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曾經說:遠方的孩子回家,看到的父母是婚紗照;而陪伴在父母身邊的孩子,看到的父母都是生活照。她的這句話讓我琢磨了很久。
我在遠方,千里迢迢回家時,看到的媽媽都是精精神神的、干干凈凈的、利利索索的,甚至是漂漂亮亮的。父母聽說兒女歸來,先是收拾屋子,還要收拾自己。我媽媽有時會特意染染頭發,換換衣服。即使有些頭疼腦熱,也打起精神,裝作一切都好。所以當遠方的兒女歸來的時候,看到的是舒服的家、健康的父母。父母這樣做,是為了讓遠方的兒女回來以后開心、放心,兒女走的時候減少牽掛,不分心。
而常年陪在身邊的孩子看到的父母生活是怎樣的呢?
那是一個個早晨,父母醒來的時候,也許血壓高了,也許頭暈了,也許感冒了;
那是坐在餐桌前,父母沒食欲,不想吃了,干的、稀的,怎么也不順口了;
那是在衛生間,老人著急上火,或者便秘了,或者失禁了;
那是在半夜,失眠了,發燒了,送醫院了。
平常的日子有太多瑣碎,也許今天來了七大姑八大姨,明天冰箱壞了,后天得去醫院取藥,大后天保姆走了。我姐我弟常年在哈爾濱陪伴父母,他們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生活照,而一直和父母同住的小弟看到的,更是生活照里的素顏照。
陪伴,也許在父母年輕的時候并不顯得那么重要。而當他們年老以后,特別是重病在床的時候,陪伴就是一種藥。
在病床邊的陪伴,是由許許多多的瑣碎構成的:量血壓,看呼吸,試體溫,做霧化,做口腔護理,看尿量,幫助排便……
陪伴,不是探望,是朝朝暮暮在一起,是和瑣碎在一起,是和操心在一起。
飲食起居,這是媽媽維持生命的必需。還有一種必需,是精神需求,也許這是陪伴床上病人的時候,病人更需要的,尤其是對子女來說,那是更直抵內心的一種需求!每天在媽媽醒著的時候,我們都跟她聊天,當她還能勉強聽到的時候,我們盡量跟她說各種各樣的話題;當她的聽力減退以后,我們就用寫紙條的方式和她聊天,引她說話。
話題經常是懷舊的,這樣的話題往往是充滿了感情。有的話題是關于家里的第三代第四代孩子,談這樣的話題是最輕松、最開心的。我們還會把病房外的新鮮事講給媽媽,是為了喚起她對生活的興趣。
媽媽狀態好的時候,還會問我們:“你們還有啥問我?”這個時候我們就想,她是有表達的愿望的。提起那些往事,提起她的人生經驗,她是很想和孩子們分享的。
一個個早晨,一個個黃昏,病床邊總有兒子或女兒在。每次做檢查以前,我們要有詳細的告知。每次采取措施以后,我們要配合醫生去安撫。
媽媽一直是個非常獨立和剛強的人,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當她病重以后,她會表現出害怕,害怕眼前沒有人!害怕一個人在床上!我很驚訝,害怕這個詞,怎么會屬于媽媽呢?她一直是強有力的,是個女漢子,是什么都不怕的那種類型。而當她長時間地躺在床上以后,她會害怕。當她視線里沒有看到人的時候,就會流露出不安,我們趕緊出現在她的面前,告訴她說,我就在你旁邊倒水呢,我就在衛生間里呢,我就在走廊上呢!我們不停地告訴她:我在,我們在,我們都在。
當她已經不能坐起的時候,我們把床欄桿旁邊的一切雜物都拿掉,讓她眼前沒有任何障礙,使得她一睜開眼,就可以看到我們。在她生命倒計時的時候,她的頭已經不能抬起,勉強把眼睛睜開的時候,必定有孩子們的臉出現在她面前。
媽媽已經不能用言語表達,從她的眼神中還是可以看出,看到孩子的時候,她眼睛里有一種特有的光芒。無藥可治的時候,我們陪伴在她身邊,這就是一種特殊的藥。
遠方的孩子們一時沒有在床邊,我們就用手機里的照片讓媽媽看到,讓她感覺到,所有的家人都在陪伴,在她向這個世界這個家告別的時候,這種陪伴會讓她享受到最后的暖意。
媽媽年輕的時候,是個嚴母,不太和孩子過多地親密,我們也不大習慣和媽媽有肌膚之親,然而越到晚年,媽媽和孩子們越親了。每次孩子歸來的時候,都能看到媽媽熱切的目光,而每次離開的時候,媽媽總會和孩子們緊緊相擁。她病了以后,似乎更渴望這種溫情的表達。媽媽躺在床上,小弟過來,摸摸她的額頭,看她是不是發燒。雖然可以通過體溫計得到精確的數據,但是我小弟始終用這樣的方式,把自己的手放在媽媽的額頭上。媽媽似乎很享受,她對我說:“我老兒子的大手放在我的額頭上,讓我想到我小時候,有個頭疼腦熱,你姥爺就是這樣,把他的大手放在我的額頭上。”這不僅僅是試她的體溫,更是一種溫情的傳遞。
當她已經不能自如表達的時候,她會用手輕輕地撫摸兒女的手,也會用手摸一下兒女的臉。這樣的動作,在我們成年以后是很少見的。陪伴在傳遞著一種溫度,一種氣息,一種血脈相連的關系。即使是在她沉睡的時候,即使是在她昏迷的時候,也總會有孩子在她身邊;她在沉睡中醒來,在昏迷中醒來,面前一定簇擁著孩子們。這都是和她血脈相連的人,在她即將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這種陪伴一定是在她心底里最深切的需求。
我一直保留著醫院發給我的陪伴證。陪伴證,記錄著在醫院大樓進進出出的腳步,記錄了病床邊的焦慮憂愁,記錄了病情起伏帶來的困惑糾結,也記錄了媽媽與我們最后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