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太宰治《列車》中弱者形象展示的權力結構

［摘 要］ 《列車》是津島修治以筆名“太宰治”發表的第一篇小說。該小說以第一人稱“我”的回想形式講述了汐田與阿哲的愛情故事，生動地塑造了女主角阿哲以及列車上的士兵等諸多弱者形象。通過考察這些弱者形象，探明了其背后隱藏的權力結構。由于父權制和資本制對女性的壓迫，導致男女主角的愛情以失敗而告終，同時通過士兵的描寫可以看出資本主義對弱者的殘酷剝削，這些不合理的權力結構使他們不得不面臨悲慘的命運。

［關" 鍵" 詞］ 《列車》；權力結構；弱者；壓迫；悲劇

一、引言

1933年2月19日太宰治在《東奧日報》的星期日特輯附錄《Sunday東奧》上發表了小說《列車》，《列車》也成為“乙種懸賞創作入選”作品，并于1936年6月收錄于其作品集《晚年》中。《列車》通過“我”的視角以回憶形式描寫了汐田和阿哲的愛情悲劇以及列車上士兵和親人離別的悲劇故事。“我”和汐田是好朋友，汐田和阿哲是青梅竹馬的戀人。高中時期，汐田與阿哲的愛情因為貧富差距遭到汐田父親的強烈反對，在“我”和汐田上大學的第三年，變了心的汐田拋棄了只身一人逃離家鄉來投奔他的阿哲，“我”只好去車站送別蒙羞受辱的阿哲，在車站正好目睹了奔赴戰場的士兵和親人不得不分離的場景。

日本主要是從四個方面進行了先行研究。首先是人物形象論，安田清子（1974）論述“我”在時代重壓下拼命地通過“溫柔”和“誠實”來維護人與人之間的連帶關系。其次是主題論，越前谷宏（1983）結合作品內容考察了太宰治和家鄉斷絕的原因以及太宰治創作《列車》的過程，并且根據刊登刊物所在的地點，認為《列車》是太宰治對修復和老家的關系寄予一絲希望、向大哥文治以及故鄉的人們宣布轉向的一封私信。然后是敘事結構論，李垠炯（2001）按照“導入部分”“正篇部分”“結尾部分”的結構來分析小說內容，認為小說的敘事結構主要是借助送別阿哲以及“我”和妻子背離的事情來引出過去的“我”脫離左翼思想團體的內心煎熬。最后是敘事方法論，野口尚志（2018）通過對此作品時代背景下的左翼運動以及大眾媒體宣傳的考察，認為作品的留白暗藏著“我”對國家權力的顧忌以及對左翼運動內部問題的批判和失望。

小說中有很多關于弱者的描寫，但是先行研究沒有涉及此方面的研究。本文將結合作品創作時的時代背景和太宰治的人生經歷，挖掘弱者背后所隱藏的權力結構，分析弱者無法和強大的社會權力結構對抗所導致的悲劇命運。

二、汐田與阿哲

《列車》以第一人稱“我”的回想形式展開敘述。在作品的開頭部分，詳細描述了C51型這列列車。在1925年到1933年①的這段時間里，這列列車承載了無數“令人痛心疾首的故事”，撕裂了不知“多少萬人的愛情”。“我”也因為這列列車“承受著心理煎熬的痛苦”。“多少萬人的愛情”具體是指誰的愛情？我為什么會“承受著心理煎熬的痛苦”？這些都與去年（1932年）冬天朋友汐田和戀人阿哲的分手、“我”在車站送別阿哲時發生的事有關。那么“我”、汐田、阿哲三人之間分別是什么關系呢？

阿哲和汐田青梅竹馬，關系十分要好。我上高中的時候和汐田住在同一間宿舍，時不時地會聊起一些戀愛的事情。（太宰治，1967：71）②

這段是關于高中時期“我”身邊的人物關系及發生的事情的回憶性描述。在高中時期，“我”和汐田是室友，阿哲和汐田青梅竹馬，彼此關系很親密。汐田總是向“我”講述他和阿哲的戀愛故事。高中時期正是激動人心的青春期和叛逆期，這一時期的戀愛也是美麗的、純凈的。但是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這種無視貧富差距的純粹戀情是不被看好的，基本上都是以悲劇收尾。

阿哲家家境貧苦。家庭稍稍殷實的汐田家不同意兩人的婚事，因此汐田每次回到家都和父親爭吵得很激烈。第一次吵架時，汐田由于過分激動差點摔倒，最后鮮血一滴一滴從鼻子里流出來。（太宰治，1967：71-72）

天真無邪的汐田向父親提出了要和阿哲結婚的想法，但是阿哲家境貧寒、汐田家境殷實，兩人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貧富差距。正因如此，所以遭到了汐田父親的強烈反對。但是汐田并沒有遵從父親的想法，和父親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吵架時，汐田由于過于激動，以至于不斷地流鼻血，可以看出汐田想要和阿哲結婚的強烈愿望。這個時期的汐田就像是個正義勇敢的英雄，敢于反抗父親的專制權威。但是汐田的父親完全不在乎汐田為了愛情危及性命的舉動，一直沒有同意他們的婚姻。正如野口尚志所言，日本在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正是男女愛情觀念從憧憬自由戀愛向父權制性質的男女結合回歸的時期。兩個人的分手和這個時期的“父權制和資本制”有著密切聯系。

明治維新后，日本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為了促進資本主義的迅速發展，政府把“父權式家制度”法制化，以此作為控制國民的手段。“父權式家制度”經歷了明治時期、大正時期、昭和初期，直到昭和中期，在戰后頒布的新民法中“父權式家制度”才被廢除。而且在昭和時代，為了加速軍國主義的發展，“父權式家制度”不斷得到強化（松島道夫，1985：25-30）。回憶是從1925年開始，這一時期正處于大正末期、昭和初期。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通過文中對其父親的描述，可以看出汐田家也是父權制式的家庭。而且在昭和危機之前，村莊中有名望的地主作為維持村莊秩序的領導者，從屬于國家權力（菅野正，1978：127）。可以說，作為國家權力的合作者，這樣的家庭比普通家庭的父權制氣息更濃厚。汐田家在家鄉“稍稍殷實”，有一定的資本積累，在當地有一定的權威，由此可以看出汐田應該是地主家的孩子，其行為應該無法避開強大的“父權制”的控制。關于“父權制”，上野千鶴子做出以下說明：

父權制是指，在家庭之中由年長男性掌握權勢的制度。索科勒夫定義“父權制”為“年長男性的統治”［Sokoloff，1980］。在年長男性的統治下，按照性和年齡的組合原理，家庭之中年少的成員以及女性處于從屬地位，且其勞動被剝削和榨取。（上野千鶴子，1990：65）①

也就是說，年長男性對年少者和女性有絕對的掌控權。在父親的絕對支配下，汐田必須服從父親的意志。如果沒有得到父親的同意，汐田就不可能和阿哲結婚。但是汐田的言行舉止已經觸犯了“家長”權威。汐田和父親激烈爭吵，實際上就是在“對抗父權制的婚姻觀”。那么汐田的父親為什么不贊成汐田和阿哲結婚呢？

長者對于年輕人和女性的統治是通過對種籽的管理和聘金的管理而實現的。正如剛才所言，“世代”是非對稱的概念，即年輕人需要承擔著長者的“生產”任務。（中略）年輕人為了獲得聘金，需要為長者工作效勞，通過這種方式而到手的貴重財產即是一種“勞動凝結”（congealed labor）的結晶。這樣，通過對貴重財產（廣義的貨幣）的管理，由年長男性來決定年輕人和女性的生產勞動和再生產勞動的分配。年輕人先從年長男性手中獲得種籽，進而讓年長者替他們負擔貴重財產和得到女人的聘金，然后年輕人要來償還“負債”。（上野千鶴子，1990：79-80）②

在“父權制”資本的家庭中，年輕人需要給年長男性帶來回報。年輕人在選擇自己的結婚對象時，還需要年長者替他負擔聘金，所以年長者更需要考慮投資的聘金的回報率。也就是說，無論是年輕男性還是女性，他們的命運都無法自己掌控，都要為年長男性的利益服務。汐田的父親作為地主，必定要考量汐田選擇的結婚對象能否為他帶來利益。阿哲是貧窮人家的女兒，兩家存在著巨大的貧富差距，無法給汐田的父親帶來任何利益。所以汐田的婚姻摻雜著資本要素的運行，汐田根本沒有權利自由選擇自己的婚姻，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高中畢業后，“我”和汐田一起進入了東京的大學。進入大學后，“我”和汐田的友情漸漸變淡，逐漸走上不同的道路。在“父權制”家庭資本的支持下，汐田在大學里“悠閑”地生活。“我”和汐田也慢慢失去了聯系。

汐田在與我斷絕親密聯系之后的第三年的冬天，卻突然來到我在郊外的家里，告訴我阿哲要來東京的消息。原來阿哲等不及汐田畢業，一個人跑到了東京。（太宰治，1967：72）

但是在聯系中斷的第三年，汐田突然拜訪了“我”，而這次拜訪也讓“我”看到了汐田的變化。與汐田約定了畢業后要結婚的阿哲等不及汐田畢業，即使沒有得到父親的同意，一個人仍然不顧一切地逃到東京投奔汐田。可以看出，阿哲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汐田身上，但是汐田已經不是以前天真善良的汐田了。

汐田的突然來訪讓我多少有些驚詫失措，我不明白他來的目的是什么。不會是專程跑來傳達給他曾經的知己一個少女出走的事情？難道這樣就能令他滿足了嗎？面對他的狂妄自大我有些生氣，我很懷疑他對阿哲到底是不是真心。殘忍的是，我的這種懷疑的確是事實。他對我表現了一陣狂喜和感激之后，卻又皺起了眉頭，像是在與我商量似的輕聲說：“我該怎么辦才好呢？”開始我懶得理這場沒營養的游戲，我一針見血地對汐田說：“你真是變得能言善辯了，你若是覺得不再像以前那樣喜歡阿哲了，只有說分手這一條路了。”汐田的嘴角露出了很明顯的笑容，沉思著，說：“可是……”（太宰治，1967：72-73）

老友相逢，汐田不僅沒有談論“我”和他之間的友情問題，還向“我”炫耀一個少女為了他離家出走。阿哲為愛義無反顧的行為在汐田這里竟變成了滿足他自尊心的資本，絲毫看不出他對阿哲的尊重。三年過去了，汐田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單純善良的人，他繼承了家族風氣，完全成了一個利己主義者，充分展現了其自私自利的丑惡嘴臉。汐田在“狂喜”和“感激”地炫耀完之后，又“皺起眉頭”。“我”看出了汐田不想負責任的意圖，所以直接戳穿了汐田的虛偽嘴臉。汐田早就不愛阿哲了，阿哲卻還不知情地在鄉下傻傻地等他，直到阿哲出現，汐田才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而且連直接面對阿哲提出分手的勇氣都沒有，而是讓“我”來幫他處理所謂的“麻煩”。雖然汐田已經不是高中時代的汐田，已經不愛阿哲了，但他卻沒有平等地對待阿哲，只是把阿哲當成了愛情游戲中為自己增光添彩的要素。

四五天以后，我收到了汐田寄來的快遞，里面的明信片里簡明扼要地寫著“接受了朋友們的忠告，為了兩個人的將來，明天兩點半的火車，我會盡快讓阿哲回家”。（太宰治，1967：73）

毫無疑問，汐田最終還是沒有承擔起責任，被拋棄的阿哲不得不一人蒙羞受辱回家鄉。即使到這個時候，汐田還在以“接受了朋友們的忠告”“為了兩個人的將來”為借口，扮演著為阿哲考慮的好人角色。

高中時期天真無邪的汐田意識不到貧富差距的嚴重性，在強大的父權制和資本制的控制下，汐田和阿哲都是弱者，沒有力量和父權制、資本制抗衡，他們的愛情注定得不到父親的同意。進入大學的汐田也已經被地主風氣同化，拋棄了阿哲。兩個人的愛情就這樣被無情和強大的父權制和資本制摧毀了。

三、列車上的士兵

“我”選擇和妻子去車站送別阿哲，但是在簡單的對話之后，大家都無事可做。于是“我”悄悄離開這種尷尬局面，在站臺信步游蕩，卻目睹了列車上一幕悲慘的場景。在作品開頭部分就提到從上野開往青森的列車是編號為103號的C51型列車，承載了無數“令人痛心的故事”，拆毀了無數人的“愛情”。據長篠浩一郎的考證，103號列車在上野和青森之間的運行開始時間是在1930年（長篠浩一郎，1981：40）。但是作品中提及103號列車是從1925年就開始運行。那么作者為什么把原本1930年開始運行的列車寫成1925年就開始運行呢？這與當時動蕩不安的社會背景有著一定的關系，可以看出是作者為凸顯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的時代背景而做出的有意識的改動。

大正末期和昭和初期，正是日本動蕩不安的時期。經歷大正末期的關東大地震（1923年）之后，日本經濟還未從慢性蕭條中擺脫出來，經濟恐慌又進一步加劇，在這種經濟蕭條背景下進入了昭和時代。受到金融恐慌（1927年）的影響，“金融資本的寡頭統治和對農村地區的封建剝削進一步加強，導致貧困化加速。日本的東北地區①農民因飽受佃農和借款利息的折磨，加劇了衰敗”。另外，“1930年的大豐收和1931年的歉收導致農產品價格下跌、收入減少，對于小農戶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東北地區陷入饑餓貧困。雜糧自不必說，就連靠野草充饑的情況也發生過，賣女兒的現象盛行，拒付農村小學教員工資的現象層出不窮”。東北農村經濟陷入如此悲慘境地，政府不僅置之不理，而且進一步剝削東北地區，迫使東北地區的民眾為政府的對外擴張服務。

從地震恐慌到金融恐慌，經濟持續低迷，為了使民眾不斷高漲的不滿情緒從執政者身上轉移，作為維持體制秩序的轉嫁策略而加速對外侵略的傾向，在1920年后半期更加明顯，日本帝國的對外擴張以拋棄日本東北地區的經濟振興的形式推進。……為了確保自身在中國東北三省的特殊權益，制定了直接維持治安方針，并且在第二年1928年的春天，允許向山東出兵，與中國國民革命北伐軍發生了沖突。……用來維持大陸權益的軍事力量的士兵們的主要供給地是依靠有很多貧農階層生活的日本東北地區。（奧田孝晴，2017：27）

日本的資本主義政府置日本東北地區的悲劇于不顧，以改變日本內地經濟蕭條，以為東北農村擺脫貧窮為借口，實行對中國的侵略，如出兵山東、九·一八事變等。東北地區作為日本的一個地區，可以說是“被周邊化的特殊地區”（奧田孝晴，2017：22）。在過去的八年里，從上野開往青森的這列列車把底層人民先輸送到東北地區，因為日本的資本主義政府把東北地區作為主要的軍事勞力供給地，和東北地區的主要軍事勞力集合之后再一起送往中國的東北地區戰場。日本的資本主義政府視這些底層人民的生命如草芥，濫用自己的權力隨意支配著他們，把他們逼上死亡之路。所以這列列車見證了日本的恐慌和饑荒造成的人間慘劇、政府的冷酷無情和殘忍剝削。

從第三節三等車廂里伸出一張黝黑的臉，他抽抽搭搭嗚咽著，伸長了脖子向來為他送行的五六個人表示惜別。那時候日本正在和某個國家交戰，這位想必是被動員的士兵吧。我覺得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光景，心里難受得像是快要窒息了。（太宰治，1967：74）

送別的時候是1932年冬天，所以作品中提到的戰爭指的是以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為開端的侵華戰爭。根據“黝黑”“抽抽搭搭”這些詞可以看出，這些士兵都是底層的年輕人，這意味著有的父親會失去孩子，有的妻子會失去丈夫，有的孩子會失去父親。但是這些弱勢的士兵沒有選擇權，在巨大的國家權力面前，必須服從國家意志，只能被迫無奈地與親人告別，他們的悲苦狀況充分展現了底層大眾的無力感。

四、結語

本文圍繞大正末期和昭和初期的時代背景，通過考察《列車》中汐田和阿哲的相戀與分手，以及103號列車上的士兵等人物形象，揭示了這些弱者背后暗藏的社會權力結構。由于父權制和資本制對年輕男性和女性等弱勢群體的支配，身份不對等的汐田和阿哲沒能如愿走到一起。而后上了大學的汐田，又被地主風氣同化，最終無情地拋棄了阿哲。在火車站，“我”看到士兵和親人分離的場面，深切地感受到了資本主義政府為了謀求利益，視底層民眾如螻蟻，逼迫他們上戰場的強權統治。這種社會權力結構導致了作品中弱者的悲劇命運，我們從中可以看出作品對不合理的社會權力結構的控訴。

參考文獻：

［1］太宰治.潘多拉的盒子［M］.李月婷，譯.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5.

［2］上野千鶴子.父權制與資本主義［M］.鄒韻，薛梅，譯.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0.

［3］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一卷）［M］.東京：筑摩書房，1967.

［4］上野千鶴子.父權制與資本主義：在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視域下［M］.東京：巖波書店，1990.

［5］長篠浩一郎.太宰治文學冊［M］.東京：廣論社，1981.

［6］菅野正.近代日本農民統治的歷史結構［D］.宮城：東北大學，1979.

［7］奧田孝晴.“大米”和東京：有關日本社會的“中心—周邊結構”考察（1）：從國際學視角剖析的“東京—東北”論（到昭和農業恐慌期）［J］.湘南論壇，2017，21（3）：19-42.

［8］松島道夫.家庭制度的變革與現代家庭［J］.富大經濟論集，1985，31（1）：12-55.

作者簡介：

郭笑笑（1998—），女，漢族，江蘇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日本文學。

作者單位：天津外國語大學

注釋：

①文本中第一人稱的回憶是“從一九二五年到現在，已經過去八年了，這八年間”，所以講述的時間應該是1933年左右，講述的是1925年到1933年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去年的冬天”也就是1932年的冬天。越前谷宏和石田忠彥也論證了講述時間和去年冬天分別是1933年和1932年。

②［日］太宰治：《潘多拉的盒子》，李月婷譯，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5。文中相關譯文均引自該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