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家》中高覺新的“自我犧牲”精神

［摘 要］ 高覺新作為《家》中塑造最成功的人物，其一生命運多舛，而造成其悲劇人生的原因除外部封建禮教與舊制度的壓迫外，與高覺新自身懦弱妥協式的“自我犧牲”也有很大關系。高覺新雖具有新思想，但卻自甘淪為舊家庭的犧牲品。他相繼犧牲了自己的前途與夢想、愛情與婚姻和家庭與親情，卻換來了人生種種悲劇。高覺新的“自我犧牲”源于其搖擺妥協的性格，最終指向悲劇的命運，體現出盲目妥協的毀滅性，警示新時代青年應頑強奮斗，鑄就幸福人生。

［關" 鍵" 詞］ 高覺新；《家》；人物形象

一、何為“自我犧牲”

“犧牲”一詞泛指“為某種目的付出代價或受到損傷”，“自我犧牲”則意味著自主放棄自我利益甚至生命，以滿足他人或者社會的需求。“自我犧牲”精神因其非功利性與利他性往往被賦予正面的道德價值，具有犧牲精神的人物通常以正面的形象出現在公眾視野中。如為了家國大義刺殺秦王舍生忘死的荊軻；為了共產革命事業堅守心中正義寧死不屈的江姐等，這些人物的犧牲均受到人們的贊揚，他們的“自我犧牲”是積極的。正面的“自我犧牲”令人動容，究其根源在于其同時滿足“舍生”與“取義”兩個條件。“舍生”即當社會利益與個人利益發生沖突時，個體選擇舍棄個人價值以成全社會價值，是一種將他人訴求置于自我之上的高尚選擇。自我犧牲隱含著否定自我主體性的危險，凡是做出犧牲自我利益以滿足他人需求的行為皆為超越利己本能的高尚行為，都值得被尊重與致敬。而“取義”則指“自我犧牲”的目的與指向是積極正義的，即個體犧牲個人利益的結果應符合社會發展的規律，為社會帶來正面影響。同時滿足這兩點的“自我犧牲”具備強大的力量與魅力，讓人為之折服、為之慨嘆。

而有些人物的犧牲看似舍棄了個人利益，滿足了“舍生”的條件，但其結果并非“取義”，而是產生了一定的消極影響，為自己及周圍的人帶來更深層次的悲劇，這樣的“自我犧牲”是極其諷刺及悲哀的。巴金《家》中的高覺新即為這種反面“自我犧牲”的代表人物。高覺新作為舊社會封建家庭中的長子，犧牲了自己的前途、愛情等換來了家族的運轉，滿足了他人的期待。但這種自我價值的舍棄卻并沒有延續家族的繁榮，反而使這個封建家庭走向了落寞。他的個人生活也更加悲慘，他相繼迎來了愛人和妻子的離世、兄弟的爭吵出走、家族的破敗落寞等。他的自我犧牲沒有拯救任何人，反而釀成無數悲劇。同時高覺新“犧牲”的自覺性使這個人物的命運更加可悲。高覺新曾親口說道：“同時我也覺得我除了犧牲外，再也沒有別的路。我愿意做一個犧牲者。”這種“犧牲”是一種對封建禮教持續性的妥協，本質上體現了人物的軟弱與無奈，這樣的犧牲是盲目的，勢必會造成更大的悲哀。

二、高覺新“自我犧牲”的悲劇命運

高覺新是巴金在《家》中塑造得最成功的典型人物形象，尤其是對高覺新畸形性格的描寫觸人心弦。［3］高覺新身上最突出的特點是其由五四浪潮中借鑒的“作揖主義”與“無抵抗主義”，這兩種行事作風是高覺新在大家庭中處世的最大原則與內心安慰。身為接受過新式教育與先進思想的青年，高覺新向往五四運動中的“民主、平等”，同時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家族是封建守舊的，但他依然選擇淪為舊家庭的擁護者，他的犧牲最終導致其人生的種種悲劇。

（一）犧牲理想的退縮者

高覺新本是成績優異即將去大學深造的優等生，但他卻忘記了自己的化學夢想，在舊家庭中沉淪。高覺新熱愛化學，以第一名的成績中學畢業并有留學深造打算。《家》中這樣描寫中學時期的高覺新：“在那個時期中他是一般同學所最羨慕的人。”但隨后母親的離世拉開了高覺新悲劇的帷幕，在中學畢業后，父親因家族延續強行為高覺新安排了親事，使他升學的夢想成為泡影；緊隨其后父親為他安排了西蜀實業公司的職位，令其求學之路徹底斷送。但高覺新從未反抗，雖然他的心中回蕩著“一切都完了”這般絕望之音，但他還是選擇犧牲自己的夢想換來家族繼承人的身份。由于受宗法世襲制度的影響，高覺新作為高家的長房長孫身份極為特殊，從幼時便被當作繼承人進行培養。長子成長中雖無限風光，但背后的家族壓力同樣沉重異常。尤其當這座大山落到膽小懦弱的高覺新身上時，其更不敢反抗，哪怕代價是喪失自由、丟棄理想。如同《四世同堂》中的祁瑞宣、《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安，高覺新身為長子選擇了承擔家族命運，在自身理想與現實生活以及家族利益發生沖突時選擇舍棄個人利益，延續家族發展。

高覺新至此埋葬了自己的化學之路，恭順地迎合每一位親戚，用自己的“作揖主義”與“無抵抗主義”處理了家中種種糾葛，艱難地維持著高家的運轉。但高家還是無可避免地走向了沒落，甚至在后續小說《秋》中迎來了四分五裂的結局，他的犧牲也無法避免家族的悲哀。高覺新作為接受過新思想的青年，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家庭的腐朽封建，卻不去改變，期許以自己的犧牲換回家族的平靜，最后只會舍己丟家，在更深的黑暗中沉淪，可見這樣自欺欺人式的犧牲注定是無用且失敗的。

（二）犧牲愛情的軟弱者

高覺新的“自我犧牲”也造成了他愛情與婚姻的悲劇。高覺新犧牲了自己選擇伴侶的權利，使梅表姐灑淚離世；他犧牲了自己對婚姻的控制權，使妻子瑞玨難產而亡。亞里士多德曾說道：“悲劇主人公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為本身的罪惡或邪惡。”高覺新的行為并未對梅表姐和瑞玨產生直接傷害，相反高覺新一直以“傷害自己”“犧牲自己”的方式對二人流露出最大的善意，但正是這種不作為、不反抗的犧牲將二人推向黑暗的深淵。首先高覺新因自己的懦弱無能犧牲了愛人梅表姐。高覺新與梅表姐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卻因彼此長輩在牌桌上的口角爭執不得善終，最終沒有走到一起。在父母命令高覺新另娶他人時，書中寫道“他忍受了。他順從了父親的意志沒有怨言”，可見高覺新已經懦弱地決定犧牲掉自己的幸福，從而換取對長輩意志的順從。后來梅表姐出嫁不到一年便不幸守寡，終是在郁郁寡歡的日子里含恨離世，她成了封建社會的犧牲品，更被心上人的懦弱無情犧牲。在梅表姐離世后，她的母親尚且發出了“后悔拆散女兒好姻緣”的言語，但高覺新心中只有痛苦并無后悔。梅表姐離世時高覺新清醒地認識到“她為了我才到了這個地步，是我害了她”，但他對順從父母之言另娶他人之事并無明顯抵抗，直到這件事害死了梅表姐也從未想過抗爭。即使后來同樣的悲劇即將發生在他的弟弟高覺民身上，他也沒有半分反抗情緒，反而勸說高覺民：“我勸你還是順從爺爺罷。我們生在這個時代，就只有做犧牲者的資格。”

高覺新的自我犧牲精神不但害死了梅表姐，同樣使自己的妻子瑞玨也慘然離世。瑞玨在即將生產時因陳姨太“產婦血光會沖撞高老太爺靈柩”的荒謬言說，被迫移居環境惡劣的城外生產，最后悲慘離世。高覺新在明知妻子痛苦的情況下依然做出這個決定，可見在他心中妻子的痛苦終究抵不過“不孝”的罪名，他甘愿犧牲一切來塑造自己孝子的形象。在瑞玨離開前，她曾向高覺新說道：“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的命不好。你怎么擔得起不孝的惡名？”可見在高覺新心中，“孝順”遠遠凌駕于妻子的安危之上。黨秀臣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寫道“覺新是一個性格復雜的軟弱青年的典型”，“奉行著一種逃避現實、逆來順受的不抵抗主義和作揖哲學”［5］。高覺新面臨愛情與婚姻的種種選擇時皆展現了其懦弱復雜的性格，他甘愿犧牲兩個美好女子的生命以換取自欺欺人式的順從與孝心。高覺新犧牲了自己的幸福，更犧牲了兩個美好女子的生命，他的人生在不斷失去的路上一去不返。

（三）犧牲親情的逃避者

高覺新懦弱逃避式的自我犧牲也致使他的親情淪喪。高覺新在變成家族傀儡的路上逐漸與兄弟疏遠、招致長輩埋怨，他犧牲掉了自我最終卻換來了無人理解的落寞。高覺新與高覺民、高覺慧為同胞兄弟，本來友愛的三人卻因高覺新的軟弱麻木漸行漸遠，三弟覺慧甚至多次出言斥責大哥“你真是個懦夫”，二弟高覺民也在逃婚求助被拒后嘲諷大哥的“無抵抗主義”與“作揖主義”。高覺新本以為舍掉自己的幸福成為家族繼承人便可以照顧好弟妹，卻反而招致他們的疏遠冷漠。

同樣，高覺新從朝氣蓬勃的青年變成唯唯諾諾的家族木偶也沒有得到長輩的慈愛與關心。高覺新自幼聰慧，被父母鐘愛，被親戚贊揚，是名副其實的“寧馨兒”，但自從他代替父親接管高家，所有的長輩便對他露出了惡的一面。高覺新用自己的“作揖主義”與“無抵抗主義”抵抗著四房、五房以及陳姨太的纏斗與流言蜚語的攻擊，承受著高老太爺一次次無理的要求與責罵。高覺新曾痛心地自嘲過：“他們恨我，挖苦我，背地罵我，又喊我做‘承重姥爺’”，可見他在家中承受了無數親人的冷嘲熱諷，他的親情在痛苦的環境中逐漸消磨殆盡。縱觀《家》中的高覺新，他是一個受舊制度影響而失去反抗性格的人，是一個極其糾結復雜的過渡時期的代表人物，他是一個悲劇人物。高覺新犧牲自己幸福來維持的家庭并沒有給予他過多的理解與關愛，這個大家庭最后也在無盡的明爭暗斗中走向衰亡，高覺新的犧牲幾乎沒有使任何一個人得到幸福。

三、高覺新“自我犧牲”的本質反思

高覺新在舊家庭中試圖通過犧牲自己來調和大家庭的矛盾，最終卻失去了他在意的人以及守護的家。巴金創作《家》時曾言：高覺新的人物原型即為自己的大哥，他們有著極為相似的性格與命運。巴金本想用此文喚醒沉淪于舊家庭的大哥，但未等小說出版大哥便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巴金并未封筆，而是借高覺新的悲劇試圖喚醒更多屈服于封建禮教的青年，巴金在大哥離世后寫道：“然而我是不會死的，我要活下去，我要寫，我要用我的這管筆寫盡我所要寫的。這管筆……會使我時時刻刻都說著你，而且它會使你復活起來，復活起來看我怎樣踏過那一切骸骨前進。”可見囿于軟弱性格的自我妥協與犧牲無論在小說中還是在現實中，都終將指向墮落的深淵，是發人深省的長鳴警鐘。

在小說中高覺新一直認為自己舍棄一切是一種造福家人的大義，但高覺慧卻點出了高覺新行動的本質乃是軟弱。高覺慧曾無數次斥責大哥為懦夫，他曾對高覺新說道：“我如果處在你的地位，我決不像你這樣懦弱無用。”可見高覺新無用的犧牲在外人眼中看來只是冠冕堂皇的口號，其本質只是一味地妥協與忍讓。高覺新所有的行動都建立在他軟弱的性格上：他的“作揖主義”與“無抵抗主義”是他軟弱的生活方式，他看似大無畏的“犧牲精神”是他懦弱退讓的口號。高覺新的一生都在忍讓中度過，看似將家族的利益和長輩的命令放到最重要的位置，但究其本質他在乎的還是自己“孝子”的名聲，長房長孫身份背后的孝順才是他拼命維護的根本。在被迫送走自己即將生產的妻子瑞玨的時候，高覺新曾說過“我擔不起那個不孝的罪名，我只好聽大家的話”，在這里他解釋了自己違背本心聽從家族長輩的原因，可見在他心中自己的虛名重于任何他人利益。高覺新的種種表現既讓我們看到了封建大家庭里長子的無奈與悲哀，更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新青年身上的軟弱與妥協，高覺新犧牲一切卻一無所獲的背后是他可憐可悲的懦弱與退讓。

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曾言：“當舊制度本身還相信而且也應當相信自己的合理性的時候，它的歷史是悲劇性的。”高覺新的悲劇性即在于其身為五四時期具有新思想的新青年，卻淪為舊制度的幫兇，以“自我犧牲”式的感動釀成了家族與自身的悲劇。犧牲所有卻招致悲劇的高覺新讓人憐憫的同時也令人警覺，在面對黑暗時一味地順從妥協不會獲得成功，只有奮起反抗才是獲得幸福的唯一途徑。接受過新思想的高覺新選擇向封建妥協，最后卻幾乎家破人亡；而作為同樣接受過新思想的高覺慧則毅然決然地選擇出走，為無數青年帶來了新生活的希望。高覺慧曾反復朗讀過這樣的句子：“我們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應當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只有具有這樣的抗爭精神，一個人才能獲得幸福，社會才能迎來曙光。

四、結語

不同的時代造就不同的人物，在封建與變革交織的五四時期，出現了許多如高覺新一般接受過新思想卻選擇生活在舊時代中的青年，他們在朝氣蓬勃的浪潮中甘愿接受舊禮教的束縛，被困于舊家庭的牢籠中。高覺新的可悲性在于他身上的矛盾性，他本身具有沖破封建禮教的力量，卻甘愿變成家族的傀儡，以怯懦卑微的“犧牲精神”自我安慰，在痛苦中度日如年。在新時代，高覺新式的人物仍未消失，在個人面臨壓迫時應謹防高覺新式的“自我犧牲”，杜絕委曲求全的虛偽與妥協，唯有奮起反抗才是對抗剝削與壓迫的最佳手段，才是追求個人與社會幸福的最優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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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謝雨珊（2000—），遼寧人，碩士，研究方向：語文教育。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