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 1500年布哈拉汗國的建立拉開了中亞近代史的帷幕。由于受到國際背景、地區形勢與兩國自身狀況的影響,16-17世紀汗國與俄國建立起平等貿易關系,且汗國掌控貿易主導權。但自18世紀起,俄國不再將汗國視為平等貿易國,而是向其推行戰略性貿易外交政策,盡管汗國依然占據貿易優勢地位。進入19世紀上半葉,英、俄大博弈和棉花危機促使俄國強化與汗國的貿易聯系,雙方貿易天平向俄國傾斜,汗國對俄貿易順差持續縮小。1868年汗國淪為俄國附屬國以后,兩國貿易格局發生根本性變化,汗國喪失貿易主導權,俄國完全掌控了汗國的對外貿易。總而觀之,汗國與俄國貿易格局演變充分體現了兩國政治交往和社會經濟互動的變遷規律,從汗國、俄國和國際形勢三個維度分析兩國貿易演變的動因顯得尤為重要。
[關鍵詞]布哈拉汗國;俄國;貿易;中亞;經濟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01(2023)01-0123-11
中亞商人與斯拉夫人的貿易可追溯至9-10世紀,主要在伏爾加河流域和里海沿岸進行。俄國文獻記載,布哈拉和希瓦的商人曾于1364年到過下諾夫哥羅德,404年俄國商人出現在撤馬爾罕,他們從這里運走香料、干果、絲綢、寶石等。跨入近代以后,俄國與中亞貿易關系更為緊密。1556年,吞并阿斯特拉罕汗國以后,俄國開啟了與中亞諸汗國的貿易之路。俄國政府之所以重視與布哈拉汗國的貿易關系,是因為一方面作為中亞貿易中心,布哈拉能為俄國提供生活生產的必需品;另一方面汗國與印度、中國的貿易往來密切,俄國希冀借此加強與東方大國的經濟聯系。因此,布哈拉汗國在中亞與俄國貿易往來中占據顯要地位。
1500年汗國建國以后,汗國的對外貿易因東西方陸路商道發生轉移而趨于衰落,尤其自17世紀以后愈加明顯。再者,汗國與周邊波斯、印度和哈薩克草原地區的戰爭交往迫使其自“緯線”向“經線”方向轉移商業路線,重點拓展與北方俄國的貿易往來。自18世紀始,隨著兩國政治外交關系的演變,汗國從一個平等貿易國逐漸向俄國的原料產地和商品傾銷地轉變。1868年被占領以后,汗國徹底淪為俄國資本主義經濟的附庸。所以說,兩國貿易關系經歷了平等向不平等演進的過程,這種演進同樣受制于多重因素影響。
目前,國內學界對有關汗國與俄國貿易關系的研究甚少,而俄國學界對相關問題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自獨立以后,中亞國家學者也開始關注這一問題。2005年,塔吉克斯坦學者A.Ⅲ.約羅夫(A.UI EpOB)的博士論文對俄國征服前后汗國對外貿易狀況作了全面論述,重點強調了雙方貿易合作對俄國資本主義發展的促進作用。為此,本文擬在相關文獻的基礎上,探究汗國與俄國貿易格局演變的進程,分析影響這一演變的重要因素,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近代中亞文明交往的變遷規律。
一、16-17世紀平等貿易與汗國主導權的強化
1558年,英國商人詹金森作為俄國沙皇伊凡四世的使節訪問布哈拉,自此兩國外交關系正式確立,雙方貿易關系也隨之開啟。
從中亞區域視角分析,15世紀末16世紀初,新航路的開辟使東西方貿易通道發生轉移,中亞作為貿易樞紐地位隨之下降,但實際上陸上絲綢之路仍是16-17世紀中亞主要交通干線,布哈拉汗國依然享有貿易之便。自1500年建立以來,汗國的對外交往以戰爭形式為主,西南方向與波斯和印度頻繁征戰,在東部深受哈薩克草原游牧民的襲擾。由此,汗國與西方、印度和中國的貿易受到一定程度的阻礙,而唯獨與北方的俄國暫無利益瓜葛。再者,自16世紀末阿姆河自里海改道咸海以后,里海貿易圈急劇縮小,從而限制了汗國對外貿易的范圍。所以,16世紀下半葉伊始,汗國改變對外貿易路線,重點加強與北方俄國的貿易聯系,并力求占據貿易主導權。
16世紀下半葉,汗國通過使節互訪強化貿易主導權。這一時期,俄國共接待汗國使節訪問15次,其中絕大多數是在阿布杜拉(A6Aynna)汗時期實現的。1557年,阿布杜拉汗入主布哈拉,獲得實際統治權以后尤為重視對俄貿易,多次派遣使團赴俄商討相關事宜。1557年,汗國首次派遣使節赴俄商議有關貿易自由權問題。正因如此,才有了1558年詹金森的回訪,隨其到中亞的商隊數量達1000峰駱駝。1559年,阿布杜拉汗遣使訪俄,請求伊凡四世授予布哈拉商人在喀山、阿斯特拉罕和其他城市的貿易自由權。最終,伊凡四世同意并授予其經商證書。1563年、1566年和1583年汗國使節三度訪俄,其目的仍是推進雙方貿易往來。到1585年,阿布杜拉汗派遣使節穆罕默德·阿里訪俄,并向沙皇費多爾·伊凡諾維奇贈送2 000匹各色綢緞、200匹亞麻布、100匹布哈拉絲織品、1 500條飾帶和40普特染料。1589年,布哈拉使節塔斯杜姆獲得在俄規定區域內免稅經商的許可。
到了17世紀,汗國國勢衰退、政局不穩,但統治者仍重視與俄國的經貿往來。1619年,伊瑪姆庫利汗派使節訪俄,在給沙皇米哈伊爾·費德羅維奇的信中表達了繼續強化雙方貿易關系的訴求。然而,1620年,俄國使節霍赫洛夫訪問布哈拉時因對接待禮儀不滿而起爭執后兩國關系惡化甚至中斷,直至1639年布哈拉汗納迪爾·穆罕默德遣使訪俄,兩國才恢復外交關系。1644年,汗國使節卡澤伊·納加伊訪俄,在交與沙皇的信中汗王強調愿同俄國保持友好關系,加強貿易往來。@顯然,在16-17世紀,汗國與俄國貿易往來仍是基于平等的政治外交關系,前者甚至力爭占據主導權。
除此之外,汗國局勢變動也在某種程度上激發了兩國民間貿易的活力。16世紀下半葉,汗國在阿布都拉汗的統治下步人鼎盛時期,國內外貿易相當活躍,布哈拉成為中亞地區最繁華的貿易之都,吸引了來自波斯、印度、中國、俄國等國的商隊前來貿易。但進入17世紀以后,汗國在扎尼王朝的統治下國力漸衰,動亂局勢致使外國商隊急劇減少,布哈拉城也逐漸失去了往日的繁榮,當地布哈拉人被迫外出經商,甚至充當中國、印度、波斯、俄國之間的貿易媒介進行長途販運。總之,自伏爾加河流域和西伯利亞地區劃歸俄國版圖以后,汗國與俄國的民間貿易開始興起,自17世紀以后迅速活躍起來,這其中布哈拉商人發揮了重要作用。
在俄國方面,16世紀下半葉,經過伊凡四世改革后的俄國日益崛起,向東、向南不斷擴張疆域,最終使其東南部與中亞接壤,這樣雙方交往有了明顯的地理優勢。考慮到新占領地區與中亞歷來密切的經濟往來,俄國政府決定加強與南部諸汗國的聯系,尤其是貿易強國——布哈拉汗國。此后,雙方貿易中心從位于東歐平原、伏爾加河沿岸的伊蒂爾城和保加爾城南移至鄰近中亞地區的喀山、阿斯特拉罕和托博爾斯克等城市,尤其是阿斯特拉罕開始成為兩國貿易重鎮。同時,這一時期西伯利亞和哈薩克草原上的“卡馬”貿易通道業已形成。至此,汗國計量單位安瑟里在俄國市場上流行開來,這足以證明兩國貿易關系的正常化。
俄國對南部,尤其是西伯利亞的占領為布哈拉人前來經商創造了有利條件。首先,鑒于這些地區距離歐俄地區較遠且物資緊缺,俄國政府決定以中亞商人為紐帶繼續強化與中亞的貿易往來,同時滿足當地居民的物資需求,故對前來經商的布哈拉人提供優惠政策。1595年,沙皇政府頒令允許布哈拉人在西伯利亞自由經商,次年下令允許布哈拉人在西伯利亞免稅貿易,要求當地政府“對所有外來商人以禮相待”。17世紀初,西伯利亞海關制度確立以后,俄國政府對中亞商人實施關稅減半,稅率從10%降至5%,稅費可用商品代繳。顯然,這一政策極大提高了布哈拉人來俄經商的積極性。1619年,一位布哈拉商人將1294匹贊丹尼奇布、223匹棉布、300條飾帶、70米印花布、4.5公斤的絲、襯衫和長袍以及13張羊羔皮運至喀山出售。其次,俄國政府在這些地區建造新城,如1586年位于圖拉河口的秋明、次年在托博爾河的托博爾斯克、1594年位于額爾齊斯河上的塔拉和1604年在托米河上的托木斯克城等。這為中亞商人提供了極大便利,他們選擇在此開設商號,抑或定居下來。可以說,17世紀是布哈拉人在俄經商的“黃金期”,他們不僅維系著汗國與俄國間經貿往來,而且為俄國東南地區的經濟發展做出了顯著貢獻。最后,除地域相鄰外,俄國東南部居民以韃靼人或巴什基爾人居多,與河中地區的居民在語言、宗教、習俗和生活方式方面相似。因此,布哈拉商人更愿到此經商,而俄國東南部也逐漸形成以阿斯特拉罕為中心,向托博爾斯克、秋明、塔拉等周邊城市輻射的城市貿易圈。可見,自16世紀下半葉開始,汗國與俄國的民間貿易日益頻繁,且主要集中在俄國東南部。
總而言之,在16-17世紀,兩國貿易主要分為官方使節貿易和民間商隊貿易,但以前者為主。官方使節成為雙方貿易的主體,他們擁有免稅權,基本壟斷大宗商品和稀有貴重物品的交易。汗國出口到俄國的大宗商品主要是各類布匹,僅1580年出口到莫斯科的棉布就有約5 000匹。汗與沙皇之間的貿易正是通過使節來完成,其主要是以奢侈品為主、以物易物形式的免稅交易。汗國從俄國主要進口供汗室成員和社會上層消費的昂貴產品,如貂皮、銀器、鏡子、海象牙、鷹隼等,而出口至俄國的有寶石、天鵝絨、錦緞和地毯等。民間貿易主要指汗國商隊向俄國輸送中亞本土商品和中國商品,且后者比例不斷增加,至17世紀中葉,中國商品比重已超過商隊運往西伯利亞貨物總量的一半以上。布哈拉商人從這里運走貂皮、松鼠皮大衣、弓箭等,俄國的皮革、呢絨和木制品也出現在汗國市場上。這一時期俄國與汗國的貿易規模顯著增加,雙方貿易額約為每年10萬盧布,占到俄國通過阿爾漢格爾斯克港出口貿易額的1/5。據托博爾斯克海關記載,1639-1674年前來貿易的布哈拉商隊有38支,商隊人數多達百人。同時,布哈拉商隊也遍布塔拉、亞梅什湖、伊爾庫茨克等地。
因此,自1558年外交關系正式確立以后,汗國與俄國經貿合作步人快車道。16-17世紀,兩國在平等外交的前提下進行著頻繁的使節互訪和貿易往來,汗國主動加強與俄貿易,甚至在其中占據主導權。同樣地,隨著16世紀下半葉俄國領土的不斷擴張,其東南部與汗國的民間貿易日趨活躍,布哈拉商人甚至成了雙方貿易的“主力軍”。
二、18世紀俄國戰略性貿易外交的推進
進入18世紀,彼得大帝推行一系列富國強兵的改革舉措以后,俄國迅速崛起并試圖向外擴張。為了爭奪出海口,彼得大帝連續發動戰爭,在打通波羅的海出海口的同時力圖在東方開辟通往印度與中國之路。彼得大帝曾言道:“當可以自由進出印度洋時,俄國就能在世界上建立起自己的帝國。”而作為南下通往印度洋,向東抵達中國的必經之地,占領中亞則成了實現俄國對外戰略的重要一環。與此同時,彼得大帝得知阿姆河一帶出產黃金以后,決定派遣軍隊遠征中亞。此后,俄國不再將汗國視為平等國家進行交往,而企圖以軍事手段為主,從政治和經濟兩方面加以控制和滲透。
1716年夏,彼得大帝派遣別科維奇率軍4000人經中亞尋找去印度的道路,然而次年遠征軍遭遇希瓦軍抵抗而全軍覆滅。自此,彼得大帝轉變了從西面向中亞擴張的計劃,俄國與希瓦汗國的關系也隨之中斷。實際上,彼得大帝并未因此次失敗而放棄征服中亞。1718年,彼得大帝任命別涅韋尼出使布哈拉,任務除查明產金河流的情況外,重點搜集汗國乃至整個中亞地區的經濟狀況。1721-1725年,別涅韋尼在布哈拉停留了4年,其間由于汗國政局混亂,他未能與汗簽署任何條約,但經調查發現,俄國中斷與希瓦的關系是完全錯誤的,原因在于仍有各類商人走私俄國貨物,并將其運到希瓦及中亞其他地區售賣。在查明中亞礦藏情況后,別涅韋尼向沙皇呈報:“陛下如欲獲取厚利,充實國庫,宜向臣所列舉之地區開戰,強權足以戰勝公理,別無良策。不必瞻前顧后,一場爭奪在所難免。”可見,在18世紀上半葉,俄國對汗國的外交政策已發生變化,其南下征服中亞的戰略目標已然明確。
到了18世紀下半葉,葉卡捷琳娜二世延續彼得大帝的外交戰略,從南、北兩個方向繼續擴張領土。為了南進印度與其建立直接聯系,俄國必須先占領中亞,首當其沖的是中亞北部的哈薩克草原地區,而對南部諸汗國采取通商貿易的緩沖政策。1763年,葉卡捷琳娜二世下令全面擴大自奧倫堡方向與中亞汗國的貿易往來,尤其是以俄國商品交換中亞的黃金白銀。l8世紀30-40年代,位于南烏拉爾山山麓、與哈薩克草原相鄰的奧倫堡市的建立強化了雙邊貿易合作,奧倫堡開始取代阿斯特拉罕成為俄國與汗國貿易的中心。自1749年始,俄國對從奧倫堡進口的汗國商品征收關稅從原來的2%升至5%,到1755年升至13%。除穩步推進貿易合作外,俄國政府開始搜集有關汗國政治、軍事、外交和經貿等情報,為進一步征服做準備。1781年,俄國使節別克丘林來到布哈拉,重點搜集整理了有關汗國政治、軍事和貿易方面的情報。
與同時期的俄國恰好相反,自17世紀下半葉開始,扎尼王朝統治下的布哈拉汗國步入衰落,18世紀上半葉更是汗國史上最為混亂、分裂和贏弱的一個階段。其間,烏拜杜拉汗和阿布爾費茲汗曾嘗試通過改革削弱地方貴族勢力、強化中央集權,但均告失敗。因此,汗國愈加分裂,甚至在費爾干納地區出現新政權——浩罕汗國,最終在1740年納迪爾沙的入侵下淪為波斯附屬國。1747年納迪爾死后,曼格特部落首領穆罕默德·拉赫姆趁機奪取汗國政權,并于1756年正式稱汗,建立了汗國歷史上最后一個政權——曼格特王朝。顯然,在18世紀上半葉,汗國動蕩的局勢嚴重制約了對俄貿易發展。
然而,自1757年清王朝平定準噶爾以后,中亞地區進入相對和平安定時期。與此同時,汗國統治者采取休養生息的政策以穩固新政權,當地經濟發展漸人正軌,與俄國的貿易往來也逐漸恢復:一方面,布哈拉商人積極赴俄經商。1756年,來到奧倫堡的布哈拉商人多達60名。每年自春季開始,布哈拉商隊從布哈拉出發,大約需要45-50天抵達俄國城市,同年9月至11月中旬從俄國陸續返回布哈拉。汗國運至俄國的商品主要有絲織品、棉織品、皮革和紫羔羊皮,而從俄國進口金幣、呢絨、木制品等。另一方面,汗國繼續推進使節貿易。1774年,布哈拉使臣伊爾納扎爾·馬克斯托夫經阿斯特拉罕來到莫斯科,其任務是請求沙皇繼續為布哈拉商人赴俄貿易提供優惠。之后,1776年、1779年和1783-1785年汗國使團接連訪俄,力爭擴大布哈拉商人在俄貿易的自由權,尤其是在與中亞相鄰的東南邊境地區。
所以說,到了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汗國向俄國的商品出口增長顯著。1795-1796年,汗國向俄國出口的商品額從37.9萬增至48.5萬盧布,到1801年達到73.2萬盧布,而從俄國進口的商品總量同比減少30%。這一時期,除奧倫堡以外,特羅伊茨克也成為布哈拉商人在俄國的貿易重鎮,每年約有200名布哈拉商人來此經商。概括來講,自18世紀始,隨著國力日益強大,俄國開始推行戰略性貿易外交的政策,不再將汗國視為平等貿易國,南下中亞的征服行動一直在繼續。即便如此,直至18世紀末,汗國在雙方貿易中依然保持著明顯的順差優勢。
三、19世紀上半葉貿易天平向俄國傾斜
19世紀初,英俄兩國競相爭奪中亞市場,尤其是最大的貿易國——布哈拉汗國。由此,俄國開始主動強化與汗國的貿易往來,雙方貿易格局正在悄然改變。1807年,俄國通過一項法令專門向布哈拉商人提供貿易便利,允許其在指定區域內免稅交易。1820年,俄國派遣涅格里(HerpH)使團訪問汗國,其目的主要是與汗國簽署貿易協定。文獻記載,1818-1824年,俄國出口到中亞的商品額每年約338.5萬盧布,其中出口至布哈拉汗國的為122.9萬盧布。可見,在這一時期,布哈拉汗國仍是俄國與中亞貿易的主要合作伙伴。
到了19世紀30-40年代,英俄在中亞市場的博弈升級。1831-1833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官員亞歷山大·伯恩斯(Alexander Burnes)在布哈拉之旅后這樣寫道:“在中亞尤其是布哈拉,有來自中國、波斯、印度和阿富汗的商品。布哈拉汗國與印度貿易往來密切,倘若英國不能在布哈拉站穩腳跟,那么這將對俄國十分有利。”同樣地,1833-1834年,俄國政府派遣使節杰梅宗訪問布哈拉,其目的一則強化與汗國的貿易關系,尤其是促成汗國原棉的對俄出口;二則深入探究汗國與周邊國家和地區的貿易關系,重點考察與印度的貿易狀況。
到了19世紀50年代,克里米亞戰爭失敗以后.為了對抗英國,俄國迅速將目光投向中亞,并于1858年派遣以H.II.伊格納季耶夫為代表的使團訪問汗國。此次訪問的目的除繼續搜集有關情報外,俄國力求在布哈拉建立貿易代理處增強其在汗國的影響力。顯然,兩國貿易發展態勢將對俄國更有利,汗國市場逐漸被俄國商品所壟斷。伯恩斯曾做過統計,布哈拉市場上英國商品的價格普遍高于俄國同類商品,且數量較少。與此同時,俄國與中亞貿易往來已久,俄國商人也更了解中亞居民的產品需求。因此,相較于英國,俄國在爭奪汗國市場方面更具優勢。
由此可知,在19世紀上半葉,俄國與汗國的貿易往來持續升溫,且貿易天平開始向俄國傾斜。這一時期,大批俄國商隊前往布哈拉進行貿易。1837年,來到布哈拉的俄國商隊所攜帶貨物的價值為14萬盧布,次年達到16萬盧布,到1839年增至24萬盧布。文獻記載,1827-1837年,中亞出口到俄國的商品量達到697.1萬盧布,從俄國進口的商品額為457.5萬盧布。據匈牙利東方學家萬伯里統計,到了1840-1850年,中亞出口至俄國的商品額達900萬盧布,其中來自布哈拉汗國的約730萬盧布,而進口的俄國商品量為676.3萬盧布,其中布哈拉汗國的進口量約522.5萬盧布。可見,這一時期,俄國與中亞的貿易額較之前明顯增加,其中與布哈拉汗國的貿易比重最大。然而,這一時期汗國雖然仍處于貿易優勢地位,但其對俄國的貿易順差開始縮減。1758-1804年,俄國出口至中亞的商品額增加3倍,自中亞進口的商品額增長6倍。1804-1853年,俄國出口至中亞的商品量增加3.5倍,而進口量僅增長2.5倍。可見,作為俄國與中亞貿易的主體,這一時期俄國對汗國的貿易優勢明顯增加。
1861-1865年美國內戰爆發引發的棉花危機更是加快了俄國與汗國的貿易往來。1862年以前,俄國所需90%的棉花從美國進口,而從中亞進口的比例僅占7.4%。但在接下來的幾年,俄國自美國進口的棉花大幅縮減。1861年,俄國從美國進口的棉花數量為249.1萬普特,而到1863年降至58.7萬普特,即下降了76%。由于棉花價格的不斷攀升,至19世紀60年代末,俄國從美國進口的棉花數量持續下降,而與此同時從中亞進口的棉花總量急劇上升。1861年,俄國自中亞進口的棉花數量為15.2萬普特,次年增至40.5萬普特,到1864年則達到70.4萬普特。作為中亞的主要產棉國,布哈拉汗國自然成了俄國最重要的貿易伙伴,1855-1865年出口至俄國的商品額增長3倍,而從俄國進口的商品量增加4.5倍,汗國對俄的貿易順差進一步縮小。可見,在1868年俄國占領以前,兩國的經貿聯系從未中斷,雙方貿易趨向平衡。除原棉外,汗國的貿易順差持續收窄。
簡言之,19世紀伊始,英俄在中亞的博弈不斷升級,加之俄國在克里米亞戰場的失利、美國內戰引發全球棉花危機等因素影響,俄國開始主動強化與汗國的經貿往來,直至19世紀中葉,貿易天平開始向俄國傾斜,汗國貿易順差持續縮小。因此,在這一階段,由于內外局勢的復雜性,兩國關系已悄然發生變化,俄國試圖從政治和經濟上控制汗國,以此滿足更大的利益訴求。
四、19世紀下半葉不平等貿易與汗國自主權的喪失
1868年,俄國占領汗國以后,雙方簽訂的不平等條約使兩國貿易關系發生質變。條約規定,俄國商人在汗國享有自由貿易權,在汗國各大城市擁有自己的驛站和倉庫;汗國政府必須保護俄國商品和商人財產不受損害;汗國進口俄國商品的關稅從5%降至2.5%。這一條約的簽署保證了俄國在汗國貿易收益的擴大,更有助于俄國資本主義經濟的擴張。1886年,俄國在布哈拉設立政治代辦處,主要職責是維護俄國商人在汗國的利益需求。在之后的幾年里,圖爾克斯坦總督考夫曼與埃米爾阿布杜拉哈德進行了數次談判,后者被迫妥協,將俄國商品的進口關稅從2.5%降至1.5%,這樣,汗國又成了傾銷俄國商品的主要市場。因此,自1868年起,兩國貿易關系完全處于不平等狀態,汗國喪失貿易自主權,俄國通過實施以下舉措來主導雙方貿易走向。
第一,與汗國建立關稅同盟。19世紀80-90年代,西歐國家的工業產品,尤其是英國商品在汗國市場上的比重較大,這嚴重制約了俄國商品在汗國的銷售。為了與英國爭奪市場,保護俄國在汗國的商業利益,1893年俄國政府成立特別委員會專門處理與汗國的貿易問題,同年年底,特別委員會商議決定建立汗國與俄國的關稅同盟,關閉汗國與阿富汗的邊境,拆除俄國與汗國的邊境線。1894年6月6日,這一決議最終得到俄國國家委員會的同意。次年,汗國被納入俄國關稅體系以后,俄國政府頒令禁止西歐國家商品進人汗國,僅允許部分亞洲國家商品進入。所以說,俄國將汗國納入自己的關稅體系,實行貿易保護主義,其目的就是排擠與俄國有競爭關系的西歐工業產品,以壟斷汗國的商品市場。自關稅同盟建立以后,汗國完全喪失貿易自主權,徹底淪為俄國資本主義經濟的附庸。
第二,對汗國實施貨幣改革。關稅同盟建立以后,俄國工業產品向汗國的出口量急劇增加,俄國與汗國之間的貨幣交易也日漸頻繁。在汗國市場上,流通的貨幣種類較多,除本國貨幣和俄國貨幣還有阿富汗、波斯和印度等外國貨幣,且不同貨幣間匯率兌換繁瑣致使交易結算復雜,不利于俄國貿易在汗國的推進。為此,1891-1900年,俄國政治代辦處與汗國政府就有關停止鑄造汗國貨幣的問題進行了多次談判。1900年4月3日,汗國政府最終同意停止鑄造銀幣騰格,而俄國政府開始對汗國實施貨幣改革,將以1:15戈比的比率收購市場中流通的騰格。這樣,汗國市場上流通的本國貨幣基本被俄國貨幣取代,商品價格開始以俄國貨幣計算,即15戈比相當于原來的1騰格。至一戰前夕,俄國貨幣成了汗國市場上的通用貨幣,不僅是當地民眾,甚至連與汗國或俄國公司有貿易往來的阿富汗人、波斯人和印度人也開始使用俄國貨幣。由此,俄國貨幣開始在汗國全面流通,這更加便利了俄國貿易在汗國的發展。
第三,在汗國鋪設鐵路網和引進美國棉種。19世紀80年代伊始,俄國政府一方面修建貫穿汗國的中亞大鐵路,并協助敷設汗國境內主要鐵路干線,進一步強化兩國經貿聯系。中亞大鐵路自1880年啟動修建至1899年通至塔什干完工,途經汗國境內的路段長達246俄里,另外俄國政府還在汗國境內鋪設多條鐵路,尤其是1916年建成的長達572俄里的布哈拉鐵路更是將汗國主要城市連接了起來。這樣,鐵路網的鋪設不僅打通了俄國腹地、圖爾克斯坦與布哈拉汗國的經濟命脈,而且為俄國商品進入汗國提供了極大便利,同時也加快了汗國原棉的出口。另一方面引進美國棉種,大幅增加汗國棉花產量,使其出口量占到向俄國輸出商品總量的40%。1890年,奧倫堡商人馬佐夫在汗國成功試種美國棉花。此后,汗國的植棉面積和產量逐年增加。20世紀初,隨著一戰的爆發,棉花價格的飛漲促使汗國植棉業步人興盛期,對俄的原棉出口也急劇增加。
通過上述舉措,汗國與俄國的貿易格局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汗國原有的貿易優勢蕩然無存,俄國對汗國的貿易從逆差迅速轉向順差,且順差持續擴大。據統計,1895-1898年,汗國向俄國出口的商品量約120萬-130萬普特。至一戰前夕,對俄出口量占到汗國總出口量的93%。與此同時,包括棉紡織品、金屬制品、木制品、糖類和其他工業制品在內的俄國商品迅速占領汗國市場,將當地手工業產品和其他國家的商品排除出去。1883年,汗國的進口額為1500萬盧布,到19世紀末由于俄國棉紡織品的大量輸入,汗國的進口額明顯增長,1904年達2150萬盧布。到1913年,俄國出口到汗國的商品額達4050萬盧布,而自汗國進口的商品額降至3100萬盧布。可以發現,1868年以后,俄國通過采取軍事、外交和政治等手段實現了對汗國的貿易逆轉。
由此觀之,1868年以后,俄國與汗國關系發生根本性變化,雙方貿易也隨之發展成為一種不對稱的依存關系,汗國完全喪失貿易自主權,布哈拉商人地位迅速被俄國商人取代,俄國開始主導雙方貿易走向。與此同時,兩國貿易商品結構發生明顯變化,汗國向俄國出口以棉花為主的初級產品,而從俄國進口大量的工業產品,呈現出鮮明的殖民地經濟特征。為了實現資本主義利益最大化,俄國最終將汗國打造為原料產地和商品傾銷市場。
結語
“商業貿易最能表現人類文明交往的開放性、合作性、物質性和全球性,它同時又是人類政治交往、社會交往、文化交往的先導、中介和溝通的渠道。”汗國與俄國貿易格局演變充分體現了兩國政治交往和社會經濟互動的變遷規律,因此,從汗國、俄國和國際形勢三個維度分析兩國貿易演變的影響因素至關重要。
作為近代中亞的大國,布哈拉汗國在19世紀中葉以前一直是中亞貿易強國,其統治者十分重視對外貿易,始終扶持和保護布哈拉商人的貿易活動。16世紀伊始,布哈拉商人仍是陸上絲綢之路的主角,除銷售本地商品外,還充當哈薩克草原、俄國、波斯、印度和中國等地商人的媒介進行中間貿易。17世紀上半葉,布哈拉商人基本壟斷了俄國和波斯的大黃貿易。1653年,布哈拉商人希里普·亞里奧夫直接將41普特(約671.6千克)的大黃運至托木斯克出售。在18世紀的阿斯特拉罕生活著許多布哈拉商人,他們聚居起來形成了龐大的布哈拉僑民區。俄國旅行家耶弗列莫夫曾指出,布哈拉人是最善于經商的亞洲人,他們與印度人、波斯人、俄國人、希瓦人、吉爾吉斯人、卡爾梅克人和中國人均有著貿易往來。布哈拉商人的足跡踏遍中亞乃至其周邊地區和國家,始終維系著歐亞中心地帶陸路貿易的暢通和活躍。
然而,汗國因政權分化、國力衰弱,加之與周邊地區和國家的敵對矛盾,始終無法成為一個長期穩定、人口眾多的大國。隨著周邊國家的崛起,分崩離析的汗國必然招致外來侵略和征服,19世紀下半葉以俄國占領和統治為標志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國際關系等不同程度的重組,導致包括汗國在內整個中亞出現地區文明交往的又一高潮——俄國化。在貿易格局演變過程中,盡管布哈拉商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發揮著主導性作用,但相比處于資本主義上升期的俄國,汗國始終是一個國力弱小、經濟落后的傳統國家,二者交往的結果必定是后者淪為前者殖民地,徹底改變兩國300余年的貿易格局。
就俄國而言,一方面,與汗國的政治交往決定了兩國貿易演變的走向。16-17世紀,俄國與汗國之間的政治交往是一種平等的國家間關系,汗國以獨立國家的身份處理與俄國的一切外交事務。兩國通過使節互訪商討貿易事宜,共同促進貿易發展。然而,自18世紀初,經過彼得一世的歐化改革,俄國迅速從貧窮閉塞的落后國家轉變為一個三面臨海、地跨歐亞大陸的開放性大國,爭奪世界霸權自然成為既定目標。正如麥金德所言,誰能控制高加索和中亞地區,誰就能霸占整個世界。因此,在18世紀初,彼得一世精心制定了征服中亞的方案,此后俄國統治者也以此為據實施中亞政策。進人19世紀,由于英俄在中亞博弈不斷升級,俄國征服汗國的步伐也隨之加快。俄國派往汗國的使團和考察隊以偵察情報為目的,搜集有關汗國政治、軍事、經濟等方面的資料,為進一步侵略做足準備。19世紀50年代,克里米亞戰爭失敗以后,俄國將目光迅速轉向中亞,最終于1868年徹底占領汗國。由此可知,俄國與汗國的政治交往經歷了從平等關系過渡到不平等對待最后變為附屬關系的過程,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決定了兩國貿易格局演變的走向。
另一方面,俄國資本主義發展推動了兩國貿易演變的進程。早在17世紀,俄國已出現資本主義萌芽。到了18世紀下半葉,俄國資本主義手工工場日益取代農奴制下的手工工場。19世紀伊始,俄國工業發展迅速,工廠企業的數量大幅增加。19世紀30-40年代,工業革命的浪潮在俄國興起,棉紡織業開始采用機器生產以向工廠制過渡。1861年農奴制改革以后,俄國工業革命進程加快。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俄國需要更廣闊的產品銷售市場。1856年,參謀總部勃拉拉姆別爾格少將曾斷言:“俄國的未來不在歐洲,我們應將目光投向亞洲,在那里獲取我們工場所需的原料,找到我們產品的新銷路。俄國商品在競爭激烈的歐洲市場已無出路,我們必須將視線轉向廣闊的亞洲市場。”此外,19世紀40-50年代英國商品的大量涌入,對俄國商品在中亞市場的銷售造成巨大沖擊。到了19世紀60年代,美國內戰引發的世界棉花危機導致俄國經濟發展急需開拓新的原料產地。因此,將傳統產棉區的布哈拉汗國納入俄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已迫在眉睫。1868年俄國占領以后,汗國迅速淪為其原料產地和商品傾銷地。因此,俄國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推動了兩國貿易演變的進程,從本質上決定了兩國貿易關系的走向。
以國際形勢分析,其一,新航路的開辟使東西方貿易通道發生改變,橫穿中亞的陸上絲綢之路逐漸被經紅海到歐洲和繞過好望角的海路所取代,中亞作為東西方陸路貿易通道的作用下降,其對外貿易也趨于衰落。然而在16-17世紀,陸上絲綢之路仍是歐亞內陸的經貿樞紐,布哈拉汗國仍與周邊地區和國家進行著頻繁的貿易往來。其二,17-18世紀,隨著西歐商品經濟的發展和工業革命的推動,為了滿足本國資本主義發展,歐洲列強開始向世界各地進行殖民擴張。進入19世紀,歐洲列強掀起瓜分殖民地和爭奪勢力范圍的狂潮,對亞洲的侵略擴張步伐也迅速加快。其三,到19世紀中葉,俄國占領哈薩克草原以后將目標對準中亞諸汗國。與此同時,在徹底征服和統治印度以后,英國企圖向阿富汗和中亞地區進發。由此,中亞諸汗國成為英俄博弈的戰場。為了爭奪市場,以及謀求自身在中亞發展貿易的有利條件,英俄兩國不僅通過外交活動拉攏與汗國統治階層的關系,同時也派遣使團和考察隊滲入汗國搜集當地情報。最終,在這場大博弈中俄國占據上風,連同布哈拉汗國在內的整個中亞淪為其殖民地。毫無疑問,陸路貿易通道的轉移、歐洲資本主義的興起與發展、英俄在中亞的爭霸均為影響兩國貿易格局演變的重要外部因素。
(責任編輯:馮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