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更新 王煥悟
(中國政法大學 民商經濟法學院,北京 100088)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第20條第3款規定,“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為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提供了成文法規范。但實踐中,存在股東將財產轉移至公司名下,利用公司財產獨立制度規避股東債務的行為。為了保護股東債權人利益,實踐中有些法院對《公司法》第20條第3款進行類推解釋,判決公司對股東債務承擔連帶責任。雖然兩者都是為了保護債權人,在特定條件下否認了法人人格,但是責任承擔方式不同。傳統的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中,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責任,責任承擔方向是股東到公司債權人;而后者責任承擔方向則是公司到股東債權人。前者稱為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后者稱為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1)反向法人人格否認按照提出請求的主體不同,分為內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和外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前者指由公司股東請求否認法人人格,目的是實現對股東財產的保護;后者指由公司以外第三人請求否認法人人格,目的是保護股東債權人的利益。由于內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尚未得到明確支持,因而本文的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特指外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
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在保護股東債權人利益的同時,忽視了公司財產獨立制度,嚴重損害公司利益相關人基于商事外觀產生的合理信賴,如何實現雙方利益平衡成為關鍵問題。本文試對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引發的利益平衡困境進行分析,討論如何保護公司的利益相關人,并進行相應的規范構建。
《公司法》第3條規定,“公司是企業法人,有獨立的法人財產,享有法人財產權。公司以其全部財產對公司的債務承擔責任”,確立了公司財產獨立制度。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出現之前,對于股東濫用公司財產獨立制度、向公司轉移財產以逃避債務的行為,實踐中主要通過股權執行程序加以規制,從而實現股東債權人的債權,然而,股東濫權行為的復雜影響和股權執行程序的自身缺陷導致了實際操作上的困難。首先,股東的濫權行為改變了股東債權人的清償順位。原本股東債權人對股東財產享有直接追償的權利,資產替換后只能通過執行公司股權才能實現,在清償順位上落后于公司債權人,導致其利益受到損害[1]。其次,股權執行程序的效率低下。股東濫權行為往往發生在封閉性較高的有限責任公司中,一方面,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沒有良好的流通市場,難以合理評估股權價值;另一方面,有限責任公司具有人合性,外來股東進入公司的程序過于復雜,因而股權執行程序無法滿足效率需求。最后,股權執行程序只能滿足股東債權人的財產性債權,對于類似競業禁止的非財產性債權,股權執行程序“無能為力”[2]。
雖然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對于保護股東債權人的利益大有裨益,但該制度繞過了正常的執行程序,嚴重影響了既有的交易秩序,造成不容忽視的利益平衡困境,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公司的利益相關人沒有過錯,卻承擔了責任。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案件中,公司在人格或財產上與股東混同,此時公司的獨立人格不復存在,因而應當否認公司的法人人格,將其與股東視為一體,此時讓公司對股東承擔連帶責任就等同于讓股東對自己的債務承擔責任,實現了過錯與責任相一致。然而,根據團體生產理論,以公司形式參與生產活動的不僅包括作為社團成員的股東,還包括公司的各類型債權人。公司對股東債權人承擔責任后,其財產總數減少,不僅其他股東的股權價值直接受到損失,公司債權人的債權對應的責任財產也相應減少。此時公司其他股東和公司債權人沒有過錯,卻和濫用權利的股東一起承擔責任,違背了過錯責任原則。其二,即使公司承擔責任的范圍以股東向公司轉移的財產數額為限,也損害了公司利益相關人的合理信賴。公司的財產獨立屬性與其獨立法人人格并存,公司從設立之始便通過一系列法定程序形成了公司財產獨立的外觀。當股東向公司轉移財產時,會形成公司財產虛假膨脹的外觀,公司債權人和其他股東基于對該外觀的信賴產生公司財產會穩定增加的預期,從而向公司借貸或投資,這種信賴值得保護。如果反向否認公司法人人格,公司須對股東債權人承擔連帶責任,在保護股東債權人的同時,會對公司債權人和其他股東造成不可預料的損害。此時選擇保護股東債權人免受股東濫用權利行為的侵害,還是認可徹底的外觀主義效力[3],保護公司債權人和其他股東基于商事外觀的合理信賴,成為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時不可避免的利益平衡困境。
由于存在利益平衡困境,實踐中對于是否承認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始終存在爭議。但反觀與之名稱相近的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其在適用過程中從來沒有出現類似的利益平衡問題。為何同樣否認法人人格,卻不會產生同樣的影響?究其原因,是兩種制度的理論基礎存在差異,并由此造成了適用后果不同。
法人人格否認制度雖然是法律移植的產物,但從2005年《公司法》明文規定該制度之后,對其理論基礎的討論逐漸本土化。有學者提出“法人濫用說”,認為《公司法》第20條第1、3款共同描述了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理論基礎,即“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股東如果違反了法人制度的規范目的,濫用股東權利,并因此造成了公司債權人的利益受到損害,法院就可以否認法人人格,讓股東對公司債務承擔責任[4]。《公司法》第20條將“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同時作為股東濫用的對象,這種做法固然反映了我國公司制度中二者之間的密切關系,但對于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中股東行為本質的描述不夠準確,未能體現與其反向適用中股東行為的差異。
資產分割理論為分析兩種制度之間的差異提供了理論工具。公司從事經濟活動時,公司需要與股東進行資產分割,這種分割按照保護方向不同分為正向資產分割和反向資產分割。前者指公司財產不受股東債權人的直接追索,形成公司財產獨立制度;后者使公司債權人不得向股東個人財產直接追償,形成股東有限責任制度。然而,兩種制度都可能激勵股東的機會主義行為。股東可能濫用股東有限責任將公司財產輸送給股東,直接減少公司財產,影響公司債權人的正常受償,因而規定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以彌補股東有限責任的缺陷。股東也可能濫用公司財產獨立制度將股東財產輸送給公司,這種權利濫用行為較之前者更加隱蔽,因為,其形式上通過出資的方式以股東財產換取公司股權,未能逃避債務。換言之,股東債權人仍然能夠通過股權執行程序實現自己的債權。但實質上股東債權人的受償難度提高了,這是正向資產分割強加給股東債權人的社會成本,證成了否認正向資產分割,反向否認法人人格以彌補公司財產獨立制度缺陷的合理性[5]。
由于兩種濫用行為之間存在本質區別,所以,對應的救濟手段當然不同,但不得否認的是一旦公司財產獨立制度存在例外,其對公司法根基的破壞更加嚴重。如前所述,正向資產分割和反向資產分割的保護方向和保護對象是不同的,反向資產分割側重保護股東出資額或股份之外的剩余財產,正向資產分割的社會效益主要體現為保護公司的利益相關人,形成穩定的法人組織。因而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影響的只有股東,而反向法人人格否認除了影響濫用權利的股東之外,還會影響公司其他股東和公司債權人的利益,從而造成嚴重的制度負外部性,產生股東債權人和公司利益相關人之間的利益平衡困境。如果在無法平衡雙方利益的情況下濫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公司作為商事組織的穩定性將大大降低。
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具有獨特的實踐價值,能夠在股東濫用公司財產獨立制度時,保護股東債權人的利益,但該制度也存在理論缺陷,造成股東債權人和公司利益相關人之間的利益平衡困境。我國雖然存在反向否認法人人格的司法案例,但在實踐中缺乏利益平衡意識和利益平衡規則。
我國司法實踐中已經出現了對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初步探索,然而,在制度適用過程中,存在對其特殊性考慮不夠充分的問題,即使級別較高的法院也僅以“公司需要為股東債務承擔責任應是公司法有關法人人格否認規定的應有之義”(2)華夏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武漢洪山支行、北京長富投資基金股權轉讓糾紛再審審查與審判監督民事裁定書,(2020)最高法民申2158號。,或“目前司法實踐中,在股東與公司人格混同的情形下,公司亦可為股東債務承擔連帶責任”(3)潘志偉、潘志明等民間借貸糾紛民事二審民事判決書,(2021)遼07民終2467號。作為裁判理由,未能充分論述兩種制度的區別以及由此產生的利益平衡困境,缺乏利益平衡意識。
出于論證法人人格否認的必要性,大多數案件將適用范圍限制在了一人公司,沒有出現公司其他股東的利益平衡問題。但也有少數法院將適用范圍擴展至非一人公司,對于小股東利益顯然缺乏考慮,例如在“遼陽市宗駿商貿有限公司、遼寧東建工程集團有限公司二審案”中,法院在實際控制人持股95%的情況下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因該公司注冊資本達2010萬元,持股比例5%的小股東仍然具有數額較大的財產性利益,但判決中對于如何彌補小股東損失只字未提(4)參見遼陽市宗駿商貿有限公司、遼寧東建工程集團有限公司二審民事判決書,(2018)遼03民終3920號。。再如“河北星光集團有限公司、邯鄲星輝電器有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再審案”中,法院認為子公司星輝公司與母公司星光公司之間存在人格混同,應當否認星輝公司的法人人格,令其與母公司承擔連帶責任。然而,星輝公司還有另一持股比例30%的小股東,如果星輝公司財產因此減少,那么該小股東的利益勢必受到損失,法官對此顯然缺乏利益平衡意識。
相較于公司其他股東,公司債權人面臨的利益平衡問題更加嚴重,各法院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時均未查明公司是否存在債權人,忽視了公司債權人利益受損的可能。例如最高法在“華夏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武漢洪山支行、北京長富投資基金股權轉讓糾紛再審案”中,認為一審被告武漢中森華置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森華公司)與其股東存在人格混同,應當為股東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然而中森華公司早已因為無法清償全部到期債務成為失信被執行人,此時再要求其向股東債權人承擔責任,勢必減少公司債權人獲得清償的比例,損害公司債權人對于公司財產獨立的合理信賴。上述案件中,我國法院雖然意識到了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實踐價值,但對于該制度可能造成的利益平衡困境缺乏思考,未能提供解決困難的具體方法。
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與其反向適用之間的差異不僅在于責任流向的不同,還由于保護的對象從公司債權人變為股東債權人,主體要素發生變化,適用連帶責任的法律關系根本不同。《民法典》總則編第178條第3款規定,“連帶責任,由法律規定或者當事人約定”,將連帶責任的適用范圍限制在約定和法定兩種情形。由于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沒有明文規定,現行法規范供給不足始終是司法機關面臨的障礙,在當事人沒有約定的情況下,為該制度中的連帶責任找到直接法律依據并不容易。實踐中,有的法院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2條第2款(5)《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2條第2款:法人的法定代表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的負責人以個人名義與出借人訂立民間借貸合同,所借款項用于單位生產經營,出借人請求單位與個人共同承擔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作為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法律依據,有的法院認為也可以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與企業改制相關的民事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7條(6)《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與企業改制相關的民事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7條:企業以其優質財產與他人組建新公司,而將債務留在原企業……新設公司應當在所接收的財產范圍內與原企業共同承擔連帶責任。作為法律依據。但這兩處規范并不能為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提供統一的規范基礎,前者僅涉及借款合同關系,適用范圍過窄;后者存在主體錯位,僅適用于改制過程中的國有企業,而非公司法人。二者在法理基礎上也多有抵牾。前者調整的是法定代表人和法人之間的關系,與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復雜內涵不相適應;后者的法理基礎類似于法人分立后的債務承擔規則,與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存在本質差別[6]。
最高法公布的指導案例15號為尋找規范基礎提供了思路。指導案例解決了關聯公司之間人格混同時,應當相互承擔連帶責任,從而實現債權人保護的問題。學者認為關聯公司法人人格否認是控股股東責任在關聯公司上的延伸,是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和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結合[7]。非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同樣符合保護債權人的立法目的,可以類推適用《公司法》第20條第3款[8],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通過類推適用的方式找到了寄居之所。但回歸指導案例15號的具體內容,最高法在裁判理由中指出“其行為本質和危害結果與《公司法》第20條第3款規定的情形相當”,這意味著只要股東行為本質相同,危害結果相當,法院就可以徑直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而不必考慮適用后果上的差異。如此類推適用,將造成法院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時缺乏制約,公司利益相關人未能得到充分保護。如果將類推適用并解釋《公司法》第20條第3款的權力下放給基層法院,勢必造成各地適用標準不統一,利益平衡規則抽象且不易把握,嚴重影響公司制度的穩定性和可靠性。綜上所述,探索如何破解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造成的利益平衡困境,有針對性地保護其他股東和公司債權人,構建法律層面的利益平衡規則迫在眉睫。
在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時,對于如何保護公司其他股東的討論最為激烈,因為公司對股東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無論債務數額大小,公司財產都會減少,進而降低其他股東的股權價值。除非公司是一人公司沒有其他股東,或者所有股東都參與了濫用權利的行為,否則如何保護其他股東的問題不可回避。構建以其他股東保護為內容的利益平衡規則涉及三個問題:第一,如何判斷股東值得保護;第二,如何保護無辜股東;第三,如何統一適用標準。
對于什么類型的股東值得保護,美國第十巡回上訴法院在Cascade案中提出了無辜第三方(Innocent Third Party)的標準,之后無辜股東應當受到保護的觀點被普遍接受。但對于無辜股東的認定標準存在分歧,有主觀標準和客觀標準兩種。有的學者認為應當采取主觀標準,將之解釋為善意股東,并提出如何判斷善意股東的具體標準,包括意志標準、利益標準和親疏標準[9]。主觀標準的問題在于無法區分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的一致行動人和冷漠的少數股東。前者通過協議、其他安排與行為人共同支配一家公司,并濫用公司財產獨立制度,承擔反向否認法人人格帶來的損失無可非議;后者雖然可能明知行為人的濫權行為,并從公司盈利中獲取分紅,甚至與行為人有親屬關系。但冷漠的少數股東并未參與濫權行為,甚至不積極參與公司的經營活動,同行為人之間不存在共同侵權行為,也沒有保護股東債權人的法定責任,讓該部分股東承擔損失值得商榷。此外主觀標準在條文表述上過于復雜,不利于統一適用標準,因而司法實踐中多采用客觀標準。例如美國康涅狄格州上訴法院在Litchfield Asset Mgmt. Corp. v. Howell案中,認為股東的配偶及其子女雖然持有股權,但只占3%,每個人的出資額僅10美元,這些股東的利益只是表象而非真實(more Cosmetic than Genuine),相較于股東債權人的損失而言,其他股東的利益不值得保護[10]。客觀標準將判斷其他股東是否值得保護轉化為如何認定一人公司,正如前文所述,在一人公司中,不存在其他股東保護的問題。但這種標準是消極的,極大限縮了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范圍,適用該標準的必要性需要進一步論證。
在保護無辜股東的程度上,可以分為強保護、中保護和弱保護。司法實踐和部分學者的觀點偏向強保護,認為無辜股東的利益應當得到完全保護,即將該制度嚴格限制在一人公司及類似情形中[11-12]。美國第十巡回上訴法院在Floyd v. IRS案中提出,在公司由單一股東控制的情況下,與反向法人人格否認相關的問題可能不那么嚴重……因為沒有第三方股東會因此受到不公平的損害。美國夏威夷破產法院認為,公司只有一個股東,或所有股東都應當承擔責任時,反向法人人格否認不應當被禁止適用(7)Estate of Rolloffs Haw., LLC v. Trashmasters, LLC (In re Rolloffs Haw., LLC), 2019 Bankr.。有學者認為,只有母子公司人格混同程度達到可以適用實質合并原則時,才可以反向否認法人人格,令公司對股東債權人承擔責任[13]。強保護可以最大程度上保護無辜股東的利益不受損害,維持公司作為商事組織形式的吸引力,應當得到肯定。
學界主流觀點贊成中保護,認為無辜股東只應當部分讓位于股東債權人的利益。在公司因為承擔股東債務以至于資不抵債時,應當設置無辜股東出資取回權,股東可以取回出資部分[14-15]。但中保護觀點對現行公司資本制度沖擊過大,改變了公司破產制度中的清償順位。首先,出于對債權人的保護,公司減資時應當通知債權人,債權人可以要求提前清償或提供擔保,除非經過債權人同意,否則公司不得縮減相應的責任財產規模。在公司資不抵債時賦予無辜股東出資取回權,相當于允許公司不經法定程序減資,直接沖擊資本不變原則,是對法定資本制度的削弱。其次,有學者指出,可以將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限制在公司存在盈余的情況,即凈資產超過法定資本額時,無辜股東的投資不會受損,此時不存在無辜股東和債權人的沖突[16]。但仍需注意,既然股東控制公司,就可以通過將利潤以增資形式及時分配或轉移來避免公司出現盈余,從而規避反向法人人格否認。最后,公司資產不能清償公司債務并進入破產程序后,設置無辜股東出資取回權意味著股東受償權優于公司債權人(此時股東債權人基于反向法人人格否認也成為公司債權人)受償權,直接改變了公司破產的清償順序,顛覆了債權人對公司財產獨立制度的合理期待。綜上所述,中保護觀點與現行公司制度不夠契合,不適合作為我國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標準。
少數學者支持弱保護觀點,認為“以一定的組織利益為代價對股東債權人進行利益保護也為應然”[17],反向否認法人人格后,無辜股東可能會遭受損失,該損失應當由責任股東承擔。但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是對《公司法》第20條第3款的類推適用,須以損害股東債權人利益為結果要件,股東既然已經無力清償自己的債務,當然也無法承擔對無辜股東的責任,最終無辜股東只能自行承擔損失。大股東濫用公司財產獨立制度謀取私利,而損失只能由小股東承擔,如此規定無疑將加劇公司治理中的代理成本問題,極大損害小股東的投資信心,所謂“正義的代價”是司法實踐中應當極力避免的。
對以上兩個問題的回答組成了利益平衡規則的具體內容,即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應當避免損害無辜股東,對無辜股東應當采取強保護措施,將該制度的適用范圍嚴格限制于一人公司。然而僅確立一人公司標準尚不夠明確,因為一人公司分為形式上和實質上的一人公司,后者在形式上股東人數眾多,不具備一人公司的外觀,但實質上股權歸屬于同一股東,其他股東是名義股東不享有實際權益。為統一適用標準,應當將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范圍擴展到實質一人公司。首先,實質一人公司標準覆蓋面更廣。相較于形式上的一人公司嚴格依據登記信息劃分,實質上的一人公司標準可以穿透股權代持協議等隱蔽的法律關系,擴大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保護范圍。其次,實質一人公司標準足以提供必要的救濟手段。實證研究表明,在法人人格否認訴訟涉及的公司中,全部是有限責任公司,且股東人數越少,被告股東承擔連帶責任的概率越高[18],因此,實質一人公司標準足以覆蓋大部分法人人格否認案件的情形。再次,實質一人公司標準更貼合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基本原理。一人公司具有封閉性,單一股東控制整個公司,缺乏其他股東制約,股東濫用權利的可能性高于非一人公司場合,更容易出現人格混同或過度控制的情形。然而,一人公司的封閉性主要通過股東的控制權實現,至于控制權究竟來源于股權結構還是協議安排并無實際區別。最后,實質一人公司標準有效避免了無辜股東保護的爭議,可以簡化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程序,便于統一司法實踐標準,能夠讓投資者產生合理預期。因而在適用一人公司標準時,不能僅限于形式上的一人公司,應當綜合考慮股權的實質歸屬和其他股東是否存在值得保護的利益,從而兼顧股東債權人和公司無辜股東。
公司可能沒有其他股東,但不可能沒有稅務債權人和勞動債權人,所以公司債權人的利益平衡困境無法避免。實踐中,對公司債權人的保護容易遭到忽視,因為只有公司承擔的連帶責任數額足夠大,導致公司資產少于公司債務,即公司凈資產為負值,此時公司債權人和股東債權人必然有一方或者雙方都無法得到全額清償,兩者之間的矛盾才會突顯。有學者認為,既然債權人的利益平衡困境并不必然顯現,那么可以通過限制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范圍以避免損害債權人利益[19]。然而這種觀點并不可行,因為如果將適用標準限定在公司不會因為承擔連帶責任而資不抵債,那么股東為了達成逃避債務的目的,會提高公司債務的杠桿率,擴大企業負債規模,甚至虛構股東自身或公司的債務。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規范目的在于降低債權人風險,但該結果顯然與之背道而馳。在構建以保護公司債權人為內容的利益平衡規則時,統一標準難以實現,應當區分不同階段,有針對性地對公司債權人利益進行保護。
為了避免損害無辜股東利益,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僅能適用于一人公司,但如果類推適用《公司法》第63條的規定,對于一人公司同樣適用舉證責任倒置,會使得股東可以自行決定公司是否對股東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如果股東希望一人公司財產保持獨立就積極承擔舉證責任,如果股東想用一人公司的財產清償自己的債務就拒絕舉證或者消極舉證。同時,反向法人人格否認是“個案適用性規則”[20],即僅在具體案件中否認公司的獨立人格,其他股東債權人不能直接援引該案判決,需要重新證明其訴訟請求符合相關條件,主動權又到了股東一方。股東不僅成為決定自己是否承擔責任的裁判者,還可以選擇性清償債務,債權人為了獲得清償不得不接受股東提出的條件。股東甚至可以與第三人串通虛構債務,從而實現財產的二次轉移,這對于股東債權人和公司債權人都是極為不利的。
訴訟程序中并非只有股東可以舉證,其他參與訴訟的主體也可以提出證據保護自己的權利,然而股東債權人和公司債權人都面臨舉證困境。股東債權人面臨舉證能力不足的困境:1.一人公司的封閉性更強,股東與股東債權人之間存在信息不對稱問題,股東債權人搜集證據的難度較大[21];2.反向法人人格否認案件中,股東債權人的地位類似于侵權之債的債權人,并沒有直接與一人公司發生交易,不能獲得直接證據,其自行舉證存在現實困難。公司債權人面臨沒有舉證權利的問題。《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會議紀要》)第13條規定訴訟地位時,只提及公司債權人、股東和公司,未涉及其他債權人。如果類推適用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規定,參與反向法人人格否認訴訟的只有股東債權人、股東和公司,公司債權人將因為無法參與訴訟而缺乏舉證權利保護。
設置公司債權人的舉證權利對于平衡兩方債權人利益、制約股東恣意承擔舉證責任有重要作用。首先,公司債權人有動力舉證。反向否認法人人格后,公司須以公司財產承擔對股東債權人的連帶責任,有利于股東債權人,而損及公司債權人。如果股東不愿承擔舉證責任,公司債權人有動力主動搜集證據并積極舉證,維護公司財產獨立從而保護自己的利益。其次,公司債權人有能力舉證。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會使一人公司的債權人產生合理預期,即一人公司財產不能獨立于股東時,公司財產可能被用來清償股東債務。此時公司債權人會采取慎重態度,在交易過程中要求一人公司股東提供證據證明公司財產獨立,否則會實施更多債權保護措施。
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后,公司財產減少,公司債權人獲得清償的可能性變小,一旦公司資不抵債,股東債權人和公司債權人就面臨著嚴重的利益沖突。在執行程序中,為實現公司債權人平等受償需要考慮兩個問題:第一,確定執行程序中的債權人范圍,尤其是債權未到期的公司債權人能否參與執行程序;第二,確定執行程序中的受償順序,尤其是什么類型的債權人能夠優先受償。
1.執行程序中公司債權人的債權不得加速到期
有觀點認為,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后,公司債權人可以通過“財產保全、參加訴訟或者參與分配的方式”平等受償[22]。然而,參與分配程序的前提是取得執行依據,部分公司債權人的債權可能尚未到期,沒有執行依據從而無法參與執行分配程序。即使公司資不抵債,但由于公司債權人的債權可能尚未到期,抑或法院裁定公司不得破產,公司未必能夠進入破產程序,公司債權人的未到期債權無法加速到期從而受償。如果公司以全部財產清償了股東債權人的債權或者剩余財產過少,公司債權人之后難以受償,此時面臨是否應當給予公司債權人特別保護、允許其債權加速到期的問題。
實現債權人平等受償不僅是形式上的,更應當保證雙方實質上的平等,因而不應該給予公司債權人以特別保護。首先,債權未屆清償期限的公司債權人大多是自愿債權人,從利益衡量的角度不應當給予其過度保護。自愿的公司債權人能夠在成立債權債務關系之初通過擔保等方式為自己提供保護,在與一人公司進行交易時,公司債權人更應當意識到潛在風險。其次,公司債權人債權加速到期沒有規范基礎。盡管公司為股東債務承擔責任的經濟實質類似于公司合并,然而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與公司合并制度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類似于侵權法規范[23],適用后果是公司為股東承擔部分債務之后仍作為獨立主體存續。然而公司合并是組織法規范,被合并公司的債權債務概括轉移至存續公司,被合并公司不再具有獨立主體資格。最后,反向法人人格否認的效力不能及于訴訟之外的第三人。公司負債經營是常見情形,公司承擔股東債務后還可以繼續經營,其享有未到期債務的期限利益不能被隨意剝奪。
2.執行程序中特殊類型債權人的債權可以優先受償
關于如何確定執行程序中的受償順序,有三種基本觀點。實踐中多認為公司債權人和股東債權人應當按照正常的執行分配程序平等受償,這種觀點最簡單可行,因為執行分配制度更加成熟,不會造成司法機關額外負擔,實施難度最小;也有觀點認為公司債權人基于對公司法人外觀和財產獨立制度的信賴,應當享有優先受償權[24];還有觀點認為如果公司股東為了逃匿債務,將財產轉移至公司名下,則應按照“權利平等時,先產生的優先”規則,賦予股東債權人以優先受償權[25]。
認為股東債權人或公司債權人享有優先受償權的觀點都忽視了以下問題。首先,無論是人格混同還是過度控制,公司和股東事實上是同一實體,股東債權人和公司債權人的債權指向的責任財產是相同的,任何一方享有優先受償權對另一方來說都是不公平的。其次,公司債權人基于公司財產獨立制度產生的信賴固然值得保護,但其向公司追償時不可能局限于公司財產。根據《會議紀要》的解釋,人格混同和過度控制以財產混同且無法區分或者財產界限不清為主要表現形式,公司財產中勢必包含股東為逃避債務向公司輸送的部分財產。滿足公司債權人執行公司所有財產的要求,在保護范圍上明顯超越了公司債權人原有的信賴,反之亦然。最后,如果股東債權人和公司債權人都是自愿債權人,他們可以選擇交易對象,可以通過設定擔保的方式保護債權免受侵害。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被明確承認之后,審查交易相對方的信用水平和潛在風險,并對債權施加保護措施,是理性債權人自我保護的義務,也是其應當承擔商業風險的范疇。然而非自愿債權人,尤其是稅務債權人和勞動債權人,由于缺乏自我保護的機會,應當進一步明確其清償順序并實現充分保護。
筆者認為對于代表公共利益的債權人和勞動債權人,應當予以特殊保護。當股東債權人或公司債權人中有一方是代表公共利益的稅收主體時,應當允許其優先受償。首先,從制度歷史的角度,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最早在美國聯邦稅務領域被承認。法官認為至少在稅務領域,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構成要件足以支持這一制度的反向適用[26],公共利益尤其是稅收利益一直被優先考慮。其次,從規范基礎的角度,《企業破產法》第113條第1款第2項規定,破產人欠繳的稅收債權優先于普通破產債權受償,公共利益受到特殊保護對于維持國家稅收穩定是必要的。對于勞動債權人,同樣應當允許其優先受償。其規范目的在于使勞動者不必承擔企業經營風險,從而保護勞動者權益,維護社會穩定和倫理價值。綜上所述,代表公共利益的債權人和勞動債權人得到全額清償之后,其他債權人才能受償。
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后,股東債權人享有同時向股東和公司追償的雙重求償權,而公司債權人的受償范圍僅限于公司財產。在公司進入破產程序后,公司債權人失去其他救濟途徑,該處理方法對于公司債權人保護實為不利。為了實現平等受償,應然的邏輯結果是公司債權人也可以向股東追償[27],此時銜接適用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制度可以解決這一問題。例如指導案例165號,法院發現關聯公司之間人格混同、財產無法區分,且存在涉案公司向關聯公司轉移財產損害債權人利益的情形,從而裁定關聯公司共同承擔債務,適用實質合并破產制度。
但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與之并不完全兼容。第一,主體范圍不一致。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中,股東可以是自然人或者公司,然而我國沒有個人破產法,如何認定個人與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存在法律空白。第二,適用條件不一致。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是對《公司法》第20條第3款的類推適用,只包括人格混同要件和損害結果要件。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制度除了要求關聯企業人格高度混同外,還特別強調區分財產的成本過高,達到“令人絕望”的程度[28],足以嚴重損害債權人獲得公平清償的利益,如何解釋并將兩種制度順利銜接存在問題。第三,舉證責任不一致。《公司法》第63條規定,“一人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不能證明公司財產獨立于股東自己的財產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如果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類推適用《公司法》第63條的規定,對于一人公司同樣由股東承擔舉證責任,就與債權人承擔舉證責任的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制度存在不同。為了滿足公司債權人參與股東財產分配的需求,應當彌補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和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制度在主體范圍上的差異,對兩者在適用條件上的區別進行解釋,降低公司債權人的舉證難度,從而實現兩個制度的順利銜接,確保在破產程序中也能實現對公司債權人利益的合理保護。
1.彌補兩種制度在主體范圍上的差異
由于我國個人破產法尚未出臺,如果一人公司的股東是自然人,如何將自然人主體融入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制度存在問題。實踐中的做法是基于人格混同將股東部分個人財產與企業破產財產合并簡化處理,公司債權人僅能就股東與公司混同的部分財產受償,而不能就股東的全部財產受償,未達到實質合并破產的程度[29]。
為了彌補個人破產制度的缺失,有學者總結了個人與企業實質合并破產的準入條件,包括個人與公司承擔連帶責任、個人有破產原因、滿足實質合并破產制度的條件要求[30],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能夠滿足以上條件。首先,反向法人人格否認是對正向法人人格否認的類推適用,股東行為的本質和危害結果相同,股東在主觀上存在過錯。由于承擔股東債務后公司資不抵債,無法清償公司債權人全部債權,公司債權人利益也會受到損害,所以,可以同時從正、反兩個方向上否認公司法人人格,個人與公司應當共同承擔全部債務。其次,反向法人人格否認須以損害股東債權人利益為適用條件,此時股東已經將財產輸送給公司,其個人財產當然無法清償到期債務。至于其持有的公司股權也隨著公司破產而失去價值,股東個人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從而滿足破產原因的要求。最后,在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制度與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進行銜接適用的過程中,應當關注到制度之間的關聯性,即“關聯企業合并破產制度本質上是人格否認制度在破產領域的拓展適用”[31],規范目的都是保護債權人利益,在解釋適用時應當采取目的性解釋的方法。
2.解釋兩種制度在適用條件上的區別
《全國法院破產審判工作會議紀要》第32條規定,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制度有三個適用條件,即關聯企業成員之間存在法人人格高度混同、區分各關聯企業成員財產的成本過高、嚴重損害債權人公平清償利益。在破產情況下,欲實現兩種制度的銜接,有賴于三個實質要件的滿足:
(1)人格高度混同要件。人格混同是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重要前提,實踐中常見的人格混同、過度支配等情形都以人員混同、身份混同、公司缺乏獨立意思和獨立財產,甚至完全喪失獨立性為主要表現形式。對于一人公司而言,其組織結構本身存在缺陷,人格混同在實踐中更為常見,因而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滿足人格高度混同要件。
(2)區分財產成本要件。區分關聯企業成員財產成本過高,指關聯企業之間財產混同嚴重,清理財務所需要的時間和費用使得明晰財務狀況成本過高,甚至由于記錄缺失,事實上已經無法還原資產和負債的真實狀況[32]。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中常見的情形包括人格混同和過度支配與控制,《會議紀要》第10條規定,人格混同“最主要的表現是公司的財產與股東的財產是否混同且無法區分”;其第11條規定,過度支配與控制以母子公司或關聯公司之間“財產邊界不清、財務混同、利益相互輸送”為主要表現形式。由此可見,如果能夠輕易區分股東和公司的財產,就不必反向否認法人人格,因而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滿足區分財產成本要件。
(3)損害債權人利益要件。如前文所述,反向否認法人人格是因為股東的濫權行為侵害了股東債權人利益,關聯企業實質合并破產制度適用的原因也是關聯企業的行為嚴重侵害債權人利益,兩種制度的規范目的并無二致,都在于制止股東或實際控制人的濫權行為,保護債權人利益。同時,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類推適用《公司法》第20條第3款的規定,以“嚴重損害股東債權人利益”為損害結果要件,因而該制度滿足損害債權人利益要件。
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在法理基礎和適用條件上與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相似,然而適用后果卻大相徑庭,潛在的制度負外部性遠超后者。但既然已經出現對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實踐需求,那么簡單禁止或避而不談都不是負責任的做法,立法者應該在慎重的利益平衡基礎上,制定規范化的法律條文,對其進行符合實踐需求的規范解釋,構建完整的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
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暫時只能類推適用《公司法》第20條第3款,規范供給極為匱乏。雖然兩者在行為要件和主觀要件上并無差異,但由于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存在特殊的利益平衡困境,利益平衡規則處于立法空白,為法官創設了過于寬泛的自由裁量空間,與本應嚴格適用的例外制度地位背道而馳。因此,筆者建議在《公司法》第20條規定第4款,加入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規范表述,條文如下:
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股東債權人利益的,公司應當對股東債務承擔連帶責任,但不得損害第三人利益。
1.行為主體范圍
《會議紀要》第11條第2款規定,正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行為人主體范圍不僅包括股東,還包括實際控制人。這是否意味著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也可以適用于實際控制人?學界對此關注寥寥,少數學者認為“尚有研究余地”[33],但并未詳述其影響。
比較法上對此觀點各異,例如美國第九巡回法院在Securities &Exchange Commission v. Hickey案中認為,行為人擁有股權應當作為否認法人人格的前提。伊利諾伊州上訴法院在Trossman案中進一步認為,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時,行為人應當擁有所有或幾乎所有股權。這種做法的初衷是嚴格限制實際控制人的債權人追索公司財產,因為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主要適用于封閉公司,而封閉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并不會被披露,公司債權人和其他股東難以預測實際控制人的信用狀況[34]。然而紐約州最高法院截然相反,在Easton案中認為實際控制人就可以滿足控制要求,行為人擁有股權不應成為反向否認法人人格的前提。這種做法更具有合理性,因為實際控制人向公司轉移財產以逃避債務時,其債權人無法通過股權執行程序獲得救濟,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成為保護實際控制人的債權人的唯一選擇,至于如何實現對公司債權人和其他股東的保護,則應當交由前文論證的利益平衡規則[35]。
2.損害結果標準
《會議紀要》確立了正向法人人格否認中損害結果的認定標準,即公司已經喪失了清償能力,同時公司債權人已經窮盡常規救濟措施[36]。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以損害股東債權人利益為損害結果要件,但如何認定損害結果標準存在爭議。如果參照適用《會議紀要》的規定,將其解釋為股東濫用權利使股東財產不足以清償股東債權人的債權,此時股東的財產還剩余公司股權,股東債權人可以通過股權執行程序獲得清償,可見股東并未完全喪失清償能力。然而,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實踐價值正在于清除股權執行程序的弊端,如果以此為由拒絕適用該制度,則股東債權人的利益無法得到保護。
為了避免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被濫用,應當對損害結果標準進行嚴格限制。如果股東持有的公司股權價值超過股東債權人的債權數額,則股東債權人應當通過正常的股權執行程序受償,不得向公司追償。如果股東持有的公司股權價值少于股東債權人的債權數額或者公司股權極難變價,那么可以認定符合損害結果標準。此外,應當注意以下三點:(1)對股東清償能力的判斷應當是長期的;(2)對清償能力的判斷不僅應當關注股東的賬面資產,還應關注資產流動性、債權擔保情況、自然人股東生活需求等多種因素;(3)為了嚴格限制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適用,法院應當對股東債權人利益受到損害進行充分論證[37]。
3.利益平衡標準
筆者建議在規范表述中加入“不得損害第三人利益”作為利益平衡標準,發揮兩方面作用:其一,利益平衡標準是制度適用標準,是司法三段論中的大前提,案件事實未滿足利益平衡標準則不能反向否認法人人格,例如應當采取實質一人公司標準,如果公司中存在無辜股東則不能適用該制度。其二,利益平衡標準是相關程序展開的邏輯前提,為不同制度相互銜接提供了規范依據,例如公司債權人在審判程序中應當享有舉證權利,特殊類型的債權人在執行程序中可以優先受償,公司債權人在破產程序中可以合并執行股東財產等。
構建良好的營商環境需要充分保護債權人,其中對逃廢債行為的規制尤為重要,股東利用公司財產獨立制度逃避債務的行為必須得到糾正,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作為一種有針對性的規制手段,其實踐價值已經被各國普遍承認。但由于存在理論缺陷,該制度在保護股東債權人的同時,往往給公司利益相關人造成損失,在適用過程中存在嚴重的利益平衡困境。面對此困境,各國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的標準并不統一,就我國的司法實踐和現行規范而言,尚存在很多短板。
作為成文法國家,我國想要擺脫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帶來的利益平衡困境,必須首先完成規范構建。規范構建分為兩個層面:一方面要明確利益平衡規則的具體內容,探索如何在利益平衡困境中保護公司其他股東和公司債權人。對于前者,可以通過將適用范圍限制在實質一人公司,避免損害無辜股東;對于后者,應當區分不同階段,有針對性地保護公司債權人。另一方面要構建規范化的法律條文,為法官適用反向法人人格否認制度提供規范依據。同時,為了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空間,防止該制度被濫用從而造成更嚴重的利益平衡困境,應當通過規范釋義的方式,對行為主體范圍、損害結果標準和利益平衡標準等適用條件加以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