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的文學創作

摘要：范成大一生五任宮觀官，長達十五年。領任宮觀官促使范成大開發和營造的石湖別業，不僅是他歸鄉里居的具體地點，而且成為他與周必大、楊萬里、姜夔等文人交游唱和的觸發場域和記憶空間。領任宮觀官為他反觀自身提供了重要契機，生理上的病痛對其晚年生活及文學創作產生了直接影響，病中自嘲與覽鏡自照成為他提舉洞霄宮期間獨特的創作現象。范成大通過身體書寫，塑造了一個衰老、多病的自我形象，使壯志難酬與衰疾憂慮交織的情感體驗得到了充分表達。他此時大量創作的田園詩歌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吳地農村的社會面貌，兼具田家樂與苦的兩種創作主題，透露出范成大閑與愁的雙重奉祠心態。

關鍵詞：范成大；宮觀官；石湖別業；自我形象；奉祠心態

中圖分類號：Ｉ２０６．２"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3）01-0171-0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宋代宮觀官制度與文學研究”（17BZW097）

作者簡介：張振謙（1979—），河南許昌人，文學博士，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宋代宮觀官制度始于真宗時期，因最初規定年高碩望的重臣兼領神祠（宮觀）而獲取俸祿，又稱祠祿制度。（1）《宋史·職官志·宮觀》載：“宋制，設祠祿之官，以佚老優賢。……時朝廷方經理時政，患疲老不任事者廢職，欲悉罷之，乃使任宮觀，以食其祿。”［1］4080-4081北宋熙寧變法后以此處理異己，領任宮觀官（也稱奉祠）成為黨爭背景下貶謫的重要輔助手段。南宋宮觀官兼具優待和懲戒并存的特質，數量不斷攀升，領任宮觀官作為一種身份印記，普遍存在于士人的履歷之中。這種人生經歷對他們的心態及文學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2）

范成大一生五任宮觀官，長達十五年。據周必大《資政殿大學士贈銀青光祿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載：“（乾道）二年（1166）二月，除尚書吏部員外郎。言者以不先攝為超遷，宰相曰：著廷間擢左右史，顧不可為郎耶？九月，言者罷，乃主管臺州崇道觀。”［2］912由此可知，他首次領任宮觀官是因受人非議而遭罷職，“旋領宮祠，遄返故鄉”［3］。淳熙五年（1178），范成大被罷參知政事，提舉洞霄宮，歸鄉三年。《宋史·范成大傳》：“召對，除權吏部尚書，拜參知政事。兩月，為言者所論，奉祠。”［1］11870“（淳熙）九年（1182），公以積勤浸苦頭眩，自夏徂秋，五上章求閑。上不得已，進資政殿學士，再領洞霄，里居七年。十六年（1189）十一月，起知福州，引疾固辭。……公行至婺州，以腹疾力請奉祠，從之。”［2］918紹熙三年（1192），范成大起知太平州，上任不久，因“幼女將有行而逝，公追悼切至，遂請納祿，復得洞霄以歸。”［2］918-919次年致仕，后數日而卒。范成大晚年四次提舉洞霄宮，一直奉祠里居。本文以宮觀官身份為研究視角，考察范成大四十歲以后的生活心態及相關文學創作。

一、居與游：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的石湖別業書寫

范成大與石湖關系密切，年少時居于石湖湖畔，晚年又在此歸隱。石湖別業是范成大人生后期日常生活和文學創作的核心空間，其經營過程與他領任宮觀官的經歷基本重合。他在這一空間與親朋往來唱和、觴詠頻繁，僅以石湖景物為題材的詩詞就達三百余首。這些作品生動形象且客觀真實地反映了他奉祠后的生活狀態和心靈軌跡。

范成大開創了古代文士在蘇州石湖之濱構筑莊園的先河。乾道二年（1166），范成大主管臺州崇道觀而退居鄉里，開始著手開發和營造石湖別業。他此時所作《新修主簿廳記》云：“余家吳門，莽蒼在望，又無聲利火馳之役，宜能數游，而躬耕作苦，正爾少暇日。私念誠得筑室葦間，卜鄰三高，以朝夕于斯，吾樂可勝計耶！”［4］385次年，范成大將這一“私念”付諸行動。農圃堂是他最早建造的石湖景觀，其作于淳熙十二年（1185）的《贈壽老》詩自注：“十八年前，始作農圃堂，壽老自眉庵遠來，相與度地。今云奎始基，又值其入城，留觀上梁，似非偶然。”［5］360兩年后所作《三月十六日石湖書事三首》其二亦云：“種木二十年，手開南野荒。”［5］387此后，范成大又在石湖周邊營建了夢漁軒、鷗盟亭、綺川亭、此山堂、千巖觀、說虎軒等景觀，石湖別業遂成為當時蘇州規模最大、景色秀麗的文人園林。淳熙八年（1181），宋孝宗御書“石湖”二字賜予范成大，石湖別業由是名氣大噪。淳熙十三年（1186），范成大在提舉洞霄宮期間，又獲得時為太子、后為宋光宗題賜的“壽櫟堂”，范成大將此兩幅御筆分別勒書、制匾，并建重奎堂存放紀念。次年，吳縣知縣趙彥真重修石湖行春橋，范成大《重修行春橋記》云：“凡游吳中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則與未始游無異。”［4］398至此，由范成大營建、居住、撰文作記的石湖別業成為當時蘇州地區最著名的景觀之一。

如果說宮觀官制度為范成大晚年創作提供了時間保障，那么，石湖別業則為其避世思想提供了空間條件。對于他而言，石湖別業不僅僅是身居其間的物質生活環境，更是精神上的寄托之所，心靈的慰藉之地。在主管臺州崇道觀的兩年內，范成大屢次嗟嘆人生苦短，希望歸隱田園。乾道三年（1167），范成大作《三高祠記》，稱道鄉賢范蠡、張翰和陸龜蒙不謀榮利、脫然高隱的品格。時人樓鑰《讀范吏部三高祠堂記》贊云：“瑰詞三章妙天下，大書深刻江之隅。我來誦詩凜生氣，若有人兮在江水。扁舟獨釣膾鱸魚，茶灶筆床歸甫里。先生固是丘壑人，只今方迫功與名。”［6］29324

石湖別業不僅是范成大避世隱居的私人空間，還為他日常交游和雅集提供了絕佳場域。在這個詩意空間中，他常常邀請朋友宴飲集會、賦詩吟詠。下面我們以周必大、楊萬里、姜夔為例簡要梳理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的交游情況。范成大與周必大同歲，均有長期領任宮觀官的經歷。早在隆興元年（1163），周必大因反對孝宗重用龍大淵、曾覿而被任命主管臺州崇道觀，范成大《送周子充左史奉祠歸廬陵》即云：“黃鵠飄然下九關，江船載月客俱還。名高豈是孤臣愿，身退聊開壯士顏。傾蓋當年真旦暮，沾巾明日有河山。后期淹速都難料，相對猶憐鬢未斑。”［5］110詩中流露出了對同僚依依不舍和惺惺相惜的深厚情誼，雖然對日后重逢有所擔憂，但仍以樂觀的態度安慰和勉勵周必大猶在壯年、未來可期。周必大此次奉祠歷時整整八年，在此期間，范成大也被授予主管臺州崇道觀。范成大領祠居鄉的第二年，二人有了首次石湖之會。當時閑居故里的周必大因岳父王葆病卒前往宜興，后至蘇州與范成大會晤。據周必大《泛舟游山錄》記載：“（乾道三年五月）丁未，赴范至能吏部會。”［2］2517同樣的宮觀官身份，剛剛踏入不惑之年的他們同氣相求、互訴衷腸，石湖別業作為撫慰受挫心靈的空間，見證了范、周二人隱退階段的共通情感。

乾道八年（1172）正月，周必大因不草詔張說簽書樞密院事惹怒孝宗，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離京歸里。是年三月，周、范在石湖別業重逢，其堂兄周必達與之同游，相談甚歡，范成大《驂鸞錄》中稱：“始余得吳中石湖，遂習隱焉，未能經營如意也。翰林周公子充同其兄必達子上過之，題其壁曰：‘登臨之勝，甲于東南。’”［7］51當晚他們同宿石湖農圃堂，范成大《與周子充侍郎同宿石湖》云：“幽香馥蕙帳，清夢安且吉。蘿月墮蒼茫，松風隱蕭瑟。曉禽啄且鳴，喚我起盥櫛。鉤窗納云濤，滟滟浴初日。金鉦忽騰上，倒景落書帙。佳晴有新課，曬種催萟秫。從今不得閑，東皋草過膝。”［5］138周必大次其韻作《和范至能舍人農圃堂韻》云：“荒淫吳以顛，戰勝越云吉。是非兩安在，阡陌眇蕭瑟。公來開別墅，草莽手爬櫛。陰晴及寒暑，每到皆勝日。新詩吊興廢，收拾滿箱帙。有課師元亮，甫謝彭澤秩。幸分北窗風，容此易安膝。”［2］73對讀二詩，前者重在描寫石湖秀麗幽靜的環境，后者則感慨歷史興亡變遷，稱頌陶淵明遺風。兩首詩中都植入了大量隱逸色彩濃重的意象和語匯，均透露出較為強烈的歸隱意愿。也正是這次在石湖別業，兩人相約六十歲辭官歸隱，遂定下掛冠之約。（3）

此次石湖相會在二人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直到淳熙六年（1179），提舉洞霄宮的范成大仍對此記憶猶新，作《頃乾道辛卯三月望夜，與周子充內翰泛舟石湖松江之間，夜艾歸宿農圃，距今淳熙己亥九年矣。余先得歸田，復以是夕泛湖，有懷昔游，賦詩紀事》云：

石湖花月浮春空，憶共仙人同短篷。三更半醉吹笛去，棹入濕銀天鏡中。鶴鳴喚歸斗未沒，卻步扶疏花底月。不知行到碧桃邊，但見天風吹積雪。月圓月缺今幾回？ 依舊滿湖金碧堆。仙人還上玉堂宿，合有片時清夢來。一笑流光飛電抹，嫦娥相對兩愁絕。桂枝應亦老無花，蟾兔不須疑鶴發。［5］288-289

詩人面對眼前的石湖美景，追憶當年與周必大同游石湖的時光，滿懷眷戀與思念，又于清曠閑遠中透露出些許寂寥之情，結尾感嘆時光飛逝，為不知何時相見而感傷不已。此時他們已五十四歲，距離掛冠之約已不遠，然而，周必大任職翰林院，無暇顧及石湖風月，作《次范至能憶同游石湖韻》，高度稱贊范成大歸隱情懷的同時，勸他回朝，希望再與其聚首共事。

淳熙十年（1183），范成大又力請奉祠，時在朝中的周必大連續兩次去函勸他莫負孝宗厚意，回歸任上。但范成大去意已決，不久獲準提舉洞霄宮。六年后，光宗即位，周必大被彈劾罷相，除醴泉觀使歸鄉。紹熙三年（1192），范成大因幼女殤逝最后一次提舉洞霄宮，周必大寫信寬慰，同時提及自己老病不堪，也決計請祠。次年，范成大猝然病逝，遺憾的是，他們定下的歸隱之約再也無法實現。

范成大與楊萬里均為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但二人文字交往卻始于淳熙五年（1178）。該年四月，范成大擢升參知政事，知常州任上的楊萬里作《賀范至能參政啟》，表達祝賀和欽佩之情。沒想到兩個月之后，范成大就被罷職奉祠，他在《冬至晚起枕上有懷晉陵楊使君》詩中透露出領任宮觀官之后的悠閑：“騎馬十年聽曉鼓，人生元有日高眠。”［5］296次年，楊萬里離常州返里，途中訪范成大，一起游覽石湖，作《從范至能參政游石湖精舍坐間走筆》二首，范成大有和詩《次韻同年楊使君回自毘陵，同泛石湖，舟中見贈》三首，其中有“勝說歸田樂，休歌行路難。石湖三萬頃，何處覓憂端”［5］288之句，極力記述欣賞石湖美景帶來的愉悅時刻。回到江西后，楊萬里又作《寄題石湖先生范至能參政石湖精舍》二首，范成大《次韻同年楊廷秀使君寄題石湖》二首和之。淳熙七年（1080），時任廣東常平提舉的楊萬里將其詩集《西征集》寄給仍然奉祠卜居石湖的范成大。范成大作《楊少監寄西征近詩來，因賦二絕為謝，詩卷第一首乃石湖作別時倡和也》，其一云：“柴門重客醉中歸，尚憶揮毫索紙時。何物與儂供不朽，西征卷首石湖詩。”［5］305從中可見范、楊二人對此次石湖會晤以及由此產生的酬唱之作頗為珍惜，難以忘懷。次年，范成大提舉洞霄宮任滿后調任建康知府，看到楊萬里《寄賀建康留守范參政端明》后，又想起了他們在石湖別業歡聚的場景，其和詩《次韻楊同年秘監見寄二首》其二云：“論文無伴法孤起，訪舊有情書數行。何日卻同湖上醉，露帷宵幄為君張。”［5］314期望與楊萬里再游石湖，重現當年同醉同宿、敘舊論文的一幕。

紹熙三年（1192），擔任江東漕使的楊萬里將其《江東集》寄給范成大，范成大以《謝江東漕楊廷秀秘監送〈江東集〉并索近詩二首》回復，再次言及二人重聚的石湖之約：“事業光陰今若此，故人休說舊襟期。”［5］432并回贈他在提舉洞霄宮時期創作的詩集《石湖洞霄集》，楊萬里也有和作以謝。（4）次年，范成大將作品結集，并囑托兒子范莘請楊萬里作序，時楊萬里提舉玉隆萬壽宮，閑居故里，《石湖集》序尚未完成，便得知范成大因病去世，他們的約定最終也沒有實現。數月后，楊萬里作《石湖先生大資參政范公文集序》，追憶他們相識結交的過程，結尾寫道：“公之別墅曰石湖，山水之盛，東南絕境也。昔壽皇嘗為書兩大字以揭之，故號石湖居士云。”［8］石湖別業成為他們一生交往的觸發場域，他們頻繁的詩歌酬唱基本都作于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時期，在某種意義上說，宮觀官制度為二人密切交游及相關創作提供了充裕的條件和有力的保障。

淳熙十四年（1187），經楊萬里介紹，姜夔赴石湖別業拜謁范成大，二人一見傾心，楊萬里《送姜夔堯章謁石湖先生》詳記其事，姜夔也有和作《次韻誠齋送仆往見石湖長句》。此后，姜夔數次往返于蘇州與湖州之間，留下了不少有關石湖的詩作。范成大愛梅成癖，石湖別業遍植梅花，其《范村梅譜》曾提出“梅以韻勝，以格高，故以橫斜、疏瘦與老枝怪奇者為貴”［7］258的賞梅標準。紹熙二年（1191），姜夔冒雪來到石湖別業，因賞梅而作的《暗香》《疏影》深得范成大喜歡。葉申薌《本事詞》載：“范石湖歸老日，姜堯章嘗于雪中過訪，款留經月。時值湖墅梅花盛開，石湖授簡索詞，且征新聲。堯章為特制二曲以呈，蓋自度腔也。范賞玩不已，命家妓工歌者習之，音節諧婉，命之曰《暗香》《疏影》。”［9］范成大病逝后，姜夔作《悼石湖》追憶此事，其中有“雪里評詩句，梅邊按樂章”［6］32038之句。

范成大終生情系石湖，石湖也因范成大而揚名天下。石湖別業的營構，為范成大提供了一個可居可游、酬唱雅集的地理環境，形成了具有獨特意蘊的文學空間。石湖別業在范成大的生命中，尤其是領任宮觀官期間具有重要地位，不僅使他徜徉其間盡情享受退隱意趣，而且影響了他晚年的交游活動及文學創作。

二、病與老：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的自我形象塑造

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疾病纏身，正如其《和豐驛》所云：“晚境惟于閉戶宜，出門唯有病相隨。”［5］400閉門索居的他更加關注時間在身體上留下的痕跡，作品中大量記述衰老病痛。身體的衰老和疾病以及由此產生的心靈痛感成為他人生后期自我書寫中最常見的主題。這些自敘性詩歌中的身體描寫，是我們考察他晚年自我形象塑造的重要依據。

范成大一生體弱多病，其《問天醫賦》序云：“余幼而氣弱，常慕同隊兒之強壯，生十四年，大病瀕死。至紹興壬申，又十三年矣，疾痛疴癢，無時不有。”［5］448-449其詩《初秋二首》其二又云：“壯歲故多病，老年知不堪。”［5］322雙親的早逝以及先天的身體孱弱，加之長年患病，使他對疾病非常敏感。疾病不僅是范成大晚年創作中重點書寫的對象，也是他數次領任宮觀官的誘因。他在淳熙九年至紹熙四年（1182—1193）四次提舉洞霄宮，除最后一次因幼女去世外，其余三次均以疾病為由，他的乞祠文書也常將自身多病作為請祠的理由，如其《再辭免知建康府劄子》云：“緣臣尫羸早衰，疾痛日深，實恐有誤委寄……伏望圣慈矜炤危悃，收回成命。如未許，即就外祠。”［4］327

嗟嘆老病是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自我形象塑造的重要特征。淳熙十年（1183）秋，范成大告病歸鄉，其《謝范老問病》寫出了當時的身體狀況：“三椽一席度秋冬，造化兒嬉困此翁。帖有王書難治眩，文如陳檄不驅風。骨枯似枿膚如臘，發織成氈鬢作蓬。點檢病身還一笑，本來四大滿虛空。”［5］323他的組詩《藻侄比課五言詩，已有意趣，老懷甚喜，因吟病中十二首示之，可率昆季賡和，勝終日飽閑也》盡言身體不堪之狀，將頭眩、眼花、枯瘦、骨疏、皮皺、脫發、虛弱等狀況和盤托出。在他晚年作品中，“老”“病”二字頗為常見，如“詞客幕天清露下，老翁臥病破窗中。”（《次韻龔養正中秋無月三首》其一）［5］355“老嫌新歲換，病喜舊星回。”（《癸卯除夜聊復爾齋偶題》）［5］323“中年親友惜分離，況我身兼老病衰。”（《送劉唐卿戶曹擢第西歸》六首其四）［5］336“生涯惟病骨，節物尚鄉情。”（《上元紀吳中節物俳諧體三十二韻》）［5］326“我病君衰猶見在，莫嫌俱作白頭翁。”（《再贈壽老》）［5］360“不眠秋漏近，多病曉屏寒。”（《曉起》）［5］236

范成大晚年對疾病和衰老的憂慮，往往與壯志未酬的苦悶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他領任宮觀官時期文學創作的主要情感基調。淳熙五年（1184）除夕，范成大作《甲辰除夜吟》：

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三椽臥衰疾。旁人揶揄還嘆咨，問我如何度四時？我言平生老行李，蓐食趁程中夜起。當時想像閉門閑，弱水迢迢三萬里。如今因病得疏慵，腳底關山如夢中。重簾復幕白晝靜，戶外車馬從西東。若問四時何以度？念定更無新與故。瓶花開落紀春冬，窗紙昏明認朝暮。行年六十是明朝，不暇自憐聊自嘲。婪尾三杯餳一楪，從今身健齒牙牢。［5］349

詩人回顧這一年來日復一日病臥在床的生活，面對旁人揶揄，也就無所謂新年舊歲之別了。即將步入花甲之年的范成大由于長期患病，當年的雄心壯志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年華已逝的遺憾與無可奈何，有“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離騷》）之況味。終日禁足于密閉室內的詩人，只有臥室枕畔那富有生機的瓶花才能帶給他精神上的振奮和激勵（5），只能通過窗外光線感知四季和晝夜的交替，在自憐自嘲中化解對于病痛的憂慮。其實，他在該年年初已有頗相似的表露，其詩《甲辰人日病中，吟六言六首以自嘲》云：“人應見憐久病，我亦自厭余生。”“報國丹心何似，夢中抵掌掀髯。”“病后都盧不問，家人時換瓶花。”［5］324這六首詩雖然以“自嘲”為題，但其中摻雜著疾病衰老帶來的痛苦和悲涼。久病不愈的傷痛不僅蠶食他的軀體，而且消耗著他對生命的熱情，充滿了壯志難酬的悲傷和無奈。

范成大由于長期臥病在床，往往通過窗戶光線的明暗辨識天氣陰晴、感受時間流逝。如“香暖香寒功課，窗明窗暗光陰。”（《久病，或勸勉強游適，吟四絕答之》其三）［5］337“窗明窗暗篆煙馡，珍重晨光與夕暉。”（《丙午新正書懷十首》其九）［5］363“舒慘常隨天氣，關心窗暗窗明。”（《曉枕三首》其三）［5］327范成大透過這一方窗戶，可以經由聽覺感知和想象居室之外的世界。其《病中絕句八首》之四：“病中心境兩俱降，猶憶江湖白鳥雙。一夜雨聲鳴紙瓦，聽成飛雪打船窗。”［5］46久居室內的患者在心理和情感上有別于常人的內心世界，平時正常的聲響往往會觸碰他的思緒，如“久病厭聞銅鼎沸，不眠惟望紙窗明。”（《枕上》）［5］243“石鼎聲中朝暮，紙窗影下寒溫。”（《夏至二首》其二）［5］332甚至想象窗外行人對自己身份的猜測，其《枕上有感》：“窗明似月曉光新，被暖如薫睡息勻。沖雨販夫墻外過，故應嗤我是何人！”［5］358

病中自嘲是范成大晚年自我形象塑造過程中經常采用的方式。自嘲與嚴肅的自我判斷不同，是對自身形象的夸張變形、戲謔調侃，可看作詩人以自我為處理對象的分析與表達。淳熙十二年（1185），六十歲的范成大作《丙午人日立春，屈指癸卯孟夏晦得疾，恰千日矣，戲書》云：“百年能有幾春光，只合都將付醉鄉。衰病豁除千日外，尚余三萬五千場。”［5］364他以詼諧的口吻和狂飲來試圖化解整整三年的病痛生活。作于同時的《丙午新正書懷十首》其二亦云：“瘦骨難勝遇節衣，日高催起趁晨炊。病憐榔栗隨身慣，老覺屠蘇到手遲。一飽但蘄庚癸諾，百年甘守甲辰雌。莫言此外都無事，柳眼梅梢正索詩。”［5］362身患疾病、領任宮觀官的范成大本來可以擁有充裕的時間用來進行文學創作、飲酒宴集，但是患病期間又不宜勞神費腦和醉酒，他于是寫下《或勸病中不宜數親文墨，醫亦歸咎，題四絕以自戒，末篇又以解嘲》予以自嘲。對于因病戒酒一事，他還常將以居洛時期的白居易作比，如其《讀白傅洛中老病后詩戲書》：“若使白公見，應譏太蕭索。”［5］419《偶至東堂》：“歸來栗里多情話，病后香山少醉吟。”［5］432《丙午新正書懷十首》之八：“栗里歸來窗下臥，香山老去病中詩。”［5］363《自箴》：“白傅病猶牽愛，晁公老未斷嗔。”［5］422《再題白傅詩》：“香山歲晚錯芳辰，索酒尋花一笑欣。”［5］420以自嘲營造出詼諧的氣氛，借此減輕衰病帶來的沉重感。病中自嘲帶有自我剖析的意味，并非僅蘊含單純的游戲心態，也揭示了他在當時政治境遇中的定位。

覽鏡自照也是范成大審視自我的重要途徑。覽鏡能夠獲得更豐富的自我形象、更強烈的精神認同和更清晰的自我意識，并促成了現實中的自己與鏡中之像更深刻的內在對話。（6）在書寫老態和病衰的詩歌中，鏡子往往充當“見證者”的角色。詩人在鏡前的凝視，從視覺經驗中確認自己形貌的變化，建構起對自我形象的認識。范成大《春日覽鏡有感》中云：“有眼不自見，尚謂朱顏酡。今朝鏡中逢，憔悴如枯荷。”［5］429覽鏡自照強化了衰老與憔悴的病體特征，一個暮氣沉沉的病翁形象就在眼前。范成大五十九歲所作《白髭行》云：

四十逾四髭始黃，手持漢節臨大荒。輿疾歸來皮骨在，兩鬢尚作青絲光。俛仰行年四十九，萬里南馳復西走。斑斑頷下點吳霜，猶可芟夷誑賓友。屈指如今又十年，兩年憊臥秋風前。人生血氣能幾許，不待覽鏡知皤然。長安后輩輕前輩，百方染藥千金賣。煩撋包裹夜不眠，無奈露頭出光怪。病翁高臥門長扃，垂雪毿毿骨更清。兒童不作居士喚，喚作堂中老壽星。［5］342-343

詩中追憶四十歲后身體漸衰的過程和具體表征，此時須發盡白、臥病不起、藥物伴身的形象甚至“不待覽鏡”即可想見。面對鏡中日趨老態的面容和閑置家居只能飲酒寫詩打發時光的生活現狀，他常發出“酒邊點檢顏紅在，鏡里端詳鬢雪羞”［5］122、“閑無雜念惟詩在，老不甘心奈鏡何”［5］295的感喟。兩年后他又在《丙午新年六十一歲，俗謂之元命，作詩自況》中稱：“鏡里全成老，尊前略似春。”［5］364其《丙午新正書懷十首》之三亦云：“朝鏡略無功業到，午窗惟有睡魔知。”［5］362范成大在鏡中不僅窺見了老病的形貌，也揉入了內心的無奈與不甘。

總之，疾病和衰老是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身體書寫的重要組成特征，通過直言自身的衰頹和老病，將此時的病態與過去進行對比，塑造了一個多病衰老的自我形象。

三、閑與愁：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的心態透視

范成大對宮觀官之“閑”的認識在送友奉祠的作品中有鮮明體現。早在紹興二十八年（1158），初入仕途的范成大在《送通守趙積中朝議請祠歸天臺》詩中就有“厚祿故人車結轍，掉頭獨泛清溪月”［5］83之句，將祠祿與賦閑隱逸等而視之。此后，他在此類詩作中屢申宮觀官的歸隱退閑屬性，如《道子教授奉祠，諸生率余祖席如意院》：“伯陽有道來重趼，御寇他年憶解顏。”［5］84《送汪仲嘉待制奉祠歸四明分韻得論字》：“侍臣相憶松門遠，歸客還憐菊徑存。”［5］137《送徐叔智運使奉祠歸吳中》：“手種湖邊花百畝，東風日夜催歸去。”［5］313這些寄贈酬唱中表現出的隱退之閑和回歸意識頗為明顯，在他領任宮觀官后，時人也持同樣看法，如劉應時《聞范至能丐祠》：“既紓此顧思歸矣，聞返西州有是夫。”［6］24234趙蕃《范參政自建康得資政宮祠六詩寄呈》其五：“風月滄浪自逐臣，煙波甫里亦遺民。未聞官號大學士，辭遜雍容得退身。”［6］30768南宋黃震《黃氏日鈔》卷六十七《讀范石湖集》云：“《丙午新正》詩，石湖年六十一矣。有云：‘人情舊雨非今雨，老境增年是減年。口不兩匙休盡谷，身能幾屐莫言錢。’自此皆退閑消遣之作矣。”［10］150翻閱《范石湖集》卷二十三至卷三十三，“閑”字出現的頻率頗高，說明范成大晚年崇尚閑適，善于從生存體驗中咀嚼出“閑味”，在詩中建構出獨特的閑人形象。

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請求領任宮觀官，作《病起初見賓僚，時上疏丐祠未報》：

浪將冠服衣猿狙，因病偷閑稍自如。時有好懷夸得句，略無情語怕回書。邊城晏閉稀傳箭，村巷春游未荷鋤。迨此良辰公事少，天恩儻許賦歸歟。［5］244

“因病偷閑”成為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文學創作的重要主題，他在《丙午新正書懷十首》其六亦云：“俗情如絮已泥沾，因病偷閑意屬厭。”［5］362透露出明顯的倦仕思歸之意，表達了對領祠賦閑的強烈認同，這正是他內心歸于淡泊的反映，正如蘇軾《病中游祖塔院》所云：“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藥更無方。”［11］范成大《殊不惡齋銘》對“閑”作過詳解：“‘閑’之一字，百祥無足比，五福不能疇焉。有士于此，為病所虐，支體既墮，聰明叵作。解疊華之六綰，塞混沌之七鑿。龜藏于屋，蝸縮于殼。蓬高滿徑，車輪生角。冠劍委于凝塵，書傳束于高閣。心無所用，氣合于漠。困則佳眠，饑則大嚼。但覺日月之舒長，不知戶庭之寂寞。愧何修而何為，而擅區中之閑樂。人見其病也，不堪其憂，我以為殊不惡也。”［4］413-414也應和了該詩尾聯傳遞出的汲求祠祿以歸鄉閑居的旨趣。

宮觀官由于無職事而里居鄉間，領任者往往自稱老農。他首次提舉洞霄宮返歸故里后作《晚歸石湖》詩云：“何須駟馬銜鄉關，只作歸農老圃看。夢里曾腰綪結佩，年來新著惰游冠。和煙種竹聊醫俗，帶月聞蛙不在官。久矣此心恬不動，如今并與此身安。”［5］295在歷經仕途偃蹇后，范成大流露出朝堂難立，幸有故園可供安居的欣慰。他在《與游子明同過石湖》亦云：“從今鼎鼎多幽事，仍喜蛙聲不在官。”［5］285他還常在作品中描繪田家樂以及自己閑居鄉野時的恬淡安樂。淳熙十三年（1186），奉祠鄉居、年逾花甲的范成大作《朝中措》詞云：

身閑身健是生涯，何況好年華。看了十分秋月，重陽更插黃花。 消磨景物，瓦盆社釀，石鼎山茶。飽吃紅蓮香飯，農家便是仙家。［5］464-465

詞中塑造了一個逍遙自在、自得其樂的農夫形象。將社日之酒、山茶、水稻一一入詞，飽含著熱愛之情與回歸自然的審美趣味。“農家便是仙家”更是把他對此種淳樸悠閑、恬靜愜意的農家生活的滿足表露無遺。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詠“閑”之作還有很多，如“習閑成懶懶成癡，六用都藏縮似龜。”（《習閑》）［5］407“林下故人知幾個，就中老子得閑多。”（《放下庵即事三絕》其三）［5］424“元日兼春日，閑身是老身。”（《元日立春感嘆有作二首》其二）［5］394“岸幘蕭騷雪滿簪，一閑真是直千金。”（《偶至東堂》）［5］432

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的閑適心態在田園詩中體現得尤為明顯。有學者指出：“范成大最具影響的田園詩基本上都是奉祠時所作。”［12］其中最著名的是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的大型組詩《四時田園雜興》，其序云：“淳熙丙午，沉疴少紓，復至石湖舊隱。野外即事，輒書一絕。終歲得六十篇，號《四時田園雜興》。”［5］372范成大僅用了一年時間創作的六十首農村風俗詩，開創了以四時組詩形式寫作田園題材的先河，為我們展示了極富地域特色的自然風光和獨特的社會風俗，正如明人王世貞所云：“此（《四時田園雜興》）蓋罷金陵閫，以大資領洞霄宮歸隱石湖時作。即詩無論竹枝鷓鴣家言，已曲盡吳中農圃故事矣。”［10］169詩中常常表現農民悠閑自適、怡然安臥的情態，如《冬日田園雜興》其三：“從教屋外陰風吼，臥聽籬頭響玉簫。”［5］376三年后，范成大又作《臘月村田樂府》十首，以樂府體寫田園題材，其序曰：“余歸石湖，往來田家，得歲暮十事，采其語各賦一詩，以識土風，號《村田樂府》。”［5］409這組詩記述江南民俗，反映了勞動人民追求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為我們展開了一幅歲末田家真實的生活畫卷。清人宋長白《柳亭詩話》卷二十二云：“《村田樂府》十首，于臘月風景渲染無疑，吳中習俗，至今可想見也。”［13］

然而，退隱石湖的范成大并沒有忘記政治，而是將心存魏闕的思想深深地隱藏在田園詩中。盡管宮觀官身份使范成大的歸田之志和“閑人”形象得以實現，但也從另一角度提醒詩人空食官祿的現實，使其產生愁苦心態。憂國憂民卻無能為力，只能閑居鄉間，雖然也感受到回歸田園的閑適與愉悅，但在內心深處，抱負不能實現的遺憾終究不能讓他完全釋懷。這種苦悶總不時出現于范成大的筆端，成為他晚年詩歌的一個顯著特點。首先表現為存心魏闕的憂思。隆興元年（1163），范成大作詩《送張真甫中書奉祠歸蜀》云：

種成桃李恰新陰，忽憶家山叢桂林。客路莫嫌歸計拙，春江爭似駭機深。一封朝奏鈞天夢，萬里江行魏闕心。后日還朝飽風露，黑頭應有雪絲侵。［5］110

張震，字真甫，時任中書舍人，因反對宋孝宗擢升龍大淵、曾覿知閣事，被朝廷授予宮觀官而歸里。范成大在送別詩中表達了希望同僚宮觀官任滿后返朝的廟堂之思。后來，他自己奉祠歸居石湖后仍難忘卻功業留名。其《信筆》云：“歸田贏得多無事，輸與諸公漢簡青。”［5］353由此，范成大的奉祠心態才得以在逍遙江湖的基礎上添注了心存魏闕的憂思，使得以田園農事為書寫對象的詩歌在意趣上有了更為豐富的諷喻內容。

其次是對下層貧民的擔憂和憐憫心態。淳熙十四年（1187），范成大作《秋雷嘆》云：

立秋之雷損萬斛，吳儂記此占年谷。汰哉豐隆無藉在，政用此時鳴孛轆。向來夏旱連三月，吁嗟上訴聲滿屋。訟風未慗復占雷，助魃為妖天更酷。我雖閑寂忝祠史，家請官供尚倉粟。塵甑貧交滿目前，卒歲將何救枵腹？但愿吳儂言不驗，共割黃云炊白玉。天人遠近叵戲論，裨灶安能尸禍福？［5］389

詩題下注云：“吳諺云：‘秋孛轆，損萬斛。’謂立秋日雷也。”也就是說，立秋日如果打雷，則預示著秋季農業氣象不良，最終將造成糧食減產。吳地已連續三月無雨，莊稼受災嚴重，沒想到在立秋之日又遇上雷鳴，農民們心急如焚、怨聲四起。雖然此時的范成大以宮觀官身份領取祠祿，有基本的物質和生活保障，但他對于“秋雷”這一兇兆同樣憂慮，關心農業生產，希望這條諺語“言不驗”，好讓勞動人民能夠豐收、吃上白米飯。

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頻繁描繪日常起居的各種市井聲響，展現了宋詩在聲音書寫上的新開拓。（7）臥病在床的他往往通過聽覺感知吳地貧民的苦痛，生活在社會底層小商販的叫賣聲源源不斷地傳入他的耳中。其《雪中聞墻外鬻魚菜者，求售之聲甚苦，有感三絕》云：

飯籮驅出敢偷閑，雪脛冰須慣忍寒。豈是不能扃戶坐，忍寒猶可忍饑難。

憂渴焦山業海深，貪渠刀蜜坐成禽。一身冒雪渾家煖，汝不能詩替汝吟。

啼號升斗抵千金，凍雀饑鴉共一音。勞汝以生令至此，悠悠大塊亦何心。［5］361

在天寒地凍、千門閉戶的風雪之夜，一墻之隔的賣菜人忍饑挨餓，聽聞他們在墻外的求售之聲，作者不禁賦詩憫之，記錄自己對民生多艱的痛心，希望為窮苦百姓發聲吶喊。其《墻外賣藥者九年無一日不過，吟唱之聲甚適。雪中呼問之，家有十口，一日不出，即饑寒矣》：“十口啼號責望深，寧容安穩坐氈針？長鳴大咤欺風雪，不是甘心是苦心！”［5］440范成大對賣藥者為養家糊口而不畏嚴寒表達了深深同情。他病中夜坐，作《夜坐有感》詩云：“靜夜家家閉戶眠，滿城風雨驟寒天。號呼賣卜誰家子，想欠明朝糴米錢。”［5］358他也聽到墻外賣唱的聲音：“豈是從容唱《渭城》，個中當有不平鳴。可憐日晏忍饑面，強作春深求友聲。”（《詠河市歌者》）［5］361他們為了養家糊口，數年如一日，在嚴寒冬日發出令人惻隱的寒號之音，詩人從中感受到他們的艱辛和愁苦。

四、小 結

范成大領任宮觀官期間獲得了充裕的創作時間，因奉祠而精心營造的石湖別業承載著他的退隱生活，成為他晚年居住、交游和創作的核心場所和記憶空間。疾病和衰老促使他轉向對生命獨特的感受和思考，更多關注自我形象的塑造和身份書寫。在官身與閑心、心存魏闕與歸隱的較量中，石湖別業作為精神家園的功能被不斷強化。在他奉祠時大量創作的田園詩全面而深刻地反映了吳地農村的社會面貌，兼具田家樂與苦的雙重主題和詩人閑與愁的兩種心態，展示了宮觀官制度下范成大人生后期的日常生活以及文學創作的獨特魅力。

注釋：

（1）對該制度研究成果主要有：梁天賜《宋代祠祿制度考實》，臺灣學生書店1978年版；金圓《宋代祠祿官的幾個問題》，《中國史研究》1988年第2期；汪圣鐸《關于宋代祠祿制度的幾個問題》，《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4期；劉文剛《論宋代的宮觀官制》，《宋代文化研究》第七輯，巴蜀書社1998年版；張振謙《北宋宮觀官制度流變考述》，《北方論叢》2010年第4期等。

（2）相關成果有：周永健《宋代祠祿制度對士大夫的影響》（《湖北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7年第3期）、劉蔚《宋代田園詩的政治因緣》（《文學評論》2011年第6期）、李光生《南宋書院與祠官關系的文化考察》（《河北大學學報》2012年第5期）、侯體健《南宋祠祿官制與地域詩人群體：以福建為中心的考察》（《復旦學報》2015年第3期）及《論南宋祠官文學的多維面相：以周必大為例》（《文學遺產》2018年第3期）。

（3）周必大《資政殿大學士贈銀青光祿大夫范公成大神道碑》云：“壬辰春，自春官去朝，過平江，游城西諸山，公訪予靈嚴，同宿石湖，望夜小舟共載湖心，風露浩然，嘗有六十掛冠之約。其后或同朝，或相與于外，每以未踐言為恨。”周必大撰，王瑞來校證：《周必大集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919頁。

（4）楊萬里《和謝石湖先生寄二詩韻》序云：“老夫寄《江東集》與石湖先生，先生寄二詩，一稱賞《江東集》；一見寄《石湖洞霄集》，和以謝焉。”見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718頁。

（5）范成大寫瓶花的詩頗多，如《丁未春日瓶中梅殊未開二首》《巖桂三首》《春來風雨，無一日好晴，因賦瓶花二絕》《丁未初瓶中梅殊未開兩首》《再題瓶中梅花》《瓶花二首》等。

（6）參閱侯體健《幻象與真我：宋代覽鏡詩與詩人自我形象的塑造》，《文藝研究》2020年第8期。

（7）參閱姚華《市聲：范成大詩歌聲音描寫的新開拓》，《浙江學刊》2015年第1期。

參考文獻：

［1］［元］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宋］周必大，撰.王瑞來，校證.周必大集校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

［3］于北山.范成大年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94.

［4］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24冊）［G］.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

［5］［宋］范成大，著.富壽蓀，標校.范石湖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6］北大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G］.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7］［宋］范成大，撰.孔凡禮，點校.范成大筆記六種［M］.北京：中華書局，2002.

［8］［宋］楊萬里，撰.辛更儒，箋校.楊萬里集箋校［M］.北京：中華書局，2007：3297.

［9］［清］葉申薌.本事詞［M］.北京：中華書局，2019：190.

［10］湛之，編.楊萬里范成大資料匯編［G］.北京：中華書局，2004.

［11］［宋］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475.

［12］劉蔚.宋代田園詩的政治因緣［J］.文學評論，2011，（6）：183.

［13］張寅彭，選輯.清詩話三編［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601.

（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