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文化遺產中美育的價值與規律研究

摘要：文化遺產自古以來就承擔了美育的社會責任，孔子觀周明堂壁畫后立志復周禮，司馬遷拜謁孔廟而作《孔子世家》……中國歷史文化遺產樹立榜樣，并以詩、禮、樂進行禮樂教化，引導社會價值取向。宮城都邑、古鎮村落、建筑園林、雕塑繪畫、匾額楹聯中展現了中國人的宇宙觀、倫理觀、審美觀與道德觀，以景育人、以形育人、以文育人、以境育人的美育方法，讓文化遺產成為滋養藝術之所、藝術生產之處、藝術創作之題。

關鍵詞：歷史文化遺產；美育歷程；價值追求；規律方法

中圖分類號：K203" "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3）03-0099-07

廣袤遼闊、民熙物阜的中華大地與千百年來生活在此地的人民所傳承的文化基因，讓中華文明具有延綿不絕的生命力。或經歲月更迭傳世、或經烽火硝煙屢毀屢建、或經考古發掘得以重現的中國歷史文化遺產，是以不可移動的物質存在，多種藝術形式展現了中華文明的制度形態、精神特質與文化魅力。

馬克思指出：“人創造環境，同樣，環境也創造人。”[1]（p172）外部世界和人的主觀世界之間彼此聯系，互相影響。中華民族在中國大地上所創造有形的、不可移動的物質文化遺產所具有的歷史性、真實性、藝術性、情境性特征，不僅能夠增長人的歷史、藝術、文學知識，還可以開闊視野與胸懷，培育健全的心靈與人格，全面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如何看待歷史文化遺產反映了我們對待文化遺產所承載的歷史、文化的態度。認識、研究歷史文化遺產，要將馬克思主義的基本理論方法與中國實際相結合，批判性總結吸收其中的“珍貴品”。在新時期開展文物保護利用與文化遺產保護傳承工作，需要歷史、考古、藝術、文博等多學科的共同參與，發掘包含審美價值在內的文物和文化遺產多重價值。本文從美育視角重新審視文化遺產，分析文化遺產中的美育資源，提煉美育價值。讓人們從文化遺產中發現美、感受美、體驗美，弘揚美。以中國歷史文化遺產之美育，立民族文化之根，鑄民族精神之魂。

一、格物載道——回溯文化遺產的美育歷程

文化遺產打上了人類生活的印跡，是人類創造性的體現，是社會實踐的成果與價值凝結，一代一代留存下來的歷史文化遺產蘊含了豐富的美育資源。歷史文化遺產曾對先賢思想形成、藝術創作產生深遠影響。

（一）歷史文化遺產與古代先賢

《孔子家語》記載了孔子曾參觀周朝祭祀天地之所，考察了明堂的規則，查看了宗廟的制度，從而了解了天下興衰的原因。當孔子看到周公輔佐成王的畫面時感慨道：“此周公所以盛也，夫明鏡所以察形，往古者所以知今。”[2]（p132）正是因為孔子參觀周明堂，觀看明堂壁畫所繪善惡之狀、興廢之誡，孔子立志遵循堯舜之道，禮敬周公，畢生致力于繼承和恢復周禮，推動了儒學思想的形成并逐漸發展成為完整的儒家思想體系。而周明堂所在地洛邑，也因此成為中國儒學之祖庭。

孔子辭世后，魯哀公為了紀念“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孔子，將孔子的三間住房用來陳列孔子生前所用的衣冠琴書與所乘之車，每年還在孔子故居舉行紀念活動，孔子故居逐漸成為瞻仰與祭祀孔子的祠廟，成為傳播儒家思想的文化遺產。漢代的司馬遷就曾赴孔子故宅拜謁，見孔子生前陳設如故，儒生在孔子故宅處講習禮儀，司馬遷為孔子作傳《孔子世家》，感慨于孔子的至偉至圣：“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3]（p1741）魯哀公因追慕悼念孔子，將其故宅建廟，天下人因讀其書，受其教，行其道而拜其廟。曲阜孔廟碑林集歷代碑刻兩千余塊，正是孔廟傳播儒家思想的見證。“孔子以道設教，天下祀之，非祀其人，祀其教也，祀其道也。”[4]（p139）此后，歷朝歷代在全國各地、全世界各地修建孔廟，儒家思想由孔廟不斷向外傳播，人們來到孔廟找尋文化的認同感，是中華文明的向心力與凝聚力的呈現。

文化遺產作為審美對象，激發了歷代文人墨客為之創作的激情，并留下了無數的經典作品。唐朝詩人李白、杜甫相逢時一見如故，二人登高懷古，求道訪隱，飲酒賦詩，結下“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的友誼。杜甫《游龍門奉先寺》寫道：“已從招提游，更宿招提境。”今天在杜甫草堂中的“壯游篇”展覽，還陳設了杜甫和李白二人暢游洛陽龍門石窟時的塑像。李白與杜甫的相遇被譽為僅次于孔子、老子的會面，二人北涉燕趙，南去淮泗，往來齊魯，求道訪隱，創作了許多膾炙人口的作品，如李白的《登峨眉山》、杜甫的《望岳》等，留下了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二）歷史文化遺產與近代美育思潮

近代的教育家、文學家都曾關注過文化遺產的美育價值，分析過其中的藝術形態。蔡元培談及古代宗教建筑時說：“其建筑也，恒有峻秀之塔，崇閎幽邃之殿堂，飾以精致之造像，瑰麗之筆畫，構成黯淡之光線，佐以微妙之音樂。”[5]（p14）蔡元培認為宗教建筑的塔、殿堂、造像、繪畫、光影、音樂都可以給人以美的享受。美是從體驗文化遺產內的造像、壁畫，光線與音樂而生成的。王國維在《孔子之美育主義》中說：“宮觀之瑰杰，雕刻之優美雄麗，圖畫之簡淡沖遠，詩歌音樂之直訴人之肺腑，皆使人達于無欲之境界。”[6]（p12）王國維認為文化遺產中的建筑、雕塑、繪畫、詩歌、音樂能夠從不同方面帶給人審美享受，進入文化遺產的審美境界，會讓人達到無私無欲，純全精粹的美學境界。[7]（p67）梁思成認為中國建筑是藝術的系統：“中國建筑既是延續了兩千余年的一種工程技術，本身已造成一個藝術系統，許多建筑物便是我們文化的表現，藝術的大宗遺產。”[8]（p12）中國建筑作為完整的藝術系統，是中國文化與藝術的生動展現。

梳理中國歷史文化遺產的美育資源，總結文化遺產育人的規律方法并加以發揚，是新時代全面加強美育工作的必然選擇，也是堅定文化自信的源泉。在新時代弘揚中華美育精神的過程中，要以新的視角整體觀照、重新審視中國歷史文化遺產，分析美育形態，提煉美育精神，才能讓“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煥發蓬勃生機。

二、博約弘毅——體現中華民族的價值追求

文化遺產保護、利用、活化的前提是要真正弄清文化遺產中的美育資源，尤其是從名稱各異、數量龐大的歷史文化遺產中依據規模體量、藝術種類、藝術形式，由遠及近、由廣入微觀察文化遺產中的物質形態，梳理文化遺產的美育資源。

（一）“象天法地，敬天法祖”——規劃中的宇宙觀

中國古代宮城及都邑遺址蘊藏了“象天法地，敬天法祖”的宇宙觀。根據近年來中華文明探源研究工程研究成果可知，浙江良渚古城出現玉琮、玉璧等禮器體現了古代禮制的初步形成。山西陶寺城址所發現的半圓形壇狀遺跡，推測是“觀象授時”的觀星臺。陜西石峁城遺址已經形成了外城、內城和皇城的城郭布局。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是中國同時期規模最大的都邑性遺址。[9]（P32）周朝確立的“國中建都，都中立宮，居中為尊”規劃思想傳承至明清。

《論語·為政》載：“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10]（p11）為政者要以德為核心，就如繁星以北極星為中心。《后漢書》載：“天有紫微宮，是上帝之所居也。王者立宮，象而為之。”[11]天帝居住的地方是以北極星為中心的紫薇垣，居于北天中央，稱為紫微宮。地上的君王要以天象來建造宮室，星辰與都城要對應。因此，隋唐洛陽宮稱為紫薇城，明清宮城稱為紫禁城，蘊含著古人“象天法地”的宇宙觀念。今天的山西大同的北魏明堂遺址、洛陽唐明堂與天堂遺址、北京天壇里的祈年殿與圜丘、紫禁城太廟等禮制建筑及陳設，都體現了古人“敬天法祖”的思想。

（二）“依禮而立，中庸和諧”——建筑中的倫理觀

古代建筑往往是庭院式組群布局，由單體建筑和圍廊、圍墻環繞而成。被譽為“全世界最長，也最偉大”的北京中軸線，延綿7.8公里，貫穿了皇家宮苑建筑、禮儀祭祀建筑、城市管理設施、歷史道路。中軸線的申遺是人們對北京中軸線歷史、文化、美育價值的珍視。古代許多村落因循環境而建，師法自然，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宏村是徽州古村落的典型代表，是以“牛”形進行村落布局。“山為牛頭樹為角，橋為四蹄屋為身”是安徽宏村的布局，水圳九曲十彎，流經于民居門前形成“牛腸”，流入月沼形成“牛胃”，匯聚南湖形成“牛肚”。環繞村落的水系既滿足村民用水需求，也能夠及時提供消防用水。湖湘古村落的典型代表張谷英村，村落如龍形布局，黑灰色屋頂連綿相連宛如龍脊，大門前的煙火塘如龍眼，兩座八字形石橋如龍須，天然巨石如龍珠，張谷英村四面環山抱水，形成了“巨龍戲珠”的格局，讓簇族而居的張谷英人能夠抵擋戰火災難，安居樂業。

（三）“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園林中的審美觀

中國古代園林蘊含了“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審美觀。園林是由建筑、山水、花木組合而成的綜合藝術實體。廣州南越國宮署御苑遺址的選址、紅砂巖石砌筑的曲渠、龜鱉鹿角的出土，表明在秦朝的宮苑園林中就已采用了“相地、理水，借景、象征”等造園手法。西安秦漢宮苑上林苑遺址，以“一池三山”模擬蓬萊仙境。《三輔黃圖》《洞冥記》記載上林苑昆明池刻石為鯨，在岸邊立牛郎織女石人模擬銀河。上林苑匯聚天下于一苑，展現了古人對宇宙浪漫的認識，寄托了漢武帝雄韜偉略的理想與抱負。東晉永和九年，蘭亭修禊，王羲之寫下《蘭亭序》，蘭亭成為聞名天下的文化勝地，慕“曲水流觴”而至的文人雅士不可勝計。西安曲江池曾見證了唐代皇帝游幸、百官宴飲、進士慶典、百姓節俗，《全唐詩》中有五百多首詩句描繪曲江池（原名芙蓉池）。被譽為“天下第一泉”的濟南趵突泉留下了歷代文化名人的題詠。古代園林“師法自然”，借真山真水進行疏源引流，加以人工砌筑的假山橋廊、亭堂閣軒而成。文人畫家的參與，更使得園林融入了詩、畫、書的藝術，那里既可以笑傲泉石，發古幽思，又可以飲茶品茗，社交往來。將山水內化入古人所追求的審美品質與文化情操，營造了順應自然，師法自然的藝術境界。

（四）“品類多樣，藝術教化”——陳設中的道德觀

中國歷史文化遺產中匾額楹聯、雕塑、壁畫、碑石、家具器用、文物珍寶等陳設體現了“品類多樣，藝術教化”的藝術特征。文化遺產建筑中“正堂懸匾額，兩側掛楹聯”，展現了場域的文化主旨。如湖南岳麓書院“惟楚有材，于斯為盛”的對聯為清代袁名曜、張中階所對，贊美了楚地人才輩出。文化遺產中為所祀之人進行塑像，讓觀者更為直觀地了解歷史，祭奠先人。如成都武侯祠是我國唯一的君臣合祀祠廟，除為劉備、諸葛亮二人塑像外，武侯祠還有為蜀國二十八名文臣武將塑像，戰功卓著的武將廊、忠義多謀的文臣廊展現了蜀漢群英譜。藝術壁畫是在宮殿、屋宅、寺廟、洞窟、墓葬墻壁上進行繪制的美術作品，以圖像來進行藝術的表達。敦煌石窟中的經變畫，就是中國古人將佛經進行的圖像轉化，是為了讓更多的民眾理解佛經，將晦澀難懂的佛經轉換成一幅幅舞樂祥和的佛國世界，以壁畫藝術來推廣佛教理論，形成東西文化交匯的“活化石”。西安碑林仿佛是文化的磁石，不斷匯聚歷代碑刻、書跡、墓志、石刻造像，蘊含了豐富的文化信息。文化遺產中的案椅俎供、席屏鏡臺等也具有豐富的考古、工藝、藝術價值。此外，文化遺產中還鑒藏了許多文化珍寶，法門寺地宮藏品、蘇州瑞光塔真珠舍利寶幢、西安何家村唐代窖藏珍寶，制造工藝高度成熟，制造技術高度發達，藝術造型上的巧奪天工，體現了古人無限的創造力。

三、正心立品——引導正確價值觀取向

馬克思指出：“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建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怎樣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到對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1]（p57）馬克思從人類實踐角度指出了人是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的，這要求我們研究文化遺產，要對營建文化遺產“美的規律”進行分析，思考文化遺產中的美育精神與實現途徑。

（一）在文化遺產中樹立榜樣，建立人生核心價值觀

眾多文化遺產作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吸引著全社會，尤其是青少年在文化遺產藝術體驗中接受愛國主義教育，樹立和培育核心價值觀。祠、廟等文化遺產中樹立了中華民族所推崇、所尊重的榜樣。如紀念文天祥的北京文丞相祠，堂屋室內屏風正面為毛澤東手書“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背面為文天祥所著的《正氣歌》全文。杭州岳王廟葉劍英所題“心昭天日”四字匾額，頌揚了民族英雄岳飛對國家耿耿忠心如天日昭彰。“民間因思明之殷切，且慕鄭氏之矢忠，及開臺之功績”，[12]（p38）臺灣人民建造延平郡王祠表達了對鄭成功收復臺灣、推崇文教的崇敬之情。福州林則徐祠陳設了林則徐所書的文稿信札，展現了這位清末禁毒先驅抗敵御侮的光輝事跡。祠廟用藝術形態展現忠貞愛國志士的形象，讓觀者在實景中了解他們的光輝事跡，傳播了忠貞愛國的美德。

“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10]（p134）文化遺產通過陳設反面人物來警醒世人。前文提到孔子參觀的周明堂繪有桀紂等暴君的畫像，記錄了他們曾經的無道暴虐。岳王廟鑄曾陰謀構陷岳飛的秦檜、王氏、萬俟卨、張俊四人跪像。通過這種恥的警示，讓觀者看到恥的行為所付出的代價，從而生出羞恥之心、警醒之心與是非之心。

（二）文化遺產以詩、禮、樂的審美活動進行道德教育

“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10]（p134）《禮記·樂記》載：“德成而上，藝成而下。”[13]（p717）文化遺產中開展以詩、樂、禮的藝術形式讓人進行審美的體驗，從而達到教化立德的作用。“禮、樂皆得，謂之有德。”[13]（p717）以詩育德，以禮育德，以樂育德，通過禮樂來實施道德教育。

雅樂是以歌、舞、樂形式展開的皇家音樂，涵括古代宮廷樂、祭祀樂、禮儀樂。“土曰塤，竹曰管，皮曰鼓，匏曰笙，絲曰弦，石曰磬，金曰鐘，木曰柷。”[13]（p473）只有八音俱全、必具克諧、體現道德教化的德音才能被稱為雅樂。雅樂誕于西周，明清時雅樂定名為中和韶樂。北京天壇的神樂署，展示了從遠古到清末各個時代的中和韶樂樂器。天壇祭祀時所奏的中和韶樂，是用音樂與天對話，以舞蹈歡娛上蒼，營造出天人對越的意境。天壇神樂署凝禧殿也是中國唯一能夠欣賞到中和韶樂的音樂場所，演奏了多場中和韶樂，演出了《燔柴迎帝神》《導迎樂》等古代音樂曲目。[14]（P38），讓人們體驗古人舞奏中和韶樂，以達到洗滌心靈、通達人事、清明政治的目的。

古人注重禮樂教化，成人要舉行冠禮，結婚要舉行昏禮，冠禮、昏禮要在家族共同見證下的宗廟舉行，這既是表達了對祖先的尊敬，也表達了對禮的尊崇。宗廟的空間形態包含有祭祀空間、儀式空間、觀看空間，提供了祭祖、婚喪嫁娶等重要禮儀的空間功能。

“冠者，禮之始也……是故古者重冠，重冠故行之于廟，行之于廟者，所以尊重事。”[13]（p1177-1181）冠禮是從幼兒成長為成人的第一項禮儀，是嘉禮之一，代表了成人的開始。在宗廟這一特定場域環境中舉行禮儀，還要進行陳設的布置：如《禮記·昏義》載：“皆主人筵幾于廟，拜迎于門外。”[13]（p1182）舉行昏禮時，女方主人要提前在宗廟設置座席、幾案，在廟門外拜迎男方使者。通過宗廟的莊嚴、陳設的備合、吉日的選擇、賓客的邀請、服裝的完備、舉止的端莊、表情神色的得體恰當、言談辭令的順暢合宜，將冠禮所貫穿的孝、悌、忠、順之德，昏禮中貫穿的男子教化、女子順服之德，內化入禮儀之中，讓行禮者與觀禮者得到了審美的體驗與道德的教化。

（三）文化遺產以藝術整體系統展現社會倫理責任

文化遺產建筑布局、建筑面積、室數門數、主題性藝術、裝飾色彩規制展現了中國古代倫理的責任，是社會倫理道德的物化。蘊含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的倫理架構，展現“家、國、天下”倫理關系，貫徹了“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倫理責任。[15]（p15）

古代建筑遵循社會等級制度設計建造，以此表征社會的倫理意識與倫理秩序。曲阜孔府的圣跡殿明代《圣跡圖·禮墮三都》石刻，描繪了孔子對于違制修建城墻的反對，要求建筑要依禮而建，不能逾矩。在山東鄒城亞圣廟中，明石刻《孟氏宗傳祖圖》中的《齊宣王問政圖》表達統治者應實行仁政、德政之意，描繪孟子曾對齊宣王宣講圣王之道，要為政以德，教化百姓，讓百姓安居，社會安定，就能達到天下歸仁。

北京紫禁城是以建筑之間的關系、建筑群的整體布局來展現皇權的至尊。紫禁城等級最高的建筑為太和殿，是皇帝舉行重大朝典之處，也是中國現存最大的木結構大殿。但太和殿并非以“高”“奇”“怪”刺入環境凸顯自身，而是將建筑置于紫禁城、北京中軸線的建筑規劃序列之中，通過周圍建筑環境的和諧襯托，位于“陽中之陽”之位，建筑尺度“九五”數理，殿外屋脊的十只脊獸，殿內陳設的寶象、仙鶴、甪端、香亭等藝術造物一道來烘托出建筑的至尊與皇權的至上。

孝道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孝經》是孔子學生曾參記述孔子與他有關孝悌之義的答問之辭，闡述了儒家孝道和孝治思想。西安碑林的第一迎客碑是《石臺孝經碑》，碑身刻唐玄宗隸書抄寫、唐肅宗題匾額的《孝經》。碑首刻山岳形祥云，碑臺刻虎獅蔓草，寓意天地之間以孝立之。關于孝的題材與故事還廣泛存在于古代文化遺產之中，如《二十四孝圖》《狄仁杰登山望母》《鹿乳封親》《郭子儀拜壽》等以孝為主的藝術主題，是文化遺產石刻、木雕、壁畫中常見的表現題材。

中國傳統色彩觀念中青、赤、黃、白、黑是正色，正色混合的顏色為間色，正色為尊，間色為卑。色彩尊卑觀念首先體現于祭祀活動中。古人以青色代天色，所以祀天的禮器為青色，以青色蒼璧禮天。今天的天壇祈年殿東西配殿就展出了清代的祭天祭器。祭天所用的登、簠、簋、豆、尊、琖、铏等祭器為青瓷，并依古代器形而制。祭天時所搭建的幄次垂幕也為青色。竹器所制的篚、籩等也髤漆青色。在禮制社會，色彩尊貴是社會秩序的視覺現實，并經官方認可廣泛傳播，成為當時的色彩常識。[16]（p42）

四、文心境象——文化遺產美育的規律方法

人們為何孜孜不倦地圍繞著歷史文化遺產進行藝術創作，馬克思的藝術生產論深刻地揭示了其中原因。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指出：“宗教、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產普遍規律支配。”[1]（p121-127）馬克思認為藝術活動屬于生產勞動，是精神生產的“特殊的方式”，而精神生產方式有兩點決定因素：“第一，一定的社會結構；第二，人對自然的一定關系。人們的國家制度和人們的觀念由這兩者決定。因而，人們的精神生產的方式也由這兩者決定。”[1]（p346）其次，文化遺產蒔花移木，風景優美，宛若畫意，也是決定因素之二“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的體現。因此，文化遺產中所蘊含的社會倫理和人與自然的關系，正是文化遺產成為文化藝術活動生產場的重要因素。

（一）以景育人——滋養藝術，形成文學藝術的生產場

古人常在文化遺產中以文會友，留下了諸多歌詠文化遺產的名篇佳句。如文人“雅集”，或談論書畫，或切磋學問，或吟風弄月，或敞懷清談，參加者沿曲曲彎彎的溪水邊落座，在水中浮置盛滿了酒的酒盅或酒杯，將酒盅或酒杯從溪水的上游放置于水面上，使其順著蜿蜒曲折的水流緩緩地向下流漂浮。漂到誰的跟前，那人就應當即時取杯或賦詩。若賦不出詩來則要飲酒，流觴曲水成為廣受文人歡迎的文化活動。

根據考古發掘成果，早在漢代，曲水的景觀已有雛形，廣州南越國宮署御苑遺址就疏落點布著“之” 字形人工水渠。三國曹魏時期，魏明帝在天淵池南，設流杯石溝，以宴群臣。西晉時期，每歲三月上巳，百官公卿、庶民修禊于此處。東晉永和九年三月初三，王羲之邀請了多位江南名流、文人雅士在蘭亭聚會吟詠賦詩，并寫下名傳天下的《蘭亭集序》。如今的紹興蘭亭，在農歷的三月初三也會舉行“蘭亭書法節”，再現當年曲水流觴、飲酒賦詩、以文會友、暢敘幽情的場景。

自然的鬼斧神工與人的巧奪天工相融合，人們在文化遺產優美自然環境與人工構造環境中進行審美體驗，從而陶冶情操，豐富精神生活。“曲水”之景觀，在今天的紹興蘭亭、長沙岳麓書院都可以看到。通過文化遺產研究性學習和旅行體驗相結合，青少年離開書本與課堂，以沉浸式的體驗去接受美育，寓學于游，寓教于樂，通過對文化遺產的欣賞產生愉悅、自豪的審美體驗，激發青少年進行文化藝術生產的沖動，經過藝術培養與刻苦訓練，成長為新時代的藝術生產者。

（二）以文育人——以匾額楹聯、石碑石刻溝通古今

《淮南子·本經訓》載：“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17]（p390）在陜西洛南縣倉圣祠，每年谷雨節都會舉行祭祀倉頡的活動，表達對文字始祖的崇敬。文字的傳承，讓古人在彼時此地寫下的詩詞歌賦，歷經漫長歲月，被此時此地的今人閱讀、理解并產生情感共鳴。碑刻、匾額、楹聯中滲透了古人的人生體驗與智慧，是文化遺產的靈魂與點睛之筆。“偌大景致，若干亭榭，無字標題，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18]（p217）面對赑屃背馱的石碑，大門高懸的匾額，人們情不自禁地默念與誦讀，要比其他的環境理解得更加深刻，更容易實現閱讀的共情。因此，文化遺產中的文字漢字及其載體跨越時空，鏈接古今，成為理解古人精神財富的源泉并持續擴展、增加文化影響力，讓古人與今人因文字而息息相通，文脈生生不息。

歷史文化遺產會因歲月侵蝕、兵燹之災而破敗荒廢，但又會因為藝術作品中的藝術形象，在瓦礫荒煙中得以重整。崔顥的《黃鶴樓》、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范仲淹的《岳陽樓記》讓黃鶴樓、岳陽樓的藝術形象深入人心，更讓黃鶴樓、岳陽樓多次重建，千載猶存。王勃《滕王閣序》中“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詩句讓滕王閣與之一道名揚天下。此后張九齡、白居易、杜牧、蘇軾、王安石、朱熹、黃庭堅、辛棄疾、李清照、文天祥、湯顯祖都曾留下歌詠滕王閣的美文。滕王閣不僅在文學上名聲大噪，也是許多畫家描繪的對象。滕王閣歷史上第二十九次重建，正是梁思成根據天籟閣所藏繪制滕王閣的宋畫，并參照《營造法式》所進行的復原設計，于1989年營建落成。以文化遺產為審美對象的文獻浸潤著文化精神，抵抗住歲月的侵蝕，在時間上持續，在空間上廣延，藝術作品超越時間物理的邊界，讓歷史文化遺產不斷煥發著蓬勃生機。

（三）以形育人——展現古人無盡的智慧與創造力

認識自己的歷史，認識自己祖先們不竭的創造力，是堅定樹立文化自信的源泉所在。文化遺產的建筑、雕塑、繪畫等具體的藝術形態不僅展現了中華民族無盡的藝術創造力，更有許多歷史文化遺產實證了中華民族在科學技術方面的智慧。

湖北大冶銅綠山古銅礦遺址，采礦冶煉的年代開始于商代，持續了一千余年至漢代，其悠久的歷史、冶煉的規模、完備的技術制造體系，印證了中國青銅文化的起源與發展歷程。古代建筑中具有宗教功能、祈福功能、瞭望功能、景觀功能的塔，寄托了古人對于高度的追求與溝通天地的夢想。建塔絕非簡單地層層疊加，需要材料力學、結構力學、工程組織、施工技術的精妙配合。河南登封市嵩岳寺塔，歷經了1400多年風雨侵蝕，仍然巍然屹立，是中國現存最早的磚塔，也是中國唯一的一座十二邊形塔。應縣木塔則經歷了900多年，成為世界上現存最古老、最高大的木塔。

文化遺產中雕塑、繪畫都是常見的藝術形象。敦煌壁畫有歷代五萬多平方米壁畫，是我國壁畫最多的石窟群。北魏時期莫高窟第257窟西壁九色鹿本生壁畫，為“九色鹿本生”故事的一個局部畫面，畫中九色鹿昂首而立，凜然面對騎在馬上前來捉拿它的國王，慷慨陳詞。盛唐時期莫高窟第103窟東壁維摩詰像，畫面中的維摩詰正與文殊菩薩辯論，剛勁有力的線描展現了維摩詰手執羽扇，神采奕奕，一副胸有成竹、侃侃而談的模樣。麥積山石窟被稱為“東方雕塑館”，具有濃郁的藝術地域特色。雕塑家劉開渠說：“敦煌如果是一個歷代壁畫的大畫館，麥積山則是我國歷代的大雕塑館。”北魏時期133窟露出淺淺微笑的小沙彌、121窟中似乎在小聲耳語的菩薩與比丘尼，西魏時期44窟嘴角上翹、流露自然微笑的佛像，可以看到麥積山雕塑藝術已經沖破了宗教的樊籬，融入了市井百姓的樣貌，注入了古代藝術匠人的情感，呈現出生動自然的藝術魅力。

（四）以境育人——滋養藝術作品，形成文化藝術的母題

文化遺產的文化根系發達，源源不斷地提供文化藝術的創作養分，通過人們不斷吟詠、歌頌、描繪藝術創作，文化遺產也在不斷豐富著自身的藝術價值，形成獨有的文化特質。許多文化遺產也因此成為文化藝術創作的母題，成長為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的正根。

王羲之于蘭亭書《蘭亭集序》，不僅是留下了天下第一行書，讓后世學習行書者如癡如醉地臨帖。而“蘭亭雅集”也成為中國繪畫史上的母題，文化的母題。后人不斷地根據母題進行創作，人物、山水組成的繪畫圖示，逐漸形成固定的繪畫圖式。趙孟頫《蘭亭修禊圖卷》繪三十多人，將人物形象融入了山水結構，塑造灑脫、肆意的文人形象。文徵明的《蘭亭修禊圖》有八人坐于曲水兩側，畫面上有意識地凸顯王羲之的形象。無論是趙孟頫、文徵明，還是其他的畫家，他們筆下的蘭亭都是在根據自己的觀念不斷再創造，這是根據文化藝術命題“蘭亭雅集”而不斷進行畫面組織和結構的變化。畫家在母題的創作中不僅表現了文化的認同，同時也在彰顯了畫家的心志。長存于人們心中的藝術形象，讓蘭亭在1600多年中多次重建。宋代從蘭渚移到了天章寺，元末被大火燒掉。明嘉靖年間重建蘭亭，文徵明作記，清康熙年間重修，20世紀80年代再次修復，形成紹興蘭亭現在的格局。

文化遺產以境育人，不斷吸引著人們進行藝術創作，傳播文化軼事。在不斷表現文化遺產及文化事件的藝術創作過程中，文化遺產形成文化藝術表現的重要題材與符號，成為文化藝術的母題。文化遺產也因為匯聚了眾多文化藝術而成為文化的瑰寶，藝術的圣地，古今對話的橋梁。人們在文化遺產的文字、景色、藝術作品中逐漸進入審美境界，這些沉淀了千百年民族精神與文化高地的文化遺產，正是美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頭所在。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講清楚中國是什么樣的文明和什么樣的國家，講清楚中國人的宇宙觀、天下觀、社會觀、道德觀，展現中華文明的悠久歷史和人文底蘊。”[19]習近平總書記深刻地指明了中國歷史文化遺產要研究什么內容，傳播什么價值，弘揚什么精神。中國歷史文化遺產的美育工作，任重而道遠。我們要深入研究中國歷史文化遺產美育的元理論基礎與方法，以美育的視野來梳理國內現存的文化遺產、考古最新成果、文獻記載中的文化遺跡并進行科學合理的分級分類，按類別尋找歷史發展脈絡、演變線索與文化邏輯，在新的體系、新的視角賞析文化遺產所蘊含的歷史、文化與藝術內涵，總結中國歷史文化遺產中的美育的核心價值與本體規律，才能讓人們在中國歷史文化遺產中身心入境地領略中國文化與藝術之美。

本文通過回溯文化遺產的美育歷史，近代美育思潮中對于文化遺產美育價值的論述，從而揭示了文化遺產曾對中國人、中國文化產生的深遠影響。通過分析古代宮城及都邑遺址、建筑園林、藝術陳設，揭示了中國歷史文化遺產所蘊含“象天法地，敬天法祖”的宇宙觀、“依禮而立，中庸和諧”的社會觀、“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審美觀。文化遺產中以人物雕塑、敘事壁畫等藝術形式樹立了中華民族的楷模，正心立品，幫助人們樹立人生的遠大理想。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2]孔子家語[M].北京：中華書局，2014.

[3]（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1.

[4]（清）張廷玉：明史：139卷[M].

[5]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說[J].新青年，1917，（3）.

[6]王國維.孔子之美育主義[J].教育世界，1904，（1）.

[7]姚文放.王國維的美育四解及其學術意義[J].文藝理論研究，2010，（6）.

[8]梁思成.為什么要研究中國建筑[J].中國營造學社匯刊，1944，（7）.

[9]王巍.中華文明探源研究主要成果及啟示[J].求是，2022，（14）.

[10]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1]（南朝宋）范曄.后漢書：48卷[M].

[12]關山情.臺灣古跡全集[M].臺北：戶外生活雜志社，1980.

[13]禮記[M].胡平生，張萌，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7.

[14]天壇公園管理處.德音雅樂——天壇神樂署中和韶樂[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

[15]曹潤青.中華文明獨特的“文明”意識[N].光明日報，2022-06-20.

[16]肖世孟.中國色彩史十講[M].北京：中華書局，2020.

[17]陳廣忠.淮南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2.

[18]（清）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19]習近平.把中國文明歷史研究引向深入，增強歷史自覺堅定文化自信[J].求是，2022，（14）.

責任編輯" " 高思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