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熙帝一生治國理政可以分為前中后三個階段,三個階段治國重心各有不同。康熙二十年(1681年)以前,康熙帝的治國重心主要是平息叛亂、處理內政和鞏固政權,包括處理三藩、臺灣、準噶爾叛亂等問題;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到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之間,康熙帝的治國重心轉移到了治河和漕運上。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后,治國重心又轉移到疆域測繪和《皇輿全覽圖》的編繪上。
康熙帝聽政以來,以三藩及河務、漕運為三大事,夙夜廑念,曾書而懸之宮中柱上,至今尚存。倘河務不得其人,一時漕運有誤,關系非輕。康熙二十年(1681年)后,三藩已平,而黃河泛濫,運河淤塞,使得治河保運成為康熙帝最關注的軍國要務。在康熙朝的文獻之中,治河是康熙中晚期治國的重要內容之一。康熙朝治河取得重大成就與康熙帝高度重視治河是分不開的。
康熙帝重視治河有歷史原因,也有現實原因。唐中后期以降,中原王朝建都北方,而經濟重心轉移到了南方,都城極度依賴南方的物資供給,運河起著維系京師物資供給的重要作用,成為王朝最為關注的國家工程之一。康熙帝把治河和漕運當作治國重心,前提是國內政治局勢已經比較穩定,而此時黃河水患問題凸顯,既威脅京師的物資供給,又威脅沿黃地區社會的穩定。康熙帝治理黃河的現實目標,首先是保持運河漕運的暢通,維系京師的物資供給;其次是維持黃河沿岸區域的財稅征收;最后是維持沿黃區域的社會安定,保障民生福祉。
康熙帝南巡背景與重點
為治理河患,康熙帝一方面任命靳輔等能臣總督河道,并不時派朝中大員巡視河工;另一方面一再諭令河臣進呈河圖,他在宮中時時研讀河圖并與治河之書相互勘驗對照,親自探究治河之道。同時,他經常與大學士、九卿等重臣閱圖議事、籌議良方。此外,康熙帝還曾6次南巡,親臨河工,和隨行大臣一道展閱河圖并與實情相互參驗,評點河臣功過得失,指授方略。康熙帝南巡的首要目的是為了巡視黃河和運河河工,其次是巡查江南吏治,安撫江南社會,歷練皇子,有幾次是為了讓皇太后游賞南方。
康熙帝重點巡視的河工有三段:第一段是山東運河,稱“魯運河”,主要問題是水源不足,這段運河主要依靠魯西山地的山泉來補水,通過水閘來調節水位,所以也叫“泉河”或“閘河”。第二段是黃河與運河交匯的地段,就是淮安清口地區,它面臨著黃河淤塞運河河道、淤灌清口的問題。康熙帝每次南巡都要親自巡視黃河、運河交匯處的水利工程。清口段從明代潘季馴開始形成了“蓄清刷黃、束水攻沙”的治理方略,即通過修筑高家堰,把淮河上游淤塞形成的洪澤湖水位抬高,使得這里的水位比黃河、運河交匯處清口地區的水位高一點,再修建幾個閘壩和引河,用清水沖刷交匯處,讓黃河泥沙盡量不在清口這個區域沉積下來。所以,清口和高家堰工程是康熙帝巡視的重點。第三段是高郵、寶應地區的“里下河”段,該河段主要解決黃河、運河、洪澤湖減泄之水如何排出入海的問題。
靳輔治河與康熙帝第一次南巡
康熙十六年(1677年)靳輔治河以來,康熙帝指揮清軍平定三藩之亂,從康熙十八年(1679年)展開總攻,至康熙二十年(1681年)冬攻占昆明,8年平叛宣告結束。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康熙帝派施瑯收復臺灣,鄭克爽降清,康熙帝完成鞏固統一大業,明末以來的全國大亂至此告終,正式開始了由大亂轉為大治的康乾盛世。康熙帝向中外臣工宣示:“今四海太平,最重者治河一事”,把治河確定為治國重心。為了彰顯天下一統,康熙帝巡察安撫江南社會,宣示治國重心轉變。康熙帝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九月首次離京南巡,親臨現場閱視河工,治黃導運,興利除害,為開創盛世打下了基礎。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十月十九日,康熙帝至淮安桃源縣眾興集視察黃河北岸諸險工,諭河道總督靳輔:“朕向來留心河務,每在宮中,細覽河防諸書,及爾屢年所進河圖,與險工、決口諸地名,時加探討。”同時,他指示靳輔注意防護肖家渡、九里岡、崔家鎮、徐升壩、七里溝、黃家咀、新莊等險工處的長堤與逼水壩。由此可知,康熙帝留心河務,悉心查看靳輔歷年進呈的河圖,并與河防論著相互參驗,南巡之時,能將河圖與實情對照,作出合理指示,他對靳輔河工圖的倚重可見一斑。另外,他認為靳輔以減水壩分洪非長久之策,令其妥為籌劃。二十日,康熙帝到清口視察天妃閘,見水勢湍急,命改為草壩,另設七里、太平二閘,以分水勢。十一月初十回程時,康熙帝又再次舟行至清河縣天妃閘,登岸視察高家堰,以其為“淮揚屏蔽”,令靳輔“歲歲防護,不可輕視”。十一月十四日,康熙帝又至清口,視察黃河南岸諸險工,將所著《閱河堤詩》揮毫題贈靳輔,勉勵他找到徹底解決黃河水患的方案,令黃河永不倒灌運河。
清口是靳輔治河的關鍵樞紐,也是康熙帝南巡閱河的巡視重點。康熙朝前期,明代潘季馴所開新莊閘運口屢遭黃水倒灌,加上黃淮匯流,水勢激蕩,漕船難以出新莊運口進入黃河,河臣遂在新莊閘口建壩,除重運、回空漕船及貢船放行外,其余時間多閉壩攔黃,民船不得隨意通行,殊為不便。靳輔擔任總河后,開浚新引河,改建七里、太平、清口等閘,將南運口從新莊閘(天妃閘)移至清口閘,便于行漕。
康熙帝南巡閱河,特意向扈從的總河靳輔詢問清口幾閘的來歷與功用,靳輔《治河書》卷一《圣略》記載: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二十日, (康熙帝)自桃源啟行,將至清河縣,望見清口,問云:“此可是清口否?”(靳輔)回奏:“是。”上又云:“我為河道關系國計民生,刻刻在念,將爾進的河圖日日展看,情形都看熟了。今日河道已成,是爾的運氣。”回奏:“是皇上的洪福。”至天妃閘,問云:“天妃閘這樣險,何不另造一閘,分殺水勢?”回奏:“已建有七里閘一座”。及行至七里閘口,上云:“這閘造得有理”,連聲稱好。又見運口新閘,問云:“這閘是為何而造?”回奏:“臣恐黃水大漲,天妃閘不能承當,所以又造這清口閘束水,專為天妃閘而設的。”又問:“建了此閘,天妃閘雖好了,此閘水勢難行,何不也造兩座閘?”回奏:“再造一座,果然極好,只是多費錢糧。”
此段記載,乃是這些工程的主事者靳輔親自撰寫,文中用日常口語生動再現了康熙帝南巡閱河、在清口向靳輔了解清口幾閘功用的情形。對此情形,《清圣祖實錄》的記載是: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十月“壬子,上臨視天妃閘,水勢湍急,指授河臣,改為草壩,另設七里、太平二閘,以分水勢。”將七里、太平二閘的設置歸功于康熙帝的指示,應該是史臣將靳輔之功歸美于康熙帝的緣故。天妃閘即新莊閘,與七里閘兩條運道互為月河,漕船從清口閘入黃河的情形,與靳輔此段記載符合。
除了清口閘壩之外,高家堰減水壩也是康熙帝重點巡視的水利工程。康熙帝認為,減水壩雖然能夠起到防止高家堰決溢、維持洪澤湖以合適的水位刷黃、保持運口暢通的作用,但是減水壩宣泄的洪水,也成為下河地區淤墊,高郵、寶應等7州縣遭遇水患的原因之一。因此,他責令靳輔要找出兩全其美的方案。康熙帝和靳輔在減水壩修筑方面的分歧也為靳輔獲罪罷職埋下了伏筆。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至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因下河治理分歧釀成清廷河政黨爭,靳輔于次年三月乙酉被康熙帝罷職。除了靳輔遭諸臣彈劾之外,康熙帝本人對其修筑高家堰減水壩、開浚中河以及下河屯田的質疑也是重要原因。
河政黨爭與康熙帝第二次南巡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正月,因治河事宜“應修應塞,議論紛紜”,康熙帝決定第二次南巡,親臨河工,以勘河道實情,以定是非曲直,兼觀覽民情,周知吏治。可見,康熙帝6次南巡,兩次都與靳輔密切相關。正月二十三日,康熙帝至郯城縣,率扈從大臣及地方總督、河道總督、漕運總督等重臣,并召罷職后仍寓居淮安清江浦的靳輔等一道巡視中河。對此次閱河,《清圣祖實錄》卷一三九記載: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辛卯,上率扈從部院大臣及江南江西總督傅拉塔、河道總督王新命、漕運總督馬世濟等閱視中河。至支河口,下馬,坐堤上,出河圖指示諸臣。諭曰:“……朕夙念河道頻壞,群黎屢罹災害,因詳閱河圖,不離左右,故地方堤岸河形,朕衷深晰……朕觀此河狹隘,逼近黃河之岸,且自徐州北鎮口閘所出黃水及微山湖荊山口之水,俱歸內運河,必流入中河,駱馬湖之水亦入此河。若遇霪潦之年,水勢愈漲,萬一黃堤潰決,失于防御,中河、黃河必將混而為一。此中河開浚后,小民、商賈無不稱便者,蓋由免行黃河一百八十里之險耳。”
康熙帝率群僚在靳輔所開中河堤上,展閱河圖,指點河工,品評靳輔開浚中河的是非功過,令諸臣各抒己見,頗具現場感。經過實地勘察并聽取諸臣意見,康熙帝了解到靳輔開中河既能泄攔馬河之水、防止其淹沒農田,又能行船漕運、使漕船避黃河風濤之險,當地商、民交口稱贊,對靳輔的功德感念不忘,并非如于成龍等人所言是河道大壞。但康熙帝仍認為靳輔所開中河狹窄、容量偏小,不足以容納盛漲季節的洪水,而且中河逼近黃河,一旦黃河決潰,兩河必將混流,便指示河臣在鎮口閘、微山湖等處開支河口,并保留舊有黃河運道。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三月,康熙帝在南巡回程中,于三月初七再率隨從群臣視察高家堰一帶堤岸閘壩,認為河道總督王新命疏浚通江舊道、減溢淮流以保堤岸之議可行,并指示在挑浚通江之河后,可于淮水匯合之處修置閘門,因時啟閉,在保證黃淮均敵、束清刷黃的前提下,防止淮水滿溢。初八,康熙帝經桃源至宿遷縣,令諸臣再議中河事宜。諸臣奏言,將駱馬湖三座減水壩中二壩之水歸中河,一壩之水泄于遙堤外入海,可保中河無虞,康熙帝表示贊同。歷史事實證明,中河的開鑿是清代運河史和漕運史上意義最為重大的工程,自中河開鑿之后,黃河運道就基本廢止了,這是康熙帝所不曾預見到的。
下河水患與康熙帝第三次南巡
靳輔去職以后,附和于成龍的王新命繼任河督,無所作為。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于成龍受命任河督,他基本上墨守成法,保留靳輔原有的工程。面對康熙帝的質問時,于成龍承認靳輔所開減水壩等工程有益,從前詆毀靳輔之言都是妄奏。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于成龍因父親去世而辭官返鄉,康熙帝任命原任漕運總督董安國改任河道總督。
董安國治河無能,導致河患頻發。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黃河決口,蘇北里河、下河地區成為澤國,高郵、寶應等7個州縣哀鴻遍野。董安國認為是黃河海口段的老河道淤淺所致,所以在黃河入海口云梯關外筑起一道長600余丈的擋水堤,稱“攔黃壩”,并讓人在馬家港開挖引河1300余丈,引黃河水從云梯關外的馬家港由南潮河東流入海,形成新的黃河尾閭河道。因新開的尾閭河道狹窄曲折,黃河下流泄水不暢,上流愈益壅遏,引發上游頻繁潰決,致使清口淤墊,洪澤湖水泛濫,泄入下河高郵、寶應等7個州縣,為禍慘烈。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董安國因無能而被罷職,于成龍再度被調任河督。康熙帝希望他解決董安國造成的問題。按照康熙帝的指示,于成龍拆除了部分攔黃壩,另在靳輔建的中河的基礎上,改建了新中河,解除了黃河泥沙對運河的干擾。
因王新命、董安國、于成龍等幾任河督治河失當,導致黃淮連年潰決,下河地方時遭淹沒,雖屢遣大臣督修,花費數百萬庫銀,但仍未見成效,所以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正月,康熙帝決定第三次南巡。南巡路上,康熙帝命人沿河用水平測量各處水位,指出黃河下游泄水不暢、水位過高,是導致黃水倒灌、清口淤墊、里運河泛濫、下河水患的根源,命于成龍疏浚清口、改建東西壩,將黃河尾閭河段裁彎取直,拆除云梯關外董安國所筑的攔黃壩,使黃河下游暢流入海,還令于成龍堅筑高郵以上臨湖堤岸、高郵以下里運河東堤,挑浚疏通芒稻河、人字河,使高郵諸湖水、運河水由引河流入長江。
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二三月間,康熙帝委派扈從南巡的內務府官員董殿邦往河院了解河情、研討河務、繪制河圖,并責令于成龍繪制精確的河圖。董殿邦繪成《全河形勢圖》(《黃河全圖》)呈覽,并于當年七月初三將于成龍編繪的《江南黃河圖》呈送給康熙帝御覽。于成龍年邁多病,康熙帝指示他修筑的不少工程還沒有來得及實施,于成龍便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病逝。
張鵬翮治河與康熙帝第四、五、六次南巡
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至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張鵬翮任河道總督,主持黃河與運河治理,他繼承靳輔的治河方略,采用筑堤束水、蓄清刷黃、裁彎取直的辦法治河,主要目標是解決董安國和于成龍治河留下的弊端,調整靳輔所筑的工程體系,徹底解決下河水患問題。首先,他按照康熙帝指示,拆除云梯關外董安國誤筑的攔黃壩,疏通黃河尾閭河道,使黃河下游暢流;其次,疏浚清口,使清水暢出刷黃,整修運河,確保漕運暢通;再次,整修中河、改移北運口,將靳輔舊中河與于成龍之新中河合為一河;最后,張鵬翮采用分水減源和導流歸海雙重辦法解決下河水患。一方面,堵塞高家堰六壩,減少里下河地區的水源,同時挑挖人字河、芒稻河諸河,引導洪湖盛漲溢出之水流入長江;另一方面,挖引河分三路疏導下河積水入海。在整修河道工程的同時,張鵬翮上奏革除河政管理制度上的弊端。通過上述舉措,張鵬翮在治河的第一階段解決了海口、清口、下河、中河等黃河、運河治理最棘手的問題,基本實現了黃河安瀾和漕運暢通。
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康熙帝帶三個皇子第四次南巡,重點巡視張鵬翮開鑿的新中河、新挑浚的清口陶家莊至楊家莊引河、高家堰與下河堤工。第四次南巡閱工后,康熙帝認為黃淮運河工程告成,于三月十八日昭告天下“四海奠安、民生富庶”,下令對張鵬翮予以肯定和褒獎。在評價幾任河道總督的是非功過時,康熙帝認為靳輔治河時河道甚好,王新命僅守靳輔的成績別無成效,董安國則使河道廢壞不堪。他認為靳輔、董安國、于成龍等人都僅知筑堤,不懂疏浚清口、束水攻沙,都沒有徹底解決問題,張鵬翮最終解決了河患,所以康熙帝在第四次南巡時賜給張鵬翮一把手書折扇,褒獎他治河有成。張鵬翮的《治河全書》經過康熙帝御覽贊賞后,便成為清代最為流行的治河專著。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康熙帝第五次南巡,主要是視察河工成效,規劃善后事宜。經視察,康熙帝認為河工成效顯著,指示張鵬翮及時調整天妃閘蓄清刷黃,在惠濟祠修筑三四座挑水壩,加筑運河東堤和淮安一帶堤工,留意山東運河。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康熙帝帶皇子第六次南巡,重點巡視清口溜淮套工程,指責張鵬翮等人開溜淮套工程勞民傷財、無益河工,指示修筑下河堤工,引導運河、淮河減泄之水歸入長江。
六次南巡閱河之后,康熙帝的治國重心便轉移到疆域測繪和《皇輿全覽圖》的編繪之上。其后,黃河、運河安流10余年,但黃河河性決定了治河不可能一勞永逸。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黃河、運河河患再度出現,張鵬翮于康熙末年和雍正初年,再度受命以大學士的身份勘驗河工、籌劃方案,指導后輩河臣修治山東運河和河南黃河。
黃河安瀾、河清海晏承載了康熙帝的盛世藍圖和家國情懷,也寄托了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愿景。當代,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重大國家戰略的實施讓這一千秋偉業和千年愿景變為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