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戰后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因每個人的戰爭體驗、知識結構、職業性質、生活閱歷等不同而差異較大,確實也存在保守派、右翼分子與進步派在戰爭責任認識上的二元對立現象,但簡單的二元對立難以說清戰后日本人戰爭責任認識的復雜性。重溯戰后日本社會的變遷、國際環境影響和亞洲鄰國人民對日本戰爭責任的追究,可見多重因素的相互影響與刺激,雖然改變著部分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但未能從根本上撼動日本人戰爭責任認識的總體框架。這是日本社會難以形成歷史“共有”的重要原因,也是東亞歷史和解任重道遠的影響要素。
關鍵詞:日本人;戰爭責任;歷史記憶
中圖分類號:K313.5"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3)06-0104-10
近代日本的侵略戰爭對中韓等亞洲鄰國人民造成巨大災難,給他們帶來了難以彌合的心理創傷。因而戰后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與態度,事關日本和亞洲鄰國人民的戰爭記憶與民族感情,事關日本與亞洲鄰國的歷史和解,以及東亞地區的和平穩定與合作發展。遺憾的是,日本保守派和右翼分子在戰后不久就開始否認戰爭責任、美化侵略戰爭,到20世紀80年代發生了兩次教科書事件和首相參拜靖國神社的問題,不僅引發了中韓等亞洲鄰國人民的強烈反對和譴責,而且成為日本與周邊國家發展友好關系的障礙。21世紀初,日本首相小泉純一郎連續參拜靖國神社導致中日關系降至冰點。在此背景下,中日學界一方面解析戰時日本政府、軍部、財閥、媒體等方面的戰爭責任,另一方面批駁戰后日本保守派和右翼分子否認戰爭責任的謬論,肯定日本進步人士反省戰爭責任的態度。①在日本的戰爭責任認識上,似乎出現了保守派與右翼分子等同于“翻案”和進步派等同于“反省”的二元對立現象。然而,無論是簡單的二元對立論,還是曖昧的戰爭責任態度說,均難以闡明戰后日本人戰爭責任認識的復雜性,畢竟戰后日本民眾既受前述兩派的戰爭責任觀影響,也受個人的戰爭體驗、歷史記憶、知識結構、職業性質等因素制約,形塑著自身的戰爭加害意識與受害意識。從多重視角重溯戰后日本社會與國際環境的變化,以及亞洲鄰國人民對日本戰爭責任的追究,更容易看清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的癥結所在,進而可為正確認識與處理中日關系中的歷史問題提供學術智慧。
一、戰爭責任檢討的熱潮
與納粹德國戰敗后被盟國追究戰爭責任不同,日本統治集團在無條件投降前夕便已在思考如何應對戰后的戰爭責任問題。1945年8月11日,日本內務省警保局就指出:“導致這次事態的責任應是‘軍官民共同承擔’……宗旨就是挽救瀕于危殆的皇國前途。”[1](p5)要求全體國民一起承擔戰爭責任。8月28日,即進駐日本的美軍先遣部隊抵達神奈川縣厚木機場的當日,戰后日本首屆內閣首相東久邇宮稔彥在會見記者時強調,“事已至此,當然是政府的政策不好,另外,國民道義的頹廢也是原因之一……我認為,軍、官、民等國民全體都必須徹底反省和懺悔”,[2]提出了“一億總懺悔論”。該論一方面要求日本國民與統治者一起分擔戰爭責任,造成“法不責眾”,或“人人有罪,就等于人人無罪”的局面;另一方面,贊頌昭和天皇出于慈悲而反對戰爭和結束戰爭的“圣斷”,宣稱昭和天皇是“和平主義者”。那么,一億總懺悔究竟向誰懺悔?答案自然不是我們善意的想象,即向亞洲太平洋戰爭中的犧牲者懺悔,而是向昭和天皇懺悔,為日本侵略戰爭失敗反省。因此,戰后初期日本各界檢討戰爭責任的核心,并非檢討日本如何發動了侵略戰爭,如何反省破壞和平與違反人道主義的戰爭暴行,而是追究導致日本戰敗投降的責任。
美軍進駐日本后,通過日本廣播協會(NHK)不停地播放《真相是這樣的》,利用各大報紙連載《太平洋戰爭史——虛假之軍國日本的崩潰》,指出是日本政府和軍部發動了侵略戰爭,給日本和世界人民帶來了巨大的戰爭災難,而日本民眾被他們的謊言欺騙了,提出了“指導者戰爭責任論”。東京審判的首席檢察官基南,非常策略地將戰犯嫌疑人與日本國民分開,強調日本統治者是戰爭責任者,而日本國民是戰爭犧牲者,獲得了日本國民的肯定和支持。[3](p161)因此,當盟軍逮捕和懲罰戰犯時,日本國民幾乎沒有大的反彈,而是強烈批判“一億總懺悔論”。正是基于這種“被騙論”或受害者意識,日本國民認為既然東京審判沒有審判自己,自己自然是無罪的,有意無意忽略了戰時協助或支持侵略戰爭的責任。[4](p122-128)日本著名電影導演伊丹萬作指出,只有施騙者與被騙者湊在一起才能發動侵略戰爭,戰爭責任雖有輕重之別,但理所當然在于雙方。[5](p32-37)然而,由于當時亞洲各國或陷于內戰,或正開展獨立戰爭,沒有足夠力量影響東京審判。于是,大體承襲戰時政府組織體系和人員的戰后日本政府,在戰爭責任問題上態度曖昧,甚至協助戰犯掩蓋罪證,逃避戰爭責任。需要指出的是,東京審判未起訴昭和天皇,那么打著昭和天皇旗號發動、實施和參與“圣戰”的所有人,似乎也就“無罪”,這種現實與意識對戰后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產生了深遠影響。
戰后日本知識分子在檢討戰爭責任時雖然積極,但總體上也是站在受害者立場追究指導者的戰爭責任,包括天皇的戰爭責任。戰后初期,日本國內曾有四種天皇戰爭責任論——天皇退位論、適時退位論、負有戰爭責任論、天皇戰爭受害論,前三種都強調天皇或多或少負有戰爭責任,故為維護天皇制國體或皇室安全起見,希望天皇退位。當時日本多數知識分子,甚至部分上層知識分子(如貴族院議員、戰后東京大學首任校長南原繁,東京大學教授、戰后曾任日本最高法院院長的橫田喜三郎,東京大學教授、戰后曾任日本廣播協會會長的高野巖三郎等人),都認為天皇負有戰爭責任,乃至有人要求廢除天皇制。[6](p430-431)普通知識分子,如詩人三好達治、評論家加藤周一、原近衛聯隊的青年將校村上兵衛等人,強烈批判天皇和天皇制是“日本國民無責任的象征”,[7](p29)以致當時不少人向國際檢察局寫信告發天皇的戰爭責任。[8](p113)在追究指導者戰爭責任的行動中,日本文學界還列出了負有重大而直接責任者的具體標準:一是戰時導致日本文學墮落的領導者和直接責任人;二是甘當日本統治者的“麥克風”,引誘民眾協助和支持戰爭,充當統治者奴才的人;三是向特高警察揭發、告密自己的“學術論敵”者;四是以文學粉飾侵略戰爭,蠱惑那些幼稚的年輕人參加戰爭之人。[9](p224)總之,在追究指導者或協助侵略戰爭者的戰爭責任過程中,似乎人人都有權追究別人的戰爭責任,卻又往往忽視自己的戰爭責任。
不過在這一時期,以大學教授、文學家、中小學教師、新聞工作者等為主體的一些進步知識分子,逐漸認識到自身作為受害者的同時,對于日本侵略戰爭受害國的民眾而言也是加害者,產生了未能阻止或勇于反對侵略戰爭的悔恨心理。隨著冷戰開始,特別是朝鮮戰爭爆發后,在美國要求日本重新武裝的壓力下,不少日本人支持重整軍備,但進步知識分子卻極力反對,影響后者的重要因素就是前述的悔恨心理。1951年1月,日本教職員組合通過了著名的《不再將學生送上戰場》的決議,[10](p584)要求全面講和,實現“民族完全獨立”和反對再軍備,掀起了抵制日本再軍備和將日本人再次送上戰場的運動。具有戰爭體驗的教師,最大的共鳴就是反對戰爭、尊重生命,防止戰爭悲劇重演和自己再度受辱與悔恨。東京大學教授丸山真男根據親身體會,總結了戰后日本知識分子的悔恨心理,提出了“悔恨共同體”的觀點。[11](p254)他所謂的“悔恨”,主要指允許日本突入“無謀”的戰爭并導致慘敗的悔恨。戰時日本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在饑餓與暴力統治下,為自保而迎合、告密、背叛等,即使不積極贊美戰爭,也欠缺公開反抗戰爭的勇氣。因而,這種記憶在成為追求“主體性”戰后思想的“發條”的同時,也留下了強烈的自我厭惡與悔恨。
戰后初期的日本也出現了反省戰爭責任、主動回應亞洲受害者賠償要求的聲音。1956年6月21日、7月15日、8月2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張鼎丞,分三次批準了對解放戰爭時期俘虜和后來蘇聯移交的1017名日本戰犯免予起訴的決議。這些被免予起訴的戰犯在當年分批回到日本后,開始以“中國戰犯歸還者聯絡會”(以下簡稱中歸聯)的名義活動。1957年2月,日本光文社與中歸聯聯絡,選取其成員的15篇文章,結集出版了《三光——燒、殺、搶》一書,介紹了當年日軍的殘暴罪行,引起日本社會的極大反響。他們主張:作為發動侵略戰爭的日本,以政府的名義進行謝罪是完全必要的,也是必須的,決不能以“一億總懺悔”的名義推卸日本政府發動侵略戰爭的歷史責任;而作為侵略戰爭的參加者,侵略政策的執行者,也有必要進行反省,不能回避自己的戰爭責任。[12](p24,26,56,57)日本《近代文學》雜志的荒正人指出:“講和問題草案中沒有賠償那是不可思議的,在亞洲各地,日軍破壞、損傷的人命、財產、設施的總額應該是非常龐大的數字。哪里有成為抵消的理由呢?”[13](p175)強調“應該支付的時候,就支付賠款,這是當然的事情”。[13](p175-176)1952年11月,石田宇三郎在《和平教育與民族教育》一文中指出:“如果我們忘記了對亞洲各民族的暴虐責任,就忘記了追究我們同時是統治者的責任,也不可能實現民族的重生。即是說,我們沒有從那場戰爭中學到任何關于民族生存方法的內容。”[14](p19)
與戰后德國被分區占領、徹底打碎納粹體制、嚴厲追究納粹分子戰爭責任不同,戰后日本在美國主導的占領下不僅保留了天皇,相當程度上沿用了戰時政府組織體系,而且隨著美國逐漸轉變對日占領政策和努力將其扶植為東亞的反共“橋頭堡”,東京審判、公職追放、民主化改革等均具有不徹底性。雖然戰后初期的日本也在檢討戰爭責任,但總體上說,這種戰爭責任追究與德國相比是在相對寬松的環境下進行的。1952年7月,日本律師聯合會向政府提交了赦免戰犯的意見書。同年12月9日、12日,日本眾議院、參議院分別通過了釋放戰犯的決議。1956年3月31日,日本政府釋放了甲級戰犯,到1958年5月3日,所有在押乙、丙級戰犯全部出獄。[15](p85)這些戰犯大多搖身一變,重新成為日本政、財、學各界的領導者,甚至甲級戰犯嫌疑人岸信介還出任首相,這在戰后德國簡直不可思議。日本的戰爭責任追究不了了之,昭和天皇未被審判,且其關于戰爭責任問題三緘其口,潛移默化地形塑著日本國民的“無責任”意識。隨著戰后日本右翼勢力死灰復燃,各種戰爭責任否認論得以滋生、成長,以保守政客、學者和右翼分子為核心的保守派也通過財團、媒體等手段影響日本國民的戰爭責任認識。同時,進步的知識分子通過戰爭責任檢討,終于認識到戰時自身的懦弱也是日本發動侵略戰爭的重要原因,并為此深感懊悔,且以此作為反省戰爭責任與開展和平運動的思想動力,逐漸形成以愛好和平的知識分子、進步人士和市民團體為主的進步派。這是20世紀50年代中期至70年代中期日本社會關于戰爭責任認識分化的歷史根源之一。
二、記憶風化與認識分化
戰后日本借助朝鮮戰爭的“特需景氣”逐漸恢復了經濟,到1956年各項經濟指標已經超過戰前水平,故日本政府在當年發表的經濟白皮書中,自豪地宣稱“戰后”已經結束。 此后,從1957年至20世紀60年代,日本相繼經過巖戶景氣、奧林匹克景氣、伊藏諾景氣,以及越南戰爭時期的第二次“特需景氣”,經濟持續高速增長。明治維新一百周年時(1968年),日本已在經濟總量上超過聯邦德國,成為僅次于美國的資本主義世界第二經濟大國,被譽為經濟奇跡和現代化的樣板。這在某種程度上恢復了日本人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本來就不愿認罪的保守派和右翼分子,在戰后初期追究戰爭責任的浪潮中,尚不敢過分明目張膽地否定東京審判和侵略戰爭,而在美蘇爭霸和經濟高速增長時期,似乎獲得了為侵略戰爭翻案有利的國際國內環境。忙于美蘇爭霸和深陷越南戰爭泥沼的美國,在某種程度上放松了對日本的管制,甚至為獲得其“忠心”而默許日本政府縱容右翼勢力。此時的日本政府,非但沒有考慮如何為侵略戰爭贖罪,反而支持美國在越南和亞洲其他地方的侵略活動,再次成為亞洲鄰國的加害者。
尤其是隨著戰爭記憶的風化,日本保守派和右翼分子掀起了種種翻案逆流。日本作家林房雄此際毫無顧忌地提出“大東亞戰爭肯定論”,在1964年、1965年相繼由番町書房出版《大東亞戰爭肯定論》《續·大東亞戰爭肯定論》兩書,為日本侵略戰爭辯護和翻案,產生了極其惡劣的影響。[16](p66-71)日本陸軍第六師團隨軍記者五島廣作,在《熊本廣播》1966年8、9、11月號上,連載《六師團無事實》一文,否認南京大屠殺。1972年,鈴木明開始在《諸君》月刊上連載《“南京大屠殺”之虛構》一文,并在翌年出版的單行本《“南京大屠殺”之虛構》中,認為南京大屠殺中殺害幾十萬中國人的說法“純屬夸大”之詞,否認日軍殘殺戰俘和無辜平民,以及掠奪、放火、強奸等暴行,[17](p72)不惜篡改史料,制造南京大屠殺“虛構”的“根據”。此時的日本遺族會,以“表彰英靈”等詞取代了早期的“和平”“防止戰爭”等標語,逐漸墮為否認侵略戰爭性質的社會團體。[18](p38-39)隨著戰犯釋放和死亡戰犯相繼合祀靖國神社,保守派積極推動靖國神社國營化,為徹底否認戰犯的戰爭責任和為侵略戰爭翻案做準備。1959年3月,厚生省歸國者援護局分數次向靖國神社提交了準備合祀的乙、丙級戰犯名單,并在靖國神社配合下,將近千名乙、丙級戰犯合祀于該神社。[19](p24)自民黨積極支持“靖國神社國家護持和國家化運動”,從1969年6月30日開始,連續六次向國會提出“靖國神社法案”,由于在野黨和多數宗教團體的強烈反對而未能得逞。
這一時期美蘇爭霸愈演愈烈,廣大亞非拉地區的非殖民化運動、不結盟運動和獨立運動日益高漲,緊張的國際局勢刺激了剛剛經歷過世界大戰且被捆綁在美國戰車上的日本國民,不少心有余悸的日本人懷著未能阻止近代日本突入戰爭的悔恨心情,為免遭二次戰爭之苦,強烈反對延長《日美安保條約》,積極推動日韓建交、中日復交與世界和平運動。同時,大規模的越南戰爭勾起了20年前具有相似戰爭體驗的日本人的回憶和同感。美國人對相似臉龐、同樣皮膚、同樣生產稻米、同為亞洲人的越南民眾實施的破壞與暴行,極大刺激了具有相似遭遇的日本國民。以宣揚拯救世人和普度眾生為旗幟的日本基督教與佛教團體,開始反省本宗教各團體協助戰爭的責任。1967年3月,經過教團內部的激烈爭論,日本基督教團發表了戰時基督教各團體協助戰爭責任的報告,告白戰時教會參與和支持戰爭的罪責,懇求亞洲鄰國及本國教眾的原諒。[20]日本著名的反戰先鋒小田實在反對越南戰爭的運動中,提出了加害與受害理論。他認為日本國民雖遭受了戰爭之苦,并深受其害,但更重要的是他們與政府合作,主動或被動參加了侵略戰爭,是實際上的加害者,因此戰后日本人站在受害者立場上的戰爭責任追究做得很不夠,也就無法獲得受害國民眾的理解,更無法構建和平主義的理論并進行實踐。[21](p186-187)這種加害與受害理論,相較于此前日本國民普遍認可的受害意識是一個巨大進步。
《朝日新聞》記者本多勝一在1967年連載報告文學《戰場之村》,報道了美軍在越南無視稻田、破壞耕地、屠殺和平居民的種種暴行,引起不少讀者共鳴,進一步勾起了戰后日本人對戰爭犯罪和戰爭責任的思考。本多勝一以越南戰爭中日本和西方記者對美軍的片面報道為契機,開始反思和關注日軍的暴行,決定前往中國調查采訪戰時日軍的活動,從被侵略者中國的視角,探尋軍國主義日本形象。本多勝一從1971年6月中旬至7月下旬,在大約40天內,按照日本侵華戰爭的進程和時序,訪問了中國東北原住友的工廠、矯正院及細菌試驗與活人解剖處、平頂山大屠殺、各地的萬人坑、北京的盧溝橋、上海、南京等地,獲得了戰時日軍在華暴行的一手材料。1971年8月底至12月,本多勝一在《朝日新聞》上發表了以調查采訪為基礎的四篇報道,即《平頂山》《萬人坑》《南京》《三光政策》,還在《朝日記錄》上刊登了相關照片。1972年,朝日新聞社出版了其單行本《中國之旅》,在日本引起極大反響。[22](p9-12,298-299)隨之,千田夏光在1973年出版了《從軍慰安婦》(三一書房)一書,拉開了追究從軍慰安婦問題的序幕。基于對日本保守派和右翼分子拒不反省戰爭責任的憤怒,激進的日本青年還建立了“東亞反日武裝陣線”,強烈要求追究古代日本對蝦夷、愛努、朝鮮的戰爭責任和近代日本對亞洲鄰國的戰爭責任,批評當代日本對亞洲各國的經濟掠奪,甚至不惜制造爆炸事件。[23](p597)[24](序章p2)他們的激進言論和極端手段遭到日本政府的鎮壓和媒體的攻擊。
日本政府在推進日韓建交、中日復交談判中,不得不最低限度地承認戰爭責任,表示反省或道歉;但同時,其也在國內表彰和恩給原軍人,緬懷戰死者的“功績”,合祀戰犯于靖國神社,恢復戰前的“建國紀念日”等,有意無意地模糊侵略戰爭的性質。這種內外有別的戰爭責任標準,自戰后以來幾乎沒有發生太大變化,只是根據國際環境或國內形勢的需要進行些許調整。20世紀50年代中期至70年代中期,日本社會關于戰爭責任認識的分化比較明顯,保守派與進步派圍繞戰爭責任認識問題的斗爭比較激烈,且兩派各自內部的戰爭責任認識也有差異,彼此之間分化組合、不斷調整,尤其隨著20世紀70年代后期日本國內外形勢變化,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出現了多元化趨向。
三、自相矛盾與多元反思
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美蘇爭霸正酣,出現了“蘇攻美守”的態勢;同時1973年的世界性石油危機,基本終結了戰后資本主義世界近20年的高速發展;此時的世界思想文化領域則呈現出相對自由的空氣。在此國際背景下,日本經濟亦由高速增長轉變為平穩發展,并持續至20世紀90年代初。日本政府的保守色彩日益濃厚,1975年8月15日,日本首相首次在戰敗日參拜靖國神社。1985年8月15日,中曾根康弘突破了現任首相正式參拜“合祀”14名甲級戰犯的靖國神社的禁忌,他還默許歪曲歷史的教科書通過審定,日本閣僚“失言”事例更是層出不窮。
保守派與右翼分子在“靖國神社法案”失敗后,決定自1975年開始實施帶有迂回戰略色彩的“表敬法案”,提出“新保守主義論”“有條件投降論”“南京大屠殺虛構論”和“東京審判否定論”等歪理邪說,意圖否認戰爭責任,為侵略戰爭翻案。部分右翼分子為配合保守派政客和學者而發動宣傳攻勢與實施恐怖活動,出動宣傳車,散發傳單,毆打、襲擊敢于追究戰爭責任的進步人士,引起日本多數國民的不滿。
這一時期,保守派內部也產生了分歧。中曾根康弘主張的“新保守主義論”認為,“這場戰爭,從日本國民史的觀點來看,是錯誤的戰爭,是大失敗的戰爭,已經被宣布了歷史的判決”;同時指出它在客觀上有利于亞洲各民族的“解放”。[25](p92-93)盡管其保守主義色彩濃厚,但“新保守主義論”還是與“大東亞戰爭肯定論”拉開了距離。江藤淳的“有條件投降論”,僅僅承認日本陸海軍的無條件投降,并不承認“日本國的無條件投降”,[26][27]企圖為日本國家涂上從未失敗過的英雄主義色彩,并以此批判美國指導下的日本民主化改革等都是被迫的、強加的和不合法的,否認戰后日本的民主化道路,鼓吹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
海軍史觀、宮中集團史觀,也與“大東亞戰爭肯定論”之間存在矛盾。戰前和戰時“陸主海從”的軍人格局,在戰后逐漸變成了陸軍“壞”、海軍“好”的神話。20世紀60年代后半期出現的“海軍熱”,70年代形成的“海軍史觀”,以及80年代的“海軍優秀論”,就具有某種程度的繼承關系。[28](p145-148)日本國民“海軍熱”的背后,存在著對原陸軍的反感和對戰爭的否定。因為他們認為海軍曾經反對亞洲太平洋戰爭,海軍是“好的”;反之,陸軍發動實施了亞洲太平洋戰爭,是壞的。日本國民的“陸壞海好”思想在某種程度上否定了亞洲太平洋戰爭,意味著“大東亞戰爭肯定論”的退潮。宮中集團史觀一貫認為,天皇及其身邊的元老、親信等,曾經反對和抵制軍部實施的軍國主義戰爭,是遵守憲法的“和平主義者”,是軍部發動“大東亞戰爭”的“受害者”。既然昭和天皇堅持“和平主義”,反對日本侵略戰爭,因而“大東亞戰爭”無法正當化。[28](p181)這與日本保守派、右翼分子一邊叫囂維護天皇的地位和尊嚴,一邊推出“大東亞戰爭肯定論”,顯然自相矛盾。保守派欲推卸天皇、宮中集團、海軍的戰爭責任,就無法正當化“大東亞戰爭”;如果肯定“大東亞戰爭”,天皇等人的戰爭責任自然也無法避免。這種兩難境地是保守派與右翼分子始料未及,但又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針對日本保守派和右翼分子的各種謬論,進步派開展了對包括細菌戰、毒氣戰和南京大屠殺在內的戰時日軍暴行的實證研究。著名史學家粟屋憲太郎基于原細菌試驗人員戰后逍遙法外的義憤,詳細調查、研究了戰時日軍的細菌戰。他根據國會圖書館所藏的縮微膠卷,找到了東京審判時國際檢察局收集的龐大證據資料,發現了1644部隊于1942年在浙贛實施細菌戰的證據,并搜集了該部隊士兵的證言。他指出:“日本方面在論述乙、丙級審判事件時,往往強調其‘黑暗性’、‘行不通’,即法庭的不完備和缺陷,將日本戰犯作為被害者而錯誤描述的戲劇風格作品也不少。但是,迄今為止沒有正視日軍對亞洲民眾、盟軍俘虜、市民帶來的極大損害,是無法產生國際說服力的。”[8](p29-30)洞富雄、藤原彰、本多勝一、笠原十九司、吉田裕、井上久士等進步學者,在1984年成立了“南京事件調查研究會”,主要通過實證研究批駁保守派學者否定南京大屠殺或縮小屠殺人數的錯誤言論。曾參加過南京大屠殺的一部分日軍官兵也站了出來,勇敢揭露日軍在南京的所作所為,如1987年,東史郎出版了《召集兵體驗的南京大屠殺》(青木書店),成為首位以著作形式承認南京大屠殺罪行的原日軍士兵。
進步派在揭露戰時日軍暴行的同時,還批判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和保守派篡改歷史教科書的錯誤行徑,提出日本人應為過去犯下的錯誤道歉和反省,承擔戰爭責任和戰后責任。1984年,大江志乃夫在《靖國神社》(巖波書店)中指出,如果日本政府護持祭祀著戰犯的靖國神社,或者首相正式參拜靖國神社,日本人將會受到來自世界范圍內的譴責。果不其然,20世紀80年代以來,靖國神社問題嚴重傷害了亞洲受害國民眾的民族感情,嚴重影響了日本與鄰國的關系。家永三郎提出戰后出生、與戰爭無關的日本人,也負有回應戰爭罪行的責任,即戰后責任的觀點,并揭露了所謂“大東亞戰爭”使歐美列強殖民地擺脫帝國主義統治說法的虛偽性。他指出若日本真想使亞洲各民族擺脫帝國主義統治,應首先讓朝鮮獨立,把臺灣歸還中國。[17](p130,337-341)家永的戰爭責任論代表了部分進步學者的觀點。但他的個別論點也需要斟酌,井上清、粟屋憲太郎等,都不認可家永的昭和天皇無戰爭責任論;社會運動史研究者高橋博彥,則質疑他的戰爭責任相繼說、國民的連帶責任論,提出若如此,則戰爭責任對于個人只能成為不可避免的、宿命的、他律的東西,批評家永過于強調“作為被統治者的一般國民的被害者一面”,充滿了過度辯護的“溫情論”。[29](p239-240)
進步派還開展了關于戰爭真相的社會調查,舉辦各種戰爭罪行的展覽,并反省自身的戰爭責任。1974年,進步人士在琦玉縣舉辦了“731部隊展”,中國哈爾濱市平房區的靖福和作為中國受害者和見證人應邀出席并發言,他多次提到的“小白鼠”引起了當地老師和學生的注意。在中央大學教授吉見義明幫助下,當地的遠藤老師和地理歷史部的學生進行了廣泛調查,揭開了戰時琦玉縣為731部隊飼養培育細菌的小白鼠的真相。[12](p126-127)受此影響,進步派人士在那里多次舉行“為了和平的琦玉戰爭展”。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東京、大阪、京都等地的進步人士自發組織“為了和平的戰爭展”,展示侵略戰爭的實態、原子彈的悲劇、戰時民眾的生活等,向日本國民介紹侵略戰爭的真相。披露戰爭罪行,追究戰爭責任,防止戰爭悲劇重演,已成為日本各地和平運動的重要內容之一。
越來越多的日本國民認識到戰時日本的侵略罪行和加害責任。1975年11月和1982年10月NHK進行的兩次輿論調查結果顯示,認同日軍殘虐性的受調查者從14.5%上升為26.7%,認為日軍勇敢的則從18.4%下降為8.6%。[28](p198)這反映了原日軍形象的逐漸惡化。1982年10月,NHK進行“日本人的和平觀”輿論調查,當問及在亞洲太平洋戰爭中一般國民的戰爭責任時,36.3%的受訪者認為“一般國民受軍國主義的教育和宣傳之騙,是遭殃的被害者,沒有責任”;29.5%的受訪者認為“當時的國民大部分是軍國主義的贊美者、協力者,至少對亞洲人民來說是加害者”;17.6%的受訪者認為“那場戰爭是為日本的自衛和亞洲的和平而戰,所謂軍國主義、被害者和加害者之類的問題是不存在的”;持其他觀點的受訪者則占0.5%。[28](p12)從受害立場出發者仍然最多,但認識到加害責任者近30%,相較于戰后初期已是一個很大變化,這是戰后日本各地和平運動的社會基礎。
四、戰爭責任與國際關系
昭和天皇去世的1989年,東歐劇變;1991年蘇聯解體,冷戰結束,國際關系格局發生重大變化。首先,美蘇兩極對立變為“一超多強”,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中國、歐盟、俄羅斯、日本、印度等都爭取發揮更大的國際影響力。其次,本來受兩極格局約束的邊境問題、民族問題、宗教問題等,再次成為各國對峙、沖突和戰爭的重要原因。再次,國家統一和領土之爭成為國際社會關注的熱點,東西德的統一、朝鮮半島統一問題、中國統一問題,以及日韓獨島之爭、日俄北方領土問題等,都是影響國際關系的重要因素。最后,要求日本賠償、反省和道歉的呼聲,從亞洲鄰國擴展到世界范圍內的受害國及其民眾,成為影響日本與他國關系的一個因素。
緣何出現如此規模的要求日本賠償、反省和道歉的呼聲與行動?筆者認為其原因主要有四:一是戰后日本利用有利的國際環境特別是冷戰對峙,逃避了應負的戰爭賠償責任,至今仍未能真誠反省戰爭責任,向受害國民眾賠償和道歉;二是冷戰結束后,日本政府走向政治、軍事大國之路和保守派日益猖獗的否認戰爭責任言行,刺激了亞洲鄰國民眾的民族感情,引起了他們對日本再次走向侵略擴張道路的警惕;三是隨著亞洲一些國家的民主化,受害國民眾向日本提出的賠償要求和訴訟,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受害國政府的默許和承認,也獲得了日本和平友好人士、團體的支持與資助;四是日本戰后補償工作的滯后,激起了受害國民眾的不滿(德國對原德國境內外的戰爭受害者的補償,到20世紀90年代初已超過7兆億日元,并把補償計劃延伸至21世紀;美國、加拿大也補償了戰時被強制關押的日裔;而日本在戰后補償方面并無太大作為)。
據統計,從1977年韓國人孫振斗偷渡日本并提出賠償訴訟開始,到2003年已有77件要求日本賠償的訴訟案,但日本法院往往以“國家無答責”和時效限制為由駁回訴訟請求,從一審到三審已經判決的案件中,原告獲得勝訴或部分勝訴的比例分別是15%、12%、6%,比例越來越低。[30](p150)面對世界范圍的對日索賠運動和國際社會的譴責,日本政府于1995年7月設立了“亞洲婦女基金會”,試圖以“民間慰問金”的形式補償從軍慰安婦。但是,絕大多數受害人拒絕接受,要求日本政府正式道歉與謝罪,該基金會也于2002年5月停止運行。遭受日軍虐待的盟軍戰俘,也就戰時日軍虐待和殘害俘虜等戰爭罪行,發起要求日本政府正式謝罪的運動。該運動從加拿大開始,接著擴散到澳大利亞、美國、英國、荷蘭、新西蘭等國。美國司法部于1996年將731部隊的有關人員和慰安所的責任者共16人作為戰犯,禁止入境。1998年,聯合國防止歧視、保護少數者小委員會提出《馬克杜戈爾報告》,勸告日本政府應與聯合國人權高級專員配合,追究加害者的刑事責任。[31](p22-23)這些謝罪和補償要求與亞洲太平洋地區的對日索賠運動遙相呼應,對日本政府造成了一定沖擊。
隨著戰爭責任問題國際化,日本政府不得不調整在該問題上的態度。如,在日本學者發掘的大量新史料面前,日本政府對從軍慰安婦問題、戰爭責任問題表示反省和道歉。五五年體制解體后,聯合政府的細川護熙首相發表了“侵略行為論”,[32](p317)1995年村山內閣時期國會通過了《不戰決議》,首相本人發表了“村山談話”,在戰爭責任表態上有了明顯進步。1996年自民黨再次上臺后,又開始回調對戰爭責任的態度,首相參拜靖國神社、默許教科書“改惡”、不愿承擔賠償責任等行為,惡化了日本與亞洲鄰國之間的關系。2006年9月,安倍晉三繼任首相,在參拜靖國神社問題上保持克制態度,并率先訪問中韓兩國,取得積極的外交效果。民主黨執政后,鳩山由紀夫、菅直人、野田佳彥首相亦在戰爭責任問題上保持了相對穩健的態度,為日本的亞洲外交營造了一個相對良好的氛圍。不過,保守派與右翼分子的戰爭責任否認論在日本政界及民間都有一定的基礎和市場,且日本首相多出于外交利益表態戰爭責任問題,而實際的戰爭責任認識相對薄弱,甚至本身就屬于保守派。因此,日本與亞洲鄰國保持相對穩定、友好關系的歷史基礎仍然脆弱,2013年7月,安倍晉三再次上臺后在修憲、解禁集體自衛權等方面的表現就是證明。
保守派根據所謂“新史料”或經過篡改的史料,否定東京審判,歪曲侵略史實,否認侵略戰爭性質,拒絕承認戰爭責任,對日軍遺棄生化武器、強制勞工、從軍慰安婦等戰爭遺留問題,或全不承認,或故意縮小,或者以各種理由拒絕賠償。小堀桂一郎為否定東京審判,故意在“審判”與“判決”兩詞上大做文章。他認為《舊金山和約》第四章第十一條,即“日本國接受國際軍事裁判所以及設在日本或國外的聯合國戰爭犯罪法庭的審判……”[33](p459)之中的“審判”一詞,屬于“誤譯”,應譯作“判決”。實際上,中文翻譯的《舊金山和約》該條內容就是將“審判”一詞譯作“判決”,[34](p107)此處兩者的意思相同。因此,問題的關鍵不是翻譯的“正誤”,而是小堀氏指出的所謂“誤譯”的結果——導致日本人接受了“東京審判史觀”。按照小堀氏的理論,既然屬于“誤譯”,那么日本人接受“東京審判史觀”也是一個“錯誤”,這才是其極力主張“誤譯”說的本質目的所在。1993年10月5日,石原慎太郎在眾議院預算委員會上,叫囂日蘇戰爭是蘇聯對日侵略戰爭,即使日本對中國的戰爭也未必是不能正當化的,認為參戰各國“同罪”,哪個罪重、哪個罪輕,是無法比較的。[3](p16-17)即是說,日本與歐美、蘇聯,甚至中國之間互不相欠,根本不存在日本的戰爭責任問題。上坂冬子認為日本“在戰爭之后已對戰勝國進行了道歉、賠償”,聲稱“賠償已經結束”。[3](p12)此外,還有“從軍慰安婦商業論”、優先祭祀本國死者的“敗戰后論”等歪理邪說。更有些保守派學者頂著“自由主義”研究之名,大行否認戰爭責任之實。如新歷史教科書編撰會、自由主義史觀研究會等,提出重新審視戰后日本的和平教育,編撰出版美化侵略戰爭的歷史教科書,誤導日本國民的戰爭責任認識。
20世紀90年代以來,日本泡沫經濟崩潰且陷入長期停滯狀態,而中國經濟快速發展,并于2010年在GDP上超越日本。中日發展的換位與失衡,某種程度上也刺激著日本社會的右傾思潮,歪曲歷史事實的教科書的采用率開始增加,反映了保守思想、右傾思潮逐步擴大的社會影響。2011年3月,日本文部科學省公布了一批檢定“合格”的中學教科書,而歪曲侵略歷史、美化侵略戰爭的育鵬社版、自由社版歷史與公民教科書赫然在列。同年8月4日,橫濱市教育委員會決定2012年在該市18個區的147所公立初中全部采用育鵬社版教科書,僅此一地就有近10萬名中學生,使原本采用率長期徘徊于0.5%以下的右翼教科書猛增至2%以上。[35]此外,還有神奈川縣藤澤市、栃木縣大田原市的教育委員會,以及東京都都立初高中一貫制學校,都決定采用育鵬社版教科書,進一步推高了右翼教科書的采用率。
進步派指出日本人應勇于面對并承擔戰爭責任。他們支持原強制勞工、毒氣戰受害者及從軍慰安婦的索賠訴訟,與國際社會要求日本反省、道歉和賠償的各種活動相互配合,從多角度研究并進而追究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與戰后責任。內田雅敏指出日本為成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而謝罪,這種想法充其量不過是個小盤算,那將意味著日本還會重犯歷史錯誤;實現以謝罪、補償、歷史教育為主要內容的戰后補償,與追究戰爭責任密不可分。[36](p198)1994年10月,著名律師尾山宏、小野寺利孝等聯合數百名有良知的日本律師組建了“中國人戰爭受害對日索賠律師團”,免費為中國受害者辯護。該律師團已為平頂山大屠殺、日軍遺棄毒氣彈傷害平民、731細菌部隊活體解剖、無差別轟炸平民等10多件起訴日本政府和有關企業的案件提供了法律支持。[37](p67)十幾位日本老人為反對生物武器、化學武器和核武器,成立了以三種武器的英文首字母簡稱的ABC企畫委員會,并在1992年7月11日組織了“731部隊展實行委員會”。他們在日本巡回展出731部隊的戰爭罪證,并募捐數千萬日元轉交中方,以支持哈爾濱市的731部隊遺址申請世界文化遺產。1996年1月28日,日本“毒氣展實行委員會”成立,他們的巡回展出,起到了促使日本普通國民認識那場戰爭的真相和殘酷性的積極作用。[38](p211-220,258-261)荒井信一等進步學者成立了“日本的戰爭責任資料中心”,出版《季刊 戰爭責任研究》,支持家永教科書訴訟等和平運動,贏得日本國內外進步人士,包括受害國民眾的理解和尊重。
然而,部分日本國民面對亞洲鄰國民眾的戰爭責任追究,產生了日本“究竟要道歉到何時”的抱怨,導致對華、對韓感情惡化的逆反心理。其中一個原因,是日本當局和大部分媒體,往往將中韓等國批評的一小撮日本軍國主義分子與普通日本國民強行捆綁在一起,煽動狹隘的民族主義,在首相參拜靖國神社、教科書事件等歷史問題上挑動日本人與亞洲各國人民之間的矛盾。一方面普通國民在戰爭時期確實家家戶戶有人直接或間接參與其事,不少不愿或無法將問題搞清楚的國民更容易誤認為外來的批判聲是針對自己的;另一方面在日本政府的誘導和媒體宣傳下,不少日本國民將歷史問題曲解為是中韓等國另有所圖的“歷史牌”,旨在經濟“敲詐”。[39](p105-106)由此,部分日本國民在面臨中日關系摩擦或歷史認識問題時,更易產生批評中國的情緒。2022年3月29日,日本文部科學省審定通過一批歷史教科書,其中部分歷史教科書將戰時日本從朝鮮半島、中國強征勞工的行為,表述為“動員”“征用”,刪除了“從軍慰安婦”的“從軍”二字,意在文過飾非,切割強征勞工、從軍慰安婦與戰時日軍的關系,歪曲侵略歷史,淡化戰爭責任。這種錯誤的歷史教育不僅影響和改變著日本人的戰爭記憶與歷史傳遞,而且對東亞地區的和平與穩定也是一個潛在威脅。
結語
總之,通過考察戰后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可見其三大特點。一是復雜性,戰后日本除保守派、右翼分子與進步派的二元對立外,上層知識分子與下層知識分子、戰前出生者與戰后出生者,以及廣大日本民眾的戰爭責任認識千差萬別。這種復雜性促使我們必須客觀、理性、科學地認識與把握它,從而為正確處理事關中日關系和東亞地區和平穩定的歷史問題提供學術智慧。二是延續性,無論保守派、右翼分子的戰爭責任否認論,還是進步派對戰爭責任的反省,以及在日本民眾中比較普遍的“指導者戰爭責任論”、“受騙論”、受害意識和加害意識等,均可從戰后初期的戰爭責任觀中找到其歷史根源。三是變動性,從戰后初期檢討戰爭責任的熱潮,到經濟高速增長時期戰爭責任認識的分化,再到經濟穩定發展時期戰爭責任認識的多元化,最后到冷戰以來戰爭責任認識與國際關系的互動與因應,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處于動態變化之中。據郭光昊在觀察者網撰文介紹,原本育鵬社版教科書的最大用戶橫濱市教育委員會,已于2020年8月4日決定棄用該教科書。因此,從日本社會、國際環境的變化和亞洲鄰國的橫向影響等多重視角觀察,戰后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的變動性以延續性為基礎,很少超出延續性的框架,而延續性中也呈現各種變動性的趨向,在延續性和變動性的糾纏中展現了更多的復雜性。這是日本社會難以形成歷史“共有”的重要原因,也是東亞歷史問題反反復復、難以和解的影響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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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孔德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