個結構比馬里時代更為穩定；第二，在互動模式上，阿馬爾那體系一方面繼承了之前西亞的宗主國與附屬國之間的服從—保護模式，另一方面開創了大國間、大國與獨立國家間和平式互惠往來的新局面，出現跨洲際、文明的新格局；第三，帝國的擴張沖動動搖了阿馬爾那體系，帝國控制力遞減規律造成帝國統治的不穩定，但是，生產力水平制約了帝國的擴張能力，而宗主國與附屬國的實力落差保證了帝國的穩定性；第四，阿馬爾那體系是一個長壽的體系，這個體系不是終結于體系內部的混亂，而是晚期青銅時代近東的巨變導致這個體系的崩潰。

阿馬爾那體系的出現得益于近東生產力的進步，而阿馬爾那體系的穩定同樣歸因于生產力的發展水平。當然，一旦生產力得以提升，各國的擴張半徑就會延伸，阿馬爾那時代這種多中心的國際體系必然會被新的國際體系所取代。總的來看，在阿馬爾那時代，近東出現了一個國際體系，不論是大國還是獨立國家，抑或是臣服于大國的小國，都成為這個體系的成員。懷特認為存在國家構成的初級體系（primary states-system），也存在以初級體系為單位構成的中級體系（secondary states-system），就如埃及、赫梯、巴比倫組成的阿馬爾那體系【Martin Wight， Systems of States， p.17.】，而初級體系與中級體系這種兩種文化上截然不同的國際社會組成了一個元國際社會（meta-international society）。【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世界歷史中的國際體系：國際關系研究的再構建》，第208—209頁。】如前文所言，在阿馬爾那體系中，除了像埃及、赫梯、巴比倫、米坦尼、亞述這樣的帝國外，還有阿拉什亞、阿爾扎瓦這樣的非帝國形態的國家，因此，阿馬爾那體系具有元國際社會的特征。在阿馬爾那體系之下，古代近東的國家開展豐富多彩的交往活動，在交往中各種文明碰撞、融合、借鑒，在古代近東國際體系演化歷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責任編輯：郭丹彤）

① 【阿馬爾那時代，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指的是約公元前1550—前1200年，狹義指的是公元前1361—前1321年，本文所說的阿馬爾那時代指的是廣義上概念。對于此概念的說明，參見袁指揮：《阿馬爾那時代近東外交體系的特征》，《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袁指揮：《論阿馬爾那時代阿姆魯的興起》，《外國問題研究》2018年第3期；袁指揮：《阿馬爾那時代近東大國的禮物交換》，《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袁指揮：《論阿瑪爾納時代埃及與米坦尼的關系》，《安徽史學》2005年第5期。】

② 【阿馬爾那體系指的是在公元前16—前13世紀在近東形成了的政治、經濟、外交的體系。不論是勢力強盛的大國，還是維持獨立地位的小國，抑或是依附于大國的弱國，都被卷入這個體系之中。參見袁指揮：《阿馬爾那時代近東外交體系的特征》；袁指揮：《論阿馬爾那時代埃及與西亞大國的外交聯姻》，《社會科學戰線》2023年第3期。】

③ 【巴里·K.吉爾斯、安德烈·岡德·弗蘭克：《積累之積聚》，安德烈·岡德·弗蘭克、巴里·K.吉爾斯主編：《世界體系：500年還是5000年？》，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