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彝家第一村”迤沙拉當揚子江畔的風吹向攀西大裂谷

四川攀西大裂谷深處的迤沙拉村，是彝族支系俚濮人的聚居地。矗立村落懸崖處的觀景臺，憑借極為開闊的視野，既可飽覽與東非大裂谷齊名的攀西大裂谷奇觀，又可領略金沙江在崇山峻嶺中騰挪蜿蜒的風采。

在這里，彝族男人不穿查爾瓦，彝族婦女不披羊皮褂；彝族人家堂屋里只擺神龕，不設鍋莊。鮮為人知的是，他們的祖先，竟來自遙遠的揚子江畔。

洪武開滇的歷史大幕

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九月初一，應天府（今南京市）奉天門前，旌旗漫卷，刀槍如林。從柳樹灣（今南京市的藍旗街和御道街一帶）集結而來的征南大軍，正整裝待發接受明太祖朱元璋的檢閱。

這是一次完成統一大業的重大軍事行動。城樓上，朱元璋揮手遙指彩云之南；城樓下，鼓角齊鳴，將士誓死出征的吶喊聲震天。檢閱完畢，朱元璋邁下城樓走出城門，親自為將士們賜酒餞行。

自此，浩浩蕩蕩的三十萬大軍，在征南將軍傅友德、左副將軍藍玉、右副將軍沐英的統率下，踏上平定云南之路。史稱“洪武開滇”的歷史大幕，由此徐徐拉開。

明洪武十五年初（1382年），云南平定。《明通卷》載：“洪武十六年（1383年）三月甲辰，詔潁川侯傅友德，永昌侯藍玉班師，留西平侯沐英率數萬眾鎮滇中”。沐英留鎮云南，除其在關鍵戰役曲靖“白石江之戰”立下首功，更因其和明朝皇室有著特殊的關系。作為朱元璋的義子，他八歲被收養，自小就與太子朱標關系甚好，也深得馬皇后賞識，后跟隨太祖南征北戰，戰功顯赫。

由此，沐英登上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移民運動的中心舞臺。他不遺余力地執行朱元璋“寓兵于農，屯民實邊”的政策，在云南實行“軍屯”“民屯”和“商屯”。他將麾下約十六萬軍戶全部留在云南，實行就地屯墾戍邊，又兩次親自返回江南，征募漢民入滇。

明朝的“移民實滇”，是云南歷史上規模最大、人數最多的一次內地漢民向邊疆地區的遷徙，最終使漢族人數在云南總人口中占多數，漢族開始成為云南的主體民族。明朝也成為中國歷代對云南開發和治理最為成功的王朝。

此后，明朝政府鼓勵漢族士兵與當地少數民族通婚，并規定：娶了彝族婦女的士兵，只改族屬不改姓氏。迤沙拉作為南方絲綢之路由川入滇的中轉站，顯然也在這個政策的執行范圍內。

從此，戍邊將士心懷無奈和落寞，留在了橫斷山腹地。這或許是個人的悲劇，卻也是民族文化融合的機遇。

在迤沙拉，秦淮百姓與攀西原住民相結合的后裔，繁衍生息了六百多年。他們的氣血融合了魚米之鄉的溫情與不毛之地的剽悍；他們的習俗，也在六百年的時光中相互結合，既有秦淮園林曲徑的雅致，又有攀西大江奔騰的粗放，形成了迤沙拉的獨特地域風情。

江南水鄉的倒影

攀西大裂谷中群山環抱的平壩，遠望只見田疇鋪展、菜畦斑斕。一片紅墻青瓦、高瓴飛檐、正脊戧脊施以白線的房屋，錯落有序地坐落其間，好似蘇皖村落。

這個村落正是迤沙拉。穿行在青石板鋪道的小巷，只見一座座小四合院，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呈現出徽派江南建筑“五岳朝天、四水歸井”的特色。它們與涼山、楚雄兩地矮門無窗、土墻竹籬、自由散落的彝族傳統建筑相比，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格。

但是，這里實實在在就是彝族人的聚居地。現在此處聚居著兩千多人口，有起、毛、納、張四大姓。當地至今還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為爭米湯地，充軍到云南……”

沿著蜿蜒的巷道向村子中心走去，來到綠蔭下的小廣場。身著民族服裝的老年俚濮彝人，三三兩兩地或蹲在樹下，或坐在石凳上，慵懶地享受著無限好時光。高原強烈的紫外線，把他們的面孔曬得黝黑，仿佛一尊尊烏木雕像。

在這種場合，老年俚濮彝族婦女無疑是主角。細看她們的服飾，上裝多為寶藍色布料，寬袍大袖，用各色花線繡花、鑲邊，配以銀飾、綴珠、彩穗，腳穿繡花鞋，頭纏白帕或黑帕。既有彝族服飾的明顯痕跡，又有漢族服飾的某些特征。從她們口中得知，這里的男人不穿查爾瓦，彝族婦女不披羊皮褂。面對充滿好奇的游人，她們總是報以云淡風輕的微笑。

聚集在這里的村民，聽到游人提出的最多問題，便是他們祖先的來歷。隨意向多位男女老少村民問及祖籍，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會回答：南京。

小廣場旁，是一口面積數百平方米的水池，這是川滇其他彝族村莊見不到的景象。池里碧波一潭，倒映著赭紅色屋墻、青瓦覆頂、翹角飛檐的民居，令人恍若置身江南小鎮。池壁四合，不像是為了生活用水而建。村民的先祖從揚子江畔走來，在金沙江畔扎根繁衍。他們依水、近水、親水，與水早已結下不解之緣。因此，這水池應該是村民們建造的一處思鄉地，用以聊解鄉愁。

這口大水池開挖于何時，村民們也說不清楚。不過，他們告訴我，迤沙拉在俚濮彝語里，意為“水漏下去的地方”。在這個村子里，有個地方便叫做“漏水坑”，還有一個關于“漏水坑”的神奇故事世代傳揚。

相傳，西平侯沐英統率大軍南征，途經迤沙拉時，濃霧彌漫，瘴氣升騰，大軍難以行進。這時林間踱出一位白須老者，手指沐英腳下道：“此地藏有泉眼，若能擊土涌泉，便可驅霧。”沐英聞之大喜，手持長矛朝地面猛扎下去。頓時一股清泉從地下噴涌而出，濃霧立即散開，征南大軍得以繼續前行。

由于沐英那一槍用力過猛，扎出的窟窿直通金沙江江底，平壩的水流由此滲入金沙江，迤沙拉村也因此得名。

傳說雖然虛幻，卻反映出迤沙拉人的深沉心結。他們是在用這種浪漫且夸張的方式，表達對追隨沐英而來的祖先的崇拜和懷念。

我多次在與迤沙拉毗鄰的四川會理和云南楚雄游歷，曾走進多家明代將士后裔老宅，其正屋地上鋪滿翠綠的松針，神龕中供奉著明太祖朱元璋的畫像。迤沙拉村民既然與他們同出一宗，或許在這里也能一窺那段歷史的模糊影像。

果然，隨意走進村里一戶人家，幾乎都可見正屋里供奉的神龕。神龕牌位上書“天地君親師”，印證著當地原始信仰與儒家文化碰撞之后的變異和升華，也表明了漢族人在當地家庭中地位的確立。

迤沙拉村民的祖先，沒能再回遠隔千山萬水的家鄉，他們的思鄉之情便體現在朝夕相處的建筑上，他們將房屋修建成家鄉的樣子，擺上牌位把先人安頓好……當屋里屋外都有了童年時代的印象和漢文化的痕跡，他們才得到稍許安慰。這種潛意識文化浸潤的結果，便是迤沙拉村與傳統的彝家寨子有所不同的原因。

大變革時期的邊疆移民運動、遠離故土的文化沖擊，對當事者的人生理念和精神信仰，一定會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在迤沙拉，有的人家神龕牌位上書“天地國親師”，“君”改為“國”，顯然不是筆誤。對此，房主人解釋道，當年祖先遠在邊疆，任你皇帝如何更換，他們只管守好疆土。邊疆安穩，國家才能安穩。國家安穩了，君主的日子才好過！

這一字之別，或許隱含了當年將士們背井離鄉的怨尤，但無論如何，由忠君到報國，都是人生境界的升華。

漢彝交融的人文風情

穿行于迤沙拉幽深曲折的小巷，巷道兩側的山墻和院墻，如起伏的紅色波濤。每一堵墻都與大地渾然一體。迤沙拉村民選擇養育自己的紅土，來美化可愛的家園。

駐足于街頭巷尾，只見墻角、墻頭、院門、窗臺，栽種著波斯菊、太陽花、美人蕉、三角梅、石榴花。它們的主人，似乎有意把家園打扮成煙花三月的江南。

明媚的陽光下，悅目的花團間，不時可見裊裊青煙。尋跡看去，原來是一些人家屋后的一個小土堆上，還插滿未燃盡的香燭，撒滿新綠的松枝。這土堆如果是墓塋，似乎又太小，但顯然是在祭祀什么。

房主人解釋這是祭拜先祖的地方，叫“土主”。當年他們的祖先從南京出征時，有不少人明白，無論生死成敗，大概率都將埋骨異鄉。于是，他們懷揣一把故鄉的泥土，死后枕它而葬，靈魂便可在故鄉縈繞。當幸存者在這里落戶扎根后，便把這抔熱土埋在正屋的后面，面朝北方。每到佳節思鄉之時，便在上面插上松枝，焚香向北祭拜。

一座門前立有攀枝花市文保碑的百年老宅，是俚濮彝人民居形制的典范。院門前，只見門楣上粘貼著一張張彩色紙條，在微風中飄舞。見我好奇，房主人微笑道：這是村里的習俗——封門錢，寓意財不外流，每家每戶逢年過節都要貼上。

院門一側，一盤整石雕鑿、紋理粗糙的石磨，如同風燭殘年的老人，坐落在屋檐下。主人家手指這盤典型漢族人家的磨盤說：“這是咱家的傳家寶哦！你看這上下磨盤，原來各有一尺多厚，經過我家四代人使用，如今厚度還不到半尺了！這石磨帶給迤沙拉的，恐怕不僅是飲食方式的改變，它還孕育出不同于其他彝寨的美食，比如老豆腐打蘸水、南瓜尖煮連渣豆漿、糯米粑……”

關于迤沙拉村老宅的形制和格局，主人家告訴我，村里的民居建筑形制基本一致，采用大排坊架結構，小青瓦蓋頂，一家一院，大門開在左廂。院內正中為當家人住的正房。正房的中間為堂屋，設有祭祀神位，接待來賓。正房兩側是兒女和其他家庭成員住的廂房。

細看院內各房屋，屋內有板壁裝飾，門窗有木刻雕花，梁檐下有木雕吊墜，各梁柱柱礎為石鼓，石鼓表面是浮雕動物圖案。主人家特別提到，村里的任何房屋，只開前窗不開后窗。這或許是一個力量單薄的族群，出于防范和自衛的本能而衍生的設計。

在迤沙拉，體現漢彝融合的不僅是建筑，節日和風俗也是如此。

這里有一句話：臘月不大，六月不小。火把節是一年中，除了春節以外的另一個重要的節日。每年農歷六月二十四日彝族火把節前，村民都會準備松香火把，曬干備用，并殺羊殺雞歡度節日。天黑以后，家家戶戶在自己的田邊插上火把，意味消滅害蟲，期盼五谷豐登。

在四川，凡有黃葛樹、榕樹的地方，多半有古鎮。當我沿著迤沙拉村邊沿轉圈時，一株三四人合抱的參天榕樹赫然出現在眼前。這株當地人心中的“神樹”，根據樹齡可大致推測植于迤沙拉正式建村期間。

古榕樹繁茂枝葉的庇護下，有一個青磚鋪地、石欄半圍的觀景臺。臺上立著一組青銅色的與真人一般大的塑像，正在展現用二胡、三弦、嗩吶、木魚、鑼等民間樂器，演奏迤沙拉談經古樂的情形。

堪與納西古樂媲美的談經古樂，起源于南北朝時期，盛唐時傳入南詔國（現云南大理），唐朝中后期，這種音樂在云南逐漸被佛、道兩教用作布道、誦經時的伴奏，成為佛、道教推崇的音樂，明朝又傳入云南大姚、永仁一帶。清朝中后期，談經古樂逐漸被推廣運用在民間的廟會、壽宴、婚喪嫁娶儀式等活動中。當這種音樂傳入迤沙拉時，又與俚濮彝族的鄉音和習俗相融合，不斷被修改加工，經過一代又一代的傳承，最終形成了今天人們聽到的談經古樂。

如果能在談經古樂的音韻里穿越時空、探詢遠古，肯定是令人神往的。據一位談經古樂演奏者描述，一支演奏談經古樂的樂隊起碼要5人，演奏者越多，音色更豐富，也更為動聽。此樂曲既有宮廷音樂的悠揚婉轉，也有江南水鄉的小調韻味。古樹與古樂，為迤沙拉深厚的歷史平添了實證和奇異，令人思緒悠悠。

兩千多年來，迤沙拉作為南方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驛站，閱盡了歲月滄桑。在川南滇北的彝族村寨還處于封閉的歲月，迤沙拉已敞開胸懷，為南來北往之人送上慰藉與溫暖。

這里的人家，夜晚火塘不熄、木門敞開，路人可隨時進屋歇腳暖手，喝咂酒抽旱煙。迤沙拉彝族同胞的淳樸、友善、好客，使這里成為飄零天涯之人的溫柔鄉。早在“洪武開滇”之前，便常常有路人因當地人的美意而留下，并與當地女子結婚生子。因此，迤沙拉便有了不同于其他彝寨的另一“奇觀”——絕大多數村民民族歸屬于彝族，但姓名卻是地地道道的漢族百家姓。

南方絲綢之路上的迤沙拉，作為彝族支系俚濮人的古老家園，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早已與漢族文化緊密融合，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奇妙格局。揚子江畔的風吹到了攀西大裂谷，如今的迤沙拉，風采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