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乾隆四十五至四十六年查飭劇本起于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諭令,共有奏折二十七筆。查飭劇本的主要目標是曲本中關涉明季國初、南宋和金朝扮演失實的違礙之處,以蘇、揚為重點查飭地區,逐漸推行各省。在此進程中,高宗政策制定與兩淮鹽政、蘇州織造及各省督巡具體實施之間存在偏差,導致查飭劇本行動反復調試。查飭劇本作為文化高壓政策的一部分,直接導致文人歷史劇創作的進一步收窄。戲曲特質決定著戲曲動態平衡中的發展方向。查飭劇本在內的外部作用力僅作為戲曲發展進程中多重影響的一環,間接地作為戲曲轉向和花雅之爭的導向。
【關鍵詞】乾隆;戲曲;查飭劇本;奏折
【中圖分類號】J892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3)24-0008-06
乾隆年間是戲曲發展史上的轉向期,是戲曲形態、樣式此消彼長的周轉期。戲曲與社會文化持續綁定,查飭劇本則是文化政策對劇作的直接干預。學界對查飭劇本事件關注已久,但礙于奏折零落難以梳理。隨著文獻不斷被發掘,整理奏折及梳理事件的客觀條件已滿足,再次審視此次查飭劇本也變得極為重要。
一、查飭劇本的奏折整理與事件概述
乾隆四十五至四十六年查飭劇本主要載于清宮檔案和清人別集,清宮檔案中的奏折及相關諭令記載最為直接,清人別集作為補充和佐證。查飭劇本的相關奏折一部分被《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京劇歷史文獻匯編》等收錄,另一部分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并已錄于該院的清代檔案檢索系統。現將查飭劇本的相關奏折整理如表1。
由于奏折零落,此前研究者更多地將視角聚焦于此次事件中某個奏折或節點的考證,而對事件的過程卻未清晰整理。現據相關奏折、諭令等,對此事件進行基礎性概述。
乾隆四十五至四十六年查飭劇本是乾隆年間纂修四庫全書“寓禁于征”政策由查飭違礙書籍向查飭曲劇本的延展。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諭令:
“前令各省將違礙字句之書籍實力查繳,解京銷毀,據各督撫等陸續解到者甚多。因思演戲曲本內亦未必無違礙之處,如明季國初之事,有關涉本朝字句,自當一體飭查。至南宋與金朝關涉詞曲,外間劇本往往有扮演過當,以至失實者,流傳久遠,無識之徒或致轉以劇本為真,殊有關系,亦當一體查飭。此等劇本大約聚于蘇、揚等處,著傳諭伊齡阿、全德留心查察,有應刪改及抽掣者,務為斟酌妥辦。并將查出原本暨刪改抽掣之篇,一并粘簽解京呈覽。但須不動聲色,不可稍涉張皇。至全德向不通曉漢文,恐交伊專辦未能妥協,所有蘇州一帶應查禁者,并著伊齡阿幫同辦理。將此傳諭知之。欽此。”[1]1228
查飭劇本由此開啟。查飭劇本的主要目標是曲本中關涉明季國初、南宋和金朝扮演失實之處,以兩淮鹽政伊齡阿和蘇州織造全德為主要查察征辦者,以蘇、揚為重點查飭地區。伊齡阿于十一月二十日覆奏,稱其已“設立公局”將書坊劇本和教習舊本等詳加查定。全德于十一月二十二日覆奏,稱其秘密訪購劇本,細加校勘,再送往伊齡阿處復核,由伊齡阿復核后呈覽。全德對查飭劇本的行動設想是將劇本刪改抽擎,粘簽呈覽,確認無誤后無違礙的照常,有違礙的依改定本刊賣演唱。
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查飭行動推行各省。十一月二十日伊齡阿覆奏:“抑奴才更有請者,查江南蘇、揚地方昆班這仕宦之家所重,至于鄉村鎮市以及上江、安慶等處,每多亂彈,系出自上江之石牌地方,名曰石牌腔。又有山陜之秦腔,江西之弋陽腔,湖廣之楚腔,江廣、四川、云貴、兩廣、閩浙等省皆所盛行。”[2]47此時亂彈盛行全國,蘇、揚地區仕宦之家多昆班,而蘇、揚地區的鄉鎮多亂彈。針對這個現象,伊齡阿進奏:“可否仰懇皇上天恩,密敕各該省督撫,專派妥員,詳加查察。”[2]47十一月二十二日全德覆奏同樣提出應將秦腔、楚腔、弋陽腔、石牌腔等一律查辦。十一月二十八日高宗諭令各省統一查飭昆腔及石牌腔、秦腔、弋陽腔、楚腔等項[1]1235-1236。由此,查飭劇本之事以蘇、揚為中心推行至各省,以昆腔為起點拓展至亂彈諸腔。此諭令由軍機處發往各省,直隸總督袁守侗于十二月十一日、山西巡撫喀寧阿于十二月十三日、江蘇巡撫閔鶚元于十二月十六日分別覆奏,各省督撫也設立書局并通令本省各府州縣一體查飭。
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十一日高宗重申查飭劇本不可“行之過當”。乾隆四十六年正月初六湖廣總督舒常、湖北巡撫鄭大進奏:“將本境及外來優人所有雜劇無論刻本抄本,行呈驗明白,方準領出演唱,仍一面具報備查,似此辦理,即可一律更定。”[2]52朱批:“只宜認真,不宜滋擾。”[2]52可見,查飭劇本行動由昆腔波及亂彈,對亂彈的查飭方式從設立書局到廣羅搜查,已遠超高宗最初規定的范圍和方式。伊齡阿在面對涉及忠孝教義但不與史傳相符且有違礙字句的《精忠記》和《如是觀》時,因《如是觀》中《刺字》《交印》《蠟丸書》三出載于史書且宣揚忠孝而將此三出并入《精忠記》。對此,高宗朱批:“此事不必行之過當。”②查飭劇本在開始階段基本借用了查飭書籍的運作模式。當查飭范圍不斷擴大,戲曲與書籍在相同查飭模式下的不同特性也隨之表現出來。乾隆雖屢次禁戲,但對待戲曲的態度極為謹慎。查飭劇本的對象不僅是依劇本而唱的蘇、揚仕宦昆班,還有來自民間、興于民間的亂彈諸腔,戲曲的民間特質以及普遍的教化意義對統治者來說極為看重。高宗在諭令中一再強調“須不動聲色,不可稍涉張皇”,又要求必須“一體查飭”,這是高宗針對戲曲特性做出的規定性要求。伊齡阿和全德在揣摩高宗的意圖時逐漸偏向了嚴加查飭,擴大查飭范圍,突破“不動聲色,不涉張皇”的要求,遭到了高宗的不滿和重申。
乾隆四十六年二月圖明阿上任兩淮鹽政總領查飭劇本事務。圖明阿上任后專門向高宗針對《精忠記》《如是觀》提出“不必行之過當”的要求進行回復,乾隆四十六年三月初二圖明阿在覆奏中按照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最初的諭令重申了查飭劇本的辦法章程:“凡系明季國初之事,有關涉本朝字句及南宋與金朝劇本扮演失實者,皆當遵旨,酌擬刪改抽掣,另繕清本,仍將粘簽之原本,一并進呈,恭候欽定。其余曲本或一部中有一二處情節乖謬,恐其誑惑愚民,亦應照此辦理。若但系字句偶有違礙,應即就原本內粘簽改正,恭呈御覽。”[2]55高宗朱批:“此亦正人心之一端,但不可過于滋擾。”[2]56此處重申,回歸最初的辦法和要求。高宗最為在意的關涉明季國初之事的劇本和“情節乖謬”“誑惑愚民”的劇本都進行刪改抽掣,高宗稱贊這個做法為“正人心”并重申不可滋擾。
乾隆四十六年四月初六江西巡撫郝碩奏中簡述江西省內“昆腔甚少,民間演唱有高腔、梆子腔、亂彈等項名目”[2]56。高腔戲用方言俗語,隨口演唱,任意更改,曲本更是破爛不堪的抄本,查有《全家福》《紅門寺》《乾坤鞘》三種,隨即銷毀。江西省內山隅僻壤處無優伶戲班,而與江廣閩浙交界處多有石牌腔、秦腔、楚腔戲班來往。
乾隆四十六年五月二十九日高宗再次對查飭劇本事務進行指示,諭令:“乃本日據圖明阿奏查辦劇本一折,辦理又未免過當。劇本內如《草地》《拜金》等出不過描寫南宋之恢復及金朝退敗情形,竟至扮演過當,稱謂不倫,想當日必無此情理。是以諭令該鹽政等留心查察,將似此者一體刪改抽掣。至其余曲本內無關緊張字句,原不必一例查辦。今圖明阿竟于兩淮設局,將各種流傳曲本盡行刪改進呈,未免稍涉張皇,且此等劇本,但須抄寫呈覽,何必又如此裝潢,致滋糜費,原本著發還,并著傳諭圖明阿、全德,令其遵照前旨務須去其已甚,不動聲色,妥協辦理,不得過當,致滋煩擾。”[1]1357-1358高宗反復強調不可過當、不涉張皇、不要滋擾,并認為圖明阿審查過當、張皇設局、滋糜討擾。圖明阿于乾隆四十六年六月初一覆奏承認行之過當,并即日撤局,不敢裝潢糜費。此次指示后,查飭劇本步入尾聲。圖明阿雖然撤局,但查飭行動仍在繼續,“督司委員”仍按最初旨意辦公督查,九月初七日圖明阿仍上奏查飭劇本情形。此后,安徽巡撫農起和云南巡撫劉秉恬仍上奏此事。乾隆四十五至四十六年查飭劇本起于乾隆四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諭令,共有奏折二十七筆,諭令三筆。查飭劇本的余波直到四十七年才結束。
二、查飭劇本的反復調試與實施偏差
就此次行動的流程和發生過程而言,可將查飭劇本看作是官方政策與民間演劇的對抗與適調。官方以高宗為首,兩淮鹽政、蘇州織造為主力,督巡、府州縣、督司委員為實施,但高宗與兩淮鹽政、蘇州織造及各省督巡存在政策制定與實施之間的偏差。
制定與實施之間的偏差在于高宗和各巡撫大臣的目的出現偏差。從高宗的三次諭令可知,高宗的真實意圖是掩蓋、磨滅劇本中關涉明季國初清軍入主中原的系列行徑。高宗對查飭劇本的要求即關涉明季國初的違礙之處應行禁止,反復強調關涉明季國初的違礙之處,怕“無識之徒”以劇本為真,并未明確提及風化。高宗自然看重戲曲風化,但并非此次查飭劇本的目的。高宗對戲曲風化的調控措施是對演劇活動、劇本、觀劇人員和戲班等全方位的把控,但此次查飭劇本的目的極為明確,即掩蓋、磨滅劇本中有損清廷之處。
各省奏折都提及蘇、揚地區昆腔有刻本可依,而亂彈多傳抄學習的破敗抄本。針對亂彈抄本,巡撫大臣及督查人員首先認為這些抄本是“淫詞邪說”“任情捏造”“俚鄙無文”“荒唐”的不經之本,再次才提到其中關涉本朝字句的違礙之處應行禁止。從各省督巡的奏折中明顯看出各省巡撫更多將“風教”“風化”作為首要查飭準則,如袁守侗奏曰:“以正人心而厚風俗。”[2]49劉墉奏曰:“以厚風俗。”[2]55舒常、鄭大進奏曰:“實足為維持風教之一助。”[2]52關涉明季國初的違礙之處則是比風化更高的查飭準則,換句話說,各省巡撫認為查飭劇本的第一標準即風化,第二標準即關涉明季國初的違礙之處。由于關涉明季國初違礙之處的范圍遠遠小于有關風化之處,這種認識和標準無疑是擴大了查飭劇本的范圍,巡撫及督查人員查飭劇本時若遇關涉明季國初的違礙之處則直接判入禁行之列,倘若有損風化的劇本卻未達到關涉明季國初違礙之處的地步也被判入禁行之列。
巡撫大臣和地方官員此做法的表層原因有兩點:其一,官員的地方風化要求。查飭行動由蘇、揚擴大至各省的直接原因即伊齡阿的提議,伊齡阿最初論及亂彈曰:“所演戲出,率由小說鼓詞,亦間有扮演南宋、元明事涉本朝,或竟用本朝服色者,其詞甚覺不經,雖屬演義虛文,若不嚴行禁除,則愚頑無知之輩信以為真,亦殊覺非是。”[2]47伊齡阿的出發點是順著高宗諭令中“明季國初之事”和“至南宋與金朝關涉詞曲”之中“扮演過當,以至失實者”往下發散的與“本朝”有關的違礙之處。倘若僅此則順應了高宗旨意,但伊齡阿的目的并非如此,其目的是“禮義廉恥之風更可期其淳樸矣”[2]47。伊齡阿將落腳點放在風化上,擴大了高宗的最初旨意,偏離了高宗的目的。而后,高宗諭令與伊齡阿提議抄送各省,開啟了各省的查飭行動,各省巡撫也在猜測中偏向了符合地方實際的風化要求。乾隆四十六年二月二十一日廣東巡撫李湖查民間演劇中昆戲有刻本,而亂彈多隨意拼湊、相互傳抄,稱為“腳本”,隨即傳諭書肆伶人上繳刻本抄本,“查禁曲目、服色,并令梨園各班于開載正雜戲出內,遵照刪改”[2]54。李湖進一步描述粵東戲劇扮演特點,奏曰:“唯是粵東為內外水陸商賈輻輳之區,俗雜風淫,嗜利好斗,市廛流傳戲劇往往裝點荒唐,扮狹邪為香艷,演戲匪為英雄,愚民耳濡目染,不唯樂道喜譚,甚或妄生欣羨,于海疆風俗人心殊有關系。”[2]54對此,李湖再次擴大了查飭范圍,奏曰:“查律載,搬做雜劇不許裝扮神像,其神仙道扮及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勸人為善者,不在禁限,則凡屬奸淫邪道、悖倫亂常者均應一體飭禁。應請即于現在委員查核之內,一并分別禁止搬演,似亦嘿運潛移風化,不無小補。”[2]54可見,李湖認為粵東風俗之惡俗與戲劇演出緊密相關,甚至互為影響,“俗雜風淫”造就了戲劇演出處處“荒唐”“扮狹邪為香艷”,更加劇了“愚民”的不良風氣。李湖已將查飭范圍從劇本擴至服色,更將“奸淫邪道、悖倫亂常者”列入禁止搬演之列,從查飭劇本、服色又增加為禁止演劇活動。何況,查飭劇本中針對的關涉明季國初之事主要存于文人創作的昆腔刻本中,亂彈抄本難以搜查并且更少此事。李湖奏折中未專門提及明季國初之事,從違礙字句出發逐漸擴大至風化,并以風化為最終目的,可見巡撫改治地方風化的期盼。其二,各省巡撫和地方官員推測高宗的想法即為整治風化,以奉承迎合高宗意圖,以昭示高宗的教化之意。如江西巡撫郝碩奏曰:“以昭我皇上端本維風之至治。”[2]57山西巡撫喀寧阿奏曰:“以仰副我皇上杜遏邪言,正人心厚風俗之至意。”[2]50江蘇巡撫閔鶚元奏曰:“仰副圣主正人心而后風俗之至意。”[2]51全德奏曰:“仰見我皇上于正人心歸實在之中。”[2]59巡撫大臣的真實風化訴求與奉承迎合高宗圣意結合,促成了巡撫大臣和地方官員在查飭劇本中以風化為明確訴求。
目的偏差導致查飭行動在具體執行中反復調試。高宗三次諭令、四次朱批反復調整以試探政策的適應度,反復強調不動聲色、不可張皇、不可滋擾。高宗最后一次諭令更是直接指出“今圖明阿竟于兩淮設局,將各種流傳曲本盡行刪改進呈,未免稍涉張皇”,認為這種做法已完全背離最初諭令。乾隆四十五年伊齡阿收到第一條諭令后于十一月二十日覆奏:“率領總商江廣達等設立公局。”[2]46設局查曲也是依照查辦違礙書籍的章程而定,且各省巡撫也于奏折中提及設書局而查飭劇曲之事。可見,設局之事并非突然震怒高宗。蘇、揚為查飭劇本之始,兩淮鹽政為主管,各省也依次效仿,高宗整治、暫停查飭行動或者隱藏、常態化查飭行動都仍須從蘇、揚地區開始。
進一步說,明季國初之事即清軍入關行徑和政權更迭的動蕩、災荒、兇殘史實,所謂查飭劇本針對的是文人雅士傳播的復明抗清思想。這是統治者的單方面禁飭,不動聲色、不可張皇、滋擾則是不要再生事端,加劇民眾猜想。所以,巡撫大臣及地方官員一再擴大查飭范圍與高宗的真實想法是相悖的。為何有如此效應?則在于戲曲的特殊性。乾隆年間針對書籍“寓禁于征”,戲曲的雙重屬性及作為社會文化系統的組成部分決定著戲曲不僅存在與書籍相似的劇本形態,也不僅與書肆、仕宦、文人相關,更與廣大民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縱向地看,自元雜劇、南戲始,戲曲的演進是自民間生、民間興,從民間生活進入文人視野再逐漸被上層所接受,最終慢慢固化的路線。橫向地看,自戲曲成熟始,某一歷史時期總是存在著不同樣式不同階段的戲曲形態,而民間始終是戲曲生發、匯合、成熟、興盛、活動的根基。明末清初梆子腔等聲腔孕育生成之際,弋陽腔就已憑借錯用鄉語、隨口而歌的特性遍地開花并漸成高腔系,昆腔在文人階層也正處興盛。清代以降,戲曲更是成為社會活動中的一環,民間的婚嫁、喪葬、迎神賽會,甚至災荒等都有戲曲參與。戲曲的民間特質決定著其受眾的廣泛性,廣泛性牽連著統治者最為看重的普遍教化意義。本次查飭行動針對的是明季國初清軍行徑,高宗最初設想僅引起民間適調,使民間主動調整,但稍涉張皇便使民間多生猜疑并引起民間演劇的對抗,適得其反。高宗針對禁戲的相關禁令一直秉持謹慎的態度,禁令多以風化名義禁演劇活動。因此,高宗一再強調和反復重申是高宗依據查飭劇本的目的以及對戲曲特性的認識做出的政策調度,而巡撫大臣及地方官員一再擴大查飭范圍與高宗查飭劇本的風化考量和查飭目的是相悖的。
三、查飭劇本的歷史影響與戲曲的動態平衡
關于此次查飭劇本的影響,學界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丁淑梅教授將查飭劇本行動放在清代戲曲轉向的重大關口,將設局查辦放在清代禁戲制度化的重要節點上,提出此次查飭劇本行動在歷史進程中的扭結意義[3]。彭秋溪教授對此看法提出異議,認為飭禁劇本的影響遠沒有那么重大,并將影響的立足點放在文人視域中的花雅斗爭[4]。由于切入點和論證過程的不同,兩者得出查飭劇本的影響有較大差距。兩種觀點已對查飭劇本的影響進行了深入探討,茲不贅述。此處提出不同的研究思路,將查飭劇本的影響分為可見的直接影響與歷史發展的間接影響。
查飭劇本可見的直接影響,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具體影響。清代演劇管理政策的效應性并不穩定,官方禁戲管理政策頒布一段時間后會在具體實施人員的松懈和民間的適調、對抗中失去效應,因此禁戲演劇管理是一種禁與反禁的往復狀態。此次查飭劇本行動與普通禁戲管理存在不同,其目的是將蘇、揚地區昆戲曲本中關涉明季國初違礙之處刪改抽掣,是不同于管理政策的僅符合最高統治者自我意志的掩蓋、銷毀行動。按照高宗最初旨意,查飭劇本行動不是往復的而是決絕的,處理范圍也是相對較小的。雖兩淮鹽政在揚州設局增大查飭劇本的影響力,后世卻少有改本留世。因此,查飭劇本并沒有達到將所有違礙之處刪改抽掣的具體設想。其二,對文人劇創作的影響。長期實施的文字獄政策對文人劇創作有重大沖擊,清代對文人劇創作采取“圍剿”式的查飭禁止方式,一步步縮小文人劇的創作范圍,《乾隆時期戲曲研究》總結道:“乾隆時期的劇本審查與文字獄對文人歷史劇創作的沖擊,也是空前絕后的。”[5]152此次查飭劇本是長期文字獄政策的一環,作為文化高壓政策的尾聲,標志著文化政策對劇本創作的直接干預。因此,查飭劇本對文人劇創作并不是單點式的決定性影響,而是融合在文字獄綜合影響中,作為長期高壓影響的一環。蘇、揚查飭劇本的數量在“六七百種左右”[4]167。此次查飭劇本的數量相對來說并沒有達到毀滅性的地步,但也足以給逐漸縮小創作環境的文人劇沉重一擊。
查飭劇本對歷史發展的間接影響是難以捉摸的,文化政策對戲曲發展、轉向的影響可通過戲曲的動態平衡視角進行探討。首先,戲曲處于動態平衡中。戲曲作為整體受到內部和外部共同施加的作用力,內、外力相互穿梭、交流、作用并使得戲曲處于一種動態平衡中。明末清初,文人集團廣泛介入,統治階級一再重視,戲曲成為社會文化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清代統治階級在文化政策上持續介入,在試探與實施之間反復切換。演劇活動“主動調節與‘軟性對抗又共同構成了清代民間社會對演劇管理的‘下層應對”[6]83,大眾審美的嬗變和市民文化的興盛等共同構成外部作用力。清代以降,戲曲聲腔遍地開花,表演場地的更迭與舞臺的專門化,戲曲音樂對民間音樂吸收、汲取和化用,戲曲劇本扎根民間,表演形式趨向生活化、民間化等共同構成內部作用力。其次,在動態平衡中決定戲曲發展方向的是戲曲的特質。戲曲總是發展的,內、外部共同影響著戲曲的發展方向,但在動態平衡中決定戲曲發展方向的是戲曲的特質。戲曲的底層特質是民間性,民間性決定戲曲的受眾廣泛、普遍。戲曲的表層特質是表演性,唱腔與舞臺虛擬的魅力決定戲曲的感染力和傳播力。戲曲的深層特質是傳情性,傳情性承載戲曲的思想和教化意義。戲曲的多重特質共同構成為綜合性,綜合性就是戲曲作為整體在內、外部角力中處于平衡狀態的表征。戲曲自民間生、民間興,民間始終是戲曲的根源。泛戲劇形態的不斷發展,給予戲曲源源不斷的動力,生成新的戲曲樣式,逐漸興盛、傳播,由俗趨雅至慢慢固化,新的戲曲樣式又在慢慢孕育中。清代以降,戲曲動態平衡中外部作用力不斷加大,但是決定戲曲更迭方向的是戲曲自身特質。因此,清代戲曲的重大轉向是戲曲發展的必然,在外部作用力并未強大到打破戲曲的動態平衡時,查飭劇本在內的外部作用力僅作為發展導向,而非決定作用。清代戲曲由文本向表演的轉向是藝術自身發展規律與社會聯動的綜合作用,乾隆年間的查飭劇本行動僅可作為歷史進程中助推的一環。總之,查飭劇本作為文字獄系列文化政策的組成部分直接導致文人歷史劇創作的進一步收窄,查飭劇本作為戲曲發展進程多重影響的一環,也間接地成為戲曲轉向和花雅之爭的導向。
注釋:
①筆者按:由于奏折收錄零散,此處僅以系列收錄的專書為主。《京劇歷史文獻匯編[清代卷]》卷三清宮文獻以下簡稱《京》,《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以下簡稱《纂》。序號為9、19、21、25的奏折被《乾隆間飭禁戲曲研究》(簡稱《乾》)據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收錄,與清代檔案檢索系統為同一出處。
②引用自伊齡阿于乾隆四十六年正月二十日撰寫的《奏報查辦蘇州等地方戲曲酌改違礙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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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培金(1997-),男,山東泰安人,碩士生,研究方向:戲曲史、戲曲理論。