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3)01-0011-07
在中國思想史上,“中庸”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內容之一,其源頭可追溯到成書于春秋末年戰國初年的《論語》,其中的《雍也》篇有載:“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敝翍饑衅冢瑔伪镜摹吨杏埂穯柺溃瑩妒酚洝た鬃邮兰摇酚涊d:“子思作中庸?!比欢吨杏埂返纳矸輩s在漢代和宋代發生了重大轉變。在漢代,《中庸》被收入《禮記》之中,并隨之流傳,后因《禮記》在唐代成為“五經”之一,《中庸》篇的影響力亦與日俱增。在宋代,張載、程頤、朱熹等人則先后把《中庸》《大學》從《禮記》中摘出,重新分章或排序,并將二者與《論語》《孟子》合為“四書”。在這一過程中,“中庸之道”的內涵亦由儒家的最高道德標準變為“孔門心法”,由此被賦予了理學層面的解讀。尤其是“四書”在元代成為科舉考試的指定書目后,《中庸》的影響力更是達到了新的高度。重要的是,《中庸》還伴隨著中國文化的輻射力傳播至朝鮮、日本、越南等周邊國家,當地儒者在繼承《中庸》“理學化”解讀的同時,又形成了不同于宋儒的“中庸之道”。其中,日本江戶古學派荻生徂徠的《中庸》解讀最具代表性。雖然,中日學界對于荻生徂徠的相關研究已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關于其“中庸之道”的研究則尚有拓展的空間,因此,本文將以荻生徂徠的《中庸解》為核心,比較其與宋儒解讀的不同之處,探討其“中庸之道”的特質,以期對荻生徂徠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荻生徂徠的學術轉型與《中庸解》的成書
荻生徂徠(1666-1728)是日本江戶時代中期的思想家,本姓物部,名雙松,字茂卿,號徂徠,是“古文辭”學派的開創者。據《先哲叢談》載:“(徂徠)初服朱子說,及中年著《蘸苑隨筆》(《萱園隨筆》),尚護宋儒。后挺然立一家見,痛駁性理,并攻仁齋。又效明李于鱗修古文辭,先儒所作一切排之。為不免侏離觖舌,其豪邁卓識雄文弘詞,籠蓋一世?!睆闹锌芍?,第一,徂徠的古文辭學并不是突然形成,而是經歷了復雜的學術轉型。第二,徂徠最開始批判的是伊藤仁齋的古義學,而非朱子學。第三,徂徠在中國明代文學家李攀龍的影響下,徹底拋棄了朱子學,最終形成了古文辭學。
考察徂徠的學術歷程,他最開始雖是“朱子學者”,但卻未完全接受系統的朱子學啟蒙教育?!蹲g文筌蹄》有載:“(徂徠)七八歲時,先大夫命予錄其日間行事,或朝府、或客來、說何事、做何事,及風雨陰晴,家人瑣細事,皆錄,每夜臨臥,必口授筆受,予十一二時,既能自讀書,未嘗受句讀,蓋由此故?!本o接著,徂徠在十二歲時拜在林風岡門下學習朱子學,這是他正式接受正規朱子學教育的開始,但在兩年后卻因其父獲罪于幕府將軍而全家被流放于“南總”農村達十二年之久。對這一過程,《送岡仲錫徙常序》有所記載:“余幼從先大夫,遜于南總之野,距都二百里而近,然諸侯所不國,君子是以弗居,乃田農樵牧海蟹民之與處,性好讀書,書無可借,無朋友親戚之罐者,十有二年矣。當此時,心甚悲以為不幸也。然不染都人之俗,而嫻外州民間之事,以此讀書,所得皆解,如身親踐,及后遇赦得還,乃與都人士學者相難切,寡陋之學,或能發一識,時出其右,由是遂竊虛譽于海內者,南總之力也。假使予有天幸,而生不離都下,何以能爾,亦唯得為都人士而已矣。故予嘗謂南總沐惠廣恩者,為多于藩邸接見時,為是故也”。據平石直昭的考證,該文寫于徂徠五十二歲之時,徂徠在回顧自己學術發展歷程時特意強調“南總”經歷的重要影響,并將其置于“仕宦經歷”之上。這意味著,徂徠在南總期間未接受正規朱子學教育,不懂句讀、章句等讀書法,完全是按照自身體會去讀書,是故,他返回江戶后對當時流行的“和文講讀法”極為不適。在他看來,朱子學者所依據的“四書”是中國典籍,完全用漢文寫成,但多數講授者卻采用日文發音來訓讀“漢文”,“文字皆華人語言,此方乃有和訓顛倒之讀,是配和語于華言者。而中華、此方語言,本自不同,不可得而配焉”。于是,徂徠提出了新的講授方法:“教以俗語,誦以華音,譯以此方俚語,絕不作和訓回環之讀。始以零細者,二字三字為句,后使讀成書者?!雹偌矗淌趯W生通俗漢字及其讀音,然后將其翻譯成簡單而通俗的日文。為此,徂徠在二十六歲時寫成《譯文筌蹄》一書,用通俗的日文解釋漢字,這一取向為其后來古文辭學的形成奠定了基礎。需要注意的是,徂徠從南總返回江戶后只是不認同朱子學者的講讀及解讀方式,并不是否認朱子學的內容。
由于徂徠的學術影響力與日俱增,三十一歲的徂徠開始人仕柳澤吉保(德川將軍寵臣),開啟了其十四年的仕宦生涯。在這一期間,伊藤仁齋的古義學開始盛行。該學說以批判朱子學為主,指出朱子學完全誤讀了《論語》《孟子》等儒學典籍,曲解了圣人之道,是故,仁齋主張“盡廢宋儒注腳”而重解“語孟”等書。他從其中的“關鍵詞”人手,探討其“字義”的本意。重要的是,徂徠發現仁齋側重“字義”的解讀方式與其用“日文解釋漢字”的做法極為相似,再加上仁齋的學說又比較新穎,于是,他致書仁齋向其請教,但卻未得到仁齋的回復。然而,隨著徂徠對“古義學”的進一步研究,他指出仁齋亦存在以“日文解讀漢文”的弊端,失其本義,且未能使日文和漢文融會貫通。因此,徂徠對仁齋展開了猛烈的批判,“如華人于其言語,亦皆義由音響而殊也。此方學者,誤會圣賢之言,皆多此累。予近學華音,識彼方俗語,而后所見愈轉平易,由此推之,仁齋所誤亦未免此耳”。又,“而仁齋者緣此遂視程朱若仇讎也,世之可怪者,豈有過于是哉!細觀其書,其于中華言語,未能視之如此方言語,則其所解程朱諸先生語者,不能全得程朱諸先生之心,而皆此方時師之陋見也”。在這一過程中,徂徠還接觸到明人李攀龍、王世貞的著作。他們是明代文學復古運動的倡導者,強調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在他們的影響下,徂徠意識到漢文有“古今之異”,并非亙古不變,由此發現朱子學對《論語》《孟子》的解讀實是以“今文”解“古文”,不是儒學典籍的原意,而解讀它們必須回到當時的語言體系之中,“中年得李于鱗(李攀龍)、王元美(王世貞)集以讀之,率多古語,不可得而讀之,于是發憤以讀古書,其誓目不涉東漢以下,亦于鱗氏之教者,蓋有年矣。始自六經,終于西漢,終而復始,循環無端,久而熟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其文意互相發而不復須注解,然后二家集甘如蔗,于是回首以觀諸儒之解,紕謬悉見。只李王心在良史,而不遑及六經,不佞乃用諸六經為有異耳”。因此,徂徠對朱子學說亦產生了根本性的質疑,并將研究重點集中在中國先秦時期的“六經”,強調“六經”不僅是“古文辭”的載體,還是儒家“圣人之道”的真正載體,他的學術取向由朱子學轉向古文辭學。
關鍵的問題是,徂徠何時由朱子學轉向古文辭學?對于這個問題,國內外學者已進行了有益探索。吉川幸次郎通過對徂徠學術歷程的深入研究,將其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幼時到四十歲,徂徠為語言學者。在這一時期,徂徠研習、尊崇程朱理學,與晚年的學術取向全然不同。第二階段,從四十到五十歲,徂徠為文學者。在這一期間,徂徠受到明代學者李攀龍、王世貞的影響,對朱子學產生了質疑,進而否定宋儒對《論語》等經典的注釋,強調秦漢之前的“六經”才是圣人之道的載體,他的學問轉向“古文辭學”,但其并未完全脫離朱子學的影響。第三階段,從五十歲直至逝世,徂徠為哲學者。這一時期,徂徠徹底擺脫了”朱子學的束縛,完全轉向“古文辭學”,一個新的學說開始正式確立。由于該文被收錄于《日本思想大系·荻生徂徠》之中,而該書又是國內外學者研究獲生徂徠的重要參考書之一,因此,吉川幸次郎的觀點在國內外學界產生了重要影響力。后繼學者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徂徠的學術分野。劉梅琴、王祥蛉在《獲生徂徠》一書中亦將徂徠的學術發展歷程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求學時期,從其五歲啟蒙至三十歲仕宦前;第二階段為仕宦時期,從其三十一歲任職柳澤家至四十四歲去職為止;第三階段是自由學者時期,從其四十五歲至六十三歲去世為止。其中,作者將徂徠四十歲前后修“古文辭”作為其轉向“古文辭學”的開端。相比于吉川幸次郎的研究,該書把徂徠在仕宦中接觸中國學術視為古文辭學的開端,將徂徠的學術轉型提前至四十歲前后。韓東育教授在《日本近世新法家研究》中指出了《讀荀子》在徂徠思想轉型中的重要地位。他在今中寬司、平石直昭等人考證《讀荀子》成書時間的基礎上,結合徂徠弟子服部南郭、宇佐美灞水等人關于《讀荀子》的記載,認為徂徠言必稱“六經”以及對“先王之道”的認識明顯是受《荀子》的影響,故《讀荀子》作為徂徠古文辭學的“祖型”是毋庸置疑的。雖然,韓東育教授沒有明確指出徂徠思想轉型的具體時間,但根據今中寬司的考證,《讀荀子》成書于“寶永二年(1705)到寶永六年(1709年)之間”,即在徂徠四十歲到四十四歲之間。這意味著,韓東育教授的研究已不再局限于具體時間段限的探討,而是將其古文辭學的“祖型”追溯至《荀子》,強調《荀子》在徂徠思想轉型中發揮的重要作用,“當把徂徠學放在形成史中觀察時,《讀荀子》這部力作,便幾乎無法忽視,更不能無視。某種意義上,稱荀子思想是早期徂徠學的孵化器,亦非過言”。
無疑,徂徠的思想轉型是由舊學術向新學術的過渡過程,其中歷經較為復雜的過程,很難確定具體時間,而根據國內外學界的研究成果,四十歲至五十歲期間應是徂徠由朱子學者向古文辭學者的過渡期,此前為朱子學者,此后為古文辭學者。其中,除了李攀龍、王世貞對徂徠思想轉型有著重要影響之外,《荀子》亦是一個重要因素。重要的是,《中庸解》與《辨道》《辨名》《學則》《論語徵》《大學解》一樣,全都是徂徠古文辭學定型之后的著作。
二、荻生徂徠的“中庸觀”
無疑,徂徠對《中庸》的認識是探討其“中庸之道”的前提,而他對《中庸》的定位和理解顯然是建立在批判朱子學和仁齋學的“中庸觀”之上,由此形成古文辭視域下的《中庸》解讀。事實上,無論是作為朱子學者的徂徠,還是古文辭學者的徂徠,《中庸》在其思想體系中都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一般認為,朱熹不但極為贊同“子思作《中庸》”之說,還指出子思作《中庸》的目的?!白铀甲討n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圣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其見于經,則允執厥中者,堯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堯之一言,至矣,盡矣!而舜復益之以三言者,則所以明夫堯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幾也?!逼渲械暮诵膬热轂椤叭诵奈┪?,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此四句并不是《中庸》的原文,而是出自《古文尚書》中的《大禹謨》,唐人孔穎達作《尚書正義》時將此注解為:“人心惟萬慮之主,道心為眾道之本。立君所以安人,人心危則難安。安民必須明道,道心微則難明。將欲明道,必須精心。將欲安民,必須一意。故以戒精心一意,又當信執其中,然后可得明道以安民耳。”從中可知,“人心”與“道心”并無特殊之處,其重點強調“人心”與“安民”之間的重要關聯,凸顯出“為政之道”的內涵,但經過朱熹的新解,卻將理學的“天理”和“人欲”賦予其中:“心之虛靈知覺,一而已矣,而以為有人心、道心之異者,則以其或生于形氣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為知覺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難見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二者雜于方寸之間,而不知所以治之,則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無以勝夫人欲之私矣?!边@意味著,“心”具備了“二元”特性,包含“人心”與“道心”兩部分,前者因“氣質之性”而含有“私欲”,呈“危殆”之狀;后者則因“天性之性”而蘊含“天理”,為“精微”之態,是故,“修心”就是“以天理之公戰勝人欲之私”,進而達到“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的境界。重要的是,在朱熹看來,《中庸》為圣人道統相傳的“心法”,其由堯傳舜、舜傳禹,后傳至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孔子,但孔子歿后,其弟子中曾參等繼承了這一宗旨,又經曾參傳于子思,子思懼其失傳而作《中庸》。因此,朱熹在《讀書法》中將《中庸》置于重要的位置:“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p>
對于以上認識,徂徠認同朱熹反復強調的“子思作中庸”一說,他言道:“孔叢子曰,‘子思作中庸四十九篇’,今所傳唯是已。豈其時篇章之名未定邪?其書文義頗有不相接者,要之亦有所放失也。戴記諸篇所言,皆不過一端,而唯此書體統甚大,莫不包括,故自梁武帝既已尊崇之,作義疏數卷?!钡?,針對朱熹將《中庸》納入“四書”的做法,徂徠則從根本上否定。首先,他認為《孟子》和《論語》并稱就已經不倫不類,孟子和孔子的圣人地位相差甚遠。其次,《中庸》《大學》本是《禮記》篇章,其內容、地位更無法與《論語》并稱。是故,徂徠徹底否定了“四書”經典結構。誠如有學者所言:“在他(徂徠)的視域內,只有《論語》一書可與‘六經’并論,至于在朱子學體系內有著至高無上地位的《大學》《中庸》二書以及在仁齋‘語孟’經典結構中極為重要的《孟子》一書,在徂徠的古學視域內全部被降為孔子后學的著作,難以與《論語》比肩,徂徠完成了對‘四書’經典結構的解構工作?!?/p>
同時,徂徠亦否定了仁齋對《中庸》的解構。在古義學視域內,仁齋指出,《中庸》中含有“仲尼日”“子日”的內容與《論語》的表述方式吻合,多為真正的《中庸》原文,其他則是后人摻人的內容,以《哀公問政篇》為例,“則此章本一篇之書,誤人于中庸,其非中庸本書,彰彰明矣,且中庸一書,僅僅四千二百余字,而第二十章,實計七百八十字,則殆居五分之一,其無全引用哀公問政一篇之理,此亦一證也,以此觀之,則陳王之說,可謂卓見矣?!笔枪?,他稱《中庸》為《論語》的衍義。重要的是,對于《中庸》首章“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一段中的“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四十七字,仁齋指出其為古《樂經》之脫簡,被漢儒加入《中庸》之中,并列舉十處證據,力證其非。然而,在徂徠看來,仁齋將四千二百多字的《中庸》縮減了一半以上的做法害道尤甚,《中庸》是《禮記》的篇章,而《禮記》又屬“六經”之一,不應是后儒的偽作。因此,徂徠主張將《中庸》復歸至《禮記》之中,從“六經”的視域下解讀,否定了朱熹和仁齋的做法。
既然徂徠將《中庸》重新置于《禮記》之中,那么,他實際上是否定了《中庸》的“心法”地位。在《中庸解》的序中,徂徠直接寫道:“孔子既歿,鄒魯之學稍稍有失其真者,而老氏之徒萌蘗于其間,乃語天語性,以先王之道為偽,學者惑焉,是子思所以作中庸也。其書專言學以成德,而以中庸為行遠登高之基,則孔子之家法也,祗本天本性,言中庸之德不遠人情,以明其非偽,言成德者之能誠,以明禮樂亦非偽,又贊孔子之德極其至,皆所以抗老氏也,味其言,雖有所爭乎,然亦不失雍容揖讓君子之態,是其所以為圣人之孫歟。”在徂徠看來,《中庸》是孔門后學為對抗道家思想而作,其主旨是在批判《老子》的天、性、道、教,讓后人知曉“圣人之道”脈絡下天、性、道、教的真正內涵,進而凸顯出“中庸之道”的真正價值,由此解構了仁齋及宋儒之說?!肮视x中庸者,必先讀六經而知圣人之道,然后可以知子思著書之意,不爾徒據其書,欲以知圣人之道,是程朱諸家之戇也,程朱諸家又以天為理,以性為理,以道為當行之理,人性之初不殊圣人,道無物不有,無時不然,是何殊于老氏所見哉!”
三、荻生徂徠的“中庸之德”
與朱熹、仁齋不同,徂徠對“中庸”的定位是“德”而非“道”。在徂徠看來,“中庸”一詞雖最早出自《論語·雍也》,但絕不是仁齋所說的“孔子首創”,而在《周禮》中已有相關記載?!吨芏Y·春官·大司樂》有載:“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以樂德教國子,中、和、柢、庸、孝、友。”對此,徂徠解釋道:“周禮樂六德,孝友祗庸中和,古書以六言者,皆兩兩相對,孝友一類,祗庸一類,中和一類……就六德取二者而日中庸,亦必古言?!睆闹锌芍?,徂徠依據“六經”中的“古言”,對“中庸”二字的起源進行了新的解讀,并結合《論語》中的“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一句,指出,“中庸”是“六德”的簡稱,屬于“道德”的內容,并無高深復雜的內涵,由此解構了朱熹和仁齋賦予“中庸”的新解。
關于“中庸”,徂徠從古文辭學人手,分別從“中”和“庸”兩個方面進行闡釋。對于“中”,徂徠認可“不偏不倚”“無過不及”的解釋,但卻具體言道:“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謂不偏也。舜用其中于民,謂無過不及也。”針對“庸”,徂徠則言道:“樂德亦有祗庸,用之神祗者為祗,用之民者為庸,書所謂庸庸祗祗亦然,民功曰庸,豈不易之義哉!”兩相結合,“中庸”的含義是“人人可常用易行而非甚高難及的德行”:“孝弟忠信,孔門蓋謂之中庸,以其為不甚高人皆可行之事,故學先王之道,必由孝弟始,辟諸等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庇?,“忠信者,中庸之德也。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故學先王之道,必以忠信為基?!币簿褪钦f,“中庸”包括孝、弟、忠、信四德,缺一不可,為民眾學習“先王之道”的根基。若不依據“中庸之德”,則無法深入了解“先王之道”。
然而,在徂徠的古文辭學視域內,“道”雖多端,但其核心內容只有一個,即“先王之道”,但其具有特殊的意涵,并與“圣人之道”相重合。首先,可以被稱為“先王”或“圣人”的人只有堯、舜、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八人,之所以如此限定,是因為徂徠依據《禮記·樂記》中的“作者之謂圣”一句,指出,圣人必須具有“制禮作樂”的事功,并將其傳至后世,“至于堯舜,制作禮樂,而正德之道始成焉。君子以成德,小人以成俗,刑措不用,天下大治,王道肇是矣。是其人倫之至,參贊造化,有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而立以為萬世之極”。禹、湯、文、武、周公,亦是如此。唯獨孔子未有“制禮作樂”之功,但其修“六經”而教授弟子,使文武周公之道傳于后世,故孔子亦可稱為“圣人”,此外別無“圣人”。其次,徂徠的“先王之道”是在批判仁齋、朱熹的基礎上而形成的,“近歲伊氏亦豪杰……公然歧先王孔子之道而二之,黜六經而獨取論語,又未免和語視華言,我讀其所為古義者,豈古哉。吁嗟,先王之道,降為儒家者流”。又,“道者統名也,舉禮樂刑政凡先王所建者,合而命之也,非離禮樂刑政別有所謂道者也……孔安國注,道謂禮樂也,古時言語漢儒猶不失其傳哉,后世貴精賤粗之見,昉于濂溪……宋儒訓道為事物當行之理,是其格物窮理之學,欲使學者以己意求夫當行之理于事物,而以此造禮樂刑政焉?!弊詈?,徂徠將“先王之道”與“圣人之道”合二為一,強調二者不分彼此,其道雖然多端,但其主旨并不是簡單的“道德”說教而是“安天下之道”。所謂“安天下之道”,即安民之道、治民之道,圣人通過制作禮樂刑政的方式,使民眾懂得孝悌忠信等中庸之德,進而教化民眾,最終實現“安天下”的目的。這意味著,無論是禮儀制度,還是中庸等道德,皆是先王所制作的結果,尤其是道德,并不是先天地存在人的心中,由此凸顯出“古文辭學”的核心內容。誠如有學者所言:“徂徠從圣人觀念中清除所有的理念性,使之現實化,對于以理推測圣人之道,則堅決拒絕,并視為對圣人的褻瀆,否定先驗性正邪觀念的存在?!?/p>
不難發現,徂徠不只將《中庸》復歸至《禮記》之中,還將“中庸”恢復至《論語》中的“原始含義”,并特別強調宋儒和仁齋之所以有解讀“中庸之道”的失誤,是因為不懂“古文辭”之故,尤其是朱熹,“朱熹昧乎古文辭,故其解古書,不能順其辭以究作者之心,妄以其所自創性理之說,強為之解,是其所作為費隱之說,所以雖似精妙,卒陷于莊氏佛氏之說也?!敝匾氖?,“中庸之道”變為“中庸之德”,其主旨是教人成德,故《中庸》中最為關鍵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一句便沒有太過高深的含義:“性者,性質也。人之性質,上天所畀,故日天命之謂性。圣人順人性之所宜矣建道,使天下后世由是以行焉,六經所載禮樂刑政類皆是也……先王之道,有廣大者,精微者,高明者,中庸者,悉備莫不美也。然至于教之人,則立之節度,設之方法,以適于學者,俾隨分得用諸其躬而成德焉,是有治而易之俾可用之意,故日修道也,日道也者,主道而言之辭也?!?/p>
在“中庸之德”脈絡下,徂徠對《中庸》全部內容進行了新的解釋。以“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馀不敢盡”為例,徂徠解釋道:“庸德,即孝弟忠信也。庸言,即孝弟忠信之言也,有所不足不敢不勉者,行之也,有馀不敢盡者,謹之也?!逼渌麅热莸脑忈屢嗍侨绱?,《中庸》的全部內容皆是圍繞著教人理解、熟知并實現“孝悌忠信”的方法,絕非教人“存天理、滅人欲”“格物窮理”等高遠難行之道,由此開創了古文辭學視域下的“中庸”新詮。
結語
綜上所論,徂徠以“中庸之德”解構了朱熹、仁齋的“中庸之道”,強調“先王之道”的核心在于“安民”“治民”“教民”,而絕不是簡單的個人“道德修養”。因此,《中庸》的主旨亦發生了質變,成為實現“先王之道”的根基,這是徂徠與中國儒者、仁齋《中庸》注解的不同之處。然而,考察《中庸》文本以及中國儒者的相關注解,便不難發現,徂徠的解讀亦是曲解了“中庸”的內涵,其過度強調“中庸之德”顯然是忽視了“不偏不倚”“過猶不及”的思想,脫離了《中庸》的真實意涵。但從另一層面考察,徂徠按照自身的學術思想新解“中庸”,即強調對宋儒的批判和對孔子的尊崇,則凸顯出日本儒者繼承的是真正的先王(圣人)之道,而中國儒者繼承的則是佛老之道。這不僅在一定程度上突出了日本優越于中國之處,也為后世儒者否定、批判中國文化埋下了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