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拉美文壇巨匠馬爾克斯的長篇小說《百年孤獨》將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運用至頂峰。在現代性視域下解讀《百年孤獨》,重新定義現代化語境下的“身份認同”,運用文本細讀法、敘事學及文化批評方法,從其發展過程的角度論述文本,分別從身份認同過程的三個階段:身份危機、身份探索和身份重塑入手,結合文本中人物命運的情節、魔幻現實主義手法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對《百年孤獨》中“身份認同”的問題進行再解讀,從而分析西方現代性文學的特點,研究身份認同主題下文學與現實的關照性,進一步探索“身份認同”的現實意義。
[關" 鍵" 詞] 《百年孤獨》;現代性;身份認同
馬爾克斯于1967年創作了魔幻現實主義長篇小說《百年孤獨》,這部作品對于現代性的主題有一定程度的揭露,“身份認同”便是其中非常突出的一部分。目前學界在此部分也已經收獲了一些可觀的成果,以鄧楠的《全球化語境下的民族文學建構與民族文化身份認同》、張金蕾的《在沖突與融合中尋找個性的“自我”》與劉秋的《〈百年孤獨〉中民族身份認同研究》等為代表,多數評論觀點認為《百年孤獨》中的“身份認同”是一個帶有獨發性的問題,多從單一方面如文化認同或民族定位角度結合文本進行論述,這種認識是目前學界的一種主流認識。
筆者認為,在現代性的文化語境下,“身份認同”本質上是一個過程性問題。當某個群體或個體原本的身份在外來勢力入侵的情況下無法維持時,就會產生身份危機,這是身份認同的開始階段。在危機下,群體或個體不斷摸索與追尋,進行身份建構,這是身份認同的探索階段,是其核心部分。在找到一種合適的姿態存在后,群體或個體最終以嶄新的面貌重新出現在大眾面前,以身份重塑結束身份認同的過程。《百年孤獨》文本完整地體現了這一過程。
一、危機下迷失與焦慮的產生
身份危機是兩種文化相互碰撞而產生的一種黏合狀態。在兩種文化的黏合狀態下,弱勢話語結構的一方被迫接受強勢話語一方的入侵,弱勢方來不及做出一定適應性的改變而開始迷失與焦慮,從而產生了“孤獨感”,造成其身份危機意識的覺醒。
《百年孤獨》中,吉普賽人為馬孔多小鎮帶來了冰塊、磁鐵、望遠鏡、放大鏡、煉金術、實驗室、飛毯等,使小鎮居民的認知受到極大沖擊;歐洲人帶來了宗教和保守黨的政治獨裁;美國香蕉公司讓馬孔多的人們看到了金錢的作用,同時也帶來了對工人的殘酷壓榨……一切新鮮事物的突然出現讓馬孔多的人們措手不及,在驚異與痛苦的交織中陷入身份迷失的困境。在此情況下,群體與個體皆承受著艱難的轉換:以群體來看,馬孔多接二連三地出現了“失眠”與“遺忘”的病癥;以個體來看,無論是蕾貝卡的持續吃土、第四代奧良雷諾不斷地修理門窗,還是先知梅爾基亞德斯的幾度消失、美人兒雷梅苔絲最后的升天,抑或是第一代阿卡迪奧死后落下的黃花雨、第六代布恩迪亞被風卷走……外來者的入侵使群體詭異的病癥與個體離奇的行為給整個馬孔多披上了神秘的面紗。
若將新鮮事物的沖擊與這些艱難的轉換聯系起來,則不難看出,神秘面紗的背后是個體在家族中因找不到自身定位而迷茫,從而尋求其身份意義。重復與死亡的描寫看似離奇,實則是對百年家族正在尋求身份認同的觀照,是以百年家族為代表的整個馬孔多小鎮尋找自己在整個世界的地位而彷徨。
如果以馬孔多小鎮為中心,那么外來群體的形象正是一種“他者”形象的建構。著名比較文學學者讓·馬克·莫哈認為,“文學形象學所研究的一切‘他者’形象都具有三重意義,它同時是異國的形象、一個民族(社會、文化)的形象以及作家出于特殊感受創造的形象”[1]。而觀照現實,過于“先進”的外來文明對拉丁美洲落后的社會造成了強烈的沖擊,促進了拉美地區的發展,在發展過程中對外來文化、思想的吸收導致其社會生產結構發生改變,其原本的身份定位逐漸被淡化和取代,進而產生身份危機意識,進入身份認同的開始階段。也正是因為拉丁美洲獨特的地域文化與歷史境遇,《百年孤獨》中絕望的孤獨與迷茫才成為觀照危機的最好注解。
二、追尋中魔幻與現實的探索
身份危機意識產生后,身份認同過程進行到第二階段即自我定位的探索階段。在《百年孤獨》中,探索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個體探尋行為進行隱性的描述,二是將群體與個體的探索行為進行魔幻化表達。
(一)對于個體尋求狀態進行隱性的描述
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在先知影響下對實驗室的大半輩子鐘情;上校發動了32場捍衛自己家鄉的斗爭,回到馬孔多后鉆研金魚至死;第六代奧雷里亞諾埋首于羊皮卷的世界中,直至破譯成功卻同時隨著答案的出現結束了百年家族的宿命……這是在面對比本民族話語結構更強的外來文化時對其先進成分探索的觀照。
相比于做出重復性行為與有著離奇遭遇的個體,雖然兩者有著同樣被魔幻化表達的行為,可本部分的個體心中儼然已經有了自己想要追尋的答案,即便最后沒有研究出結果給馬孔多帶來實質性的影響,但其中卻蘊含著一定的進步意識,這在一定意義上揭示了外來文化對弱勢話語體系民族中的一些個體做出的改變。同時,在個體行為的影響下,后來馬孔多小鎮上火車、電話、電影等先進事物的出現,其實也正映照著這個“孤獨”的群體已經在進行身份定位的探索。
(二)魔幻現實主義手法的運用
在此方面,學界多認為魔幻化手法的運用恰是對拉美現實的諷刺性映照,解讀多集中于“魔幻化的敘述是在對拉美民族迷茫與慘淡的現實進行否定”,但筆者認為魔幻化的運用本質上是為了表達現實。“魔幻”下的現實是探索身份定位時保留本民族文化的體現,是表現拉美民族如何吸取眾多殖民文化中自己能夠適應部分的過程,即如何與異質文化進行融合,這主要表現在兩方面。
1.拉美民族本土化的文化傳統
比如《百年孤獨》中蕾貝卡持續吃土的情節,看似荒誕的描寫在印第安傳統文化中卻是真實存在的,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在《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書中寫道:“葡萄牙殖民期間,有些巴西東北部的兒童因為吃不到鹽就靠吃土來補充礦物質。”[2]再如梅爾基亞德斯的多次復活、樹下活者與死者之間交談的情景,這其實都來源于作家童年時候的真實體驗,在作家“童年的感覺知覺中,外祖母家充滿了幽靈和鬼魂。他常聽到外祖母同鬼魂交談。當他問她為什么這么做時,她總是不動聲色地回答說,她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不這樣做死去的人就會感到孤獨難熬”[3]。由此可知,拉美大地的人們在傳統中一直保留著這樣的觀念。再如描寫何塞·阿爾卡蒂奧被槍殺后流出的血從門下溢出的情景,對應到現實中,是描述阿爾卡蒂奧死后無論如何也要回到家里,回到母親的身邊,這樣的“尋根”意識正是馬爾克斯想要傳達的保留本土文化與傳統意識的描寫。
2.拉美民族對歐洲文化的汲取
這主要體現為馬爾克斯在創作中將歐洲神話與基督教教義巧妙地融入拉美現實中。如百年家族的開始便是源于近親結婚,這照應著歐洲神話中的“血緣婚”。在歐洲神話中,主人公常常因為這樣的婚姻形式與社會進行對抗,使社會秩序與自然秩序遭到破壞。烏拉爾蘇與布恩迪亞的通婚在文本中也確實受到了人們的側目與譴責,代表著社會秩序與社會文明的沖突。馬孔多的人們最后便是因在外來文化強勢沖擊下未能抑制住自己對于金錢的渴望,走上了無法回頭的欲望之路。馬爾克斯將歐洲文化移植到拉美語境中,借此表現拉美民族完全可以在保留自己特色的同時汲取歐洲文化中共同的部分加以發展,從此方面來看,如何探索身份定位的問題,作者在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馬爾克斯曾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致辭中說過,要表現拉美民族的荒誕現實,并不需要花太多的想象力,最大的問題“是找不到一種合適的手段來使人們相信我們生活的現實”[4],而最后,魔幻現實主義手法被馬爾克斯作為揭露現實的武器,正是這樣的手法使《百年孤獨》有了身份認同中最核心的部分——探索階段,而相比于其他手法,魔幻映照的現實才是拉美民族篩選保留后最獨特的本土文化。這樣的追尋正標志著身份認同過程的探索完成,而這也是后來拉丁美洲獨立奮起的鋪墊,是拉美大地上融合與獨立建構的基石。
三、重塑后融合與獨立的建構
雖然文本中的馬孔多最后被颶風席卷而走,但在小說之外,馬爾克斯在創作《百年孤獨》時心里已經有了答案:“民族意識自我追尋的路上荊棘叢生、鮮血淋漓,歐洲人走過,我們也正在走。用他們的標準解釋我們的現實,只會讓我們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拘束,越來越孤獨”[5],正是同馬爾克斯一樣想法的千千萬萬拉美人意識到不能再如此下去,人們才會看到后來拉美的反抗、奮起與獨立。在《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中,也出現了能夠使其愈合的力量。
從拉美民族對外來文化的接受與融合來看,宗教接受是其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歐洲基督教的進入雖然強勢而不容抗拒,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讓拉美人民看到了值得汲取的部分。在探索中,他們發現基督教在教義與儀式方面與印第安文化有著極為相似的背景,于是,一方面吸納并融合了兩種宗教文化中共通的部分,另一方面則保留了本土文化中極具特色的部分,最終發生了讓人驚目的嬗變。這一文化重塑的結果很明顯地體現在宗教建筑風格上,小禮拜堂、修道院的裝修與裝飾中儼然有了混合文化的特質表現。
從拉美民族爭取獨立的方面來看,武裝斗爭與政治斗爭是其獨立的開始。從早期以孤立化、小規模、分散性為特點的反殖民主義斗爭到16世紀前期反殖民主義的高潮,拉美民族的“身份認同”是在一次次血與火的沖撞中融合并建構起來的。或許正是因為這一次次的沖撞,讓拉美人民意識到“找到自己”的重要性,從而形成了獨特的帶有強烈本土化意識的民族抗爭力與凝聚力。至此,拉美民族完成了在外來勢力入侵后身份認同的整個過程,而這樣的重塑亦是一次新生。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雖然最后作者讓一切都煙消云散,馬孔多的痕跡卻依然在文學中存在,尤其是在拉美的文學史上。雖然最后拉美民族實現了獨立,殖民文化也慢慢淡出拉美大地,但其給拉美民族留下的創傷卻是拉美人民心里永恒的傷痛。但是同樣值得肯定的是,外來殖民文化的入侵不僅沒有長久地使拉美人民停滯不前,反而在后期促進了拉美地區文化多元化的發展。拉美人民保留了與外來殖民文化相沖突的本土傳統文化。事實上,在身份認同過程中,外來文化入侵結果的好壞本就具有兩面性,而拉丁美洲無疑用實際行動向全世界表明,殖民文化帶來的陣痛使身份認同過程中的危機意識覺醒,在挺過艱難重塑身份的歲月后,站立起來的是獨立的、雖有多元文化并存但卻仍具有強烈民族意識的拉丁美洲。
四、結語
雖然百年家族沒有站立,馬孔多被颶風卷走,但拉丁美洲卻重獲新生。《百年孤獨》中提出的解決方法在文本之外的現實里得到了映照。從危機意識產生時對自我世界的無所適從與對外部世界的不得其法,到追尋過程中自身文化的長期艱難定位探索,最后到重塑后融合下的站立,“身份認同”過程在《百年孤獨》文本內外最終完成了建構。
“身份認同”永遠都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也在當下時時刻刻地發生著。以拉丁美洲為例,在其身份隨著獨立而重塑后,仍然面對著經濟、文化全球化的沖擊,拉美民族正在經歷第二次“身份認同”的過程。在全球化語境下,每個民族、每種文化都有可能面對像拉丁美洲一樣需要經歷“身份認同”過程的局面。《百年孤獨》所提問題的解決方法,其實也正是當下的參考:發展僵化、越走越偏的民族文化如何重新定位、站穩腳跟,依舊需要對自身身份認同不斷地探索與追尋,以堅毅的本民族文化理性抵抗歷史發展中的壓迫。
總之,“身份認同”之所以在現代性的范疇之內,實質上是因為其過程更貼近當下現代化的視角,文學與現實也具有觀照性,無論是《百年孤獨》,還是現實生活中的每個人、每個國家,甚至全球,遇到困難時皆會經歷此過程:直面當下對自己最有沖擊力的點,迫使自己在深度危機模式下剖析與外部世界的關系,通過艱難的轉型并不斷摸爬滾打,最終確定自身地位,重塑為更具有適應性且更穩定的群體與個體。
參考文獻:
[1]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25.
[2]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M].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18:4.
[3]陳眾議. 魔幻現實主義[M]. 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2001:31.
[4]建鋼. 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獲獎演說全集 1901-1991[M]. 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 1993:687.
[5]加西亞·馬爾克斯.我不是來演講的[M].李靜,譯. 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2:27.
作者簡介:
段枚妤(2001—),女,漢族,陜西榆林人,西安外國語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作者單位:西安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