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淺坑（組詩）

畫里畫外

顏料的用途 "如同它的來歷

不可捉摸的命運 "被一張蒼白的紙接住

就有了不可言說的神秘

它如果是藍花楹 "就永遠是開著的藍花楹

幽藍的香氣 "繞過樹蔭下青草的背脊

裝進傍著樹干的少女 "懷里的籃子

那條來的小路只有來路 "停在少女左腳邊

沒有回憶和憧憬的狗 "停在少女右踝前

畫外人歷經的生死 "一直都在畫框外

少女鮮嫩 "如顏料在畫紙初孕的一瞬

反復打探畫外世界 "心事持續生長

云彩反復舔掉她臉頰 "萌生又枯萎的憂郁

直到經歷過風雨的男人 "滿懷滂沱

攬畫入懷 "畫中的少女帶著她的世界

迅速扎進他的胸膛 "叢生出溫熱的濃霧

大海的道別

一個人去到她心儀的海灣

空曠而沉靜的藍 "擁抱了她

擁抱了她的身體及她的整個宇宙

濤聲的舌頭 "卷著她渺小的倒影

連同她身后一排排 "問號般的腳印

回到了大海深處

沒有她的海灣 "浩渺而寂靜

當她背負著蔚藍大海 "從海灣回來

身體中咆哮的日月 "卷起貝殼和珍珠

她便成了另一個星體 "有著不明的來歷

泛著神秘的光暈

我與她 "只隔著一片大海

我如果看見她的面影 "就會翻江倒海

不顧一切撲向她 "聳立成一尊烏黑的礁石

我如果只看見她的背影 "就會淚流滿面

用渺小的河流 "加入她不息的蕩漾

沒有她的我 " 寂靜而浩渺

禁止砍伐

我說的是一棵禁止砍伐的樹

聳立在大地 "有一萬年那么高

卻依然低于天空 "低于人們的仰望

一棵禁止砍伐的樹 "源于一粒樹種

當風與大地交媾 "它源于意外

成為重新長出來的日月 "留下的把柄

就像兩個人 "從人間走過

高于生命的仰望 "低于生活的喘息

深深藏在自己的生命密碼里

當一棵樹被禁止砍伐 "它是時間的標本

也是空間的活化石 "兀立于人群

又遠遠高于人群的總和

我在禁止砍伐的樹下 "用陽光磨著斧頭

當渾圓的時間 "被磨出了月牙的形狀

我深深彎腰 "反復在自己腳踝上尋找切口

命運的淺坑

宇宙間 "到底哪一顆星球

是我的前身 "我走過多少歧途

途經了哪些魅惑的星體

在時空里劃出的那道隕石的影子

如今是否散去 "灰燼又在哪里

我為什么來到地球 "找到母親

為什么她一生的煎熬 "比我還多

懷著星球的兒女 "經受著渺小的生活

當她累得不堪重負 "就會抬頭仰望星空

她向著天空喃喃 "會不會有我同樣的疑問

和她對應的星球會不會沉默 "不著回應

當我們同時向生活低頭 "大地之上

到處都是人類留下的凹痕 "究竟哪一個

是我們砸向命運 "留下的淺坑

缺掉的門牙

那只有缺口的碗里 "盛著一碗云

正好對著 "我口中缺掉的門牙

兩個缺口的吻合 "足以彌補所有缺陷

無法描述的云 "在嘴里翻滾

類似不可揣度的一生 "被我囫圇著

一飲而盡

這些漂浮無形的云 "經過身體的醞釀

已經呈現出固定的形狀 "還有著體溫

再從身體里孵出來 "就有了人形

它們從大地上爬過 "撫摸萬物的頭頂

萬物得到滋潤 "跟隨它們的牽引

再度成為懸在空中的云

只有我還站在大地上 "對著天空

舉著一只空碗 "缺掉的門牙

像人世間無法關上的 "最后一道門

一支筆轟然倒下

發明木棍的人 "晚于發明手指的人

發明筆的人 "更晚于發明木棍的人

一支筆在大地上行走 "大地薄如紙張

它把紙寫厚寫寬 "直到寫爛

矗立在天空之下 "像一個孤獨的老者

如今人們用手指 "在鍵盤和屏幕上擺弄

要什么有什么 "跟筆完全沒有了聯系

一支筆站在空曠里 "吞著天空的苦水

滿肚子肺腑之言 "已經無法表達

一支筆在自己的陰影里 "轟然倒下

粉紅的血

春風里 "再多陽光的柔媚

也擋不住蜜蜂 "翅羽間輕顫的花瓣

獨自穿越桃林 "一種恐懼降臨

那么多穿越寒夜的桃樹 "正在開花

而我卻沒落于 "身體的蒼老

寰宇之下 "蔚藍的天空明亮如鏡

那么多桃枝 "在鏡子里變幻著身姿

滿臉粉紅的胭脂 "厚于蜜蜂嘴里的蜜

多么喑啞的喉嚨 "對著蒼茫大地

喊出周身粉紅的血 "一瓣瓣飄落塵世

化為骨頭間憋出的輕嘆 "化為泥土

當我從桃林返回 "有粉紅的光圈住我

身體里有什么想逃出去

用手去摸 "竟也是粉紅的血

時間的牙縫

在花與葉之間 "許多樹

總有那么一段空閑

仿佛停止生長 "仿佛卡在時間的牙縫

它禿著頭 "有不可言說的蒼老

滿樹的枝丫 "仿佛又枯死在光天化日下

一棵樹空落落的 "像我懸著的心

每當從這樣的樹下經過

我總是低著頭 "尖起自己的耳朵

我要聽到樹干運送生機的脈流

這時候樹枝就會垂下手臂

撫摸我光禿禿的頭 "它下手很輕

生怕一不小心 "就摸到我的頹廢和氣餒

當我空落落走過大地

我聽見自己的足音 "掛在樹枝上

像費了一生力氣 "結下的一只空殼

明前茶

感謝春光 "吐出第一片嫩芽

感謝采擷的少女 "彎向大地的腰肢

手指尖輕顫的猶豫 "以及嘴角的憐惜

大地再次翻身 "獻出比乳汁略淡

略微稀疏的絨毛 "在明前的柔光里

每一次搖曳 "都是一次獻祭

我常常心疼這樣的犧牲 "一棵葉尖

當它被命名為茶 "在我面前

一只透明的杯子里 "被滾開的水浸泡

我聞到了生命 "被燙傷的味道

那是一棵稚嫩的茶樹 "在一片山野

剛剛學會生育 "誕下的第一個女嬰

謎 題

上帝給我一道謎題

我用云朵打結 "捂住它

露在時間根部的觸須

銀河之水 "叮當作響

眾多的星球 "溺在水里

唯有我們 "看得見自己的面孔

塵埃深處有我孤單的步履

從古代走來 "追逐不存在的星光

我可能要浪費大半生 "才會迷途知返

解題的鑰匙 "早已銹跡斑斑

我在銀河水里磨刀

直到刀鋒抵達我的脖子

我也給上帝出了一道題

鋪在地平線上 "一覽無余

眾多的星辰 "紛紛亮出自己的答案

古井里的月亮

我徒手從古井里撈出一枚月亮

它濕漉漉的 "躺在我手心

渾圓 "冒著汩汩的熱氣

我又撈出一枚 "再撈出一枚

如此便有許多月亮 "纏住我的手

我把它們串起來 "掛在脖子上

如此我就是擁有光芒的人

走在孤單的人世 "我捋著這些念珠

計數著自己腳印里 "那些咯腳的疼痛

當我走過很多彎路 "回到古井邊

我發現古井竟然的空的

里面既沒有月亮 "也沒有的生命的倒影

一些人去到山頂

他們趕了很遠的路

走過了許多日出與日落

就連星星掉進眼里 "也習以為常

直到去到山頂 "遮掉大半個天空

他們停下來 "成為山的一部分

略微高于地球

去到山頂的人 "已完成了畢生的攀援

他們顯得無所事事 "站在天空下

像一棵樹 "望著另外一棵樹

起風了 "他們開始飄搖

與那些樹不同的是 "樹拉著樹的手臂

他們抱緊自己的臂膀

如果從山下望上去 "他們像天空的根須

緊緊扎在地球上 "仿佛要生根發芽

重新長出一批天空來

瘦西鴻，本名鄭虹。1981年以來，在300余家文學刊物發表詩歌作品3000余首，有500余首詩歌入選各種選刊選本。獲“四川文學獎”“川觀文學獎”等20余項?，F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四川省作家協會全委。已出版《方塊字》《瘦行書》《客騷》《靈魂密碼》《如此干凈的身體》等詩文集10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