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時期日本參謀本部對華謀略活動管窺

摘要：辛亥革命時期，參謀本部第二部長宇都宮太郎炮制了以分割中國為主要目標的謀略計劃，即《對中國私見》。過往研究常把它視為陸軍中有代表性的個人意見。但細致考察該計劃的由來和實施情況可發現，它是宇都宮的亞洲主義觀念和大陸政策合流的產物，辛亥革命前就在部分推行。辛亥革命中，宇都宮想把它上升為“日本帝國的《對中國基本方針》”，但沒有得到內閣和陸軍當局的支持。不過，借助參謀本部第二部的諜報體系和三菱財閥、日本浪人等部外勢力，它一直在暗中推行，援助革命軍、破壞南北議和、策劃滿蒙獨立是實施中的主要活動。其過程反映出日本軍、政以及陸軍內部對華政策的多歧性及前后變化，對揭示該時期及之后日本侵華政策的源流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辛亥革命；參謀本部；宇都宮太郎；《對中國私見》

中圖分類號：K313.44; K257"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3）06-0114-14

1878年，日本陸軍仿效西方國家軍政與軍令分離的做法，設立參謀本部。該部主要職能是制定作戰計劃和搜集軍事情報，但在近代日本的擴張主義支配下，其活動經常越出自身職權范圍。如對華情報搜集工作，并不停留于搜集，而是上升到了謀略層面，即拉攏、扶持、操縱中方政要，設法擴大日本在華權益，[1]（p54）這些活動其實具有外交特征。日俄戰爭后，該部中的少壯派勢力野心膨脹，企圖推行更為積極的侵華政策。為此，他們越過政府炮制國策性質的方案、方針，并通過軍方元老爭取天皇支持，野心得逞者不乏其人。1907年，田中義一以部員身份運動山縣有朋，制定《日本帝國國防方針》（以下簡稱《國防方針》）即為其中一例。這一事件對日本的軍、政關系及軍內權力結構影響深遠。①表現之一，即日本陸軍特別是參謀本部中的激進勢力，更敢于在陸軍或日本政府的對華方針之外另起爐灶，策劃更為狠毒的計劃或謀略。

1911年10月，中國爆發辛亥革命，參謀本部的這類軍人視此為推行大陸政策、擴大在華權益的千載良機。第二部長宇都宮太郎炮制了名為《對中國私見》（以下簡稱《私見》）的謀略計劃，并聯絡福島安正、田中義一等人積極活動，旨在像當年炮制《國防方針》那樣，將其上升為日本帝國的對華方針。這一計劃雖沒有得到日本政府的支持，但一直在暗中推行，對辛亥政局和中日關系產生過一連串影響。如眾所周知的“第一次滿蒙獨立運動”，就是川島浪速的活動與宇都宮《私見》合流的結果。既往研究已注意到《私見》的重要性，吳杰的《辛亥革命時期日帝陸軍的侵華陰謀——以〈上原勇作關系文書〉為中心》、[2]（p182）俞辛焞的《辛亥革命時期中日外交史》、[3]（p185）李廷江的《日本財界與辛亥革命》[4]（p27）均有所論述，不過都集中在《私見》與日本政府對華方針的區別，對其出臺的前因后果特別是實施情況未予關注，故未能充分揭示《私見》在辛亥革命史和日本侵華史上的作用與地位。日本學者佐藤守男、[5]（p267-303）櫻井良樹[6]（p1-11） [7]（p72-75）近年來雖推出過若干有分量的成果，但國內很少譯介。鑒于此，筆者擬在中日學者研究的基礎上，系統考察宇都宮在辛亥革命期間炮制及實施《私見》的始末，以期為揭示辛亥革命時期及其之后的日本對華方針的源流問題貢獻些許力量。

一、宇都宮太郎謀略計劃的炮制及其初步實施

1908年，參謀本部為貫徹《國防方針》，將本部的官制調整為五部二課制。五部當中，第一部負責作戰計劃，第二部負責情報活動，第三部和第四部分別負責通信和戰史，庶務部負責日常事務。第二部作為對華情報活動（也包含謀略活動）的主要策劃者和實施者，在中日關系史上格外引人注目。

宇都宮太郎是改革后第二部首任部長，且以大佐軍銜破格任命。[8]（p24）①這一不同尋常的安排背后是其出色的履歷：1861年出生在佐賀藩，1885年畢業于陸軍士官學校，1890年畢業于陸軍大學，1892年進入參謀本部；甲午戰爭時期任大本營陸軍參謀，負責情報分析；庚子事變中負責起草日本陸軍作戰方案，被總長采納；1901年，被派往英國擔任使館武官，在任期間，他和福島安正（時任參謀本部第二部長）密切合作，與英國達成針對俄國的情報交換協議，成為日俄戰爭獲勝的一大因素；[5]（p115-215）戰爭結束后回參謀本部供職。[8]（p2-24）[9]

在日本陸軍中，宇都宮是有名的“中國通”，其涉華活動至少可追溯到1892年9月。當時他剛加入參謀本部，便向次長川上操六提出一份名為《昔時之夢》的意見書，鼓吹中日英三國結盟、對抗俄國。[8]（p5）甲午戰爭后，清政府與俄國締結密約制衡日本，為拆散中俄同盟，宇都宮受參謀本部派遣，赴華游說湖廣總督張之洞。在回國后提交的《清韓旅行復命書》（以下簡稱《復命書》）中，宇都宮向參謀本部提出，面對列強瓜分狂潮，須為“救濟東方諸民族”及可能出現的“人種戰爭”做準備，為此，中日韓三國要建立“攻守同盟”，且該同盟最好是在“分割中國”后實現。[8]（p45）這背后的險惡用心，一是擔心中國有朝一日會對日本復仇；二是中國作為大國不易唯日本馬首是瞻，分割開來才容易操縱。此外，《復命書》還提到一種后備方案：如不待結盟，中國即遭瓜分，則日本必須趁機而起，之前要想好先取何地。這些陰謀顯然帶有“亞洲主義”的色彩。該主義產生于1880年前后的日本，鼓吹西力東漸將導致“人種戰爭”，宣揚大東亞同盟或中日韓“合邦”。宇都宮就讀陸軍士官學校之際（1882—1885年），正是該主義迅速傳播的時期，師生中頗有信奉者，如荒尾精、根津一、岸田吟香等。宇都宮深受他們影響，平生很多活動都帶有亞洲主義情結。[10]（p633-634）分割中國進而予以操縱，正是他建立所謂亞洲同盟、對抗西力東漸的一個步驟。對此，宇都宮視為“平生抱負”，稍有機會便企圖推行。1900年義和團運動時期，他就曾謀劃援助張之洞、劉坤一等督撫，在中國南方另立新政府。[11]（p143）

1908年到任第二部長之際，他目睹長州閥勢力（以山縣有朋、桂太郎等陸軍元老為領袖的長州出身軍官）在部內一手遮天，內心十分不滿，因此，在人事和路線上，他都以反長閥先鋒的面目出現。當時，長州閥支配下的陸軍當局和日本內閣奉行穩健的大陸政策，在對華問題上努力避免與西方沖突，走“協調”路線。宇都宮受亞洲主義支配，不懼與西方對抗，積極推行對華擴張的大陸政策。②如1909年，他安排人力對中國東三省和蒙古地區實施大規模盜測并暗中拉攏蒙古王公，想要把蒙古并入日本。[8]（p374）1910年，他又策劃所謂“南方經略事業”，派人到云南、廣西一帶拉攏當地土司，直言要將云南變成日本領土。[8]（p356）這些謀略活動均取得了一定進展，讓宇都宮更堅定了“平生抱負”，隨時準備實施更大的謀劃。所以，當1911年10月發生辛亥革命的消息傳來，他內心波浪澎湃，夜不能寐。15日凌晨3點，他起床深思苦索，將“平生抱負”草成《對中國私見》。全文如下：

[對中國私見 四十四年①十月十五日

白人（原注：不必說指耶穌教白人，下同）勢力東漸愈來愈急。全世界面積的85%歸其壟斷。摩洛哥、的黎波里兩地也即將落入其手。這些都是擺在吾人眼前的事實。白人之非洲、白人之美洲、白人之濠州（即澳大利亞——筆者注），這種企圖最快在眼下就能實現。彼等最終理想則是白人之世界，這亦將成為現實問題。今日局勢下，因中國對帝國生存及自大自強政策上之關系，全部獲取自然是上策。但是在列國對峙的今天，此事不可能一鼓作氣而成。雖屬遺憾，但也不得不承認這是目前的事實。但是假如我不能直接取之，也不能讓別人取之。這就是吾人所懷抱之中國保全論。但此非為中國而保全中國。]

[保全中國的形式。盡力保全其現在的全境是其中一法。使之一分為二，為三，或數分其國，也屬于保全之一法。從帝國的觀點而論，因中國之國土、人口過大，保全現狀下之中國，恐將來反有遺患我子孫之虞。故將之分裂為數個獨立國家而保全之，正符合帝國之所望。][此次內亂，真正嚴肅地實施計劃，使其分裂為滿漢兩族的兩個國家，不是無望。我們在胸底深藏此方針，這對當下的時局十分必要。即國際禮儀上及對清政策上，表面當然援助清政府，不使其顛覆。暗中則見機行事，盡力隱秘地援助叛徒（即革命軍——筆者注），使其日漸強大。適當時候]

[居中調停，使其分立成兩國。如能出現此局面，與雙方都結成特種關系（原注：例如把一國作為保護國之類，另一國作為同盟國。作為報酬，這有利于滿洲問題之解決），然后可以等待時局的進一步轉變。]

[右邊（即上文——筆者注）是時局進展順利下的綱目。但列國虎視眈眈，中國人短見無識，今后形勢會如何變化尚無法預測。為保持前述保全主義、抑制列國瓜分，我輩須盡力阻止歐美勢力向對岸移植，但是如果大勢真到了分割地步，亦不能袖手旁觀，至少平昔研究的南北諸地方必須獲得。[8]（p483-484）]文中的計劃與《復命書》中的謀略高度一致，認為最佳方案是把中國分割成兩個或數個國家。為此，日本的策略應是既援助清政府，又援助革命黨，待雙方勢均力敵之際，再“居中調停”，將中國一分為二，同時將“滿洲問題”作為調停之報酬。如果上述目標實現前中國就被瓜分，則日本不能落于人后，必須取得平素“研究”的南北地方，這里顯指其之前注意的滿蒙及南方地區。

如此野心勃勃的計劃，顯然是為日本謀劃的通盤方案，越出參謀本部的權力范圍。所以，宇都宮次日一早將它抄呈次長福島安正，并托福島向總理大臣西園寺公望、參謀總長奧保鞏、陸軍大臣石本新六、軍方元老山縣有朋及其他有力者游說。[8]（p484）誠如日本學者指出，宇都宮是想把《私見》上升為“日本帝國的《對中國基本方針》”。[5]（p279）當天，福島對《私見》表示贊賞，同意轉達。至此，宇都宮已有一定底氣，雖然本部尚未明確準許，但從17日開始，他就付諸行動。最初的思路是援助革命軍掌握長江流域，將清軍驅趕到黃河以北，從而實現南北均勢局面。[8]（p40）為此，宇都宮從兩個方面著手：

其一，為革命軍確定“中心人物”并加以操縱。17日，宇都宮將與孫中山相熟的水野梅曉召至參謀本部，詢問孫的下落。水野報告稱孫正在紐約并有來日計劃。18日，參謀本部召開會議，議程之一是討論對孫工作。宇都宮記：[本日上午召開部長會議（原注：次長室內召開，大澤第三部長、大島總務部長和我，共4人）。內示了經水野之手與孫中山取得聯絡的極少情報，傳閱了相關的文書。[8]（p484-485）]

從此，參謀本部開始了運動孫中山回東洋的籌劃，并試圖與外務省協調此事（詳后）。

其二，向革命軍提供武器。18日，宇都宮拜見了同鄉好友、內務省警保局長古賀廉造，向其秘密出示《私見》，繼而請求警方放寬限制，默許日人接濟革命軍武器。古賀對《私見》表示贊同，應允了這一請求。[8]（p485）隨后經水野之手，參謀本部向革命軍提供了少量雷管和甘油炸藥。[12]（p374）

不過，這些活動剛展開即受挫：《私見》未得到日本政府支持，甚至陸軍省也表示反對。前文已述，以山縣有朋、桂太郎、寺內正毅為首的長州閥的立場是日本在對華問題上的主流意見。在他們影響下，日本政府和日本陸軍在對待辛亥革命的問題上，堅持所謂“協調路線”，視西方列強的態度而進退。武昌起義后，日本內閣曾于13日討論對華方針，并決定支持作為合法政府的清政府一方，視革命黨為“叛軍”。[12]（p369）隨著歐美列強紛紛布告中立，24日閣議通過了內田起草的《對清政策》作為日本政府的新對華方針。該方針對如何對待革命軍避而不談，對清政府則提出“盡可能不傷害其感情”，[13]（p356）其實質是追隨列強中立，避免任何的一邊倒。如此，宇都宮援助革命黨的做法，顯然與日本內閣背道而馳。20日閣議中，與會政要討論宇都宮的謀劃時，陸軍大臣石本明確反對，理由之一是輸出武器不可能一直保密，遲早會泄露。[12]（p374）24日會議上石本放言，一切不經陸軍省的做法，陸軍都不得予以配合。[12]（p375）因此，宇都宮不得不中止輸出武器的活動；同時，由于得不到外務省支持，操縱孫中山的計劃也無從推進。宇都宮24日的日記謂：

[到外務省拜訪倉知（鐵吉）政務局長，談孫逸仙之事……括號中所述（即“目前只能聽任其進退，至多止于關注其行動”）是外務省目前的決心。我表示了同意，但我本來的主意是：孫來東洋之機，將其置于日本或不得策，不若將他置于香港，然后予以操縱。但孫堅持要取得我政府的同意（才來日本），而此事屬于政府特別是外務省的職域，我無可如何。并且在本部內部，次長也不愿招其前來。只有聽其自然。此際通過浪人組將其招來東方、取得聯絡，然后在香港等地予以操縱，比較適合機宜。當前若對其過度關注，則對革命黨而言，此人恐成無用之人。[8]（p487）①]

可見，在《私見》不能成為日本國家對華方針的情況下，僅靠宇都宮之力，幾乎不可能推行。但宇都宮并未就此罷手，他一方面繼續向日本政要兜售《私見》，另一方面則通過他所控制的第二部的力量暗中推行。

10月21日，陸軍第14師團長上原勇作來東京公干，將拜會各路政要。作為“反長閥”的中心人物，上原在軍政兩界有很大影響，與宇都宮的私交也很深厚。②[8]（p11-17）所以，宇都宮把此事當作扭轉政府意志的一個契機，專門將經過若干調整后的《私見》投書上原，希望其向當道疏通。其中，最重要的調整是在15日版本的基礎上附上了行動綱領，把每一步的計劃說得更為明白。第一步是“照平素的主張，先標榜保全中國”，接著“到一定程度，援助清朝，以防止其顛覆”，“同時在絕密情況下（采取借用政府反對黨之手等間接手段）助長反叛分子，而于適當時機居中調停，使滿漢二族分立為南北二國。”[14]（p55-56）③雖然該版本更為聳人聽聞，但最終石沉大海。順便要說的是，28日駐華公使伊集院彥吉曾致函外相內田，提出一種與《私見》高度類似的計劃：日本政府與清政府、革命黨兩方都加以聯絡，使二者能“長期對峙”，最終“在華中、華南建立兩個獨立國家”。[15]（p111）內田嚴厲拒絕了這一提議。[15]（p113）這一事件背后，伊集院與宇都宮是否有過溝通尚不得而知，①但它的結局清楚表明：援助革命軍及分割中國的做法，此時被日本政府強烈排斥。

同時期，中國國內局勢瞬息萬變，武昌革命軍接連受挫。宇都宮憂心忡忡：照此下去，武昌很快會被官軍占領，南北二分的設想無從實現。[8]（p486）23日前后，他已等不及投書政要的結果，只得從自身能夠動員的力量著手，開始了“支援”革命軍的第二輪努力。

如前所述，參謀本部第二部掌管情報，有派遣和調動諜報人員之便，這類人員成為宇都宮實施《私見》的第一批力量。10月24日，他首先派炮兵大尉丸山豐、步兵大尉木村恒夫前往武昌、長沙，幫助革命軍作戰。這兩人都是陸軍現役軍人，一旦暴露后果嚴重，所以宇都宮極力偽裝，官方文書僅記錄為“執行湖北任務”，[16]真實任務則以口頭方式秘密傳達：“找機會投入革命軍，并幫助他們。但至多以個人名義（行動），自始至終使用化名，以至生死。”[8]（p487）同一天，宇都宮還派坂西利八郎（1904年曾受聘為袁世凱幕僚）前往中國，設法重回袁世凱幕府（此時袁世凱剛復出）。給他的訓令也是以個人名義活動，“直至生死”。緊接著，宇都宮又網羅日本浪人作為第二批力量。10月底，他通過心腹部下松井石根、井戶川辰三和東亞同文會的根津一，招募了一批“渡清志愿者”，主要有渡邊鐵太郎、山口安郎、金子新太郎、衣斐針吉、伊藤偉作等人。[8]（p487，489，492）但這些人并未立即派出，因為一方面需要掩人耳目，而更大的困難則在于資金：浪人需要以利益驅動，而參謀本部不可能提供這筆經費。一番權衡之后，宇都宮決定爭取日本財閥支持。

28日，他拜見三菱會社社長巖崎久彌，請求借款10萬元。②當對方問起緣由，宇都宮便出示《私見》，并囑“絕對保密”。繼而解釋：現在革命軍還沒有成功的把握，使其統一、使其組織起來、從他們中發現“中心人物”等等，需要為之經營的事情尚多，他日結局如何，現在還不可知，目前局面“尚不能讓國家直接卷入”。巖崎聽完，應允了這筆借款。[8]（p488-489）其后，宇都宮派松井石根分批支取，每次都用化名“青山權六”簽章。該資金的支出，由宇都宮個人根據任務需要交給特定人員。從日記中看，這筆錢大多花在資助心腹部員或日本浪人暗助革命軍的活動上。策劃孫中山與康有為、岑春煊聯合的犬養毅和策劃滿蒙獨立的川島浪速，也從這筆資金中領取過大額經費。（詳見表1）

恰在這時，中國國內局勢又有變化。袁世凱復出后，權勢迅速坐大：27日被授為欽差大臣，11月1日被授為內閣總理大臣。對此，宇都宮表現出強烈不安，10月31日日記稱：“出現以袁世凱為中心的政局變動之兆：其與漢人、資政院和部分軍人通謀，壓制滿人，奪取實權。這些情形已顯現。”11月2日又記：“昨日北京政局大變。”“這里成了袁世凱的天下，今后清國的局勢會極為多事。”[8]（p490-491）1907年袁世凱任軍機大臣時期曾聯合英美對抗日本，故宇都宮視其為極端反日之人。袁軍10月底在武漢節節勝利，若接下來占領武漢、南北統一，宇都宮的計劃將歸于失敗。因此，宇都宮迅速調整對華謀略，在暗助革命軍的基礎上添入“制袁”內容，11月初有一系列緊鑼密鼓的安排。

2日，宇都宮召親信部員井戶川辰三和多賀宗之談話，訓令前者到江南一帶聯絡革命黨人，后者往北京幫川島浪速扶持滿族王公。兩人出發之際（11月4日），宇都宮先以參謀本部名義做一番“訓令”（訓令故意模糊二人的真實任務，只籠統稱收集長江沿岸的時局情報，或協助北京公使館武官收集滿人一側的情報），私下則讓兩人閱讀《私見》，揭出其真正意圖。隨即從三菱借款中給了他們7000元特別經費（另以參謀本部名義支給3000元“機密費”）。[8]（p491）這一安排的實質，是將《私見》中的謀略活動植入參謀本部的情報活動。派出人員既負責為參謀本部收集情報，又負責為宇都宮操縱革命黨或扼制袁世凱。5日，之前物色的“渡清志愿者”也派出兩人：金子新太郎和水野梅曉。二人的會見都在宇都宮私宅中進行，宇都宮口授《私見》大意，訓令他們“投入革命軍”，“防止南北媾和”，又大肆強調“在南方建立一國或數國的必要性”。[8]（p492-493）任務明確之后，宇都宮拿出2000或1000元（三菱借款中支出）作為活動經費。在此期間，宇都宮還和部下討論過送康有為回國，以制衡袁世凱的事宜，但因擔心康實力不夠，此策暫緩。[8]（p490）

11月6日起，宇都宮赴北九州參加陸軍“特別大演習”，《私見》的實施至此告一段落。[8]（p493）

二、對南北議和的破壞

上述人員到達中國后，忠實執行了各自任務：井戶川很快取得黃興等革命領導人的信任，探聽到革命軍內部的許多重要情報；[8]（p506）多賀到達北京后，通過川島浪速（時為北京警務學堂監督、肅親王盟兄弟），迅速與滿族親貴建立交誼，煽動其中的強硬派“顛覆袁世凱一派”；[8]（p508）丸山豐11月到達武昌后，組織“日本居留民義勇軍”投入革命軍中參加戰斗；[17]（p805）金子新太郎加入漢口革命軍，在26日的漢陽花園之戰中戰死。這些人牢記宇都宮的訓令，始終沒有透露自己的真實使命，金子直到戰死，其妻都不知道他從事的是何任務，革命黨一方也一直蒙在鼓里，黎元洪還向日方表達過謝意。[5]（p312-313）

不過，任憑上述人員如何賣力，《私見》的實施一直很不順利。首先，因得不到日本政府支持，對革命軍的支援只能在暗中小心展開。11月5日之后宇都宮盡管還在物色“渡清人員”，但真正派出者很可能只有寥寥數人，②且為革命軍提供武器一事，只能通過商人做些嘗試。這些都不足以改變革命軍力量弱小的局面，帶不來他所期望的“南北均勢”。其次，11月初袁世凱入京后，牢牢控制著北京局勢，多賀、川島扶植的滿族權貴不足以與其對抗。①[18]（p1203-1213）

在這種被動局面下，宇都宮緊盯一切機會，仍想把《私見》變成日本的對華方針，好大張旗鼓展開。11月15日，英國允許滬寧鐵路運送革命軍，實際上打破了所謂的“中立”。當天，本莊繁就將這一情況作為一個重大變動報告參謀本部。[19]（p691）至此，日本政府內部就是否仍堅持之前的中立政策發生分歧，內閣對華方針出現改弦易轍的苗頭。[3]（p37-38）宇都宮不失時機，擬聯手田中義一和由比光衛（參謀本部第一部長），以《私見》為基礎制定陸軍的對華大方針，再以陸軍大臣和參謀總長名義呈上內閣，使之成為內閣大方針。為此，他于20日將《私見》抄給兩人并與他們長時間會商。[8]（p498）田中反對支援革命黨，三人意見難以統一，只得作罷。[8]（p501）

11月28日，宇都宮迎來更大打擊：漢陽陷落，黃興敗走上海，期望中的南北均勢化為泡影，更為棘手者，暗助革命軍的活動因此暴露。當晚，他在日記中咒罵：“中國人是口舌、文弱之民族，與之相攜對抗歐美，簡直有滑稽之感。”[8]（p502）從中可知其氣急敗壞。

一系列壓力很快接踵而來。因死傷人員中有日本人（包括前述金子新太郎），日人加入革命軍的消息曝光，中外媒體紛紛責難，標榜中立的日本政府陷入窘境。日本駐漢口領事報告，武漢的外國人及中國人“誤以為日本政府暗中向革命軍提供援助，無論如何解釋亦難消除此種誤會”。[20]（p1200）同時，海軍方面得知此事，對參謀本部大為光火。11月30日，第三艦隊司令川島令次郎（時在武漢江面）投書海軍大臣：[假如我陸軍駐在武官秘密地成為壯士之中樞，使喚所謂在鄉軍人加入革命軍，一旦戰事不利，革命軍就不足談了。但夜間赴其邸面會，甚至分給巨額金錢，帝國軍人之威信何在？而且，其部下有現役陸軍將校數名，雖是參謀本部特派，但彼等]

[行動，陸軍當局沒有理由不知。人們會相信彼等是奉陸軍當局之旨在行動。這是本官無法解釋清楚的。]

[鄙陋地議論他人之私，非本官所好。分給金錢這種事，畢竟只是在雇傭的壯士之中進行。本官堅信我現役陸軍將校堂堂正正，沒有此等丑事。此事絕非私事之私，乃公事之私！而且與帝國之威信關系重大。[21]]

文中的“陸軍駐在武官”是參謀本部派往中國的一種諜報人員，[22]（p61）這里很可能指上海駐在武官本莊繁；“壯士”當指加入革命軍的日本人；“在鄉軍人”指金子新太郎等非現役軍人；“夜間赴其邸面會”并分給“巨額金錢”則讓人聯想到他們在宇都宮太郎私宅的會見。據此可知，宇都宮雖刻意保密，但他的有關活動還是被其他部門所知。海軍大臣得信后，隨即將其轉交參謀本部。

12月4日，宇都宮被參謀總長叫去談話。總長出示了11月28日的內閣決議（內容詳后），意在告誡他與政府保持一致。[8]（p504）由此可知，宇都宮雖通過福島安正向總長兜售過《私見》，但總長對他的謀略活動并不支持。在對華問題上，總長與內閣保持一致，不同意部下與政府立異。所以，哪怕宇都宮的謀略活動已暗中實施1月有余，部內的阻力仍是他無法逾越的障礙。

這次談話，對宇都宮有一定警示，但不足以阻止其實施《私見》。為進一步隱蔽活動，他在實施思路上做了兩點調整：其一是停止派出現役軍人或日本浪人，不再以直接手段援助革命軍；其二是企圖強化對革命黨特別是領袖人物的政治操縱，操縱的目標主要是破壞醞釀中的南北議和。先是，漢陽失陷后3天，革命軍攻占南京（時在12月2日），對此，宇都宮頗為振奮。[8]（p504）因南京的得失有強烈象征意義，宇都宮認為中國已初現“南北均勢”之兆，“居中調停”一幕可以上演了。12月3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漢陽陷落而南京歸革命軍，如今正是居中調停的最早時期。遂起草如左之綱領。”[8]（p504）②該綱領的主旨是落實《私見》中分割中國的陰謀，造成一南一北兩個國家（詳后）。但“居中調停”要靠外交部門進行而非軍方，這就需要兩個前提條件：其一，日本政府要采納這種調停思路；其二，日本要有調停的主導權。

計劃確定后，宇都宮試圖在陸軍內部贏得支持，再上升為內閣意見。12月4日，他再次和由比光衛、田中義一商談。這次會談中，田中也提出一個野心勃勃的“調停”方案，思路是以北方為主體，用君主立憲政體統一中國，強壓南方接受，如南方不配合，則做好武力準備。宇都宮不反對君主立憲，但強烈反對對南方動武。[8]（p504）雙方意見如此相左，自然無望成為陸軍的立場，更無望說服政府——11月底，得知南北雙方同意停戰議和后，日本內閣于28日制定了新的對華時局方針（即上文中總長給宇都宮出示的內閣決議）。新方針一改“中立”的做法，準備以積極姿態干涉中國時局，[3]（p38）具體策略是和英國一道，對未來的南北議和進行調停。日本此策的主要目的有二：一是在議和中使南北雙方都接受君主立憲政體；①[3]（p43-62）二是在調停破裂的情況下，搶占武力干涉的主動權。但是，英國并不看重君主立憲問題，主要目標是維護其在南方的利益，所以對在君主立憲問題上頑固堅持的日本十分排斥。至12月18日南北議和正式開始時，日本始終沒有獲得調停的實權，更談不上主導權。這種局面下，宇都宮的調停方案即便被日本政府采納，也沒有實施的可能。因此，他對英國主導的南北議和充滿仇恨，想方設法予以破壞，12月12日記：

[本日給寺西、井戶川、本莊發長電：努力使此次議和不成立，此為我之責任所在。要而言之，這次議和將日本排除在外而專賴英國，主要是排日的袁世凱一派之詭計。無論如何要共同防止。一旦如此，便可使他日議和置于日本主導下。[8]（p507）]

其中，“寺西”即寺西秀武，參謀本部情報將校，時應聘于武漢新軍；“井戶川、本莊”即上文提到的井戶川辰三和本莊繁。文中的“長電”提示：宇都宮處心積慮要使這次議和破裂，另由日本主導新的議和。為此，他第二天又發電給北京的川島和多賀，令他們設法誘使滿族親貴抵制南北議和，轉而向日本政府提出調停請求，[8]（p508）為日本另起爐灶制造借口。

恰在此時，中國政局發生一個重大變化：孫中山即將回國，并可能出任南京政府臨時大總統。12月10日，井戶川曾報告稱黃興反對議和，戰意甚高。[8]（p506）若孫也反對，則這次議和必然破裂。因此，孫回國前夕，宇都宮異常忙碌，視此事為破壞議和的大好時機。不過，該計劃有一大難點，即日本政府和參謀總長的態度。由于上一階段的教訓，政府和陸軍方面都提高了對宇都宮的警惕，阻止他與革命軍聯絡。此時，日本正追隨英國準備調停，為表現出對南北雙方“公平”的姿態，極力擺脫任何支持革命黨的嫌疑。所以，該時期日本政府通過參謀總長和次長，要求宇都宮配合政府行動。12月15日，陸軍大臣也通過田中義一轉告宇都宮，參謀本部部員介入革命黨的做法必須停止。[8]（p509）20日，參謀總長親自給駐在中國的部員本莊、寺西等人發電，叮囑他們按照政府意志行動。[8]（p510）如此，宇都宮必須與革命黨保持距離。但他強烈想操縱孫中山破壞議和，又不能不與革命黨聯絡。所以，宇都宮在日記中常流露出內心的矛盾：作為軍人，不能不服從命令；但為了“帝國”，他又認為政府的方針不得策。[8]（p509-510）最終，宇都宮選擇了陽奉陰違的做法。21日，他以私電訓令本莊：“根據昨天總長的訓電，與革命黨的聯絡要更加謹慎。”但又隨即強調：“我對中國的根本意見，至今依然。”[8]（p510）所謂“根本意見”，就是《私見》中分裂中國的陰謀；所謂“更加謹慎”，不是要放棄與革命黨聯絡，而是要避免讓政府發現。為此，宇都宮把操縱革命黨的謀略交由參謀本部之外的周邊人物實施，主要人選是池亨吉、犬養毅和頭山滿。

池亨吉曾是孫中山秘書，參加過鎮南關起義，這層關系為宇都宮熟知，并早已有所利用。先是，孫中山在回國途中陸續會見歐洲政要，而對日本表示不滿（因日本一度支持清政府）。為扭轉孫的態度，宇都宮11月與池亨吉簽了一個秘密協議：提供10000元（從三菱借款中支出）支持池亨吉組織“親中義會”，但條件之一是中國出現新政府之際，使其疏遠英美而信賴日本。利用這批資金，池亨吉在日舉辦多場公眾演講、集會，制造“親中”氛圍。孫中山到香港前夕，池亨吉組織了27人的浪人隊伍，[14]（p332-333）宇都宮安排其赴港迎接。[8]（p506）12月21日孫中山抵港，池亨吉一行先期數天在此等候。會面之際，孫對日本的態度表示疑慮，池亨吉指著佩戴的“親中義會”徽章宣揚日本如何同情革命黨，卻絕口不談參謀本部在背后的安排。[23]（p66-68）據日方情報，這次會談后“孫大為安心”，對日本的態度從警惕轉向接近。[3]（p91）這為犬養毅和頭山滿的隨后登場打下了基礎。

12月22日，宇都宮授意根津一倡立“善鄰同志會”，在日本民間“竭力宣傳支援中國革命黨的理由，希望革命黨堅持到底”。[24]（p464）孫中山到滬當天（27日），該會在日本正式成立，并派出頭山滿來華。同時期，宇都宮數次會見犬養毅，商談操縱孫中山的辦法。在宇都宮看來，孫到來后南方革命黨的力量依然單薄，容易向袁妥協，于是，他提出一個方案：讓孫中山與康有為、岑春煊（前四川總督）三方聯合，共同制袁。[8]（p508）犬養毅與孫、康、岑均有交情，是該方案的理想人選。12月13日，宇都宮提供10000元經費給犬養（從三菱借款中支出），該計劃正式展開。19日，犬養毅到上海迎接孫中山，頭山滿于27日繼至。[3]（p94）28至29日，犬養、頭山多次鼓動孫中山，大談“反對南北妥協”“以武力統一南北”“當務之急，是采購軍火”之言。[3]（p96）這些都是執行宇都宮太郎破壞和談陰謀的力證。[25]（p55-64）需要補充的是，上述計劃都是在秘密狀態下進行的。為掩人耳目，宇都宮與犬養會面時，彼此化名高山一郎、三平一郎。也正因如此，二者背后的關聯長期不為人所知。俞辛焞先生曾推測犬養毅、頭山滿12月底來訪孫中山，是萱野長知（日本浪人，孫中山支持者）在運作，[3]（p94）①這是不確的。

在針對孫中山的密謀展開之際，井戶川、本莊繁按照宇都宮訓令，也對黃興展開反議和策動。21日，井戶川報告：經過“勸誘”，黃興已全然反對議和，“決心甚固”。宇都宮不無得意，在日記中稱：“這符合我的愿望。”[8]（p511）但實際上，這些人低估了革命領袖的民族大義。自始至終，孫、黃都把國家統一作為處理時局最重要的考量，孫中山在會談中多次拒絕犬養毅聯合岑、康及“武力統一”的煽惑，多次表明避免南北戰爭、不反對議和的態度。[26]（p617-619）1912年1月21日，犬養回國向宇都宮復命，對孫的態度表露出無可奈何之狀。宇都宮大為失望。[27]（p77）

眼見操縱革命黨無望，1月中旬，宇都宮將工作重點轉向滿族王公。在川島、多賀等人煽動下，滿洲王公一度拒絕共和、反對清帝退位，甚至組織“宗社黨”相抵制。但面對老謀深算的袁世凱，這些王公的態度又時常搖擺。因此，宇都宮在日記中情緒起伏：時而慶幸“滿洲朝廷恢復生氣，時局向我希望的方向發展”；又時而焦慮袁世凱毒計奏效，滿族王公態度軟化。[27]（p77-79）總之，唯恐議和達成。1月底，袁世凱為擺脫滿族王公控制，提議解散南、北政府，雙方各派代表在天津另組中央政府。宇都宮大為緊張，21日他授意犬養毅連發三電（分致孫、黃、頭山滿），“忠告”孫、黃不要北上、寸步不離南京。[26]（p637） [27]（p77）此事進行之際，其他消息又傳來：北京多數王公贊同共和，“宗社黨”骨干良弼于26日被炸身亡。眼看皇帝退位、共和達成，宇都宮不甘失敗，企圖做最后“補救”：他把《私見》又修改為第三版，分別投書次長福島、外務大臣內田，并托高島鞆之助（前陸相）向西園寺總理大臣解說。關于該版本的內容及用意，其28日日記說得很清楚：

[訪外務大臣內田康哉，因之前已預先將“1、2、3”送上，②預告過我的意見。所以就直奔主題：清國目前的局勢如“3”中所述：滿洲朝廷退位即在旦夕。趁尚未決行，（盡快）居中調停，幫助南方建國。在北方，滿蒙加上華北之地，保持清室之祀。為此，派必要兵力進入、為滿洲朝廷專守防御，借此讓北方成為我保護國、他日成第二韓國，南方（政權），要率先予以承認并施以各種援助，結成良好關系。[27]（p80）③]

該版本的最大不同是露骨提出將中國北方變成第二個韓國。但任憑其如何宣揚該方案利益之巨，當時日本政府也無力推行，因南北議和的主導權為英國霸占。所以，內田毫不掩飾其冷淡，以“絕對不可能”的態度為面談劃上句號，宇都宮怏怏而出。

其他方面的游說，也同樣碰壁。宇都宮只有眼睜睜看著清帝退位、議和達成、袁世凱就任大總統。其內心之沮喪、憤恨都發泄在日記中。2月13日記：

[清國皇帝昨12日發表退位上諭……愛新覺羅氏300年（原注：270）之社稷，如斯滅亡，何等慘事……時局至此，我政府無一貫方針，外交上一敗再敗，本部也不能舉指導匡救之實，失去此大好時機，真終生之遺憾！但時局還沒有就此結束，或許還有更為紛亂之望。今后要切實為我邦國補償前敗。[27]（p85）]

可見，破壞南北議和失敗，激起他對參謀本部和日本政府的極大不滿，同時也激起其分割中國的新圖謀，即要在其他問題上為日本“補償前敗”，主要目標則指向滿蒙。

三、策劃滿蒙、云桂等地獨立

日俄戰爭后，中國的東三省和蒙古地區（日本稱之為“滿蒙”）是各國勢力的角斗場。除日俄之間的激烈爭奪外，美、英、德、法等國不滿該地區為一兩國所霸占，在“門戶開放”的口號下介入滿蒙問題。對此，以伊藤博文為代表的文治派和陸軍中的穩健派（即上文提到的長州閥勢力）主張對歐美列強妥協，在滿蒙推行漸進策略。但陸軍中的激進勢力卻在大陸政策的野心支配下，走“武斷的、急進政策”。[28]（p52）如前所述，作為后者的代表人物，宇都宮太郎在辛亥革命前就有針對滿蒙的一系列謀劃，目標是分割并吞并這一地區。除派諜報人員實施盜測和拉攏蒙古王公外，還利用留學手段煽動蒙古青年另立政府，但最重要的手段還是扶植同為大陸政策狂熱分子的川島浪速。川島在中國經營多年，與肅親王、喀喇沁王等蒙古王公建立了密切關系；同時，川島作為應聘將校，受參謀本部節制。所以，宇都宮針對滿蒙的謀略，常交川島實施。早在武昌起義前夕（1911年10月7日），他就把川島浪速（時在日本休假）召到參謀本部，告訴他“對清意見”，囑盡力去做。[8]（p479）日記中沒有明說“對清意見”為何，但多半是分割中國的老調。武昌起義后，宇都宮很快把留學日本的蒙古學生睿昌、德欽等召到宅中，談中國時局，鼓勵他們建立“蒙古聯邦”。[8]（p490）11月初袁世凱掌權后，一度有傳聞稱清帝將脫出北京。宇都宮10日電囑青木宣純將清帝誘至奉天，并商量增加北京的日本兵力。[8]（p495）這些做法顯然都包含扶植滿蒙要人在關外建立割據政權的圖謀。因該時期并未出現南北分立局面，也未出現日本出兵的時機，這些陰謀都不了了之。

11月底南北議和開始前夕，宇都宮指示川島和多賀煽動滿蒙王公反對議和，目的雖未達到，但進一步籠絡了這批勢力，特別是12月初經川島聯絡，參謀本部說服外務省向喀喇沁王貸款2萬兩，更增加了滿蒙王公對川島等人的信任。1912年1月26日，良弼被炸之際，肅親王等脫出北京，企圖以奉天為據點實施勤王。川島、多賀與參謀本部聯絡，將肅親王送出關外。至此，時局中已出現滿蒙王公在山海關外建立割據政權的先兆。宇都宮太郎及次長福島安正對滿蒙問題更加積極，謀劃出所謂“第一次滿蒙獨立運動”。相關情節，王振坤、趙金鈺、俞辛焞等前輩已有所揭示，但都是以川島為中心展開，對參謀本部的內情涉及較少，①這里不妨以宇都宮的活動為線索做些補充。

對川島、多賀在北京取得的進展，宇都宮非常欣慰，在日本國內密切接應。1月30日高山公通（參謀本部部員，在京協助川島）報告：川島策劃蒙古舉兵勤王已準備就緒，請貸予喀喇沁王借款20萬元。[15]（p87）次日，宇都宮找田中義一商量此事。2月1日，初步的計劃確定下來：先為蒙古舉兵運送步槍500挺、子彈20萬發。[27]（p80）2日，經宇都宮向外務省斡旋，借款問題也得到外相內田的基本同意。[15]（p89）②但就在各項事宜順利推進之際，發生了金線屯事件：京奉鐵路金線屯一段（山海關以東約八公里處）被人炸毀，脫出北京的肅親王沒能成功到達奉天。宇都宮4日接到報告既驚又喜，當天與福島安正、田中義一、由比光衛商定4點對策：一是從山海關派出一個小隊趕往事發地點；二是從旅順派兩個大隊保護關外鐵路（從國內派出第12師團，需要得到議會批準，因此以后再辦）；三是放寬關東都督用兵權；四是經秦皇島鋪設海底電線。[27]（p82）這些舉動都是為策劃滿蒙獨立做準備（詳后）。不過，該方案交到外務省后，對方僅給予十分有限的支持。為說明這一點，有必要追述革命爆發后日本政府對中國東北問題的態度。

在1911年10月24日內閣確定的對華方針中，解決中國東北問題被視為最重要的目標。具體辦法是暫時維持東北現狀，待時機最為有利、把握十足的時候再謀求“根本解決”。[3]（p18）為此，日本政府緊盯中國東北，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10月底，灤州的清軍發動“兵諫”，日本即以保護關內外鐵路為名，試圖向中國東北增兵。[3]（p24-25）但列強為維護在華利益，不愿任何一國單獨行動，這一計劃遂被阻止。其后，日本在關外的活動，一直置于列強密切注視之下。11月初，陸軍中的寺內正毅（時任朝鮮總督）一方，試圖操縱革命黨王國柱在奉天起義，然后制造出兵借口。外務省為保持中立，阻止了這一計劃。當時間來到12月底，日本在中國東北仍未攫取到實質利益，而俄國卻實現了外蒙古獨立的陰謀，這讓日本各界大為不滿。1912年1月，陸軍元老山縣有朋向外相轉交《對清政略概要》，提出政府必須做好“斷于適當時機出兵滿洲之準備”。[3]（p173）12日的閣議上內相原敬也呼吁：“俄國既已以援助外蒙古自治的名義伸手，此時正是我們對東三省作出適當處置之時機。”[3]（p192）在這種局面下，日本外務省不能不有所“作為”。他們一方面試圖與俄國第三次劃分滿蒙勢力范圍（主要是將內蒙古劃分為“西蒙”和“東蒙”）；另一方面，也有心配合陸軍的行動，為出兵中國東北制造借口。是以1月間北伐革命軍在安東（今丹東市）一帶登陸時，他們采取了暗中支持的態度，企圖借革命軍造成動蕩，為武力干涉找到借口。也同樣是在這一背景下，參謀本部與川島浪速12月初策劃的對蒙古王公借款一事得到外務省支持。1912年2月初宇都宮等向滿蒙輸送武器和借款20萬，外務省都予以同意。

不過，該時期列強未放松對日本單獨行動的警惕，1月底美、德等國曾對中國東北可能出現的武裝干涉提出交涉，[29]（p442-452）日本政府還不敢在滿蒙問題上輕舉妄動。故宇都宮、福島安正等人2月4日提出的4條策劃，外務省只采納了第1條。對此，宇都宮大為失望，5日記：“昨天的四個決定，外務大臣躊躇不行”。[27]（p82）8日又記：[果斷讓滿蒙獨立并置于我保護之下，以昨今的局勢觀之，已甚無望（原注：政府雖然派出兩個中隊去守衛遼河和大凌河的鐵橋，但對中立地帶橫行的革命黨之處理不得要領。同時，袁設法軟化或更換滿洲總督趙爾巽等，拔去其軍隊之骨干。勤王軍的根底恐怕會就此覆滅）。[27]（p82-83）]

這清楚表明，宇都宮此時謀劃的目標就是讓“滿蒙獨立”并接受日本“保護”。盡管其決心十分堅定，但該謀略推行起來有三大難點：一是日本政府態度不堅定；二是陸軍內部各有詭計，利用革命黨起義制造出兵借口與利用滿蒙王公制造出兵借口，實際上相互妨礙（要利用滿蒙王公，就必須取締革命黨）；三是袁世凱在對東三省總督趙爾巽進行拉攏，試圖控制肅親王打算利用的張作霖部。局面至此，滿蒙獨立在事實上已基本無望，但4天后，發生了清帝退位一事，宇都宮基于“補償前敗”的野心，不惜再做一輪冒險。

他先是派出小山秋作拉攏趙爾巽，以對抗袁世凱的圖謀。繼而又派出守田利遠（隨帶宮內英熊和日下操）、高山公通前往四平街、奉天一帶分別扶植蒙古王公和肅親王。值得注意的是，該時期宇都宮又修改了一番《私見》，在上述人員出發之際（2月14—16日），都私下讓他們閱讀過《私見》的新版本。[27]（p83，85）這反映出，此時正在謀劃的滿蒙獨立其實是實施《私見》的一部分，是早前以南北均勢為目標的圖謀失敗后，分割中國的另一方案。

17日，經過與外務省多次斡旋，參謀本部敲定了15萬元的借款計劃（3月間交付蒙古王公）。當天，宇都宮在日記中寫道：“大局到此已甚不利，恐不得不等待時機。”[27]（p85）大有知其不可而強為之勢。但是，列強和外務省的態度始終是他難以逾越的障礙。20日，日本內閣在商議了滿蒙獨立計劃可能的代價后，決定“嚴正中立”，將計劃叫停。宇都宮聞訊怒斥，稱政府的考慮，簡直是什么事都不要做。[27]（p86，88）但罵過之后，又不得不執行政府決定，他當天致電高山公通，令其暫時旁觀，不再深入；26日又將川島浪速召回國內。

其后，宇都宮表面中止了“滿蒙獨立運動”，但暗中仍在設法推行。3月初，蒙古喀喇沁王、巴林王等乘袁世凱部下策動兵變之機逃出北京，潛往奉天。7日，宇都宮推動大倉洋行與兩王訂立借款合同，實際上仍由參謀本部和外務省出資（即2月17日確定的15萬元借款計劃，訂立合同時壓縮為11萬元：外務省8萬元，參謀本部3萬元）。[15]（p97）4月11日，經之前派出的守田利遠拉攏，蒙古喬克羅王也向日本借款，但外務省不愿出資，宇都宮向滿鐵總裁中村是公、三菱財閥巖崎久彌爭取，最終達成7萬元的借款協議。[27]（p100）另外，三四月間，宇都宮向滿鐵鐵嶺陳列館游說，試圖將該館作為秘密武器倉庫，同時又游說關東軍民政官員放寬武器輸入限制。[27]（p93，96，98）從這些活動看，宇都宮的思路是暫時避開引人注目的軍事行動，而使用更為隱秘的手段：其一是加強對滿蒙王公的籠絡和操縱（特別是經濟上的控制），其二是加強日本在滿蒙地區的軍事力量儲備，以便為日后伺機發動做準備。正因如此，6月間的鄭家屯事件雖導致參謀本部繼續暗中策劃滿蒙獨立的陰謀暴露，但不足以讓宇都宮等人偃旗息鼓。在部內，以他為代表的一批軍人仍在處心積慮推行相關計劃。待時機一到，與宇都宮合謀過的田中義一便于1916年著手實施“第二次滿蒙獨立運動”，貽害中國不淺。

在分割滿蒙的陰謀實施之際，宇都宮也在密切注意中國的南方地區。如前所述，宇都宮作為亞洲主義者，十分注意對俄國的防范。20世紀初，俄國對中亞和中國新疆、西藏地區虎視眈眈，為遏制俄國，宇都宮謀劃從南北兩個方向構建對俄包圍圈。[8]（p28）南洋地區以及中國的云南、廣西和廣東等地是這個南方包圍圈的一部分。所以1910年前后，他開始了所謂的“南方經略事業”。辛亥革命剛爆發，宇都宮就試圖在廣東建成“獨立國家”。1911年11月初，他與根津一密謀，派東亞同文會的柏原文太郎急往廣東，運動該地“建國”，為此，他曾于11月8日密電福島安正請示，并稱所需經費由他本人支給，但該任務被柏原拒絕。[8]（p494-495）1912年1月中旬，宇都宮看到清朝的滅亡已無從挽救，局勢必將進一步動蕩。他陸續派出部員嘉悅敏、井上璞、巖本千綱等人分赴云南、廣西，試圖將云南、貴州、廣西和廣東的一部以及越南的東京（今河內）結成一體，組成一個日本控制下的國家。[27]（p75，90）嘉悅等出發之際，宇都宮給他們看過《私見》的一部分，上述活動應當也是《私見》中分割中國計劃的一部分。清帝退位后，原陜西巡撫升允不贊同共和，一度在陜甘一帶形成割據，旋又至庫倫與當地和新疆王公合謀復辟。[30]（p147-158）5月，宇都宮派部員日野強潛往陜甘、武田額三往堪察加、水町竹三往印度，擬將各分裂勢力連為一氣，造成一個“與中華民國不相容的有力勢力”。[27]（p5）

宇都宮這些安排取得了一定效果，如扶植了一批親日勢力、刺探了大量中國情報，但要實現其“建國”的目的，卻需要外務省等其他部門配合。而正如滿蒙問題那樣，日本政府部門對這類牽涉復雜國際關系的謀略活動，不愿也無力給予足夠支持。所以，一番緊鑼密鼓之后，上述活動都一一失敗。

結語

辛亥革命時期，宇都宮太郎的對華謀略并未如他所愿，上升為日本國家的對華方針，甚至在參謀本部內部也未得到明確支持。其支援革命軍、破壞南北議和、策劃滿蒙獨立等謀劃均不同程度受到政府及陸軍阻止，全部歸于失敗。從這些情形看，既往辛亥革命研究把宇都宮《私見》作為日本陸軍中一種有代表性的個人意見，確有道理。但如果將《私見》的由來和實施情況結合起來一并考慮，其作用和地位或有討論的余地。

首先，宇都宮太郎的《私見》不是偶然產生的，而是甲午戰爭以來對華謀略活動的延續。《私見》中的主要策劃在1896年的《復命書》中就已出現，武昌起義前已在部分實施。這種對華政策的連續性，緣于宇都宮信奉的亞洲主義觀念，分割中國進而操縱，是其建立對抗基督教白人的亞洲同盟的一部分。1880年代以來，這類論調在日本雖十分盛行，但主要影響限于民間（特別是浪人群體），而對于信奉“脫亞入歐”論調的日本官方來說，其基本主張仍是學習和追隨西方，并在對華問題上注意與列強協調。辛亥時期，這種格局并未有根本改變，日本內閣于1911年10月24日和11月28日制定的對華方針，都是協調路線的產物。而宇都宮《私見》中的對華謀略，卻以對抗西方為基調，這一差異是《私見》屢屢碰壁的根本原因。但是，《私見》出臺后，內務省警備局長古賀廉造、陸軍省軍務局長田中義一、三菱財閥巖崎久彌等都對《私見》給予了不同程度的支持。參謀本部內部的松井石根、井戶川辰三、武藤信義等一批部員看過《私見》后也甘為宇都宮所用，賣力配合。外務省駐華公使的分割中國論也與《私見》思路一致。故《私見》不是宇都宮一個人的野心，而是有其社會思想基礎：日俄戰爭后，一批日本人生出了與西方對抗的底氣，而歐美在滿蒙問題上要求“門戶開放”，與日本朝野霸占滿蒙之野心相左，這導致了宣揚對抗西方的亞洲主義的盛行，《私見》就是在這種社會土壤中生長出來的。所以，在“滿蒙獨立運動”失敗之后，宇都宮雖一時偃旗息鼓，等待東山再起，但他的亞洲主義和分割中國的論調在陸軍中仍大有市場，承襲者不在少數。一戰后，歐美遏制日本的用心越發明顯，日本社會對抗西方的意識也就不斷強化。彼時，鼓吹亞洲主義、“東亞聯盟”最力的一批人物，不少都是宇都宮當年的支持者。①[11]（p144）如策劃“大亞西亞協會”的松井石根，正是當年實施《私見》的骨干人物；策劃“滿洲國”的石原莞爾是《私見》的另一擁躉，其《滿蒙問題私見》與宇都宮《私見》中的對華陰謀如出一轍。所以，從更為開闊的視野看，宇都宮《私見》是日俄戰爭后亞洲主義的影響上升并與積極的大陸政策合流的產物，也是九一八事變前后日本分割中國的理論源頭之一。松浦正孝在討論日本侵華戰爭如何爆發時，把從宇都宮到松井石根的亞洲主義觀念的演進作為重要線索，可謂高明之見。[11]

順便要說的是，亞洲主義在初興之際，不乏積極意義，其對抗西力東侵的目的與中國人民反侵略斗爭的目標一致。但是，甲午戰爭后，該主義與大陸政策日益合流，成為一種典型的侵略主義。[31]（p610）這一點在亞洲主義者對待革命的問題上表現得十分明顯。一方面，他們不希望中國被西方瓜分，標榜“東亞保全”，甚至希望看到中國通過革命走向強大，所以一度主張日本應該援助革命黨，早在武昌起義前，宇都宮就曾考慮通過水野梅曉與孫中山建立直接聯絡。[8]（p34）但另一方面，正如日本學者戶部良一批評的那樣，當革命到來時，他們的真正目的不是贊同或援助革命，而是趁機攫取利益、擴大勢力。[1]（p54）這樣的亞洲主義怎能不敗？

其次，日俄戰爭后，圍繞增加師團、國防方針、政黨政治等問題，日本政府與日本陸軍意見不一，陸軍內部的派系鴻溝也很深。受此影響，該時期日本的對華方針和對華活動表現出政出多門、步調不一的特征，不是某一部門單獨主導的結果。宇都宮《私見》雖然沒有得到內閣或參謀本部批準，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僅作為個人意見停留于紙面。實際上，借助該時期特殊的軍、政關系和陸軍內部的派系分歧，《私見》一直在暗中推行，而且主要是通過參謀本部第二部的人力、物力、財力付諸實施，許多活動與政府部門的活動相交織，甚至在局部問題上還存在過合作。從這些情況來看，《私見》早已超出“私”的范疇，是該時期參謀本部對華謀略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影響日本內閣對華方針實施與調整的重要力量。另外，通過《私見》的實施情況，日方各方的活動得以暴露其真實關聯。比如，參謀本部援助革命軍武器、金子新太郎等加入革命軍、池亨吉等組織“親中義會”，過去被認為是“同情革命”；犬養毅、頭山滿來滬迎接孫中山，過去被認為是萱野長知引來，有支持革命的動機。但實際上，這些都是宇都宮對華謀略的一部分，根本目的是分割中國。

總之，無論從揭示近代日本侵華謀略源流，還是考察辛亥時期日本各方對華方針的關聯，宇都宮炮制的對華謀略都有超越個人意見的意義，值得詳加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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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孔德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