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藝術家，曹鈞

曹鈞給人的印象是低調、謙和，身上從未抖落出所謂的大師架子，眼眸里永遠暈著柔軟的笑意，讓人感覺真誠善良、溫暖踏實。

他的琴技也是如出一轍，即便整個人裹挾在激進的樂段中，卻總能散發(fā)著一種源自內在的從容不迫。

他說，這是音樂給他的一些反饋，誠摯、簡單、年輕、直接。

從藝三十余年，他經常被稱呼為各種“第一人”：“海外簽約樂隊第一人”“中國搖滾樂隊拍MTV第一人”“民謠吉他第一人”“現場錄音第一人”……對此他一笑了之：“其實我就是干得早，沒有那么多競爭。至于說干得多好，那也不一定。”

不矜不伐，性柔德厚，這便是來自藝術家的格局吧。

與吉他結伴而行

曹鈞開始彈吉他是受到了哥哥曹平的影響。1977年，曹平高中畢業(yè)，跟著一個印尼的中國華僑學吉他。每次曹平回家練琴，曹鈞都在旁邊看得很認真，慢慢地也跟著一塊兒練起來，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他進入大學。

1980年，曹鈞依循父母意愿，考上了暨南大學財經專業(yè)。除了完成必修的文化課程，他整天泡在吉他社團里，用大多數時間來彈琴演出。入學沒多久，一個學古典吉他的同學，在他面前彈了一曲《愛的羅曼史》。他聽完感嘆著：“這曲子真好啊。”同學向他解釋說：“這是古典曲目，需要一定的右手技巧，我可以教你彈。”他擺了擺手不想麻煩同學：“你給我譜子就行，我自己回去練。”同學便送了他一本樂譜，在練習中他發(fā)現，這本書竟然囊括了當下全球最流行的音樂，他簡直如獲至寶、愛不釋手。

大二那年，他加入了學校的文工團，團里有一把“美聲”牌的國產電吉他，他覺得這玩意兒挺新奇。當時的暨南大學是一所華僑大學，依照開放程度，那里最快地接觸到了新潮的音樂。他時常在宿舍里聽同學放一些歐美歌曲，并逐漸對里面的電吉他產生了濃厚興趣。由于條件有限，沒有教材更沒有錄像帶，彈琴僅限于耳朵聽到的內容。他心里喜歡什么就去聽什么，再嘗試著扒帶，遇到特別難的地方就靠猜。有些技巧屬于眼見功夫，即便是絞盡腦汁也束手無策，他干脆把更多精力放在了音樂旋律與歌詞內容上，并試圖將這些東西轉化為能打動人心的情緒。

彈琴以外的空罅，曹鈞總跑到圖書館借來一些文藝、音樂類的書籍，并習慣于將主題內容及影響范疇寫成讀書筆記。正值求知若渴的年歲，大腦處于完全開放的狀態(tài)，他盡情吮吸著一切令他感到歡喜的知識和思想。在他看來，人要依靠閱讀打開眼界，從別人筆下的故事找尋自己的影子，探究不易察覺的蹤影跡象，漸漸地便對音樂、美學、哲學等領域有了較為深刻的審美和見解。

組建呼吸樂隊

1984年從暨南大學畢業(yè)后，曹鈞被分配到了國家旅游局下屬的一所旅游服務學校工作。即便早已立志“這輩子要搞音樂”，但20歲出頭的他，資歷尚淺、經濟薄弱，只能遵循父母意愿服從分配到北京。除了在學校教授財會課程，他就去外面報吉他班，跟著老師學古典吉他。那些與樂器交手過招的日子，他過得極為充裕、扎實，一切有條不紊的進步，就像是在為離職做著鋪墊。

1986年，曹鈞和哥哥曹平一起參加了北京市舉辦的吉他大獎賽，并遇到了還是高中生的高旗。當時他們都選唱了Beatles的歌，曹鈞聽完高旗的演繹不禁另眼相看：這小孩兒肯定特厲害，便上前要了電話和地址。比賽結束后，大家聚在一起交流音樂，一來二往地漸漸熟絡起來。1988年的一天，高旗特興奮地找到曹鈞：“我寫了一些歌，咱們能不能組個樂隊，我們一起來編排所有配器？”“沒問題啊。”曹鈞聽后，二話沒說答應下來。

“是時候可以離開單位了”，深埋許久的念想倏地劃過曹鈞的腦海，他沒有過多猶豫，徑直走進了領導辦公室，扔下一句話：“我不上班了。”領導一頭霧水地望向他：“那你干嘛去？”他興沖沖地說：“我干音樂，搖滾樂。”然后毫無掛牽地轉身離開，徹底跳脫工作的地方，走上了屬于自己的那條路。自此，他開始每天窩在高旗家里，寫歌編曲，拿四軌機錄小樣，夜不能寐地忙碌了九個月，最終把所有小樣做了出來。不久后，蔚華加入其中擔任主唱，并把高旗的人聲部分作了替換。

“呼吸”這個名字就是蔚華提議的。在相對保守的年代，曹鈞和高旗是不太能理解其間含義的，只覺得相當前衛(wèi)和大膽。“呼吸對人來說是最基本的生存功能，如果不能呼吸了，人也就不存在了。”蔚華的這番解釋很朦朧，他們聽后面面相覷，笑著自嘲道“沒有蔚華的高度，看不了那么透徹”。但他們也不反對，起什么名字沒關系，只要能上臺演出就行。

1989年，他們把錄制好的歌曲小樣寄給了臺灣的一家唱片公司“真言社”。老板倪重華聽后覺得特別好，親自飛過來跟樂隊簽了合約。第二年，樂隊便發(fā)行了第一張同名專輯《呼吸》，并且破天荒地邀請美國導演拍攝了MTV。呼吸樂隊成為了中國第一支簽約海外唱片公司，同時拍攝MTV的搖滾樂隊，一時風頭無兩。

中國搖滾樂的頂峰相見

如果只用一個詞匯來描述呼吸樂隊給曹鈞帶來的體驗，那便是“一夜成名”。1990年，曹鈞跟隨呼吸樂隊登上了夢寐已久的搖滾舞臺，“90現代音樂會”。據說這場音樂會甄選了很多樂隊，呼吸樂隊是最能完整呈現搖滾樂宏大氣勢的一支，所以被主辦方安排在了壓軸演出。當時樂隊共八人，三個吉他，兩個鍵盤，三個主唱，陣容稱得上是極為豪華。

音樂會首演當天，北京上空飄起了漫天大雪，原本能裝進一萬七千人的首都體育館，一股腦兒地涌入快兩萬人。所有樂隊都在裸裎著搖滾樂最真實的底色，激進、迅猛、歇斯底里，當呼吸樂隊《不再忙》的前奏響起，快進的時間線驀地被拉長，熱血沸騰的現場蛻變得一片柔軟溫和，一切事物仿佛在一瞬里得有喘息的空隙。再一抬眼，曹鈞看見了足以震撼一生的場面，打火機閃爍的盈盈光亮溢滿全場，所有觀眾站上座椅與舞臺遙相呼應著，瘋狂的浪漫發(fā)自肺腑地傾瀉而出。此刻的曹鈞只覺得原本渺小的身體里面，有股莫名的情緒在不斷向上翻涌、膨脹著，又在下個瞬間凝結為盈眶的熱淚灑向舞臺。

這般程度的瘋狂從前只在國外錄像帶中看過，為自由而盡力吶喊、揮霍釋放的真實感觸，夾帶著沖擊和柔情的搖滾樂，給曹鈞帶來了極為強烈的癡狂和榮耀。他后來坦述道，自己有幸參加過兩次最重要的國內音樂會，一場是“90現代音樂會”，另一場是“‘搖滾中國樂勢力’香港紅磡演唱會”。

1994年12月17日，竇唯、張楚、何勇及作為嘉賓的唐朝樂隊，在香港紅磡體育館舉辦了這場史無前例的音樂會。曹鈞作為張楚的原聲吉他手，以細膩順滑的彈撥，干脆利落的掃弦，親自編繪了這一幕經典的現場畫面。張楚演完以后，曹鈞并未去后臺休息，而是走到了觀眾席側面，此時恰巧是何勇的演出時間，現場被狂躁的樂句撩動得異常火爆。陪在他身邊的一位香港記者不禁感嘆道：“當年Beatles來過香港演出，也沒見香港人這么瘋狂。”曹鈞聽到這樣的評價，自然是心潮澎湃，卻又倏地萌發(fā)不安，他沉吟著“這不會就是中國搖滾樂的頂峰吧”。

誰也未曾料想，這個瞬時迸發(fā)的念想竟真的應了驗。“為什么？”他不止一次地發(fā)問過，并在探尋答案中變得愈發(fā)唏噓。“搖滾樂從社會不好的一面出發(fā)，是具有揭露性、破壞性的。”他坦陳，那個年代的市場意識形態(tài)相對寬松，可以用歌曲來表達不同意見，當這些不再被提倡，或是變得更為隱晦，我們也已經把想說的都說完了。”與主流背道相馳、無法磨滅的這段歲月，究竟成為曇花一現的產物，亦或早已匯入時代的洪流，被另一撥人以某種形態(tài)呈現出來，或許沒有人能辨說的透徹。

音樂合作往事

1991年往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曹鈞作為最炙手可熱的吉他手，為數不清的音樂人彈琴、編曲、錄音，就連張亞東也這樣調侃他“你都沒出過棚吧”。錄音棚永遠是從下午才開工，一頭扎進去能干到夜里兩點，回到家往往已經凌晨四五點。這種場景一周四五天，還有大量的外地演出，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工作。正值年輕氣盛的曹鈞，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頭，反而享受在風風火火的充實里面，甚至覺得就這么干著也挺好。

那個年代優(yōu)質吉他手屈指可數，唱片公司的老板們認準了曹鈞的業(yè)務能力，通過各種渠道兜兜轉轉地找到他，曹鈞因此與圈里許多人扯上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其中自然繞不開竇唯、張楚、老狼。從黑豹樂隊全身而退后，竇唯簽約了臺灣的“魔巖唱片”，想做出不同以往的東西，因為他覺得“之前的專輯已經是過去，重復自己是沒有意義的”。產生創(chuàng)作動機并寫出一些新歌后，魔巖唱片把曹鈞及其他幾位樂手推薦給了竇唯。

1993年，曹鈞在竇唯家附近的少年宮扎下根來，吃飯睡覺以外的時間都拿來排練和交流音樂。大概兩個月后，曹鈞幫竇唯完成了《黑夢》專輯的吉他錄制，也從竇唯身上得到了新的啟悟，比如“音樂是可以不需要設計的，是即興的、當下的”，比如“音樂是千變萬化的，可以跟隨自我的性格愛好，也可以找到合作組的共同點”。

錄完《黑夢》，曹鈞轉過頭又接下了張楚《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專輯錄制。不久，老狼的經紀人黃小茂聽到了這張專輯里的木吉他演繹，找到曹鈞并對他說：“老狼的歌全是民謠，你做最合適。”曹鈞回了一句“非常榮幸”，便投入到《戀戀風塵》的錄制當中，一不留神更是被奉為“民謠吉他演奏家”。曹鈞在吉他技巧及風格上的全面是毋庸置疑的，像零點樂隊、林依輪、許巍、田震等知名音樂人，都點名邀請他擔當現場或錄音吉他手，這在圈內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非吉他專業(yè)出身的曹鈞，完全是憑借喜歡二字，一步步走下來的。他善于捕捉詞曲作者的意圖，對于音樂片段的把控，甚至是猜測、延展，統(tǒng)統(tǒng)幻化為情緒寫進旋律與和聲走向。他覺得，將音符完全融入音樂里是很難的，吉他手一定要牢牢抓住這個部分。什么叫好的solo？“就是當這首歌唱完要進入solo時，大家腦子里只會想到這些音符，它不能是空缺的，而是作為唱的延續(xù)，必須存在的樂句。”有人疑惑著問他：“怎樣才能做到這些呢？”他訕訕地笑了：“這個旋律是怎么寫出來的，我也無法用語言描述，因為沒有經過設計，是順著歌詞、演唱自然流露的，音樂在那一瞬間感動了我，而我聽到了內心的旋律，是一種當時即刻的反饋。”

數碼錄音技術先鋒

90年代初期，全球錄音產業(yè)正經歷著由傳統(tǒng)開盤帶技術向虛擬錄音棚技術的發(fā)展過渡。曹鈞原本就對錄音方面的事項很感興趣，他當時住的地方離迷笛演藝器材特別近，老去那邊買設備就漸漸地跟老板藍捷混熟了。藍捷時常跟他念叨“想把迷笛學校再搞起來，要不然執(zhí)照放那也是浪費”，兩人一拍即合“那就搞吧”，曹鈞為此忙活了三個月，跟40多位音樂家簽下合同，請他們來學校執(zhí)掌教鞭。之后他又跟哥哥曹平說：“你也再回來吧，你當教務處主任，我當教師。”其實，曹平早在兩年前就與這里結下淵源，翻譯教材、申請執(zhí)照、聚攏人才……換句話說，迷笛學校的前身運作離不開曹平的默默耕耘。然而，回校不久曹平便辭掉職位，曹鈞也隨后辭了職，其中緣由暫表不談。

離開迷笛學校后，曹鈞并未停止對于數碼音樂的摸索，“我要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數碼錄音領域，這將是未來趨勢，十年以后所有音樂家都會坐在電腦前面去錄音。”這份果敢斷定，裹挾了開闊的眼界與前瞻的思維。1999年，Home Studio虛擬錄音棚概念應運而生，層出不窮的軟件逐漸有替代硬件的趨向。曹鈞潛心探究電腦錄音技術，并熱情地向其他音樂人作推薦，崔健是其中之一。大概2000年，曹鈞向崔健提議：“現在都家庭錄音了，你也應該用電腦軟件。”崔健聽后挺感興趣：“那你給我弄一套吧。”曹鈞立刻做了電腦音樂縮混工程的搭建，并在隨后參與其《給你一點顏色》專輯的錄制。

“我在這方面走得很深，跟崔健有直接的關系。”他這樣表述著。2002年，曹鈞在崔健家里幫忙做專輯時，崔健就跟他抱怨過：“咱們圈里假唱的太多了，能不能發(fā)明一個設備，去現場把他們的聲音錄下來，再放給他們聽。另外，國內樂手的水平還是太落后，通過錄音反饋沒準可以改進他們的水平。”曹鈞覺得蠻有道理，就研制出了一套設備，“POSA錄音現場一號”。“實際上是一臺電腦和一個聲卡，外加很多話放。我們搞了套信號分裂機，可以從源頭把信號取過來。”自此，曹鈞投入到了現場錄音工作中，由于設備的獨一性外加價格實惠，他很快成為圈內人眼中的“香餑餑”，錄制過崔健、高旗、鄭鈞、趙傳、童安格、張嶺、沙寶亮等眾多音樂家的現場唱片，被冠以“現場錄音王”的名號。在不斷的摸索實踐中，他意識到還可以利用分軌做后期修音，甚至是補錄重錄。“現場錄音的初衷是打擊假唱，竟演變成了讓唱片變得更精美的途徑。”始料未及的收獲，讓他發(fā)出了無限感慨。

寫在最后

吉他、編曲、錄音、制作、現場工程師，足以眼花繚亂的事項，也只是曹鈞工作的一隅。

實際上，他涉獵了更廣闊的領域，比如，推廣電腦音樂制作，提供設備演示與支持；比如，參加國內外樂器展會，普及吉他音樂和創(chuàng)作理念；比如，翻譯大量相關典籍，投入音樂教育事業(yè)……

甚至于最近，他正在研制一種吉他，外觀跟電吉他并無二致，傾瀉出的卻是古典音色。

這讓人很難去想象，他是如何能做到面面俱到、包羅萬象的。

“問問自己，這兒喜不喜歡。喜歡就去嘗試，跟隨心里的感覺。不要限制自己，什么都可以。”他用手指了指左邊胸口的位置，平和寬厚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