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的經典化轉變過程

［摘 要］ 郁達夫創作的《沉淪》剛剛發表時便引起軒然大波，并受到猛烈批判，但隨著時代的變遷，人們觀念的改變，人們對其評論也逐步改觀。這可以從《沉淪》的評價由原本的否定，到逐步改觀，再到最后的贊揚得到揭示。在作品中，郁達夫的私人化敘述占據主導，反映出作者一種想要“暴露”的心態，表現出一種對于人性壓抑的問題，但是大膽的敘述方式與當時的公共空間并不接洽，從而遭到大眾的批判。但隨著人們鮮明意識的不斷蘇醒與時代的轉換，不同于傳統的表現形式與真摯的愛國情懷，逐步讓大眾對其評價態度有所轉變，對所謂的“不道德文學”的重新界定，也推動了對郁達夫《沉淪》的經典化轉變。

［關" 鍵" 詞］ 私人敘述；《沉淪》；愛國情懷；人道主義

一、私人化敘述對公共空間的沖擊

20世紀初期，中國處于動蕩時期，各種思潮及觀念在這片古老且充滿憂患的土地上進行著激烈的交鋒和頻繁的更替。1921年10月，郁達夫的《沉淪》出版，立刻在社會中產生強烈反響，作品中郁達夫力求一種真實，目的在于表現一個在異國他鄉，集頹廢、抑郁以及性苦悶于一身的知識分子形象，在《沉淪（自序）》中他這樣說道：“《沉淪》是描寫著一個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說是青年憂郁病的解剖，里面也帶敘著現代人的苦悶，便是性的要求與靈肉的沖突?！保?］

20世紀30年代，隨著左翼文學的不斷發展，許多學者對郁達夫作品予以嚴厲批評。其中蘇雪林在《郁達夫論》中對于郁達夫自詡的私人化敘述和靈肉沖突持有一種強烈的否定態度，認為作品中只“充滿‘肉’的臭味，而絲毫嗅不見‘靈’的馨香”。蘇雪林的觀點不無道理，在作品中數次看到“他”對愛情的渴望，但是病態化的呻吟趨于扭曲，對方的樣貌、學識、品性都不是吸引他的地方，這也進一步說明他需要的并不是愛，而只是內心對肉欲的渴求。最終苦悶的發酵與愛而不得的現狀讓他走進惡性循環，在靈肉沖突中使心理畸形。也正是這種壓抑后所產生的私人化敘述讓批評者感覺到《沉淪》中“靈”氣不多，“肉”味卻十足。

《沉淪》在日記和心理中建構起一種私人性的空間，將由私人話語建構起的空間展露給大眾，這種富有真實性的語言將私人敘述置于時代語言范疇之內。但這種“暴露”和時代話語并不融洽，就如郁達夫好友郭沫若曾說：“自我暴露，在達夫那仿佛成為一種病態了?！保?］蘇文痛斥郁達夫的作品是“賣淫文學”，認為郁達夫的小說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顯然其思想處于啟蒙狀態下的社會，對這種極端反叛傳統思想的小說并沒有做好接納的準備?！冻翜S》中的“他”以第一人稱的敘事手法拉近了讀者和作品間的距離，搭建起讀者與作品間的私人空間。哈貝馬斯論述道：“一方面，滿腔熱情的讀者重溫文學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私人關系；他們根據實際經驗來充實虛構的私人空間，并且用虛構的私人空間來檢驗實際經驗?！保?］私人化的敘述會因為廣泛的閱讀而上升到公共空間，而在當時的環境下，左翼文學占據主導，強調主題優化，將革命、光明、前進作為公共話語中的主流，建構起的公共話語則是凸顯時代革命的政治傾向的風向。20世紀50年代，評論者都是從時代的角度出發，對郁達夫的小說采取完全否定的評判，如張畢來的《新文學史綱》、吉林大學的《中國現代文學史》、劉綬松的《中國新文學初稿》等，認為郁達夫作品中那些“傷感頹廢”“色情描寫”“對于青少年很少有教育意義，相反有壞的影響”，在黃愛華的《半個多世紀郁達夫研究評述》中表明“他看不見人民的力量，看不見民族的前途”。［4］郁達夫的私人化敘事遭到了口誅筆伐，但郁達夫建構起的私人空間卻和大眾有著共鳴之感，很多當時的知識分子也同樣處于在靈肉沖突下無法自拔的境地，這也是《沉淪》一經出版便成為暢銷書籍的原因。在一些負面評價中，部分帶有武斷、主觀的特點，顯得對新文學批評比較偏離。通過哈貝馬斯的理論我們可以看出，只有架構起成熟的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友好交流，才能保持對社會的真實展現，促使文壇富有活力且具有話語性，從而在其中的人物身上窺見一個民族背后的社會問題。

二、愛國主義與時代變遷下的評價改觀

《沉淪》作為郁達夫文學初期的作品，一反常態的寫作呼應了改革時期力求創新的口號，真摯的家國情懷也讓這部被視為“不道德的文學”的作品逐漸為眾人所接受。郁達夫在留日期間強烈地意識到作為一個弱國子民的屈辱，所以在《沉淪》中看到“他”作為一個弱國子民，在主人公受到日本學生的歧視時，在日記中寫道： “中國呀中國！ 你怎么不富強起來，我不能再隱忍過去了。”“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強大起來！ ”［5］這些富有渴望性的吶喊可以說是異國學子的真實心聲，也正是因為在“弱國子民”身份的重壓下，只能遙望祖國最終投身大海。但是作品中的“零余者”扭曲的內心中并不只是單純地歸因于“性”的畸形渴望，也正是因為在“弱國子民”身份的重壓下，在愛情、事業、人際交往等方面無法把握，進而逐漸封閉內心，產生扭曲、陰暗和頹廢的心理。

在留日期間，郁達夫同樣也面對著民族歧視的負面環境，使他沉浸在“國際地位落后的大悲哀中”［6］，祖國地位下降而帶來的切膚之痛與迫切希望祖國富起來、強起來的想法和五四新文化運動不謀而合。一方面他希望強烈地表現出個性的解放，而在另一方面，也表現出對人權的追求，因為只有合理的人權肯定，才能享有合理的生活權利，進而擁有尊嚴。而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已經使當時的中國人民成為“弱國子民”，在帝國主義的歧視下，嚴重損害了一個正常青年對愛的合理追求。黎錦明的《達夫的三時期》中認為“《沉淪》并不是一部記述關于性的問題、革命心理的文字，然而那真實情感的啟示比《吶喊》 那較明顯的激動，尤其來得深遠”。隨著抗日戰爭的勝利，為民族犧牲的郁達夫再次成為被關注的對象，并且在20世紀50年代人們對于郁達夫的作品也有了更中肯的評價。在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中基本肯定了郁達夫小說的創造，認為郁達夫小說是具有積極意義的，在書中，王瑤認為郁達夫小說中的“感傷頹廢”是對“現實不滿的悲憤激越情緒的一種摧抑，浪漫的情調中是有反抗和破壞的心情的”［7］。

列寧曾說 ：“愛國主義就是千百年來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祖國的一種最深厚的感情 ?！保?］郁達夫作為時代的作家、民族的作家，愛國之心早已根深蒂固，在內憂外患的情況下形成鮮明的民族時代精神，和“五四”時期的民族救亡、反帝反封建的主題相一致，這些富有轉變性的評價有力地說明了作者立場上是進步的，并不是一味地去頹廢和感傷，而是以獨特的手法思考著個人與民族、時代與家園的問題，來扭轉大眾對他“不道德”作家的看法。

三、人道主義與歷史接洽的經典化轉變

在“五四”環境的影響下，人道主義被引入時代洪流之中，高舉著建立健全人性的大旗。人道主義的建構與完善，源于“五四”對人性的重新思考和文化傳入的合力驅動。在啟蒙思想的影響下，“五四”文學富有“人性”的氣息，將視角放在了“人”的本體上，這一點得力于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周作人對“人的文學”的提出，在《人的文學》一文中，周作人就曾提及“我們現在應該提倡的新文學，簡單地說一句，是‘人的文學’，應該排斥的便是反對的非人的文學”［9］?？梢?，“五四”時期對“人”的本體觀的肯定，在于使個體不再成為整體的附屬。這是對“五四”時期人性的復歸加以有力的肯定。郁達夫曾經評論五四運動，認為其中最大的成功便在于對于“個人”的發現，以前都是為君、為父母存在，而在五四運動甚至到五四后才曉得為自我而存在。郁達夫的思想并無偏頗，人道主義精神使他強烈地掙脫束縛，讓他在精神上得到轉變。

人道主義肯定人的價值，尊重人的個性，承認人所應有的地位和發揮的才能。郁達夫作為早期留日學生，對西方的啟蒙思想保有積極的姿態，汲取著其中開放、自由的養分，其中盧梭的思想對郁達夫影響頗深，認為自由就是人的本質，情欲源于人性使然，不應被壓抑。20世紀20至30年代，在《沉淪》受到部分學者的猛烈批判，但在一片罵聲中也不乏為其發聲者，周作人認為“他的價值在于非意識地展覽自己，藝術地寫出升華的色情”。［10］周作人加以辯駁是因為他看到在郁達夫大膽的文字書寫下，通過文字的藝術化不讓作品成為低俗文學的附庸，將筆觸落實從真實的人性與本能出發。郭沫若先生也曾評論郁達夫小說：“清新的筆調，在中國枯槁的社會里面好像吹來了一股春風，立刻吹醒了當時無數青年的心?！边@種真摯誠懇的態度和站在以人性角度設計的寫作視角也讓讀者和批評家不得不重新審視郁達夫的作品，也為郁達夫小說產生經典化轉變提供了契機。

在之后的20世紀50至60年代，人們對郁達夫作品的評價依舊褒貶不一。王瑤曾認為郁達夫“那種直白式的坦白的控訴，自然會激動了青年們的同感。這種傷感頹廢實際上是對現實不滿的悲憤激越情緒的一種摧抑，浪漫的情調中是有反抗和破壞心情的”［11］。王瑤充分肯定了郁達夫在傷感頹廢下掩藏著追求人性解放的內心，但是對郁達夫的表現手法依然保留著批判的態度。1956年劉綬松在 《中國新文學史初稿》一書中贊同郁達夫作品中富有人道主義特點的同時，也明確表示《沉淪》有必須指出的缺點，“不適當地渲染了某些猥褻的場面”，有著 “不健康的有害的影響”［12］。20世紀70年代，對郁達夫作品評論有著巨大影響的是唐弢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三卷本）。其中唐弢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對郁達夫作品有著中肯的評價。在書中，唐弢肯定了郁達夫反傳統的描寫，認為其體現了對傳統道德的叛逆精神，歌頌了人道主義的復歸。但他也批評郁達夫的描寫具有負面傾向： “主人公的憤激和反抗，最終往往變成自戕，愛國心又常與個人欲望相聯系，再加上作品籠罩著一層悒郁頹廢的氣氛，就構成了《沉淪》的嚴重缺點?！睹ＣＲ埂芬院?，作家有意識地去寫性變態心理，這使《沉淪》所出現的消極成分一度有了發展，以致后來寫出了像《迷羊》那樣絕少積極意義的作品?！?［13］唐弢的評論，相較于在20世紀50至60年代認為郁達夫的頹廢情欲描寫“削弱了小說的積極的社會意義”，已經轉變了很多。

20世紀90年代，在經歷了“重寫文學史”的洗禮后，人們對文學的評審視角由政治社會性向多元化前進，評論的視角也變得立體起來。在朱棟霖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中認為郁達夫作品“使性、色、欲既呈現出它作為生命現象的一面，又呈現出它作為社會現象的一面”［14］。其中的色欲描寫和頹廢之氣是具有一定的正面意義的，是彰顯人性的著力之處，客觀地評析了郁達夫寫作中對人性角度的描寫，肯定了郁達夫小說對現代小說不可估量的意義，也使《沉淪》成為中國新文藝批評史上富有“經典化”的代表。這些富有轉變性的評述，顯示了郁達夫作品中的經典價值。研究視野也隨著時代發展更為開闊，對郁達夫作品的重新審視，并不只是對其中問題在角度轉換上的思考，而是表現出一種在時代更迭下，評論者以人文主義視角重新審定郁達夫作品中富有爭論的問題，呈現一種多元化的局面，從而進一步加深對郁達夫作品的研究。

四、結語

從文學外部的角度來看，郁達夫的《沉淪》一經面世便引起了爭論，面對正在轉型的社會環境，對《沉淪》的贊美者有之，口誅筆伐者也不在少數，在剛出版時被定位成“不端方的文學”，再到之后隨著思想的解放被大眾認可為一件文學藝術品，對其價值有著極具經典化的轉變。郁達夫在作品中真摯感情的流露最終得到了大眾的認可，盡管在其中仍有部分爭議，但是《沉淪》最終在時代的考驗下成為文學史上光輝的精神財富，為后世的浪漫主義抒情文學樹立了一座不朽的豐碑，也完成了其經典化的轉變過程。

參考文獻：

［1］郁達夫.郁達夫文集［M］.7卷.廣州：花城出版社，1983：149.

［2］ ［5］［6］ 曾華鵬， 范伯群.郁達夫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

［3］ 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

［4］［7］ 黃愛華.半個多世紀郁達夫研究評述［J］.學術月刊，1996（12）：92-97.

［8］ 列寧.列寧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9］" 胡適.建設理論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35.

［10］ 周作人.自己的園地［Ｍ］.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11］ 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Ｍ］.上海： 新文藝出版社，1953.

［12］ 劉綬松.中國新文學史初稿［Ｍ］.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54.

［13］ 唐弢.中國現代文學史［Ｍ］.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14］ 朱棟霖，朱曉進，吳義勤.中國現代文學史［Ｍ］.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

作者簡介：

張軍霖（1997—），男，遼寧鞍山人，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作者單位：渤海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